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 - 卷二·書答 - 讀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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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

正文·卷二·書答

與莊純夫

日在到,知葬事畢,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情境甚熟,亦猶作客并州既多時,自同故鄉,難遽離割也。夫婦之際,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據,有內助之益。若平日有如賓之敬,齊眉之誠,孝友忠信,損己利人,勝似今世稱學道者,徒有名而無實,則臨別猶難割舍也。何也?情愛之中兼有婦行婦功婦言婦德,更令人思念爾。爾岳母黃宜人是矣。獨有講學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則皆今人所未有也。

我雖鐵石作肝,能不慨然!況臨老各天,不及永訣耶!已矣,已矣!

自聞訃后,無一夜不入夢,但俱不知是死。豈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謹慎,必不輕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脫灑耳。既單有魂靈,何男何女,何遠何近,何拘何礙!若猶如舊日拘礙不通,則終無出頭之期矣。即此魂靈猶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無所拘礙,而更自作拘礙,可乎?即此無拘無礙,便是西方凈土,極樂世界,更無別有西方世界也。

純夫可以此書焚告爾岳母之靈,俾知此意。勿貪托生之樂,一處胎中,便有隔陰之昏;勿貪人天之供,一生天上,便受供養,頓忘卻前生自由自在夙念。報盡業現,還來六趣,無有窮時矣。

爾岳母平日為人如此,決生天上無疑。須記吾語,莫忘卻,雖在天上,時時不忘記取,等我壽終之時,一來迎接,則轉轉相依,可以無錯矣。或暫寄念佛場中,尤妙。或見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愛者,與相歸依,以待我至亦可。幸勿貪受胎,再托生也。純夫千萬焚香化紙錢,苦讀三五遍,對靈叮囑,明白誦說,則宜人自能知之。

復鄧鼎石

杜甫非耒陽之賢,則不免于大水之厄;相如非臨邛,則程鄭、卓王孫輩當以糞壤視之矣。勢到逼迫時,一粒一金一青目,便高增十倍價,理勢然也,第此時此際大難為區處耳。謹謝!謹謝!

焦心勞思,雖知情不容已,然亦無可如何,祗得盡吾力之所能為者。聞長沙、衡、永間大熟,襄、漢亦好,但得官為糴本,付托得人,不拘上流下流,或麥或米,令慣糴上戶,各赍銀兩,前去出產地面糴買,流水不絕,運到水次。官復定為平價,貧民來糴者,不拘銀數多少,少者雖至二錢三錢亦與方便。但有銀到,即流水收銀給票,令其自赴水次搬取。出糴者有利則樂于趨事,而糴本自然不失;貧民來轉糴者既有糧有米,有谷有麥,亦自然不慌矣。至于給票發谷之間,簡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滯,則自有仁慈父母在。

且當此際,便一分,實受一分賜,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

仆謂在今日,其所當為,與所得為,所急急為者,不過如此。若曰“救荒無奇策”,此則俗儒之妄談,何可聽哉!世間何事不可處,何時不可救乎?

堯無九年水,以有救水之奇策也。湯無七年旱,以有救早之奇策也。彼謂蓄積多而備先具者,特言其豫備之一事耳,非臨時救之之策也。惟是世人無才無術,或有才術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趨避,故亦遂因循不理,安坐待斃。

然雖自謂不能,而未敢遽謂人皆不能也。獨有一等俗儒,已所不能為者,便謂人決不能為,而又敢猖為大言曰:“救荒無奇策。”嗚呼!斯言出而阻天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然則俗儒之為天下虐,其毒豈不甚哉!

