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 - 卷三·雜述 - 讀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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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

正文·卷三·雜述

卓吾論略滇中作

孔若谷曰:吾猶及見卓吾居士,能論其大略云。

居士別號非一,卓吾特其一號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稱曰卓,載在仕籍者曰篤,雖其鄉之人,亦或言篤,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與篤,吾土音一也,故鄉人不辨而兩稱之。”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絲付鐵匠胡同梓人,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無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篤亦我也。稱我以‘卓’,我未能也;稱我以‘篤’,亦未能也。

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稱卓、篤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歲,時維陽月,得全數焉。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沒,幼而孤,莫知所長。長七歲,隨父白齋公讀書歌詩習禮文。年十二,試《老農老圃論》,居士曰:“吾時已知樊遲之間,在荷蕢丈人間。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須也。’則可知矣。”論成,遂為同學所稱。

眾謂“白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時雖幼,早已知如此臆說未足為吾大人有子賀,且彼賀意亦太鄙淺,不合于理。彼謂吾利口能言,至長大或能作文詞,博奪人間富與貴,以救賤貧耳,不知吾大人不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

身長七尺,目不茍視,雖至貧,輒時時脫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豈可以世俗胸腹窺測而預賀之哉!”

稍長,復憒憒,讀傳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棄置不事。

而閑甚,無以消歲日。乃嘆曰:“此直戲耳。但剽竊得濫目足矣,主司豈一一能通孔圣精蘊者耶!”因取時文尖新可愛玩者,日誦數篇,臨場得五百。

題旨下,但作繕寫眷錄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梓不可再僥也。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時。”遂就祿,迎養其父,婚嫁弟妹各畢。居士曰:“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萬里,反遺父憂。雖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堯夫安樂窩在焉。堯夫居洛,不遠千里就之才問道。吾父子倘亦聞道于此,雖萬里可也。且聞邵氏苦志參學,晚而有得,乃歸洛,始婚娶,亦既四十襍.使其不聞道,則終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喪長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謀,而惟情是念,視康節不益愧乎!”安樂窩在蘇門山百泉之上。居上生于泉,泉為溫陵禪師福地。居士謂“吾溫陵人,當號溫陵居上。”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緣哉!”故自謂百泉人,又號百泉居上云。在百泉五載,落落竟不聞道,卒遷南雍以去。

數月,聞白齋公沒,守制東歸。時倭夷竊肆,海上所在兵燹。居上間關夜行晝伏,除六月方抵家。抵家又不暇試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晝夜登陴擊柝為城守備。城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無糴處。居士家口零三十,幾無以自活。三年服闋,盡室入京,蓋庶幾欲以免難云。

居京邸十閱月,不得缺,囊垂盡,乃假館受徒。館復十余月,乃得缺,稱國子先生,如舊官。未幾,竹軒大父訃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于京邸。余聞之,嘆曰:“嗟嗟!人生豈不苦,誰謂仕宦樂。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門,見居士無異也。居上曰:“吾有一言,與子商之:吾先大父大母歿五十多年矣,所以未歸土者,為貧不能求葬地;又重違俗,恐取不孝譏。夫為人子孫者,以安親為孝,未聞以卜吉自衛暴露為孝也。

天道神明,吾恐決不肯留吉地以與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贖矣。此歸必令三世依土。權置家室于河內,分賻金一半買田耕作自食,余以半歸,即可得也。

第恐室人不從耳。我入不聽,請子繼之!”居士入,反覆與語。黃宜人曰:“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猶朝夕泣憶我,雙眼盲矣。

若見我不歸,必死。”語未終,淚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顧,宜人亦知終不能迕也,收淚改容謝曰:“好好!第見吾母,道尋常無恙,莫太愁憶,他日自見吾也。勉行襄事,我不歸,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買田種作如其愿。

時有權墨吏嚇富人財不遂,假借漕河名色,盡徹泉源入漕,不許留半滴溝洫間。居士時相見,雖竭情代請,不許。計自以數畝請,必可許也。居士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視全邑萬頃,而令余數畝灌溉豐收哉!縱與,必不受,肯求之!”遂歸。歲果大荒,居士所置田僅收數斛稗。長女隨艱難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繼夭死。老媼有告者曰:“人盡饑,官欲發粟。聞其來者為鄧石陽推官,與居士舊,可一請。”宜人曰:“婦人無外事,不可。且彼若有舊,又何待請耶!”鄧君果撥己俸二星,并馳書與僚長各二兩者二至,宜人以半糴粟,半買花紡為布。三年衣食無缺,鄧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時過家畢葬,幸了三世業緣,無宦意矣。回首天涯,不勝萬里妻孥之想,乃復抵共城。入門見室家,歡甚。問二女,又知歸末數月,俱不育矣。”此時黃宜人,淚相隨在目睫間,見居士色變,乃作禮,問葬事,及其母安樂。居上曰:“是夕也,吾與室人秉燭相對,真如夢寐矣。

乃知婦人勢逼情真。吾故矯情鎮之,到此方覺‘屐齒之折’也!”

