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 - 卷五·讀史 - 讀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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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

正文·卷五·讀史

曹公二首

曹公欲以愛女嫁丁儀,五官中郎將曰:“婦人觀貌,而丁儀目眇,恐愛女不悅。”后公與儀會,因坐而劇談,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兩目盲,猶當嫁女與之,何況但眇。是兒誤我!”鳴呼!曹公愛才而忘其眇,愛才而忘其愛,愛才而忘其女之所不愛,若曹公真可謂愛才之極矣!然丁掾亦何可當也?夫人以目眇為病,而丁掾獨以目眇見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矣。是故獨能以雙眼視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愛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縱可以不稱岳翁,而不得不稱以知已之主!



魏武病頭風,方伏枕時,一見陳琳檄,即躍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是天下之良藥不從口入而從心授也。病即起于見文章,是天下之真藥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領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醫之善用藥,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難于有陳琳,而獨難于有魏武。設使呈陳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為好,然未必遞皆能愈疾也。唯愈疾,然后見魏武之愛才最篤,契慕獨深也。故吾不喜陳琳之能文章,而喜陳琳之遇知己。蓋知己甚難,雖琳亦不容不懷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豈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禮賦》,浩然“不才”詩,已棄之如秦、越人矣,況六朝之庸主哉!況沈、謝引短推長,僧虔禿筆自免,孝標空續《辨命》哉!

楊修

史稱丞相主簿楊修謀立曾植為魏嗣,曹丕患之,以車載廢麓,內吳質與之謀。修以白操,丕大懼,質曰:“無害也。”明日復以麓載絹而入,推驗無人,操由是疑。又修每當就植,慮有關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馀條,敕門下隨問應答。于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殺修。此為實錄矣。或以修聰敏異常,又與袁氏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愛才,今古所推,雖禰正平之無狀,猶爾相容,陳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為記室,安得有此?

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并天下也?其欲謀立臨淄,為丕等所譖是的,蓋臨淄本以才捷愛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為知己。植既數與修書,無所避忌,修亦每于操前馳騁聰明,則修之不善韜晦,自宜取敗。修與禰正平、孔北海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敗。

反騷

朱子曰:“雄少好辭賦,慕司馬相如之作,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常不流涕焉。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以吊屈原云。”李生曰:《離騷》離優也;《反騷》,反其辭,以甚憂也,正謂屈子翻愁結耳。彼以世不足憤,其憤世也益甚;以俗為不足嫉,其嫉俗愈深。以神龍之淵潛為懿,則其卑鄙世人,驢騾下上,視屈子為何物,而視世為何等乎?蓋深以為可惜,又深以可憐,痛原轉加,而哭世轉劇也。夫有伯夷之行,則以餓死為快;有士師之沖,則以不見羞汗為德:各從所好而已。若執夷之清而欲兼柳之和,有惠之和又欲并夷之清,則惠不成惠,夷不成夷,皆假焉耳。屈子者夷之倫,揚雄者惠之類,雖相反而實相知也,實未常不相痛念也。彼假人者豈但不知雄,而亦豈知屈乎?廟柳柳州有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顛覆兮,又豈先生之所志?窮與達其不渝兮,夫唯服道而守義。吁嗟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予涕其盈眶。哀今之人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退默然以自服兮,曰吾言之而不行!”其傷今念古,亦可感也!獨太史公《屈原傳》最得之。

史記屈原

夫為井者泄淤泥而瑩清泉,可以汲矣,而乃不汲,真不能不令人心惻也。

故知王明則臣主并受其福,不明則臣主并受其辱,又何福之能得乎?然則懷王客死于秦,屈原沉沒于淵,正并受其辱者耳,曷足怪也!張儀侮弄楚懷,直似兒戲,屈原乃欲托之為元首,望之如堯、舜、三王,雖忠亦癡。觀者但取其心可矣。昏愚庸主有何草制可定,左右近侍絕無與原同心者,則原亦太孤槃孒而無助矣。且所草稿既未定,上官大夫等安得見之?既得而見,則是吾示天下以公也。公則無有我人,又何待奪,又何奪之而下與乎?即椎以為上官大夫之能可也,不待彼有奪意斯善矣。此以人事君之道,臣之所以廣忠益者,真大忠也,甚不可以不察也。