與曾中野

昨見公,令我兩個月心事,頓然冰消凍解也。乃知向之勸我者,祗為我添油熾薪耳。而公絕無一語,勤渠之意愈覺有加,故我不覺心醉矣。已矣已矣,自今以往,不復與柳老為怨矣。

夫世間是與不是,亦何常之有,乃群公勸我者不曾于是非之外有所發明,而欲我藏其宿怒,以外為好合,是以險側小人事我也。茍得面交,即口蜜腹劍,皆不顧之矣,以故,所是愈堅而愈不可解耳。善乎朱仲晦之言曰:“隱者多是帶性負氣之人。”仆,隱者也,負氣人也。路見不平,尚欲拔刀相助,況親當其事哉!然其實乃癡人也,皆為鬼所迷者也。茍不遇良朋勝友,其迷何時返乎?以此思勝己之友,一口不可離也。

嗟乎!楚倥既逝,而切骨之談罔聞,友山日疏,而苦口之言不至。仆之迷久矣,何特今日也耶。自今已矣,不復與柳老為怨矣。且兩人皆六十四歲矣,縱多壽考,決不復有六十四年在人世上明矣。如仆者,非但月化,亦且日衰,其能久乎!死期已逼,而豪氣尚在,可笑也已!

與曾繼泉

聞公欲薙發,此甚不可。公有妻妾田宅,且未有子,未有子,則妻妾田宅何所寄托;有妻妾田宅,則無故割棄,非但不仁,亦甚不義也。果生死道念真切,在家方便,尤勝出家萬倍。今試問公果能持缽沿門丐食乎?果能窮餓數日,不求一餐于人乎?若皆不能,而猶靠田作過活,則在家修行,不更方便乎?

我當初學道,非但有妻室,亦且為宰官,奔走四方,往來數萬里,但覺學問日日得力耳。后因寓楚,欲親就良師友,而賤眷苦不肯留,故令小婿小女送之歸。然有親女外甥等朝夕伏侍,居官俸余又以盡數交與,只留我一身在外,則我黃宜人雖然回歸,我實不用牽掛,以故我得安心寓此,與朋友嬉游也。其所以落發者,則因家中閑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里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發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兼此數者,陡然去發,非其心也。實則以年紀老大,不多時居人世故耳。

如公壯年,正好生子,正好做人,正好向上。且田地不多,家業不大,又正好過日子,不似大富貴人,家計滿目,無半點閑空也。何必落發出家,然后學道乎?我非落發出家始學道也。千萬記取!

答劉方伯書

此事如饑渴然:饑定思食,渴定思飲。夫天下易嘗有不思食飲之人哉!

其所以不食飲者有故矣:病在雜食也。今觀大地眾生,誰不犯是雜食病者。

雜食謂何?見小而欲速也,所見在形骸之內,而形骸之外則不見也,所欲在數十世之久,而萬億世數則不欲也。

夫功名富貴,大地眾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內物也,其急宜也。是故終其身役役焉勞此心以奉此身,直至百歲而后止。是百歲之食飲也,凡在百歲之內者所共饑渴而求也。而不知止者猶笑之曰:“是奚足哉!

男兒須為子孫立不拔之基,安可以身死而遂止乎?”于是卜宅而求諸陽,卜地而求諸陰,務圖吉地以履蔭后人,是又數十世之食飲也。凡貪此數十世之食飲者所共饑渴而求也。故或積德于冥冥,或施報于昭昭,其用心至繁至密,其為類至賾至眾。然皆貪此一口無窮茶飯以貽后人耳。而賢者又笑之曰:“此安能久!此又安足云!且夫形骸外矣。勞其心以事形骸,智者不為也,況復勞其形骸,以為兒孫作牛馬乎?男兒生世,要當立不朽之名。”是啖名者也。

名既其所食啖之物,則饑渴以求之,亦自無所不至矣。不知名雖長久,要與天壤相敝者也。故天地有盡,則此名亦盡,安得久乎?而達者又笑之曰:“名與身孰親?夫役此心以奉此身,已謂之愚矣,況役此心以求身外之名乎?”

