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 - 卷六 - 讀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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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

正文·卷六

四言長篇

讀書樂并引

曹公云:“老而能學,唯吾與袁伯業。”夫以四分五裂,橫戈支戟,猶能手不釋卷,況清遠閑曠哉一老子耶!雖然,此亦難強。余蓋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雖古稀猶能視細書;天幸生我手,雖古稀猶能書細字。然此未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見俗人,故自壯至老,無有親賓往來之擾,得以一意讀書。天幸生我情,平生不愛近家人,故終老龍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讀書。然此亦未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開卷便見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夫讀書論世,古多有之,或見皮面,或見體膚,或見血脈,或見筋骨,然至骨極矣。縱自謂能洞五臟,其實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謂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的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此又余之自謂得天之幸者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樂學,故作《讀書樂》以自樂焉。

天生龍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龍湖。龍湖卓吾,其樂何如?四時讀書,不知其余。讀書伊何?會我者多。一與心會,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繼以呼呵。慟哭呼呵,涕泗滂沱。歌匪無因,書中有人;我觀其人,實獲我心。哭匪無因,空潭無人;未見其人,實勞我心。棄置莫讀,束之高屋,怡性養神,輟歌送哭。何必讀書,然后為樂?乍聞此言,若憫不谷。束書不觀,吾何以歡?怡性養神,正在此間。世界何窄,方冊何寬!千圣萬賢,與公何冤!有身無家,有首無發,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獨不朽,愿與偕歿,倚嘯叢中,聲震林鶻。歌哭相從,其樂無窮,寸陰可惜,曷敢從容!

五七言長篇

富莫富于常知足

富莫富于常知足,貴莫貴于能脫俗;貧莫貧于無見識,賤莫賤于無骨力。

身無一賢曰窮,朋來四方曰達;百歲榮華曰夭,萬世永賴曰壽。

解者曰:常知足則常足,故富;能脫俗則不俗,故貴。無見識則是非莫曉,賢否不分,黑漆漆之人耳,欲往何適,大類貧兒,非貧而何?無骨力則待人而行,倚勢乃立,東西恃賴耳,依門傍戶,真同仆妾,非賤而何?身無一賢,緩急何以,窮之極也。朋來四方,聲應氣求,達之至也。吾夫子之謂矣。舊以不知恥為賤亦好,以得志一時為夭尤好。然以流芳百世為壽,只可稱前后烈烈諸名士耳,必如吾夫子,始可稱萬世永賴,無疆上壽也。

九日同袁中夫看菊寄謝主人

去年花比今年早,今年人比去年老。

盡道人老不如舊,誰信舊人老亦好。

秋菊總開舊歲花,人今但把新人夸。

不見舊日龍山帽,至今猶共說孟嘉?

去年我猶在陰山,今年爾復在江南。

傍人錯指前身是,一是文殊一瞿曇。

花開于我復何有,人世那堪逢重九?

舉頭望見鐘山高,出門便欲跨牛首。

袁生袁生攜我手,欲往何之仍掣肘。

雖有謝公墩,朝朝長在門。

雖有階前塔,高高未出云。

褰裳緩步且相隨,一任秋光更設施。

天生我輩必有奇,感君雅意來相期。

入門秋色上高堂,烹茶為具呼兒郎。

歡來不用登高去,撲鼻迎風尊酒香,

子美空吟白發詩,淵明采采亦徒疲。

何如今日逢故知,菊花共看未開時!

至日自訟謝主翁

明朝七十一,今朝是七十。

長而無述焉,既老復何益!

雖有讀書樂,患失又患得。

患失是伊何?去日已蹉跎。

患得是伊何?來日苦無多。

聰明雖不逮,精神未有害。

筆禿鋒芒少,指柔龍蛇在。

宛然一書生,可笑亦可愛!

且將未死身,暫作不死人。

所幸我劉友,供饋不停手。

從者五七人,素飽為日久。

如此賢主人,何愁天數九!

朔風謠

南來北去何時了?為利為名無了時。

為利為名滿世間,南來北去正相宜。

朔風三月衣裳單,塞上行人忍凍難。

好笑山中觀靜者,無端絕塞受風寒。

謂余為利不知余,謂渠為名豈識渠。

非名非利一事無,奔走道路胡為乎?