漁父

細玩此篇,畢竟是有此漁父,非假設之辭也。觀其鼓■之歌,迥然清商,絕不同調,末即頓顯拒絕之跡,遂去不復與言,可以見矣。如原決有此見,肯沉汨羅乎?實相矛盾,各執一家言也。但為漁父則易,為屈于則難,屈子所謂邦無道則愚以犯難者也。誰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漁父之見,原亦知之,原亦能言之,則謂為屈原假設之詞亦可。

招魂

朱子曰:“古者人死,則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號曰‘皋某復’。

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禮所謂復也。說者以為招魂復魂,有禱祠之道,盡愛之心,蓋猶冀其復生耳。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

而荊楚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閔屈原放逐,恐其魂魄離散,遂因國俗,托帝命,假巫語以招之。其盡愛致禱,猶古遺意。是以太史公讀之而哀其志焉。”李生曰:上帝命巫陽占筮屈平所在,與之魂魄。巫陽謂屈原放逐江南,魂魄不復日久,不待占而后知,筮而后與也。但宜即差掌夢之官往招其魂,速之來歸耳。夫返魂還魄,生死肉骨,天帝專之,乃使陽筮之,帝之不足為明矣。故陽謂帝命難從,而自以己情來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辭巫陽,而謝不能復用屈原焉。蓋玉自比巫陽,而以上官、子蘭等比掌夢之官,以懷、襄比天帝,辭意隱矣。其招之辭,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處,但道故國土地、飲食、宮室、聲妓、宴游之樂,宗族之美,絕不言當日事,可謂至妙至妙。

善哉招也!痛哉招也!樂哉招也!同時景差亦有《大招辭》。至漢時淮南小山作《招隱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漢《漢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是也。”王逸云:“小山之徒,閔傷屈原身雖沉沒,名德顯聞,與隱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彰其志。”

非有先生論

遇得其人,則一言以興;遇不得其人,則一言遂死。千載遇少而不遇多,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盡養壽命也。唯其不忍為,是以莫肯為,歌詠彈琴,樂而忘死,宜矣。然則東方生蓋亦幸而遭遇漢武者也。人謂大隱居市朝,以東方生為朝隱。噫!使非武帝愛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間哉?最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賈誼

班固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盡(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固以疏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傳》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論也。

立論則不免攙雜別項經史聞見,反成穢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盡依司馬氏之舊,又甚有見,但不宜更添論贊于后也。何也?論贊須具曠古雙眼,非區區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劉向亦文儒也,然筋骨勝,肝腸勝,人品不同,故見識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雖不能超于文之外,然與固遠矣。

漢之儒者咸以董仲舒為稱首,今觀仲舒不計功謀之云,似矣。而以明災異下獄論死,何也?夫欲明災異,是欲計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計功謀利矣,而欲明災異者何也?既欲明災異以求免于害,而又謂仁人不計利,謂越無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嘗有不計功謀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實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則烏用正義明道為耶?其視賈誼之通達國體,真實切用何如耶?

班氏何知,知有舊時所聞耳,而欲以貶誼,豈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雖然,董氏特腐耳,非詐也,直至今日,則為穿窬之盜矣。其未得富貴也,養吾之聲名以要朝廷之富貴,凡可以欺世盜名者,無所不至。其既得富貴也,復以朝廷之富貴養吾之聲名,凡所以臨難茍免者,無所不為。

豈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隨聲雷同以議賈生,故余因讀賈、晁二子經世論策,痛班氏之溺于聞見,敢于淪議,遂為歌曰:駟不及舌,慎莫作孽!通達國體,劉向自別。三表五餌,非疏匪拙。

彼何人斯?千里之絕。漢廷諸子,誼實度越。利不可謀,何其迂闊!何以用之?皤須鶴發。從容廟廊,冠冕佩柜玦.世儒拱手,不知何說。

晁錯

班固贊曰:“晁錯銳于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于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