然則名不親于身審矣,而乃謂“疾沒世而名不稱”者,又何說也?蓋眾人之病病在好利,賢者之病病在好名。茍不以名誘之,則其言不入。夫惟漸次導之,使令歸實,歸實之后,名亦無有,故曰“夫子善誘”。然顏氏沒而能知夫子之善誘者亡矣,故顏子沒而夫子善誘之術遂窮。

吁!大地眾生惟其見小而欲速,故其所食飲者盡若此止矣,而達者其誰乎?而欲其思孔、顏之食飲者,不亦難乎?故愚謂千載而下,雖有孔子出而善誘之,亦必不能易其所饑渴,以就吾之食飲也。計惟有自飽自歌自飲自舞而已。況如生者,方外托身,離群逃世,而敢呶呶嘵嘵,不知自止,以犯非徒無益而且有禍之戒乎!然則今之自以為孔子而欲誘人使從我者,可笑也。

何也?孔子已不能得之于顏子之外也,其誰興饑渴之懷,以與我共食飲乎此也耶!縱滿盤堆積,極山海之羞,盡龍風之髓,跪而獻納,必遭怒遣而訶斥矣。縱或假相承奉,聊一舉筋,即吐穢隨之矣。何者?原非其所食飲之物,自不宜招呼而求以與之共也。然則生孔子之后者,講學終無益矣,雖欲不落發出家,求方外之友以為伴侶,又可得耶!然則生乎今之世,果終莫與共食飲也歟?誠終莫與共食飲也已!

與周友山書

不肖株守黃、麻一十二年矣,近日方得一覽黃鶴之勝,尚未眺晴川、游九峰也,即蒙憂世者有左道惑眾之逐。弟反覆思之,平生實未曾會得一人,不知所惑何人也。然左道之稱,弟實不能逃焉。何也?孤居日久,善言罔聞,兼以衰朽,怖死念深,或恐犯此耳。不意憂世者乃肯垂大慈悲教我如此也!

即日加冠畜發,復完本來面目,侍者,人與圓帽一頂,全不見有僧相矣。

如此服善從教,不知可誼左道之誅否?想仲尼不為已甚,諸公遵守孔門家法,決知從寬發落,許其改過自新無疑。然事勢難料,情理不常,若守其禁約,不肯輕恕,務欲窮之于其所往,則大地皆其禁域,又安所逃死乎!弟于此進退維谷,將欲“明日遂行”,則故舊難舍;將遂“微服過宋”,則司城貞子未生。兄高明為我商之如何?

然弟之改過實出本心。蓋一向以貪佛之故,不自知其陷于左道,非明知故犯者比也。既系誤犯,則情理可恕;既肯速改,則更宜加獎,供其饋食,又不但直赦其過誤已也。倘肯如此,弟當托兄先容,納拜大宗師門下,從頭指示孔門“親民”學術,庶幾行年六十有五,猶知六十四歲之非乎!

又與周友山書

承教塔事甚是,但念我既無眷屬之樂,又無朋友之樂,煢然孤獨,無與晤語,只有一塔墓室可以盾骸,可以娛老,幸隨我意,勿見阻也!至于轉身之后,或遂為登臨之會,或遂為讀書之所,或遂為瓦礫之場,則非智者所能逆為之圖矣。

古人所見至高,只是合下見得甚近,不能為子子孫孫萬年圖謀也。汾陽之宅為寺,馬隧之第為園,可遂謂二老無見識乎?以禹之神智如此,八年勤勞如此,功德在民如此,而不能料其孫太康遂為羿所篡而失天下,則雖智之大且神者,亦只如此已矣。

元世祖初平江南,問劉秉忠曰:“自古無不敗之家,無不亡之國。朕之天下,后當何人得之?”秉忠對曰:“西方之人得之。”及后定都燕京,筑城掘地,得一石匣,開視,乃一匣紅頭蟲,復詔問秉忠。秉忠對曰:“異日得陛下天下者,即此物也。”

由此觀之,世祖方得天下,而即問失天下之日;秉忠亦不以失天下為不樣,侃然致對,視亡若存,真英雄豪杰,誠不同于時哉!秉忠自幼為僧,世祖至大都見之,乃以釋服相從軍旅間,末年始就冠服,為元朝開國元老,非偶然也。