試問長者真良圖,我愿與世名利徒,

同歌帝力樂康衢。

十八羅漢漂海偈

十八羅漢漂海,第一胖漢利害。

失腳踏倒須彌,拋散酒肉布袋。

猶然嗔怪同行,要吃諸人四大。

咄!天無底,地無蓋,好個極樂世界。

哭耿子庸

楚國有一士,胸中無一字。

令人讀《漢書》,便道賴有此。

蓋世聰明者,非君竟誰與?

所以羅旴江,平生獨推許。

行年五十一,今朝真死矣。

君生良不虛,君死何曾死!

其二

我是君之友,君是我之師。

我年長于君,視君是先知。

君言“吾少也”,如夢亦如癡。

去去學神仙,中道復棄之。

歸來山中坐,靜極心自怡。

大事茍未明,兀坐空爾為。

行行還出門,逝者在于斯。

反照未生前,我心不動移。

仰天一長嘯,茲事何太奇!

從此一聲雷,平地任所施。

開口向人難,誰是心相知?

其三

太真終日語,東方容易談。

本是閩越人,來此共閑閑。

君子有德音,聽之使人慚。

白門追隨后,萬里走滇南。

移家恨已滿,敢曰青于藍?

志士苦妝飾,世儒樂茍安。

謂君未免俗,令人坐長嘆。

其四

君心未易知,吾言何惻惻!

大言北海若,小言西河伯。

緩言微風入,疾言養叔射。

粗言雜俚語,無不可思繹。

和光俗者,之但爭席。

浩氣滿乾坤,收斂無遺跡。

時來一鼓琴,與君共晨夕。

已矣莫我知,雖生亦何益!

五言四句

宿吳門

秋深風落木,清水半池荷。

驅馬向何去?吳門客子多。

其二

屋有圖書潤,庭無秋菊鮮。

應知彭澤令,一夜不曾眠。

又觀梅

雷雨驚春候,寒梅次第開。

金陵有逸客,特地看花來。

夜半聞雁有引

改歲以來,老病日侵,計不久矣。夫余七十人也,追思五十以前,抱此粗疏,遨游四海,兼圖升斗以贍俯仰,憑尺寸以奉高尊。人人皆視為畏途,余獨坦行闊步二十五載,不少一日,遍交當世名流,無空過者,直至今日,猶然念余不舍也。是世之所難者,余之所易也。及其解組入楚,身退矣,名且隱矣,可謂易而又易矣,乃行畏途覺平妥,逃空虛轉顛躓何耶?豈非理之不可曉者耶?夫余執此道以終始,未嘗一毫改步也。今難者反易,易者反難,雖余亦自不知其故矣。內實自傷,故因聞雁而遂賦之。

孤鴻向北征,夜半猶哀鳴。

哀鳴何所為?欲我如鴻冥。

其二

自有凌霄翮,高飛安不得。

如何萬里行,反作淹留客?

其三

獨雁雖無依,群飛尚有伴。

可憐何處翁,兀坐生憂患!

其四

日月湖中久,時間冀北音。

鴻飛如我待,鼓翼向山陰。

后數歲,余竟赴冀北,

過山陰,其詞卒驗。

歲暮過胡南

老胡床掛空壁,窮巷有深居。

滿目繁華在,先生獨晏如。

其二

河內著碑銘,瞿塘流頌聲。

百年林下叟,隱隱作儀刑。

其三

四鄰簫管沸,大都為歲除。

君看五馬貴,囊有一錢無?

其四

有席雖長穿,有朋亦喜歡,

園蔬堪摘矣,不用一錢看。

慰鄭子

玄鄭子玄不顧雨雪之難,走潞河,欲尋舊交,余懼其或有“嗟來”也,故作詩三章,以慰其行。

雨雪東南行,貧交家上京。

當時孔北海,極重鄭康成。

右一章

四顧堪愁絕,連天一月雪。

恐抵張家灣,難對貧交說。

右二章

貧賤少親交,許由故棄瓢。

許由千古少,蒙袂且相招。

右三章

塞上吟

時有倭警乘槎欲問天,只怕沖牛斗。乘桴欲浮海,又道蛟龍吼。

賦松梅

二八誰家女,曲彈塞上聲。

且莫彈此曲,無家人難聽。

其二

皎皎中秋月,無聲誰論價。

有色兼有聲,松梅明月下。

贈何心隱高第弟子胡時中

三日三渡江,胡生何忙忙?