卓吾曰:晁錯對策,直推漢文于五帝,非諛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五帝神圣,其臣莫及,而自親事。”親事則不可不知術數矣。今觀其時在廷諸臣,僅賈生耳。賈生雖千古之英,然與文帝遠矣,是豈文帝咸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賢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復與主而俱賢,則孝文真孤立無輔者矣。是故晁錯傷之,而推之以與五帝并也。然謂漢文無輔則可,謂其不知術數則不可。夫治國之術多矣,若謂人盡不知術數,必欲其皆就已之術數,則亦豈得謂之知術數哉?漢文有漢文之術數也,漢高有漢高之術數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術數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挾以成大功者,未常不皆有真實一定之術數。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語治。雖其間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會,真若執左券而后為之者也。

是故因其時,用其術,世無定時,我無定術,是之謂與時消息而已不勞,上也。執其術,馭其時,時固無常,術則有定,是之謂執一定以應于無窮,次也,若夫不見其時,不知其術,時在則術在,而術不能違時;術在則時在,而時亦不能違術:此則管夷吾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錯者,不過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術,反以文帝為不知學術,而欲牽使從已,惑矣!

夫申、商之術,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視之盡如指掌也,然而禍患則自己當之矣。故錯以其殘忍刻薄之術,輔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殘忍刻薄之術,還害其身。嗚呼!孰知錯傷文帝之無輔,而其父反以傷晁錯之無父乎!是故國爾忘家,錯唯知日夜傷劉氏之不尊也。公爾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傷晁氏之不安矣。千載之下,真令人悲傷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譏其父不能學趙母,謬哉!

養生論

嵇、阮稱同心,而阮則體妙心玄,一似有聞者,觀其放言,與孫登之嘯可睹也。若向秀注《莊子》,尤為已見大意之人,真可謂莊周之惠施矣。康與二子游,何不就彼問道?今讀《養生論》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識真仙,亦且不識養生矣。何以當面蹉過如此耶?以此聰明出塵好漢,雖向、阮亦無如之何,真令人恨恨。雖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辭之妙,則豈“七賢”

之所可及哉!

幽憤詩

康詣獄明安無罪,此義之至難看也,詩中多自責之辭,何哉?若果當自責,此時而后自責,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無罪,又復畏死而自責,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為義者,是故終其身樂義而忘死,則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責為也?亦猶世人畏死而不敢為義者,終其身寧無義而自不肯以義而為朋友死也,則亦無自責時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

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許以死,乃臨死而自責者。“好善暗人”之云,豈別有所指而非以指呂安乎否耶?當時太學生三千人,同日伏闕上書,以為康請,則康益可以死而無責矣。鐘會以反虜乘機害康,豈康尚未之知,而猶欲頤性養壽,改弦易轍于山阿巖岫之間耶?此豈嵇康頤性養壽時也?余謂叔夜何如人也,臨終奏《廣陵散》,必無此紛壇自責,錯謬幸生之賤態,或好事者增飾于其間耳,覽者自能辯之。

酒德頌

《法言》曰:“螟嶺之子,蜾贏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

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軌曰:“螟嶺桑蟲,蜾惠峰蟲。蜂蟲無子,取桑蟲蔽而殪之,幽而養之,祝曰‘類我’,久則化成蜂蟲矣。”此頌唯結語獨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讀者詳之!今人言養子為螟嶺子即此。然則道學先生、禮法俗士,舉皆蜂蟲之螟蛉于哉!猶自謂二豪,悲歟!

楊升庵集

余讀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賢,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爾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猶冀有待于后世;后而生者,又每嘆恨于后時;同時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驥,比之如附青云。則圣賢之生死固大矣。

余讀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閱諸序文,而序文又不載。彼蓋以為序人之文,只宜稱贊其文云耳,亦猶序學道者必大其道,敘功業者必大其功,敘人品者必表揚其梗概,而豈知其不然乎?蓋所謂文集者,謂其人之文的然必可傳于后世,然后集而傳之也。則其人之文當皎然如日星之炳煥,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敘贊乎?彼敘贊不已贅乎?況其人或未必能文,則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傳,面遂贊而序之以傳也?故愚嘗謂世之敘文者多,其無識孫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顯其父祖耳。不然,則其勢之不容以不請,而又不容以不文辭者也。夫文而待人以傳,則其文可知也,將誰傳之也?若其不敢不請,又不敢辭,則敘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與生平之次第,使讀者有考焉斯善矣。

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游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后人哉!于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歷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幾案間,儼然如游其門,躡而從之。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況復有矮子者從風吠聲,以先生但可謂之博學人焉,尤可笑矣!