我塔事無經營之苦,又無抄化之勞,聽其自至,任其同力,只依我規制耳。想見聞此,必無疑矣。

與劉晉川書

昨約其人來接,其人竟不來,是以不敢獨自闖入衙門,恐人疑我無因自至,必有所干與也。今日暇否?暇則當堂遣人迎我,使衙門中人,盡知彼我相求,只有性命一事可矣。緣我平生素履未能取信于人,不得不謹防其謗我者,非尊貴相也。

別劉肖川書

“大”字,公要藥也。不大,則自身不能庇,而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漢不能庇人而終身受庇于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底于人者也。

凡大人見識力量與眾不同者,皆從庇人而生,日充日長,日長日昌。若徒蔭于人,則終其身無有見識力量之日矣。今之人皆受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居家則庇蔭于父母,居官則庇蔭于官長,立朝則求庇蔭于宰臣,為邊帥則求庇蔭于中官,為圣賢則求庇蔭于孔、孟,為文章則求庇蔭于班、馬,種種自視,莫不皆自以為男兒,而其實則皆該子而不知也。豪杰凡民之分,只從庇人與庇蔭于人處識取。

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

昨聞大教,謂婦人見短,不堪學道。誠然哉!誠然哉!夫婦人不出閫域,而男子則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見有長短,不待言也。但所謂短見者,謂所見不出閨閣之間;而遠見者,則深察乎昭曠之原也。短見者只見得百年之內,或近而子孫,又近而一身而已;遠見則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極千百千萬億劫不可算數譬喻之域是已。短見者祗聽得街談巷議、市井小兒之語,而遠見則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更不惑于流俗僧愛之口也。余竊謂欲論見之長短者當如此,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此蓋孔圣人所以周流天下,庶幾一遇而不可得者,今反視之為短見之人,不亦冤乎!冤不冤,與此人何與,但恐傍觀者丑耳。

自今觀之,邑姜以一婦人而足九人之數,不妨其與周、召、太公之流并列為十亂;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風》,不嫌其與散宜生、太顛之輩并稱為四友。彼區區者特世間法,一時太平之業耳,猶然不敢以男女分別,短長異視,而況學出世道,欲為釋迦老佛、孔圣人朝聞夕死之人乎?此等若使閭巷小人聞之,盡當責以窺觀之見,索以利女之貞,而以文母、邑姜為罪人矣,豈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負遠見之士,須不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欲為市井小兒所喜可也。若欲為市井小兒所喜,則亦市井小兒而已矣。其為遠見乎,短見乎,當自辨也。余謂此等遠見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非數百年積德未易生也。

夫薛濤,蜀產也,無微之聞之,故求出使西川,與之相見。濤因定筆作《四友贊》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夫微之,貞元杰匠也,豈易服人者哉!

吁!一文才如濤者,猶能使人傾千里慕之,況持黃面老于之道以行游斯世,茍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不聞龐公之事乎?龐公,爾楚之衡陽人也,與其婦龐婆、女靈照同師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為今古快事。愿公師其遠見可也。若曰“待吾與市井小兒輩商之”,則吾不能知矣。

與李惟清

昨領教,深覺有益,因知公之所造已到聲聞佛矣。青州夫子之鄉,居常未曾聞有佛號,陡然劇談至此,真令人歡悅無量。

蒙勸諭同皈西方,甚善。但仆以西方是阿彌陀佛道場,是他一佛世界,若愿生彼世界者,即是他家兒孫。既是他家兒孫,即得暫免輪回,不為一切天堂地獄諸趣所攝是的。彼上上品化生者,便是他家至親兒孫,得近佛光,得聞佛語,至美矣。若上品之中,離佛稍遠,上品之下,見面亦難,況中品與下品乎。是以雖生彼,亦有退墮者,以佛又難見,世間俗念又易起,一起世間念即墮矣。是以不患不生彼,正患生彼而不肯住彼耳。此又欲生四方者之所當知也。若仆則到處為客,不愿為主,隨處生發,無定生處。既為客,即無常住之理,是以但可行游四方,而以西方佛為暫時主人足矣,非若公等發愿生彼,甘為彼家兒孫之比也。