師弟恩情重,不忍見武昌。

六言四句

云中僧舍芍藥

芍藥庭開兩朵,經僧閣里評論。

木魚暫且停手,風送花香有情。

其二

笑時傾城傾國,愁時倚樹憑闌。

爾但一開兩朵,我來萬水千山。

士龍攜二孫同弱侯過余解粽

解粽正思端午,懷沙莫問汨羅!且

喜六龍下食,因知二妙堪多。

其二

元方既難為弟,季方又難為兄。

如此食麋自可,何必白日飛升!

其三

我本老而好學,故隨真人東行。

兩家并生才子,自然常聚德星。

其四

泗州說有大圣,金陵亦有元城,

何以維明與公,并稱“二李先生”。

七言四句

南池

濟漯相將日暮時,此間乃有杜陵池。

三春花鳥猶堪賞,千古文章只自知。

其二

水入南池讀古碑,任城為客此何時?

從前祗為作詩苦,留得驚人杜甫詩。

太白樓

世事真同水上浮,金龜好換酒家愁。

山東李白今何在?城下唯瞻太白樓。

其二

天寶年間事已非,先生不醉將安歸?

當時豪氣三千丈,傾國名花贈玉妃。

九日坪上

如鳥飛飛到處棲,今年九日在山西。

太行正是登高處,無菊亦應有酒攜。

其二

坪上無花有酒錢,慢將沽酒醉逃禪。

若言不識酒中趣,可試登高一問天!

其三

身在他鄉不望鄉,閑云處處總凄涼。

故人若問涼邊事,日射坪田索酒嘗。

閉關

閉關正爾為參禪,一任主人到客邊。

無奈塵心猶不了,依然出戶拜新年。

元宵

元宵真是可憐宵,獨對孤燈坐寂寥。

不是齋居能養性,嗔心幾被雪風搖。

晉陽懷古

水決汾河趙已分,孟談潛出間三軍。

如何智伯破亡后,高赦無功獨首論?

過雁門

盡道當關用一夫,昔人曾此■匈奴。

如今冒頓來稽顙,李牧如前不足都。

其二

千金一劍未曾磨,陡上關來感慨多。

關下人稱真意氣,關頭人說白頭何!

贈兩禪客

孟嘗門下客三千,狗盜雞鳴絕可憐。

自脫秦關歸去后,始知二子會參禪。

重來山房贈馬伯時

一別山房便十年,親栽竹筱已參天。

舊時年少唯君在,何處看山不可憐。

中州第一程

程程物色使人羞,同上中原第一樓。

太行雖有摧車路,千載人人到上頭。

詠史

荊卿原不識燕丹,只為田光一死難。

慷慨悲歌唯擊筑,蕭蕭易水至今寒。

其二

夷門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

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

其三

晉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臂有屠兒。

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一送之。

喜楊鳳里到攝山

千年相守似兄弟,一別三年如隔世。

今日還從江上來,孤云野鶴在山寺。

其二

憶別龍湖才幾時,天涯霜雪凈須眉。

君今復自龍湖至,鬢里有絲君自知。

同周子觀洞龍梅

一枝斜倚古垣東,白首逢君出洞龍,

莫怪花神爭笑語,周郎昨夜此山中。

贈周山人

謾道男兒四海身,百錢賣卜不愁貧。

即今欲上黃梅路,誰把十金拋與人?

牡丹時

牡丹才記欲開時,芍藥于今久離披。

可是山中無人到,花開花謝總不知。

其二

憶昔長安看花時,牡丹獨有醉西施。

省中一樹花無數,共計二百單八枝。

五言八句

初到石湖

皎皎空中石,結茅俯青溪。

魚游新月下,人在小橋西。

人室呼尊酒,逢春信馬蹄。

因依如可就,筇竹正堪攜。

春宵燕集得空字

高館張燈夜,清尊興不空。

故交來昨日,千里動春風。

竹影寒塘下,歌聲細雨中。

可憐新歲月,偏向舊衰翁。

環陽樓晚眺得棋字

不是環陽客,何來席上棋!

推窗云亦去,俯檻月猶遲。

水底魚龍醒,花間鳥鵲饑。

眼看春又半,雖老亦忘疲。

送鄭子玄兼寄弱侯

我乃無歸處,君胡為遠游?

窮途須痛哭,得意勿淹留!

旅鬢迎霜日,詩囊帶雨秋。

薊門雖落莫,應念有焦侯。

謁關圣祠

交契得如君,香煙可斷云。

既歸第一義,寧復昔三分?

金石有時敝,關張孰不聞!