李白詩題辭

升庵曰:“白慕謝東山,故自號東山李白。杜子美云‘汝與東山李白好’是也。劉昫修《唐書》,乃以白為山東人、遂致紛紛耳。”因引曾子固稱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以實之。卓吾曰:蜀人則以白為蜀產,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山東人又借此以為山東產,而修入《一統志》、蓋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斷以范傳正《墓志》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謂實示。”嗚呼!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千百馀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書,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

伯夷傳

真西山云:“此傳姑以文取。”楊升庵曰:“此言甚謬。若道理有戾,即不成文,文與道豈二事乎?益見其不知文也。本朝又有人補訂《伯夷傳》者,異哉!”又曰:“朱晦翁謂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公作《伯夷傳》滿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卓吾子曰:“何怨”是夫子說,“是怨”是司馬子長說。翻不怨以為怨,文為至精至妙也。何以怨?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適歸之無從,怨周土之蔽之不可食,遂含怨而餓死。此怨易可少也?今學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

岳王并施全

宋贈鄂王岳飛隘忠武,其文曰:“李將軍口不出辭,聞者流涕;藺相如身雖已死,凜然猶主。”又曰:“易名之典雖行,議禮之言未一。始為忠愍之號,旋更武穆之稱。獲睹中興之舊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實,仍采勘定禍亂之文。合此兩言,節其一惠。昔孔明之志興漢室,子儀之光復唐都,雖計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異。垂之典冊,何嫌今古之間辭;賴及子孫,將與山河而并久。”楊升庵曰:“今天下岳祠皆稱武穆,此宋定之謚也。當稱忠武為宜。”又曰:“朱文公云:“舉世無忠義,這些正氣忽自施全身上發出來。’故《續綱目》書施全刺秦檜不克而死,亦文公遺意也。

近有人云:“今之岳祠多鑄賊檜像,跪縛門外。當更鑄施全像,立在左,持刀砍檜乃得。’”李卓吾曰:此論甚當,甚有益風教。倘札官言官肯上一疏,則忠武之謚,曉然于百世;施全之忠,暴白于圣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宋統似晉

先生謂宋統似晉,余謂宋多賢君,晉無一主,即宋藝祖以比司馬炎何如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愛民好士之報,天亦不爽矣。徽、欽雖北轅,與懷、愍青衣行酒,跳足執蓋,實大逕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雖稍得,然無主不亂,個個出走。自五丁開道以來,巴蜀遂為唐帝逃竄后戶,與漢已大不侔矣。故謂宋比漢不得則可,謂比唐不得則不可,況比晉乎?晉之司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馬師之強悍,馬司昭之弒奪,而何可以比藝祖?司馬炎一名得志狹耶也,更濟以賈南風之淫妒,問公私之蝦蟆,而何可以比太宗?況仁宗四十年恭儉哉,神宗勵精有為哉!所恨宋主無一剛耳。故余謂唐、宋一也,比之晉則已甚。若康節不答國祚之問,唯取架上《晉紀》以示,見徽、欽事符懷、愍,南渡事似江東,非以是遂為晉比也。

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節,東漢名流,而與‘建安七子’并稱;駱賓王勁辭忠憤,唐之義士,而與‘世拱四杰’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閑,可惜也!”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閑豈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況也。

鐘馗即終葵

楊升庵曰:“《考工記》云:“大圭首終葵。’注:“終葵,椎也。齊人名椎曰終葵。”蓋言大圭之首似椎也。《金石錄》以為晉、宋人名。夫以終葵為名矣,后又訛為鐘馗。俗又畫一神像帖于門首,執椎以擊鬼。好怪者便傅會說鐘馗能啖鬼。畫士又作《鐘馗元夕出游圖》,又作《鐘馗嫁妹圖》。

文士又戲作《鐘馗傳》,言鐘馗為開元進士,明皇夢見,命工畫之。按孫逖、張說文集有《謝賜鐘馗畫表》,先于開元久矣,亦如石敢當,《急就章》中虛擬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門,書‘太山石敢當’,文人亦作《石敢當傳》。

昧者相傳,便謂真有其人矣。”卓吾子曰:莫怪他謂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還更長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鐘馗其人乎?終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耳。后人可以名終葵,又后人獨不可以名鐘馗乎?假則皆假,真則皆真,先生勿太認真也!先生又曰:“蘇易簡作《文房四譜》云:“虢州歲貢鐘馗二十枚。’慎按:硯以鐘馗名,亦即《考工記》終葵大圭之義,蓋硯形如大圭耳。”李卓吾曰:蘇易簡又以進士鐘馗而訛呼石為鐘馗矣。硯石為鐘馗,鐘馗為進士,進士為大圭首,大圭首為椎,總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勞也!