且佛之世界亦甚多。但有世界,即便有佛,但有佛,即使是我有游之處,為客之場,佛常為主,而我常為客,此又吾因果之最著者也。故欲知仆千萬億劫之果者,觀仆今日之因即可知也。是故或時與西方佛坐談,或時與十方佛共語,或客維摩凈土,或客祗洹精舍,或游方丈、蓬萊,或到龍宮海藏。

天堂有佛,即赴天堂,地獄有佛,即赴地獄。何必拘拘如白樂天之專往兜率內院,天臺智者永明壽禪師之專一求生西方乎?此不肖之志也。非薄西方而不生也,以西方特可以當吾今日之大同耳。若公自當生彼,何必相拘。

所諭禁殺生事,即當如命戒殺。又謂仆性氣市者,此則仆膏盲之疾,從今聞教,即有瘳矣。第亦未可全戒,未可全瘳。若全戒全瘳,即不得入阿修羅之域,與毒龍魔王等為侶矣。

與方伯雨柬

去年詹孝廉過湖,接公手教,乃知公大孝人也。以先公之故,猶能記憶老朽于龍湖之上,感念!汪本鈳道公講學,又道公好學。然好學可也,好講學則不可以,好講之于口尤不可也。知公非口講者,是以敢張言之。本鈳與會同經,欲得公為之講習,此講即有益后學,不妨講矣。呵凍草草。

與楊鳳里

醫生不必來,爾亦不必來,我已分付取行李先歸矣。我痢尚未止,其勢必至十月初間方敢出門。到此時,可令道來取個的信。塔屋既當時胡亂做,如今獨不可胡亂居乎?世間人有家小、田宅、祿位、名壽、子孫、牛馬、豬羊、雞犬等,性命非一,自宜十分穩當。我僧家清高出生之士,不見山寺盡在絕頂白云層乎?我只有一副老骨,不怕朽也,可依我規制速為之!

又與楊鳳里

行李已至湖上,一途無雨,可謂順利矣。我湖上屋低處就低處做,高處就高處做,可省十分氣力,亦又方便。低處作佛殿等屋,以塑佛聚僧,我塔屋獨獨一座,高出云表,又像西方妙喜世界矣。我回,只主張眾人念佛,專修西方,不許一個閑說嘴。曾繼泉可移住大樓下,懷捷令上大樓歇宿。

復麻城人書

謂身在是之外則可,謂身在非之外即不可,蓋皆是見得恐有非于我,而后不敢為耳。謂身在害之外則可,謂身在利之外即不可,蓋皆是見得無所利于我,而后不肯為耳。如此說話,方為正當,非漫語矣。

今之好飲者,動以高陽酒徒自擬,公知高陽之所以為高陽乎?若是真正高陽,能使西夏叛卒不敢逞,能使叛卒一起即撲滅,不至勞民動眾,不必損兵費糧,無地無兵,無處無糧,亦不必以兵寡糧少為憂,必待募兵于他方,借糧于外境也。此為真正高陽酒徒矣。方亞夫之擊吳、楚也,將兵至洛陽,得劇孟,大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得劇孟,吾知其無能為矣。”一個博徒有何恒赫,能使真將軍得之如得數千萬雄兵猛將然?然得三十萬猛將強兵,終不如得一劇孟,而吳、楚失之,其亡便可計日。是謂真正高陽酒徒矣。是以周侯情愿為之執杯而控馬首也。漢淮陰費千金覓生左車,得即東向坐,西向侍,師事之。以此見真正高陽酒徒之能知人下士,識才尊賢又如此,故吾以謂真正高陽酒徒可敬也,彼蓋真知此輩之為天下寶,又知此輩之為天下無價寶也,是以深寶惜之,縱然涓滴不入口,亦當以高陽酒徒目之矣。