我心無所似,只是敬將軍。

觀鑄關圣提刀躍馬像

英雄再出世,烈烈有暉光。

火焰明初日,金精照十方。

居然圍白馬,猶欲斬顏良。

豈料人千載,又得見關王。

秋懷

白盡余生發,單存不老心。

棲棲非學楚,切切為交深。

遠夢悲風送,秋懷落木吟。

古來聰聽者,或別有知音。

乾樓晚眺

呼朋萬里外,拍手層霄間。

塞晚浮煙重,天空歲月閑。

斷云迷古戍,落日照西山。

幸有聲歌在,更殘且未還。

其二

憑高一灑衣,望遠此何時?

正是中元節,兼聽游女悲。

杯干旋可酌,曲罷更題詩。

愿將北流水,彈與鐘子期。

其三

中丞綏定后,攜我共登臨。

所喜聞謠俗,非干懷壯心,

山云低薄暮,樓日壓重陰。

欲歸猶未可,此地有知音。

六月訪袁中夫攝山

懷人千佛嶺,避暑碧霞顛。

試問山中樂,何如品外泉?

陰陰藤掛樹,隱隱日為年。

坐覺涼鳳至,披襟共灑然。

望東平有感

我來齊境上,吊古問東平。

雨細河魚出,云收山鳥鳴。

夭桃夾岸去,弱柳送春行。

最樂誰堪比?唯君悟此生。

過聊城

誰道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渤海新開府,中原盡點兵。

倭夷兩步卒,廊廟幾公卿。

不見魯連子,射書救聊城?

過武城

弦歌古渡口,經過欲停舟。

世變人何往,神傷意不留。

文章夸海岱,禮樂在《春秋》。

堪笑延陵札,同時失子游!

其二

先師無戲論,一笑定千秋。

白雪難同調,青云誰見收。

春風吹細草,明月照行舟。

魯國多男子,幾人居上頭?

七言八句

自武昌渡江宿大別

疏鐘夜半落云房,今夕何由見武昌?

流水有情憐我老,秋風無恙斷人腸。

千年芳草題鸚鵡,萬里長江入漢陽。

大別原非分別者,登臨不用更悲傷。

晚過居庸

重門天險設居庸,百二山河勢轉雄。

關吏不聞占紫氣,行人或共說非熊。

灣環出水馬蹄澀,回復穿云月露融。

燕市即今休感慨,漢家封事已從容。

元日極樂寺大雨雪

萬國衣冠共一新,婆裟獨占上方春。

誰知向闕山呼日,正是飛花極樂辰?

寂寂僧歸云際寺,溶溶月照隴頭人。

年來鬢發隨刀落,欲脫塵勞卻惹塵。

讀羊叔子勸伐吳表

三馬同槽買鄴都,轉身賣與小羌胡。

山濤不是私憂者,羊祜寧知非算無?

天塹長江權入晉,地分左衽終輸吳。

當時王謝成何事?只好清談對酒壚。

讀劉禹錫金陵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懷古獨稱劉。

千尋鐵鎖沉江底,百萬龍驤上石頭。

賦就群公皆閣筆,功成二子莫為仇。

鐘山王氣千年在,不見長江日夜浮!

赴京留別云松上人

支公遁跡此山居,深院巢云愧不如。

自借松風一高枕,始知僧舍是吾廬。

風吹竹柏袈裟破,月滿池塘鐘磬虛。

獨有宿緣酬未畢,臨歧策馬復躊躇。

李氏焚書跋(黃節)

卓吾學術淵源姚江。蓋龍溪為姚江高第弟子,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卓吾。故卓吾論心隱,尊以為上九之大人;而其敘龍溪文錄,則曰“先生此書前無往古,今無將來,后有學者可以無復著書矣。”夫卓吾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而尊龍溪乃至是。由是言之,亦可以知卓吾學所從來矣。

卓吾此書外,復著有《藏書》、《續藏書》、《說書》、《卓吾大德》等書。

《藏書》述史,始自春秋,訖于宋、元;《續藏書》則述明一代萬歷以前事。

去歲鄧秋枚購得《藏書》,李曉暾自金陵購得《續藏書》,余皆獲讀之。此書則為錦州張紀庭捐贈國學保存會者,明刊本也。

卓吾曰:“名曰《焚書》,言其當焚而棄之。”明季此書兩經禁毀:一焚于萬歷之三十年,為給事中張問達所奏請;再焚于天啟五年,為御史王雅量所奏請。然而此本則刻于既奉禁毀以后,觀焦弱侯序可知也。嗟夫!朝廷雖禁毀之,而士大夫則相與重鋟之。陳明卿云:“卓吾書盛行,咳唾間非卓吾不歡,幾案間非卓吾不適。”當時風尚如此。夫學術者天下之公器,王者徇一己之好惡,乃欲以權力遏之,天下固不怵也。然即怵矣,而易世之后,鋟卓吾書者如吾今日,則亦非明之列宗所得而如何者。然則當日之禁毀,毋亦多事爾。

