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21:54:40
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四)(2009-05-25 00:16:52)   分类:电影和戏剧

4、亚洲的风是什么声音

 

在东京排演《红鲱鱼》,我有很多收获,其中之一是与音响设计师鹤岗泰三先生的合作。鹤岗先生是索尼公司某个音响实验室的工程师,瘦,有胡子。他走到任何地方,随手总是带着一个高品质的录音机。他要采集任何声音。他曾到过中国旅行,去过不少地方。语言不通对他根本不是问题,他着迷和关注的是各种声音。他说他经常在中国的酒馆里录音,男人们喝多后就唱起来了,或者突然就有人哭。

 

刚到东京,我就和鹤岗沟通《红鲱鱼》的音乐音响创作。我跟鹤岗先生一见如故。我不懂日文,他也不懂中文,我们俩说的英文互相谁也听不懂,幸亏我的好朋友,在东京三菱银行工作的叶彬小姐为我们做翻译。叶彬不在的时候,我们就比划,或者写汉字。

 

他当时在为索尼一款游戏中的机器人采集声音,给了我一些单字音节,让我读它们,他录下来为其中一个机器人配音。

 

我跟鹤岗泰三的沟通和交流非常神奇,我们会一起探讨亚洲的各种声音,比如,亚洲的风是什么声音?是西藏的风声吗,还是北海道的?亚洲的河流有多少种声音?每当这种时刻,鹤岗泰三就像发热病人一样,眼光开始发亮,眼神变得辽阔起来。

 

鹤岗喜欢戏剧,他经常参加东京的小剧场戏剧创作,不是为钱,而是为了满足各种导演的要求。他喜欢挑战,我决定给他一个挑战。首先,我说《红鲱鱼》演出80多分钟,音响必须贯穿始终。然后,我说我希望这个戏的音响能够表现“热”,亚洲的热。听完叶彬的翻译,鹤岗的眼睛一亮,然后陷入沉思,半天不说话,然后说他要回去试。然后他就很多天不见人影了。

 

快到合成的时候,鹤岗约我去他家。叶彬为我翻译。他的家是个高级音响实验室,到处是设备。坐定后,他按开各种大小按钮,给我听“热”的声音。我一下就感觉到了“热”,暴风雨到来之前,沉闷、湿热,声音又变得燥热。我拼命猜这是什么声音。我问他这是合成的声音吗?他说不是,是第一手采集的音源。我好像听出来了。鹤岗告诉我,他录的是高压线电线的声音,那种酷夏正午,高空中高压线回响的声音。他说他跑到东京郊外现场录制的。我非常满意,又根据剧情,调声音的高低和快慢。我希望这样的声音到结尾时能有让人崩溃的感觉,然后,我想出现一首歌,没有伴奏,纯人声演唱的。

 

鹤岗同意我的感觉,他给我听各种资料,我都找不到感觉。叶彬有事,已经先走了。我们两个不能直接沟通,我靠手势来表达意见。那天我们在他家的实验室待了半天,中午去的,天近傍晚,屋子里变暗。突然,鹤岗泰三激动地站起来,用手势告诉我等等。他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跟对方讲了一会,然后,他把电话话筒交给我,我把话筒贴近耳朵,电话里,一个女声在唱一个亚洲腹地感觉的古老民谣。我的眼泪涌出来。那是一种辽阔无边的体验,好像那歌声从恒河边传来。我不住地点头,把听筒交还给鹤岗,他又在电话中跟对方说什么。鹤岗放下电话后,我握住他的手,摇了一会。

 

之后,叶彬问清楚了,鹤岗突然想到一个女演员,她唱的是一首马来西亚的古老民歌。很快,鹤岗去请女演员专门唱,录下来。

 

《红鲱鱼》项目得到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的支持,在东京演出后,再到北京来演出几场。在北京的接待方是跟爱丽斯有着良好关系的中央实验话剧院。那一年,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已经在北京有了办公室。在东京演出后期,丹羽先生和西村女士遇到了为难事。按照当时中国的规定,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的合作项目只能与中国文化部系统进行,而我在这个系统之外,所以,不能出现我的名字。丹羽先生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没问题。

 

《红鲱鱼》来北京,在实验话剧院的小剧场演了几场。节目单上不设导演职务,而是以演员工作坊的形式,把参加者的名字排列在一起,但是没有我的名字。我以演员工作坊主持者的名义写了演出前言:

 

1、这个戏没有剧本。某种东西来自法国剧作家让-雅克-瓦鲁让的剧本《红鲱鱼》。

 

2、这个戏是关于五个演员自己的,是他们对生活的感受、体验和理解。不一定是生活故事和生活理解。

 

3、从排练的第一天,我们开始向个人生活中的隐私部分进入,每天一点点。演员们独特又朴素的生活感觉,和他们对自己的正视让我深深感动。

 

4、在和演员的共同工作中,我们触碰到一些戏剧和表演的本质性问题:人对人的伤害,有意识和无意识的;人本能中的自我保护意识;人与自己的关系;戏剧和表演的真实是什么?戏剧应该给与观众什么?

 

5、戏剧不是人们经验中某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戏剧是人对自己的生活经验的表达。表达的方法和样式是自由的,无穷无尽的。重要的是,人对自己的表达要真实和诚恳。

 

6、对于我来说,戏剧是诗。在这里,诗是一种含义,意味着不可言说的东西。不单指诗人们写的诗。

 

7、引用美国诗人麦克利什(Archibald Macleish1892-1982)的诗:一首诗应该默不出声但可以触摸得到的/象一只浑圆的果实/一首诗应该缄默无语/象群鸟飞翔/一首诗应该在时间中凝然不动/象明月攀等天穹/一首诗不应当意味什么/可它存在。

 

在北京演出时,土完全不是问题,到我那时住的十里堡附近,想拉多少就拉多少。我们北京的技术小岳负责抓苍蝇,也是在十里堡,《农民日报》附近,抓了很多,放在剧场后台一个小蚊帐里。但是,鱼的方案继续保持,在北京买的是鳝鱼,它们在泥水中钻洞的能力更强。

 

我每场演出都去看,差不多所有的观众都是我请来的,都知道这个戏是我排的。演出前,总有人在苍蝇那喷药,苍蝇总死的差不多。我始终没有见到苍蝇密密麻麻,在泥水、青草、鳝鱼和人体之上漫天飞舞的视觉景观。

 

演出时,当二男二女演员和几百条鳗鱼和满台泥水和绿草滚在一起时,长达八十分钟的始终让观众神经紧张的高压线声渐隐,热消失了。然后是停顿。然后,女人声的马来西亚古歌升起来,拥挤的剧场瞬间感觉到辽阔,变得清凉。亚洲的天空,风拂过河流,男人和女人在交合,泥土和青草混在一起,鳗鱼在其中挣扎。

 

我后来又与鹤岗泰三有过合作,再见面时,我带给他山西的竹叶青酒,绿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