曾聞李邢州之飲許趙州云:“白眼風塵一酒卮,吾徒猶足傲當時;城中年少空相慕,說著高陽總不知。”此詩俗子輩視之,便有褒貶,吾以為皆實語也,情可哀也。漫書到此,似太無謂,然亦因公言發起耳,非為公也。

時有麻城人舊最相愛,后兩年不寄一書,偶寄書便自謂高陽酒徒,貪杯無暇,是以久曠。又自謂置身于利害是非之外,故不欲問我于利害是非之內。

其尊己卑人甚矣。吁!果若所云,豈不為余之良朋勝友哉!然其怕利害是非之實如此,則其沉溺利害是非為何如者,乃敢大言欺余,時間靈、夏兵變,因發憤感嘆于高陽,遂有“二十分識”與“因記往事”之說。設早聞有梅監軍之命,亦慰喜而不發憤矣。

答陸思山

承教方知西事,然倭奴水寇,不足為慮,蓋此輩舍舟無能為也。特中原有好者,多引結之以肆其狼貪之欲,實非真奸雄也,特為高麗垂涎耳。諸老素食厚祿,抱負不少,卓異屢薦,自必能博此蜂蠆,似不必代為之慮矣。晉老此時想當抵任。此老胸中甚有奇抱,然亦不見有半個奇偉卓絕之士在其肺腑之間,則亦比今之食祿者聰明忠信,可敬而已。舍公練熟素養,置之家食,吾不知天下事誠付何人料理之也!些小變態,便倉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今日真令人益思張江陵也。熱甚,寸絲不掛,故不敢出門。

寄京友書

弟今秋苦痢,一疾幾廢矣。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學道,雖百般富貴,至于上登轉輪圣王之位,終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為此分段之身,禍患甚大,雖轉輪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窮苦極勞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間一個極拙癡人矣。舍此富貴好日子不會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麥,坐令鳥鵲巢其頂乎?想必有至富至貴,世間無一物可比尚者,故竭盡此生性命以圖之。在世間顧目前者視之,似極癡拙,佛不癡拙也。今之學者,不必言矣。中有最號真切者,猶終日皇皇計利避害,離實絕根,以寶重此大患之身,是尚得力學道人乎?《坡仙集》我有披削旁注在內,每開看,便自歡喜,是我一件快心卻疾之書,今已無底本矣,千萬交付深有來還我!大凡我書,皆為求以快樂自己,非為人也。

與焦弱侯書

昨閑步清涼,瞻拜一拂鄭先生之祠,知一拂,兄之鄉先哲前賢也。一拂自少至老讀書此山寺,后之人思慕遺風,祠而祀之。今兄亦讀書寺中,祠既廢而復立,不亦宜乎!歸來讀《江寧初志》,又知一拂于余,其先同為光州固始人氏,唐未隨王審知入閩,遂為閩人,則余于先生為兩地同鄉,是亦余之鄉先哲前賢也。且不獨為兄有,而亦不必為兄羨矣。一拜祠下,便有清風,雖日閑步以往,反使余載璧而還,誰謂昨日之步竟是閑步乎?余實于此有榮耀焉!

夫先生,王半山門下高士也,受知最深,其平日敬信半山,亦實切至,蓋其心俱以民政為急,國儲為念。但半山過于自信,反以憂民愛國之實心,翻成毒民誤國之大害。先生切于目擊,乃不顧死亡誅滅之大禍,必欲成吾胡、越同舟之本心,卒以流離竄逐,年至八十,然后老此山寺。故予以為一拂先生可敬也。若但以其一拂而已,此不過鄉黨自好者之所歆羨,誰其肯以是而羨先生乎?今天下之平久矣,中下之士肥甘是急,全不知一拂為何物,無可言者。其中上士砥礪名行,一毫不敢自離于繩墨,而遂忘卻鹽梅相濟之大義,則其視先生為何如哉!余以為一拂先生真可敬也。余之景行先哲,其以是哉!