卓吾為人,頗不理于謝在杭、顧亭林、王山史諸賢之論,惟袁中郎著《李溫陵傳》頗稱道之。余最錄袁傳以附于后。嗟夫!嗟夫!卓吾學與時忤,其書且毀,記其人者或甚其詞,度必有之。亭林、山史因學術之同異,至痛詆其人,以為叛圣。若是,夫陽明之不能免于世之詆訶,固宜也。

戊申三月,順德黃節跋。

增補一

答李如真

弟學佛人也,異端者流,圣門之所深辟。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輕易請教者,非一日矣。非恐其辟已也,謂其志不在于性命,恐其術業不同,未必能開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為無益之請,以虛度此有限時光,非敢忘舊日親故之恩,如兄所云“親者無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之云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學問未曾明白,雖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報之而其道無由,非能報之而不為之報也。

承兄遠教,感切難言。第弟禪學也,路徑不同,可如之何!且如“親民”

之旨,“無惡”之旨,種種“不厭”“不倦”之旨,非不親切可聽,的的可行。但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親民事乎?學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謂我不厭乎?既未能不厭,又安能為不倦事乎?切恐知學則自能不厭,如饑者之食必不厭飽,寒者之衣必不厭多。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饑寒之甚,雖欲不厭,又可能耶?若不知學,而但取“不厭”者以為題目功夫,則恐學未幾而厭自隨之矣。欲能如顏子之好學,得歟?欲如夫子之忘食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可得歟?況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蓋或侗老足以當之,若弟則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學脈也。

何也?未能知學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盡己之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則親之;其不如己者,不敢親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損,不敢親也。既不敢親,則惡我者從生焉,我惡之者亦從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于子然,子之賢不肖雖各不同,然為父者未嘗不親之也,未嘗有惡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則田宅財帛欲將有托,功名事業欲將有寄,種種自大父親者,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為念也?

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給,暮宿未知何處,寒衣未審誰授,日夕竊竊焉唯恐失所尚,無心于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正弟之謂也。此弟于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于故舊之人也,雖欲厚之而其遭固無從也。

吁!安得大事遂明,輪回永斷,從此一聽長者之教,一意親民而宗“不厭”

“不倦”學脈乎!

且兄祗欲為仁,不務識仁,又似于孔門明德致知之教遠矣;今又專向文學之場,精研音釋等事,似又以為仁為第二義矣。雜學如此,故弟猶不知所請教也,非薄之調也,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過于前人,德行欲列于顏、閔,文學欲高于游、夏,政事不數于求、由,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猶惶惶然恐終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賢不肖懸絕且千萬余里,真不可概論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爾矣。(《李溫陵集》卷一)

與焦從吾

此間自楚倥去后,寥寥太甚,因思向日親近善知識時,全不覺知身在何方,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將至。蓋真切友朋,死生在念,萬分精進,亦自不知故耳。自今實難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無處館宿,不數日即回。今春三月復至此中,擬邀無念、曾承庵泛舟白下,與兄相從。夫兄以蓋世聰明,而一生全力盡向詩文草圣場中,又不幸而得力,故于死生念頭不過一分兩分,微而又微也如此。且當處窮之日,未必能為地主,是以未敢決來。然念兄實不容不與弟會者。兄雖強壯,然亦兒于知命矣。此時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勢益忙,精力漸衰,求文字者造門日益眾,恐益不暇為此矣。功名富貴等,平生盡能道是身外物,到此反為主而性命反為賓,奈之何?我與兄相處,惟此一事,故不覺如此。(《李溫陵集》卷二)

復耿中丞

四海雖大而朋友實難,豪士無多而好學者益鮮。若夫一往參詣,務于自得,直至不見是而無悶,不見知而不悔者,則令弟子庸一人實當之,而今不幸死矣!仆尚友四方,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見于庸,遂自謂可以死矣,而詎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興言及此,我懷何如也!公素篤于天倫,五內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遠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內,祝余之嘆,豈虛也哉!屢欲附一書奉慰,第神緒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世俗游詞奉勸于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問學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詣耳。夫古人明以此學為大學,此人為大人矣。夫大人者,豈尋常人之所能識耶?當老子時,識老子者惟孔子一人;當孔子時,識孔子者又止顏子一人。

