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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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六)(2009-05-25 00:10:48)   分类:电影和戏剧

6、这样的事是要等到一百年后才会有结果的

 

1996年,春节后,我又开始排练一出新戏,要去参加法国“第戎”国际戏剧节和德雷斯顿德国世界戏剧节。我和好朋友张大力在十里堡住总合租了一个巨大的车间,他做装置,我排练。

 

出国前,我接到丹羽先生的传真,问我可不可以救场。那年8、9月,爱丽斯艺术节筹备第一届东亚戏剧节,有一个中、日、韩三国演员合作的剧目,原定由一位韩国导演排演,但是他突然有别的事,做不了了。丹羽先生问我,可否在那个时间段,接手这个项目。我的时间正好安排得开,就同意排这出戏。我问丹羽先生,可否让演员到北京来排练,因为我刚租了排练场。日、韩演员到北京,住宿加排练场租金,甚至加上国际航班费用,可能不比在日本排练花费更多。

 

丹羽先生同意了。很快又遇见新的问题,本来,中方演员,丹羽先生联系的是上海戏剧学院,这样,就又要通过文化部系统。

 

五月,在第戎,法国中南部的一个城市,盛产黄芥末。一个法郎一大瓶子。我们用它蘸面包吃。我每天都在第戎郊外一个车间改建的剧场中装台合成,工作完就走回市中心的宾馆,穿过大片的田地,麦浪翻滚。期间,我与上海戏剧学院有过联系,上海戏剧学院没法帮我办理手续。我传真丹羽先生,告知情况,建议他以后再和上海戏剧学院合作,这次如果我去排这个戏,干脆中方演员我来选择就完了。丹羽先生同意了。

 

8月份开始排练,丹羽先生先到北京,我请我的好友,外文局《人民中国》杂志社的王众一来做排练翻译。众一后来翻译了四方田犬彦的《日本电影100年》。丹羽先生跟他对话后,对他非常满意。

 

这一次,丹羽先生是命题作文,限定性即兴,主题必须是亚洲,具体的由我定。我先跟丹羽先生沟通舞台设计及其预算。这个戏的舞台和灯光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我选择了吉普车的引擎和一大截排气管,作为主体形象。取亚洲是一个发动机,具有无穷的原动力之意。

 

很快,日、韩演员到了北京。我安排他们住在十里堡的芙蓉宾馆,离排练场不远,走路就可以到。日本有磷光群剧团的老演员小林达雄、年轻女演员福野未知留。韩国三位,两个现代舞演员,男的李常熙、女的李禧承,他们都是职业舞者。另外一个是韩国男演员朴茂一。中方是一位女演员。两个舞台技术人员。

 

小林达雄和福野未知留只会说日语,不懂中文和韩语;李常熙和李禧承只会说韩语,不懂中文和日语;中国女演员只会说中文,不懂日语和韩语;朴茂一会说日语和韩语,不懂中文;翻译王众一会说中文和日语,不懂韩语。

 

那是非常复杂和麻烦的排练状态。我的每句话传达到每个演员,演员的话反馈到我这里,中间要经过复杂的转译。比如,我说完,众一翻译成日文,朴茂一再翻译成韩语给二李听,反过来也是。

 

我的排练场有张巨大的长桌子,我们除了高强度的身体训练,说话时都围坐在长桌两旁,经常的情况是,一个人说话时,一半人都神情木然,另一个人再转译时,先前木然的表情转为恍然大悟,不断点头。好玩,但是时间长了非常累。口干舌燥。

 

小林达雄先生抗日战争时期随父母生活在中国东北,日本战败时,他还小,跟随父母从大连返回日本。所以,他对中国有份比别人复杂的情感。

 

那正是暴雨季节,印象中整夜下雨。他们每天早上从芙蓉宾馆走到《农民日报》对面的住总车间,晚上吃完晚饭再走回去。中间经过一座石桥,长长的路两旁是农贸市场的摊位。

 

最重要的是,那一整条长路没有下水设施,一下雨就积水,路面没过脚脖子。脏,那是不用说的,还有各种难闻的味道。

 

小林达雄死活想不通,这条路为什么没有下水设施?为什么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趟水而行?为什么没有人去解决下水设施问题?我猜测,在那个漫长的夏天,那个雨季,小林先生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几近崩溃。

 

有一个周末,他独自去了趟北京站站前广场,回来后心情异常恶劣。好几天不愿意说话。他问过一次,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国民这么不在乎自己居住的环境?他把我问住了。我也想知道答案。

 