荀卿李斯吳公

升庵先生曰:“以荀卿大儒,而弟子有焚書坑儒之李斯,以李斯為師,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吳公。人之賢否,信在自立,不系師友也。”卓吾子曰:能自立者,必有骨也。有骨則可藉以行立。茍無骨,雖百師友左提右摯,其奈之何?一刻無人,一刻站不得矣。然既能行立,則自能奔走求師,如顏、曾輩之于孔子然,謂其不系師友,亦非也。

王半山

半山謂荊軻豢于燕,故為燕太子丹報秦。信斯言也,亦謂呂尚豢于周,故為周伐紂乎?相知在心,豈在豢也,半山之見丑矣。且荊卿亦何曾識燕丹哉!只無奈相知如田光者薦之于先,又繼以刎頸送之于后耳。荊卿至是,雖欲不死,不可得矣。故余有《詠荊卿》一首云:“荊卿原不識燕丹,祗為田光一死難。慷慨悲歌為擊筑,蕭蕭易水至今寒。”又有《詠侯生》二首云:”

夷門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

又“晉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臂有屠兒。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一送之。”

蓋朱亥于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際,遂以死送之耳。雖以死送公子,實以死送朱亥也。丑哉宋儒之見,彼豈知英雄之心乎!蓋古人貴成事,必殺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文公著書

“朱文公談道著書,百世宗之。然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而遠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耶,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錄而稱其道德文章,蘇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詆之,謂得行其志,其禍又甚于安石。

夫以安石之奸,則末減其已著之罪;以蘇子之賢,則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心哉?”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學,文公恨之,直欲為洛黨出氣耳,豈其真無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

先生又曰:“秦檜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稱其有骨力;岳飛之死,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譏其橫,譏其直向前廝殺。漢儒如董如賈,皆一一議其言之疵,諸葛孔明名之為盜,又議其為申、韓;韓文公則文致其大顛往來之書,麆麆千余言,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后己。蓋自周、孔而下,無一人得兔者。憶文公注《毀譽章》云:“圣人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又曰:‘但有先褒之善,而無預詆之惡。’信斯言也,文公于此,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于預詆人之惡也?”卓吾子曰:此俱不妙,但要說得是耳。一蘇文忠尚不知,而何以議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盡心盡力干辦國家事一生。

據其生平,了無不干之事,亦了不見其有干事之名,但見有嬉笑游戲,翰墨滿人間耳。而文不識,則文公亦不必論人矣。

朋友篇

去華友朋之義最篤,故是《纂》首纂篤友誼。夫天下無朋久矣。何也?

舉世皆嗜利,無嗜義者。嗜義則視死猶生,而況幼孤之托,身家之寄,(其又何辭也?)嗜利則雖生猶死,則凡攘臂而奪之食,下石以滅其口,皆其能事矣。今天下之所稱友朋者,皆其生而猶死者也。此無他,嗜利者也,非嗜友朋也。今天下曷嘗有嗜友朋之義哉!既未嘗有嗜義之友朋,則謂之曰無朋可也。以此事君,有何賴焉?

阿寄傳

錢塘田豫陽汝成有《阿寄傳》。阿寄者,淳安徐氏仆也。徐氏昆弟別產而居:伯得一馬,仲得一牛,季寡婦得寄。寄年五十余矣,寡婦泣曰:“馬則乘,牛則耕,踉蹌老仆,乃費吾藜羹!”阿寄嘆曰:“噫!主渭我力不牛馬若耶!”乃畫策營生,示可用狀。寡婦悉簪珥之屬,得金一十二兩畀寄,奇則入山販漆,期年而三其息,謂寡婦曰:“主無憂,富可立至矣。”又二十年而致產數萬金,為寡婦嫁三女,婚兩郎,赍聘皆千金。又延師教兩郎,皆輸粟入大學,而寡婦阜然財雄一邑矣。頃之,阿寄病且革,謂寡婦曰:“老奴馬牛之報盡矣。”出枕中二楮,則家計巨細悉均分之,曰:“以此遺兩郎君!”言訖而終。徐氏諸孫或疑寄私蓄者,竊啟其篋,無寸絲粒粟之儲焉。

