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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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三)(2009-05-25 00:19:18)   分类:电影和戏剧

3、你是一条红鲱鱼

 

1995年,是我的戏剧经历中最繁忙的一年。上一年,我为布鲁塞尔国际戏剧节排演的《零档案》在欧洲引起轰动,戏剧节艺术总监弗雷伊-雷森很快就为这个戏安排了1995年的世界巡回演出。来自世界各地戏剧节的邀请不断,不可能哪里都去。因为行程,有些地方就放弃了,比如立陶宛,还有澳大利亚的阿德莱。

 

除了《零档案》的世界巡回演出,弗雷伊又邀请我为第二届布鲁塞尔戏剧节排一出新戏,新戏还将参加巴黎秋天戏剧节。8月,我要去东京排另一出新戏。

 

1994年秋冬,我的朋友樊充曾让我救急。他和法国合作伙伴要把法国剧作家瓦鲁让的剧作《红鲱鱼》搬上中国舞台,另外一个班底已经开始排练,后来不知因何原因进行不下去。樊充请我接手。为此,瓦鲁让先生专门来了次北京,在法国使馆开了正式的招待酒会。瓦鲁让先生是尤奈斯库的弟子,人非常可爱,对我很信任。

 

《红鲱鱼》讲的是一对中产阶级老夫妇,住在城市广场附近的高级公寓中,因可怜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将他们请入家中,最后引发了暴力。

 

“红鲱鱼”源自一条爱尔兰谚语:你是一条红鲱鱼,意思是死路一条。据说鲱鱼活着时为青色,死后就变成红色。

 

我想请焦晃老师扮演剧中的老人,请上海《文汇报》的唐大卫老师帮助联系上焦晃老师,正好他要到北京出差。跟焦晃老师吃了一次饭,吃的是涮羊肉。他也爱喝二锅头。吃饭时我意外得知,我中学时看的电影《难忘的战斗》中,那个顺着背盒子枪的刘副区长,竟然是焦晃老师演的。焦晃老师没有完全答应我,说再考虑。

 

我还是请我的亲密合作者,《零档案》的设计易立明设计舞台。我跟小易之间,交流非常默契,他一般图都不画,我们基本是概念碰概念。我说这个戏是硬和软两种质地的对抗,结果,小易做了一个非常牛的设计。

 

舞台上是一个巨大的鱼缸,开始是空的。随着剧情的进行,鱼缸中逐渐罐满水。水中游着各种大鱼。人物可以坐在高处钓鱼,也可以在鱼缸里和鱼一起游泳。当最后的暴力来临时,鱼缸上方的吊杆降下,吊杆上三个船用螺旋桨开足马力,进入水中,将那些大鱼搅得粉身碎骨,鱼血染红鱼缸。

 

这个设计有巨大的技术难题,就是鱼缸玻璃的厚度和罐满水后的压力压强计算。因为如果罐满水后的鱼缸爆裂,坐在前排的观众就会有生命危险。

 

易立明很快开始进行各种技术咨询。结果还没有明确,很快,樊充这边因为各种原因,决定停止《红鲱鱼》这个项目。

 

当丹羽先生与我商量1995年8月在东京排演新戏的剧目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红鲱鱼》。我与樊充取得联系,并通过他询问瓦鲁让先生,我可以在东京排这个戏吗?同时,我又过分地询问,我可以随意处理他的剧本吗?瓦鲁让先生反馈,没问题。而且,我可以随意处理他的剧本,怎样都行。

 

春天,排练去欧洲的新戏。夏天,《零档案》在欧洲和北美巡回演出。这期间,我一直与丹羽先生沟通,告诉他剧目是瓦鲁让的《红鲱鱼》,请他协调国际版权问题。最主要的,是舞台设计中的技术难题和安全保障。

 

日本人非常敬业,传真往来中,各种数据逐渐清晰。爱丽斯的技术人员经过各种咨询,说那个鱼缸能做,安全也能够保障,但是报来的预算吓了我一大跳,印象中几百万日元。虽然所有预算都由丹羽先生承担,但这样的预算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巡回演出中,我和小易根据爱丽斯剧场的图纸,开始商量新的设计方案。商量的前提是尽可能省钱。

 

小易又设计出一个方案。用两吨土,本来他想用黑亮的煤,但考虑到成本,改为用土。开演时,场上是个大土堆。演员在表演过程中将这些土铺均匀,加水,将土和成泥,再在泥上插上绿色的秧苗。然后,放飞1000只苍蝇。