那一段,除了身体训练,我又加入了很多物体,要求演员根据不同物体,做出不同反馈。比如,我让技术人员买了半扇真的猪肉,吊在排练场上空,要求他们据此表演。那一天,小林先生积聚许久的愤懑终于爆发了。他一声不吭,大步流星走到台中央,象抱一个阵亡士兵一样,从挂钩上取下那半扇猪肉,将它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脱下衣领浆的笔挺的雪白衬衫,包在带血的猪肉上,抱起它,象抱一个士兵一样,大步流星下场。场地内顿时弥漫着中日间的战争仇恨。你几乎可以感觉到硝烟。然后,小林先生大声发言,说了很多愤怒的话。王众一一句也没有为我翻译。排练场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我开始说话。我首先表扬小林的表演。我是由衷的,从人体和物体关系相关联系的表演练习角度,小林做的非常好。我要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爆发式的表演。

 

小林表达完愤怒后,人一下松下来。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也没去问众一,小林说的是什么。但是之后,排练有了改变。之前,剧的内容依据我当时的工作方式,还是依靠演员的个人生命体验和经历。跟小林进行过精神分析式的问答,他年轻时得过严重的颈椎病,差点丧命。后来终于熬了过来。我感觉这其实与亚洲的原动力有关。但小林不愿在剧中表达任何与他自己生活有关的内容。他要求一个剧本。

 

那时候,排练时间过半,剩下的时间很紧张了。我决定尊重小林的意见,做一个剧本出来。就在这时,我从王众一带来的《人民中国》杂志上发现了一篇报道,讲的是日本鸟取大学林业学退休教授远山正瑛,组织一群日本退休老人,每年自愿到中国的西北宁夏和内蒙,植树造林的事情。我回想起乘坐全日空航班时,曾碰见一群老人,臂上带着统一的袖章。就是他们。

 

我的身心又一次被击中,这次是远山正瑛的访谈。当记者问起,他为什么要每年到中国自费植树时,远山正瑛说:“我们不是为中国做这件事情,我们是为了日本。中国的沙漠风化,最后迟早会影响到日本。”

 

接下来,远山正瑛教授说:“我们做这样的事是要等到一百年后才会有结果的。”

 

我瞬间找到我这个戏的亚洲主题:亚洲的等待。

 

当天晚上,我迅速将贝克特《等待戈多》剧本中与树有关的台词全部选出来,分成若干段落,又将关于远山正瑛的报道中的相关段落选出来,穿插合在一起,马上就有了一份很完整的剧本。

 

我希望小林先生在舞台上扮演远山正瑛先生。小林先生迅速进入了创作状态。我们去王府井,给他挑了一身毛料中山装,圆口中式布鞋。

 

《等待戈多》中的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台词分配给小林和朴茂一。李常熙和李禧承非常敬业,发展出很多段的现代舞段落。

 

我给这个戏取了个名字《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然后,我给丹羽先生发传真,请求继续与鹤岗泰三先生合作。很快,我与鹤岗泰三开始单线联系。我通过传真,向他提出明确的创作要求:我们要向约翰-凯奇致敬,搞一次“相遇”。我希望鹤岗用音响和音乐独立讲述一个与亚洲的等待有关的故事,直接叙事,不用管我这边剧是什么内容。等到东京合成时,让剧的内容部分和音响音乐部分首次“相遇”,看看到时候会是什么效果。所以,我的部分和鹤岗的部分在演出长度上,要绝对统一。好像是90分钟。

 

之后,我和鹤岗又有过几次传真往来,我就基本上不管了。

 

到东京后,很快就开始紧张的装台、合成和彩排。演出日期是定死的。先是引擎有问题,爱丽斯剧场很小,又是在地下。引擎发动后,排气管排出的废气会让观众中毒。技术人员试着多接了几截排气管子,想把废气导向马路。这样也还是有问题,我做出调整,减少引擎发动的时间,意思一下就完。

 

鹤岗的部分开始与我合成。演出开始时,观众总能听见收音机换频道调台的声音,总有一个女人的歌声调不清晰,稍纵即逝。整个演出过程中都断断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被干扰。到演出结束时,这个女人的歌声终于调清晰了。

 

那时候,正好是远山正瑛说“我们做这样的事是要等到一百年后才会有结果的。”那最后一段话的时候,满台的红色康乃馨花,舞台正中吊下来一个秋千,小林坐在秋千上,朴茂一将他荡起来。光慢慢收掉,最后只看见小林的脸庞。

 

那个女人的歌声是爵士风的,唱的是战争结束,她在等待上战场的丈夫归来。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阵亡。她一遍遍唱着,“我等待你归来,亲吻我的嘴,解开我的衣服,抚摸我的怀。”

 

在东京首演那天,是演员第一次完整地听清这首歌。演出结束,谢幕的光亮起来。小林先生身穿一身毛料中山装,坐在秋千上,久久没有起来。

 

我站在侧台台口,能看见小林眼角的泪花,能听见观众密集的掌声。小林先生走下台,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会。然后,他又出去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