一嫗一兒,僅敝缊掩體而已。余蓋聞之俞鳴和。又曰:“阿寄老矣,見徐氏之族,雖幼必拜,騎而遇諸途,必控勒將數百武以為常。見主母不睇視,女雖幼,必傳言,不離立也。”若然,則縉紳讀書明禮義者,何以加諸?以此心也,奉君親,雖謂之大忠純孝可也。

去華曰:“阿寄之事主母,與李元之報生父何以異?余尤嘉其終始以仆人自居也。三讀斯傳,起愛起敬,以為臣子而奉君親者能如是,吾何憂哉?”

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兒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昔者乳哺顧復之恩矣,而奴反能致孝以事其主。然則其天定者雖奴亦自可托,而況友朋;雖奴亦能致孝,而況父子。彼所謂天性者,不過測度之語;所謂讀書知孝弟者,不過一時無可奈何之辭耳。奴與主何親也?奴于書何嘗識一字也?是故吾獨于奴焉三嘆,是故不敢名之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且不但我以上人也,彼其視我正如奴矣。何也?彼之所為,我實不能也。

孔明為后主寫申韓管子六韜

唐子西云:“人君不論撥亂守文,要以制略為貴。《六韜》述兵權,多奇計,《管子》慎權衡,貴輕重;《申》、《韓》核名實,攻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藥無高下,要在對病。萬全良藥,與病不對,亦何補哉?”

又觀《古文苑》載先主臨終敕后主之言曰:“申、韓之書,益人意智,可觀誦之。”《三國志》載孟孝裕問卻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門所有耳。吾今所問,欲知其權略知調何如也。”

由此觀之,孔明之喜申、韓審矣,然謂其為對病之藥,則未敢許。夫病可以用藥,則用藥以對病為功,茍其用藥不得,則又何病之對也?劉禪之病,牙關緊閉,口噤不開,無所用藥者也,而問對病與否可歟?且申、韓何如人也?彼等原與儒家分而為六。既分為六,則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則各各有一定之學術,各各有必至之事功。舉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點不得也。

獨儒家者流,泛濫而靡所適從,則以所欲者眾耳。故汲長孺謂其內多欲而外施仁義,而論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八字蓋之,可謂至當不易之定論矣。孔明之語后主曰:“茍不伐賊,工業亦亡。與其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戰以幸其不亡,何哉?豈謂病雖進不得藥,而藥終不可不進,以故猶欲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馬懿、曹真諸人尚在,未可以僥幸也。六出祁山,連年動眾,驅無辜赤子轉斗數千里之外,既欲愛民,又欲報主,自謂料敵之審,又不免幸勝之貪,卒之勝不可幸,而將星于此乎終隕矣,蓋唯多欲,故欲兼施仁義;唯其博取,是以無功徒勞。此八字者,雖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嘗論之,成大功者必不顧后患,故功無不成,商君之于秦,吳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顧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顧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莊周之徒是已。是以寧為曳尾之龜,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寧為濠上之樂,而不肯任楚國之憂。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之論。不知天下果有兩頭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學術貴儉,雖天下以我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學術貴法,申子之學術貴術,韓非子之學術兼貴法、術,雖天下以我為殘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學術貴詐,儀、秦之學術員縱橫,雖天下以我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憚五就之勞,以成夏、殷之績,雖天下后世以我為事兩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試功,立太甲而復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學術以任,而直謂之能忍詬焉者也。以至譙周、馮道諸老寧受祭器歸晉之謗,歷事五季之恥,而不忍無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學術,非茍茍者。各周于用,總足辦事,彼區區者欲選擇其名實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無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慮后,左顧右睜(盼)。自己既無一定之學術,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說“時中”之語以自文,又況依仿陳言,規跡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論申、韓而推言之,觀者幸勿以為余之言皆經史之所未嘗有者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