蓋知已之難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時,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則亦不足以為子庸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數千里之來,直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又在朝矣,曠然離索,其誰陶鑄我也?夫為學而不求友與求友而不務勝己者,不能屈恥忍痛,甘受天下之大爐錘,雖曰好學,吾不信也。欲成大器,為大人,稱大學,可得耶?(《李溫陵集》卷二)

答周柳塘

耿老與周書云,“往見說卓吾狎妓事,其書尚存,而頃書來乃謂弟不能參會卓吾禪機。昔顏山農于講學會中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士友至今傳為笑柄。卓吾種種作用,無非打滾意也。第惜其發之無當,機鋒不妙耳。”又謂“魯橋諸公之會宴鄧令君也,卓吾將優旦調弄,此亦禪機也,打滾意也。蓋彼謂魯橋之學,隨身規矩太嚴,欲解其枷鎖耳。然魯橋之學,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見其舉動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橫,安能悟之令解脫哉!”又謂“卓吾曾強其弟狎妓,此亦禪機也。”

又謂“卓吾曾率眾僧人一嫠婦之室乞齋,卒令此婦冒帷簿之羞,士紳多憾之,此亦禪機也。夫子見南子是也。南子聞車聲而知伯玉之賢,必其人可與言者。

卓吾蔑視吾黨無能解會其意,故求之婦人之中。吾黨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過矣。弟恐此婦聰明未及南子,則此機鋒又發不當矣。”

余觀侗老此書,無非為我掩丑,故作此極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平吃虧正在掩丑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墮在“小人閑居無所不至”之中,自謂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幸賴真切友朋針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覺悟知非,痛憾追省,漸漸發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猶在詐善掩惡途中,未得全真還元,而侗老乃直以我為丑,曲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學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跡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謂丑者,亦據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為丑則人共丑之,俗人以為美則人共美之。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習見如是,習聞如是。聞見為主于內,而丑美遂定于外,堅于膠脂,密不可解,故雖有賢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況頑愚固執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雖以是為定見,賢人君子雖以是為定論,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發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見以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廣眾之下,亦其勢然耳。夫子所謂獨之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謂也。故《大學》屢言慎獨則毋自欺,毋自欺則能自慊,能自慊則能誠意。能誠意則出鬼門關矣。人鬼之分,實在于此,故我終不敢掩世俗之所謂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決不忍為我粉飾遮護至此矣。

中間所云“禪機”,亦大非是。夫祖師于四方學者初入門時,未辯深淺,顧以片言單詞,或棒或喝試之,所謂探水竿也。學者不知,粘著竿頭,不肯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虛實分矣。后學不知,指為機鋒,已自可笑。況我則皆真正行事,非禪也;自取快樂,非機也。我于丙戌之春,脾病載余,幾成老廢,百計調理,藥轉無效。及家屬既歸,獨身在楚,時時出游,恣意所適。然后飽悶自消,不須山查導化之劑;郁火自降,不用參蓍扶元之藥;未及半載而故吾復矣。乃知真藥非假金石,疾病多因牽強,則到處從眾攜手聽歌,自是吾自取適,極樂真機,無一虛假掩覆之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與禪機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輩相隨;弟以我故隨我,我得所托矣。弟輩何故棄妻孥從我于數千里之外乎?心實憐之,故自體念之耳,又何禪機之有耶?

至于嫠婦,則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來,遣家屬后,彼氏時時送茶饋果,供奉肉身菩薩,極其虔恪矣。我初不問,惟有等視十方諸供佛者,但有接而無答也。后因事聞縣中,言語頗雜,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中諸友所知也。然我心終有一點疑:以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雖強亦誓不許,專心供佛,希圖來報,如此誠篤,何緣更有如此傳聞事,故與大眾共一訪之耳。彼氏有嗣子三十余歲,請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訪問,乃知孤寡無聊,真實受人欺嚇也。其氏年已不稱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親屬無堪倚者,子女俱無,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憐之耳。此又與學道何與乎?念我入麻城以來,三年所矣,除相愛數人外,誰肯以升合見遺者?氏既初終如一,敬禮不廢,我自報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禪機之有,而以見南子事相證也?大抵我一世俗庸眾人心腸耳,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人皆見南子,吾亦可以見南子,何禪而何機乎?子路不知,無怪其弗悅夫子之見也,而況千載之下耶!人皆可見,而夫子不可見,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無不可者、而何不可見之有?若曰禮,若曰禪機,皆子路等倫,可無辯也。