今先生之祠既廢而復立,吾知兄之敬先生者,亦必以是矣,斷然不專專為一拂故也。吾鄉有九我先生者,其于先哲,尤切景仰;其于愛民憂國一念尤獨惓惓。使其知有一拂先生祠堂在此清涼間,慨然感懷,亦必以是,惜其未有以告之耳。聞之鄰近故老,猶能道一拂先生事,而舊祠故址,廢莫能考,則以當時無有記之者,記之者非兄與九我先生歟?先賢者,后賢之所資以模范;后賢者,先賢之所賴以表章。立碑于左,大書姓字,吾知兄與九老不能讓矣。吁!名垂萬世,可讓也哉!

復士龍悲二母吟

楊氏族孫,乃近從兄議,繼嗣楊虛游先生之于之后,非繼嗣李翰峰先生之后也。非翰峰之后,安得住翰峰之宅?繼楊姓而住李宅,非其義矣。楊氏族孫又是近議立為虛游先生之子之后,亦非是立為李翰峰先生守節之妹之后也。非翰峰之妹之后,又安得朝夕李氏之宅,而以服事翰峰先生守節之妹為辭也?繼楊虛游先生之子之后,而使服事翰峰先生守節之妹于李氏之門,尤非義矣。雖欲不窺窬強取節妹衣食之余,不可得矣。交構是非,誣加翰峰先生嗣孫以不孝罪逆惡名,又其勢之所必至矣。是使之爭也,我輩之罪也,亦非楊氏族孫之罪也。幸公虛心以聽,務以翰峰先生為念,翰峰在日,與公第一相愛,如仆旁人耳,仆知公必念之極矣。念翰峰則必念及其守節之妻顧氏,念及其守節之妹李氏,又念及其嗣孫無疑矣。

夫翰峰合族無一人可承繼者,僅有安人顧氏生一女爾。翰峰先生沒而后招婿姓張者,入贅其家,生兩兒,長養成全,皆安人顧氏與其妹李氏鞠育提抱之力也。見今娶妻生子,改姓李,以奉翰峰先生香火矣。而婿與女又皆不幸早世,故兩節婦咸以此孫朝夕奉養為安,而此孫亦藉以成立。弱侯與公等所處如此,蓋不過為翰峰先生念,故弱侯又以其女所生女妻之也。近聞此孫不愛讀書,稍失色養于二大母,此則雙節平日姑息太過,以致公之不說,而二大母實未嘗不說之也。仆以公果念翰峰舊雅,只宜抒師教之,時時勤加考省,乃為正當。若遽為此兒孫病而別有區處,皆不是真能念翰峰矣。

夫翰峰之妹,一嫁即寡,仍歸李家。翰峰在日,使與其嫂顧氏同居南北兩京,相隨不離;翰峰沒后,顧氏亦寡,以故仍與寡嫂同居。計二老母前后同居己四十余年,李氏妹又旌表著節,翕然稱聲于白門之下矣。近耿中丞又以“雙節”懸其廬,二母相安,為日已久,當不以此孫失孝敬而遂欲從楊氏族孫以去也。此言大為李節婦誣矣,稍有知者決不肯信,而況于公。大抵楊氏族孫貧甚,或同居,或時來往,未免垂涎李節婦衣簪之余,不知此皆李翰峰先生家物,楊家安得有也。且節婦尚在,尚不可缺乎?若皆為此族孫取去,李節婦一日在世,又復靠誰乎?種種誣謗,盡從此生。唯楊歸楊,李歸李,絕不相干,乃為妥當。

書晉川翁壽卷后

此余丙申中坪上筆也,今又四載矣,復見此于白下。覽物思仁壽,意與之為無窮。公今暫出至淮上,淮上何足煩公耶!然非公亦竟不可。夫世固未嘗無才也,然亦不多才。唯不多才,故見才尤宜愛惜,而可令公臥理淮上邪!