至京,補禮部司務。人或謂居士曰:“司務之窮,窮于國子,雖子能堪忍,獨不聞‘焉往而不得貧賤’語乎?”蓋譏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謂窮,非世窮也。窮莫窮于不聞道,樂莫樂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祗為家事,全忘卻溫陵、百泉安樂之想矣。吾聞京師人士所都,蓋將訪而學焉。”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見過,亦時時見他人過,茍聞道,當自宏闊。”

居士曰:“然,余實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載春官,潛心道妙,憾不得起白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齋公也益甚,又自號思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請以志囑。雖然,余若死于朋友之手,一聽朋友所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決不以我骨貽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傳其可。”余應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有顧虎頭知居士矣。”遂著論,論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見居土者久之,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死也。”

論政篇為羅姚州作

先是楊東淇為郡,南充陳君實守是州,與別駕張馬平、博士陳名山皆卓然一時,可謂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來為州守,余與周君、張君各以次先后并至。諸父老有從旁竊嘆者曰:“此豈有似于曩時也乎?何其濟濟尤盛也!”

未幾,唐公下車,復爾相問,余乃驟張之曰:“此間官僚皆數十年而一再見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貳足矣。惟余知府一人不類。雖然,有多賢足以上人,為余夾輔,雖不類,庸何傷!”唐公聞余言而壯之。是春,兩臺復命,君與諸君俱蒙禮待,雖余不類,亦竊濫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余固因匯次其語以為君與諸君賀,而獨言余之不類者以質于君焉。蓋余嘗聞于有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說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種已也。有仕于土者,乃以身之所經歷者而欲人之間往,以已之所種藝者而欲人之同灌溉。

是以有方之治而馭無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歟!且夫君子之治,本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順于民,其治效固已異矣。夫人之與己不相若也。有諸己矣,而望人之間有;無諸己矣,而望人之同無。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無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無也,而欲為一切有無之法以整齊之,惑也。于是有條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賢者,相率而歸吾之教,而愚不肖則遠矣。于是有旌別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從此分矣。豈非別白太甚,而導之使爭乎?至人則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順其性不拂其能。聞見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其未寤而驚也。動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縶而顛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惡也過嚴。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之惡,安知己之無惡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況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

余是以益懼不類,而切倚仗于君焉。吾聞君生長劍門,既壯而仕,經太華,而獨觀昭曠于衡岳之巔,其中豈無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歟!君談說及此乎?

不然,何以兩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誦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則余言為贅;如其不然,則余之所聞于有道者詳矣,君其果有當于心乎?否也?夫君而果有當于心也,則余雖不類,庸何傷乎!

何心隱論

何心隱,即梁汝元也。余不識何心隱,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隱論之。

世之論心隱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滿之者亦有三。高心隱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獨不肯治生。公家世饒財者也,公獨棄置不事,而直欲與一世賢圣共生于天地之間。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與世異也。人莫不畏死,公獨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為人盡死也,百憂愴心,萬事瘁形,以至五內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殺鬼殺,寧差別乎。且斷頭則死,斷腸則死,孰快;百藥成毒,一毒而藥,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固審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誦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

孔子之道,其難在以天下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賢為命而不以田宅為命。故能為出類拔萃之人,為首出庶物之人,為魯國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萬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獨為其難者,則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見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烏得免死哉!削跡伐木,絕陳畏匡,孔圣之幾死者亦屢,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為得正而斃矣,不幸而死,獨不曰‘仁人志士,有殺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辭也!然則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謂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則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歟?”

其又高之者曰:“公獨來獨往,自我無前者也。然則仲尼雖圣,效之則為顰,學之則為步丑婦之賤態,公不爾為也。公以為世人聞吾之為,則反以為大怪,無不欲起而殺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為法,則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賢者疑之,不賢者害之,同志終鮮,而公亦竟不幸為道以死也。夫忠孝節義,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謂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聞有為道而死者。道本無名,何以死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滅無聞也。今觀其時武昌上下,人幾數萬,無一人識公者,無不知公之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狀,聚而觀者咸指其誣,至有噓呼叱咤不欲觀焉者,則當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門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廣,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識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張相者有所憾于張相而云然,雖其深相信以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猶然以此舉為非是,而咸謂殺公以媚張相者之為非人也。則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蓋覆矣。雖公之死無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則斯道之為也,孰能遏之!然公豈誠不畏死者!時無張子房,誰為活項伯?時無魯朱家,誰為脫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談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觀,彼其含怒稱冤者,皆其未嘗識面之夫,其坐視公之死,反從而下石者,則盡其聚徒講學之人。然則匹夫無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談道無真,故必欲劃其出類:又可知矣。夫惟世無真談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喪。公之死顧不重耶!而豈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賢人君子,猶能與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隱也。