所云山農打滾事,則淺學未曾聞之;若果有之,則山農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何與諸人事,而又以為禪機也?夫世間打滾人何限,日夜無休時,大廷廣眾之中,餡事權貴人以保一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為奴顏婢膝事以幸一時之寵。無人不然,無時不然,無一刻不打滾,而獨山農一打滾便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滾將去。余謂山農亦一時打滾,向后絕不聞有道山農滾者,則雖山農亦不能終身滾,二況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聞學山農滾者,而何必愁人之學山農滾也?此皆平日杞憂太重之故,吾獨憾山農不能終身滾滾也。當滾時,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于中,無丑于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本知山農果有此乎,不知山農果能終身滾滾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師,吾豈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學,實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農自得處耳,與禪機總不相干也。山農為己之極,故能如是,倘有一毫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為己便是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為已之外別有為人之學也。非山農欲于大眾之中試此機鋒,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會深契,山農亦未始不樂也。吾又安知其中無聰明善悟者如羅公其人,故作此丑態以相參乎?

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羅公其人者在,則一打滾而西來大意默默接受去矣,安得恐他人傳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領者自領。幸有領者,即千笑方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于一人領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說矣。其亦太徇外而為人矣。

至于以劉魯橋為恭敬,又太悖謬。侗老之粗浮有可憐憫者,不妨饒舌重為注破,何如?夫恭敬豈易易耶!古人一篤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是果魯橋之恭乎?吾特恨魯橋之未恭耳,何曾以恭為魯橋病也。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魯橋之敬乎?吾特憾魯橋之未敬耳,問曾以敬為魯橋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魯橋便以為恭敬,則臨朝端默如神者決不召禍敗。衛士傳餐,衡石程書,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言之則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學之,則為趙括讀父書,優孟學孫叔,豈其真乎!豈得不謂之假乎!誠可笑也。

弟極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終不敢以庸眾人之心事兄與侗老者,亦其稟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外,而假為世間承奉之語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時之忻悅已耶!(《李溫陵集》卷四)

與管登之書

承遠教,甚感。細讀佳刻,字字句句皆從神識中模寫,雄健博達,真足以超今絕古。其人品之高,心術之正,才力之杰,信足以自樂,信足以過人矣。雖數十年相別,宛然面對,令人慶快無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齒牙間,煩千里在問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談及同學之事。說學問反埋卻種種可喜可樂之趣。

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種也?如空同先生與陽明先生同世同生,一為道德,一為文章,千萬世后,兩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談道德耶?人之敬服空同先生者豈減于陽明先生哉?愿兄已之!待十萬劫之后,復與兄相見,再看何如,始與兄談。笑笑。(《李溫陵集》卷六)

增補二

復焦弱侯

無念回,甚悉近況。我之所以立計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兄官身,日夜無閑空,則雖欲早晚不離左右請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蓄發屈已相從,縱日間不閑,獨無長夜乎?但聞兄身心俱不得閑,則我決不可往也無疑也。至于沖庵,方履南京任,當用才之時,值大用之人,南北中外尚未知稅駕之處,而約我于焦山,尤為大謬。舍穩便,就跋涉,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則亦安用李卓老為哉?計且住此,與無念、鳳里、近城數公朝夕龍湖之上,雖主人以我為臭穢不潔,不恤也。所望兄長盡心供職業!

弟嘗謂世間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間不得太平,皆由于兩頭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縛,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內。此其人頗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愿,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此其人身心俱勞,無足言者。獨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講學便講學,不喜講學便不肯講學。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輕安,既無兩頭照顧之患,又無掩蓋表揚之丑,故可稱也。趙文肅先生云:“我這個嘴,張子這個臉,也做了閣老,始信萬事有前定。只得心閑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間功名富貴,與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縛人,人自束縛耳。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無念得會顧沖庵,甚奇,而不得一會李漸庵,亦甚可撼!鄒公有教賜我,楊公有俸及我,皆當謝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筆墨久廢,且以衰朽田野之老,通刺上國,恐以我為不祥也。罷罷!自告免狀,知不我怪。向鄒公過古亭時,弟偶外出,不得摳趨侍從,悔者數日。夫金馬玉堂,所至蓬蓽生光,既過三日,余香猶在,孰不爭先快睹耶?鄙人獨不得與,何緣之寡薄也!