在公雖視中外如一,但居中制外,選賢擇才,使布列有位,以輔主安民,則居中為便。吾見公之入矣,入即持此卷以請教當道。今天下多事如此,將何以輔佐圣主,擇才圖治?當事者皆公信友,吾知公決不難于一言也,是又余之所以為公壽也。余以昨戊戌初夏至,今又一載矣。時事如棋,轉眼不同,公當系念。

會期小啟

會期之不可改,猶號令之不可反,軍令之不可二也。故重會期,是重道也,是重友也。重友以故重會,重會以故重會期。仆所以屢推辭而不欲會者,正謂其無重道重友之人耳。若重道,則何事更重于道會也耶!故有事則請假不往可也,不可因一人而遂廢眾會也,況可遽改會期乎?若欲會照舊是十六,莫曰“眾人皆末必以會為重,雖改以就我亦無妨。”噫!此何事也!眾人皆然,我獨不敢,亦望庶幾有以友朋為重,以會為重者。今我亦如此,何以望眾人之重道乎?我實不敢以為然,故以請教。

復顧沖庵翁書

某非負心人也,況公蓋世人豪;四海之內,凡有目能視,有足能行,有手能供奉,無不愿奔走追陪,藉一顧以為重,歸依以終老也,況于不肖某哉!

公于此可以信其心矣。自隱天中山以來,再卜龍湖,絕類逃虛近二十載,豈所愿哉!求師訪友,未嘗置懷,而第一念實在通海,但老人出門大難,詎謂公猶念之耶!

適病暑,侵侵晏寂,一接翰誨,頓起矣。

又書

昔趙景真年十四,不遠數千里佯狂出走,訪叔夜于山陽,而其家竟不知去向,天下至今傳以為奇。某自幼讀之,絕不以為奇也。以為四海求友,男兒常事,何奇之有。乃今視之,雖欲不謂之奇不得矣。向在龍湖,尚有長江一帶為我限隔,今居白下,只隔江耳。往來十余月矣,而竟不能至,或一日而三四度發心,或一月而六七度欲發。可知發心容易,親到實難,山陽之事未易當也。豈凡百盡然,不特此耶。抑少時或可勉強,乃至壯或不如少,老又決不如壯耶。抑景真若至今在,亦竟不能也?計不出春三月矣。先此報言,決不敢食。

復澹然大士

《易經》未三絕,今史方伊始,非三冬二夏未易就緒,計必至明夏四五月乃可。過暑毒,即回龍湖矣。回湖唯有主張凈土,督課四方公案,更不作小學生鉆故紙事也。參禪事大,量非根器淺弱者所能擔。今時人最高者,唯有好名,無真實為生死苦惱怕欲求出脫也。日過一日,壯者老,少者壯,而老者又欲死矣。出來不覺就是四年,祗是怕死在方上,侍者不敢棄我尸,必欲裝棺材赴土中埋爾。今幸未死,然病苦亦漸多,當知去死亦不遠,但得回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須勸我,我自然來也。來湖上化,則湖上即我歸成之地,子子孫孫道場是依,未可謂龍湖蕞爾之地非西方極樂凈土矣。

復李漸老書

數千里外山澤無告之老,翁皆得而時時衣食之,則翁之祿,豈但仁九族,惠親友已哉!感德多矣,報施未也,可如何!承諭煩惱心,山野雖孤獨,亦時時有之。即此衣食之賜,既深以為喜,則缺衣少食之煩惱不言可知已。身猶其易者,籌而上之,有國則煩惱一國,有家則煩惱一家,無家則煩惱一身,所任愈輕,則煩惱愈減。然則煩惱之增減,唯隨所任之重輕耳。世固未聞有少煩惱之人也,唯無身乃可免矣。老子云:“若吾無身,更有何患?”無身則自無患,無患則自無惱。吁!安得聞出世之旨以免此后有之身哉!翁幸有以教之!此又山澤癯老晚年之第一煩惱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