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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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五)(2009-05-25 00:14:09)   分类:电影和戏剧

5、我和布兰奇一样,都是有梦想的女人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说,1995年秋天,在东京,排演《红鲱鱼》,我的收获远远大于排演了一个戏。它们是人生层面的,是命运给与我的礼物,意外而又额外。

 

我把“红鲱鱼”这个意象,以及这条谚语所意味的东西,当作命题。然后,从演员的个人生命经历和经验中去寻找戏的内容部分,排练过程是寻找,也是写作的过程。从一开始就确定,演员在演出中所说的所有话,都采用限定性即兴的方式。那时,我是约翰-凯奇的信徒。也就是说,每天晚上演出前,每个演员都不知道当天晚上他们要说什么内容。每天演出开始前,我才告诉他们当天演出说什么,尤其是在纱幕前,坐着吃火锅,一说就是八十多分钟,中间一点不许停顿的蓧塚先生。我每天演出前给他的实际就是一个词,记得有山、水、疼,等等。在北京演出期间,由于我一直在观众席,有一天忘了告诉他说什么,快开演时,蓧塚先生让舞台监督过来问我,今天晚上说什么?

 

这样的方式基于我的排练方式和排练过程。除了高强度的身体训练,除了精神分析问答一样的个人隐私掘进,还有就是我要求他们,说也是一种动作。身体不要动,头脑不许想,只是说,不管说什么,但是完全不许停顿,一气说半小时,有时是一个小时。有一次,我将川中先生绑在一把椅子上,他的手脚全都不能动,我让他不思考、不间断地讲话,讲什么都行。那天,川中先生讲了半个小时,全是关于他小时候多么喜欢糖果,没有钱,站在糖果摊子前,有了一点钱就去买糖,如何拨糖纸,如何舍不得一次吃完,等等。

 

我跟五个演员第一天工作就建立了彼此间的信任关系,我什么都可以问他们。排练的第二天,川中先生就告诉我,他是同性恋。他那年45岁,他讲他如何被人买,在新宿的钟点旅馆去跟男人做爱。

 

一个月的排练,加上半个月的演出,五个演员说了大量的话。关于这一点,在北京演出时,因为丹羽先生坚持不用同声传译设备,所以,为了帮助观众,我写了一个简短的说明:

 

1、由于没有同声传译和字幕翻译,对于观众来说,观看这次演出就有了一个遗憾,那就是不能听懂演员在表演中所说的话。敬请观众们谅解。

 

2、我们在此选择翻译了一些演员的话,希望能够给与观众一些帮助和参考。

 

3、在演出中,演员们说的都是关于自己的话,而且每一场演出所说的都是不一样的话。请观众们不要把这些理解成事先写好的台词。这些只是说话。日常说话。象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说的那些话一样。

 

4、这里翻译的这些说话不一定与演员在演出中说的一样。在演出中,演员要说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话。这里所译的要简短的多。

 

比如,蓧塚先生某次演出所说的话:“我家住的地方,从东京新宿坐地铁,需要50多分钟才能到家。我家大门在北侧。一进门的地方,以前很小,后来给加大了。现在是1.2平方米左右。那里有个放鞋的柜子,客人来了就把鞋子放在那里。30厘米后是个长走廊。进入房内,首先旁边有个洗手间,是个洋式的(坐便)。记得我到初中和高中为止,没有洗手间,只是挖个坑。下雨时,坑里就会充满水。上厕所时,不把屁股抬高了,就会溅上脏东西。以前的家就是这种厕所。头一次,好像是在饭店还是大商场里见到现在这种洋式厕所时,觉得很奇怪。怎么办,也不知道。特别是我的母亲,头一次时,象上老式厕所那样,把腿迈过去,成了一个笑话。但是,现在习惯了这种新式厕所,觉得很便利。如果没有这种的话,就觉得很难受,不踏实。我上厕所时,不在里面抽烟。但是一边上一边看报纸,这个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演出时,蓧塚先生每次坐在台前吃火锅,一个人说话,一说一个半小时。而川中先生和郑义信在一组说话,两个人对话,比如:

 

川中:性这个词,只有在年轻时才说吧。
郑义信:我曾经看过一本书,说情欲会随年龄越来越多。
川中:情欲?但是性的机能呢?
郑义信:机能?
川中:不会随着年龄增加吧?
郑义信:机能我不知道。川中先生的机能呢?
川中:我不会到一定程度就满足了。会一天比一天有需求。慢慢就会变成性变态吧。
郑义信:川中先生怎么样?
川中:我平时是自己满足自己。
郑义信:……?
川中:你不寂寞呀?
郑义信:寂寞呀。

 

富田三千代当时四十多岁,盐见由里子二十多岁,她们也是一组,两人对话。比如:

 

盐见:我喜欢这样。把各种颜色的东西放在一起,看上去很好看。
富田:那你的内裤怎么放呢?
盐见:这样叠三折。也把各种颜色的,整齐的放在一起。我的内裤也是没有图案,但是有花边儿。一般都是我喜欢的颜色。
富田:是什么颜色呢?
盐见:一般是白色和粉色,也有黑色和蓝色的。但是没有带图案的。
富田:我却喜欢各种带图案的,很可爱呀。比如大象之类的各种动物。
盐见:哈!大象。今天你穿的是大象的吗?
富田:今天没穿。但有大象、狮子,还有草莓。
盐见:哈!很可爱呀。
富田:还有我情绪紧张的时候,就爱买内裤。
盐见:真的吗?为什么?
富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已经十几年没再看过这些说话了。现在再看,他们说话的样子会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这是些多么精彩的说话啊。

 

排练休息,喝咖啡时,我会问他们,如果没有剧团、导演,任由他们自己选择,每个人都最想扮演什么角色。就是这一次问答,我又体验到了顿悟和开窍,身体内的某处打开了,花朵绽放一样。

 

川中说他很想演李尔王,磷光群剧团排演《李尔王》时,他被分配演过肯特。川中戴眼镜,文质彬彬,偏瘦,弱不禁风。一般的剧团和导演都不会把他这个样子和威严魁梧的李尔王联系在一起。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说川中,你一定能演好李尔。我说如果我排《李尔王》,我就选你演李尔,而且,我会在开场就让李尔表白,自己小时候多么喜欢糖果,如何攒钱买糖果。然后再摊开地图,把国土一分为三。

 

因为,在《李尔王》那惨烈的故事后面,其实,有李尔一份童稚的天真。而川中恰恰就有这份童稚,和天真。那一定是个独特的李尔王。

 

富田三千代的回答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人近中年,娃娃脸,个子不高,身体胖鼓鼓的,标准的家庭主妇形象。但是,富田说她最想扮演田纳西-威廉斯《欲望号街车》的女主角布兰奇。在通常的想象中,布兰奇是神经质的金发美妇人。电影版是费雯丽演的,在东京的戏剧舞台上,布兰奇则由栗原小卷扮演。

 

我很奇怪,问富田为什么想扮演布兰奇,因为这与所有的剧团经验都相违。富田说:“我觉得布兰奇是个有梦想的女人,我也是个有梦想的女人。所以,我能演好她。”

 

富田的回答对于我,犹如当头棒喝。我被当场击中。富田的回答让我对戏剧和表演的本质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和体会,永世难忘。我走过去和富田紧紧拥抱了一会。富田三千代女士给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体验,我视之为命运给与的礼物。我对她永远充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