其病心隱者曰:“人倫有五,公舍其四,而獨置身于師友賢圣之間,則偏枯不可以為訓。與上訚訚,與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獨危言危行,自貽厥咎,則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學貴平易。繩人以太難,則畔者必眾;責人于道路,則居者不安;聚人以貨財,則貪者競起。亡固其自取矣。”

此三者,又世之學者之所以為心隱病也。

吾以為此無足論矣。此不過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知道為何物,學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譏詆,則又安足置之齒頰間耶!獨所謂高心隱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無過焉。然余未嘗親睹其儀容,面聽其緒論,而窺所學之詳,而遽以為過,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論之,以俟世之萬一有知公者可乎?

吾謂公以“見龍”自居者也,終日見而不知潛,則其勢必至于亢矣,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龍也,非他物比也。龍而不亢,則上九為虛位,位不可虛,則龍不容于不亢。公宜獨當此一爻者,則謂公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論心隱也。

夫婦論因畜有感

夫婦,人之始也。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婦正,然后萬事無不出于正。夫婦之為物始也如此。極而言之,天地一夫婦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萬物。然則天下萬物皆生于兩,不生于一,明矣。而又謂一能生二,迎能生氣,太極能生兩儀,何歟?夫厥初生人,惟是陰陽二氣,男女二命,初無所謂一與理也,而何太極之有。以今觀之,所謂一者果何物,所謂理者果何在,所謂太極者果何所指也?若謂二生于一,一又安從生也?一與二為二,理與氣為二,陰陽與太極為二,太極與無極為二。反覆窮詰,無不是二,又烏睹所謂一者,而遽爾妄言之哉!故吾究物始,而見夫婦之為造端也。是故但言夫婦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不言,而況言無,無尚不言,而況言無無!何也?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數窮,而反以滋人之惑,則不如相忘于無言,而但與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婦之間,于焉食息,于焉語語已矣。《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資始資生,變化無窮。保合太和,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為夫,坤為婦。故性命各正,自無有不正者。然則夫婦之所系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戰國論

余讀《戰國策》而知劉子政之陋也。夫春秋之后為戰國。既為戰國之時,則自有戰國之策。蓋與世推移,其道必爾。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明矣。況三王之世歟!

五霸者,春秋之事也。夫五霸何以獨盛于春秋也?蓋是時周室既衰,天子不能操禮樂征伐之權以號令諸侯,故諸侯有不令者,方伯、連帥率諸侯以討之,相與尊天子而協同盟,然后天下之勢復合于一。此如父母臥病不能事事,群小構爭,莫可禁阻,中有賢子自力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是以名為兄弟,而其實則父母也。雖若侵父母之權,而實父母賴之以安,兄弟賴之以和,左右童仆諸人賴之以立,則有勞于厥家大矣。管仲相桓,所謂首任其事者也。從此五霸迭興,更相雄長,夾輔王室,以藩屏周。百足之蟲,遲遲復至二百四十余年者,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諸侯又不能為五霸之事者,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圖混一,如齊宣之所欲為者焉。晉氏為三,呂氏為田,諸侯亦莫之正也。則安得不遂為戰國而致謀臣策士于千里之外哉!其勢不至混一,放不止矣。

劉子政當西漢之未造,感王室之將毀。徒知羨三王之盛,而不知戰國之宜,其見固已左矣,彼鮑、吳者,生于宋、元之季,聞見塞胸,仁義盈耳,區區褒貶,何足齒及!乃曾子固自負不少者也,咸謂其文章本于《六經》矣,乃譏向自信之不篤,邪說之當正,則亦不知《六經》為何物,而但竊褒貶以繩世,則其視鮑與吳亦魯、衛之人矣。

童心說

龍洞山農敘《西廂》未語云:“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人,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

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圣人,易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于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抵;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

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有言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

言雖工,于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再。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然則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于假人而不盡見于后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甚么《六經》,更說甚么《語》《孟》乎?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懵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后遺前,隨其所見,筆之于書。后學不察,便謂出自圣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縱出自圣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懵弟子,迂闊門徒云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蔽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

忠義水滸傳序

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圣發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蓋自宋室不競,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馴致夷狄處上,中原處下,一時君相猶然處堂燕鵲,納幣稱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

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真憤;憤南渡之茍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

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

夫忠義何以歸于《水滸》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滸之眾何以一一皆忠義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理也。若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恥乎?是猶以小力縛人,而使大力者縛于人,其肯束手就縛而不辭乎?其勢必至驅天下大力大賢而盡納之水滸矣。則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然未有忠義如宋公明者也。今觀一百單八人者,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忠義之心,猶之乎宋公明也。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單八人者之心,故能結義梁山,為一百單八人之主。最后南征方臘,一百單八人者陣亡已過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辭主,二童就計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為見幾明哲,不過小丈夫自完之計,決非忠于君義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謂宋公明也,是以謂之忠義也,傳其可無作歟!傳其可不讀歟!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茍一日而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否則不在朝廷,不在君側,不在于城腹心,烏在乎?在水滸。此傳之所為發憤矣。若夫好事者資其談柄,用兵者藉其謀畫,要以各見所長,烏睹所謂忠義者哉!