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尚有《精一》題、《圣賢所以盡其性》題,未寫出、容后錄奉。大抵圣言最切實,最有用,不是空頭語。

若如說者注解,則安用圣言為耶!世間講學諸書,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龍溪先生者。弟舊收得頗全,今俱為人取去,無一存者。諸朋友中讀經既難,讀大慧《法語》及中峰《廣錄》又難,惟讀龍溪先生書,無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淺矣。聞有《水滸傳》,無念欲之,幸寄與之,雖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庵至今在滇,何耶?安得與他一會面也!無念甚得意此行,以謂得遇諸老。聞山東李先生向往甚切,有絕類離群之意。審此,則令我寤寐爾思,展轉反側,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駕過龍湖,明年夏初當掃館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約也!楊復所憾與兄居住稍遠,弟向與柳老處,見其《心如谷種論》及《惠迪從逆》作,是大作家。論首三五翻,透徹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議論,稍不稱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所謂學從信門入是也。自此有路徑可行,有大門可啟,堂堂正正,日以深造,近溪先生之望不孤,而兄等得良侶矣。弟雖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于法席之下耶?聞此老求友不止,決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盡即搬其中。祝無功過此一會,雖過此,亦不過使人道他好學、孳孳求友如此耳。大抵今之學道者,官重于名,名又重于學。以學起名,以名起官。使學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則視棄名如敝帚矣。無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學,多以我輩為真光棍也。

于此有恥,則羞惡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顧行處不知羞惡,而惡人作耍游戲,所謂不能三年喪而小功是察也,悲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以為患,而帝堯獨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問學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于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由于能自知。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堯、舜之知而不偏物,急先務也”。先務者,親賢之謂也。親賢者,知賢之謂也。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此堯之所難,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以一人之愛惜,而欲視天下高蹈遠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上不來矣。

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軻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如彼“尚論”切實可用也。極知世之學者以我此言為妄誕逆耳,然逆耳不受,將未免復蹈同心商證故轍矣,則亦安用此大官以誑朝廷,欺天下士為哉?毒藥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關云長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負孔子、孟軻者而顧不如關義勇武安王者也。祗此一書耳,終身之交在此,半路絕交亦在此,莫以狀元恐嚇人也。世間友朋如我者絕無矣。

蘇長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驚天動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稱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冊,俱世人所未嘗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長公俯就世人而作者也。至其真洪鐘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今盡數錄出,間時一披閱,平生心事宛然如見,如對長公披襟面語,朝夕共游也。憾不得可寫一部,呈去請教耳。倘印出,令學生子置在案頭,初場二場三場畢具矣。龍溪先生全刻,千萬記心遺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觀也。

蓋《近溪語錄》須領悟者乃能觀于言語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繩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脫門,得者讀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讀之足以證人也。

弟今年六十二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雖若倚恃年老無賴,然于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為也!若說相知而又須委曲,則不得謂之相知矣。然則弟終無一相知乎?以今觀之,當終吾身無一相知也。(《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京友

“才難,不其然乎!”今人盡知才難,盡能言才難,然竟不知才之難,才到面前竟不知愛,幸而知愛,竟不見有若己有者,不見有稱喜贊揚不啻若自其口出者,如孔北海之薦禰正平,跣足救楊彪也。何也?以其非真惜才也;雖惜才,亦以惜才之名好,以名好故而惜之耳。則又安望其能若己有、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嗚呼!吾無望之矣!

舉春秋之天下,無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故圣人特發此嘆,而深羨于唐、虞之隆也。然則才固難矣,猶時時有之;而惜才者則千古未見其人焉。

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當其位。入齊而知晏平仲,居鄭而知公孫子產,聞吳有季子,直往觀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滅而不見哉!然則孔子之嘆“才難”,非直嘆才難也,直嘆惜才者之難也。

夫才有巨細,巨才方可稱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為尤難。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禍害,身當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則無憑,雖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憑據,可藉手以薦之矣,而年已過時,則雖才如張襄陽,亦安知聽者不以過時而遂棄,其受薦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

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處必寡,其瑕疵處必多,非真具眼者與之言必不信。當此數者,則雖有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過人,才學冠世,為當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然非委曲竭忠,真若自己有,真不啻若口出,縱人信我,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憾不得與之并時,朝聞而夕用之也。嗚呼!可嘆也夫!(《李溫陵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