 

考虑到用土,是按照我们中国人的省钱思维。因为在北京,只要租卡车,雇力工,到郊外农村,想挖多少吨土都没问题。

 

小易那个时间有另外的安排,没法去东京。易夫人成曙一为这个戏做服装设计,跟我一起去东京。

 

丹羽先生为我找了五个日本演员,有《人鱼传说》编剧郑义信、磷光群剧团的老演员蓧塚祥司和川中健次郎,还有中年女演员富田三千代和年轻女演员盐见由里子。排练场就在新宿三丁目爱丽斯剧场旁边。

 

我们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以上,一边做高强度的身体训练,一边进行剧情排练。我的工作方法有点像精神分析医生。我和他们界定隐私的边界,然后,我们就大踏步地向每个人的隐私进军,试图进入每个人黑暗的内心深处。那一次排练让我感受到,日本人与中国人完全不一样。

 

因为小易没去,所以我在排练的同时要不时与剧场技术人员沟通舞台设计的制作事宜,一切都按我和小易沟通好的方案。但是很快就出现了问题,东京没有土。东京以及东京郊区不像北京,找不到可以自由挖的土。有天晚上,丹羽先生带了我们几个,偷偷进入一个街心公园。冒着被警察抓住的风险,我们用铁锹试图挖些土。很快我就明白,东京确实没有土,起码用土方式跟中国人想象的完全不同。

 

小易没在,方案不好再改。丹羽先生决定,买土。我不知道最后买土的具体价钱,但我知道,不便宜。我们每天需要两吨土,在演出中将它们和成泥。每天演出后,丹羽得租一种清洁车,因为爱丽斯剧场是半地下的,清洁车停在马路边,把管子伸到地下剧场的舞台上,把那些泥强力吸出。第二天中午时分,再运来新土。

 

我在东京干过繁重的体力活。演出期间,每天中午,卡车将土卸在马路边,我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将两吨土迅速运到地下的舞台上。所有的人都一起参加劳动。光着膀子,头扎毛巾,在东京八月的骄阳下,挥汗如土。干体力活其实是幸福的,晚上演出完,洗过澡,喝过酒,躺在榻榻米上,浑身发热,脑子里什么都不会想,倒头便睡。

 

成曙一设计了非常好的服装。其中男人的非常适合我们干体力活时穿。

 

土的问题解决之后,苍蝇的问题又出现了。爱丽斯的技术人员直接请教到日本卫生部,得到的回答是:日本没有苍蝇。丹羽先生非常尊重艺术家的创意,他做出决定,自己养。很快,技术人员买来很多蛹,装在多个小纸箱中,放在从地面到地下的楼梯两侧。随着排练的进行,蛹日益发育成熟。我走过楼梯时,总能听见它们在纸箱里成长的声音。那声音可不让人舒服,浑身起鸡皮。

 

为了不让苍蝇从舞台飞向观众席,我们的技术人员从北京空运去了比较密的纱窗,我们将用纱窗将舞台和观众席完全隔开。

 

快装台的时候,有一天,剧场里来了很多人,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在测量什么东西。然后,一个不知什么部门的人问剧场的技术人员,演出的时候,剧场能不能保证,不让一只苍蝇飞到剧场外面去?剧场技术人员经过认真的测量,回答说,保证不了。于是,苍蝇的方案随之取消。

 

这时,演出日期日近。没有1000只苍蝇,这个戏的视觉力度就将大大减弱。必须有个相类似的替代品。最后,我决定用鱼,鳗鱼,每天几百条鳗鱼。我们在舞台上方设置水箱,演出前将几百条鳗鱼装进去。在结尾,男演员和好满台泥,插好满台绿油油的秧苗。东京那个时节没找到秧苗,后来是用青草代替的。男女演员在泥水中滚作一处,压坏绿草。舞台上方的箱子打开,几百条鳗鱼掉下来,掉进泥水中。它们有的钻进泥里,有的跟人挤压在一起。

 

鳗鱼很贵。几百条鳗鱼相当贵。每天晚上几百条。演出前,有人将它们送到剧场,鲜活乱跳。技术人员将它们放进舞台上方的水箱,演出后,它们跟满台的泥水一起被清洁车吸走。

 

本来是一个省钱的方案,在日本,最后变成奢侈的预算。但是丹羽先生认为值得。《红鲱鱼》在爱丽斯剧场演出了五场,西村女士亲自撰写评论,对演出给与了高度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