子由解老序

食之于飽,一也。南人食稻而甘,北人食黍而甘,此一南一北者未始相羨也。然使兩人者易地而食焉,則又未始相棄也。道之于孔、老,猶稻黍之于南北也,足乎此者,雖無羨于彼,而顧可棄之哉!何也?至飽者各足,而真饑者無擇也。

蓋嘗北學而食于主人之家矣。天寒,大雨雪三日,絕糧七日,饑凍困碚,望主人而向往焉。主人憐我,炊黍餉我,信口大嚼,未暇辨也。撤案而后問曰:“豈稻粱也歟!奚其有此美也?”主人笑曰:“此黍稷也,與稻粱埒。

且今之黍稷也,非有異于向之黍稷者也。帷甚饑,故甚美,惟甚美,故甚飽。

子今以往,不作稻粱想,不作黍稷想矣。”

余聞之,慨然而嘆,使余之于道若今之望食,則孔、老暇擇乎!自此專治《老子》,而時獲子由《老子解》讀之。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稱最,子由之引《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夫未發之中,萬物之奧,宋儒自明道以后,遞相傳授,每令門弟于看其氣象為例如者也。子由乃獨得微言于殘篇斷簡之中,宜其善發《老于》之蘊,使五千余言爛然如皎日,學者斷斷乎不可以一日去手也。解成,示道全,當道全意;寄予瞻,又當子瞻意。今去子由五百余年,不意復見此奇特。嗟夫!亦惟真饑而后能得之也。

送鄭大姚序

昔者曹參以三尺劍佐漢祖平天下,及為齊相,九年而齊國安集。嚴助謂汲長孺任職居官無以逾人,至出為東海,而東海大治。今觀其所以治齊治東海者,實大不然。史稱汲黯戇,性倨少禮。初授為榮陽令,不受,恥之;后為東海,病臥閨閣內,歲余不出。參日夜飲醇酒,不事事。吏舍日飲歌呼,參聞之,亦取酒張坐飲歌呼;與相應和。此豈有軌轍蹊徑哉!要何與于治而能令郡國以理也?

《語》曰:“其身正,不令而行。”“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以余所聞,則二子者,將不免以其不正之身,肆于民上。不莊不正,得罪名教甚矣。而卒為漢名相,古之社稷臣者,何也?豈其所以致理者或自有在,彼一切觀美之具有不屑歟?抑茍可以成治,于此有不計歟?將民實自治,無容別有治之之方歟?是故恬焉以嬉,邀焉以游,而民自理也?夫黃帝遠矣,雖老于之學,亦概乎其未之聞也。豈二子者或別有黃、老之術,未可以其畔于吾之教而非詆之歟?吾聞至道無為,至治無聲,至教無言。雖賜也,亦自謂不可得聞矣,豈其于此實未有聞,而遂不知求之繩墨之外也?余甚疑焉,而未敢以告人。屬鄭君為大姚令,乃以余平昔之所疑者質之。

夫大姚,滇下邑也,僻小而陋,吾知君久矣其不受也。觀君魁然其容,充然其氣,洞然不設城府。其與上大夫言,如對群吏,處大庭如在燕私,偃倨似汲黯,酣暢似曹參。此豈儒者耳目所嘗睹記哉!君獨神色自若,飲啖不輟,醉后耳熱,或歌詩作大字以自娛,陶陶然若不以邑事為意,而邑中亦自無事。嗟夫!君豈亦學黃、老而有得者耶!抑天資冥契,與道合真,不自知其至于斯也!不然,將俱儒者竊笑而共指之矣,而寧能遽爾也耶!

吾與君相聚二載余矣,亦知君之為人矣,今其歸也,其有不得者乎?夫淵明辭彭澤而賦“歸去”,采菊東籬,有深意矣。刺史王弘,一旦二十千擲付酒家,可遂謂世無若人焉一知陶令之賢乎?阮嗣宗曠達不仕,聞步兵廚有酒,求為校尉。君既恥為令矣,縱有步兵之達,莫可告語,況望有知而大用君者,亦惟有歸去而已。行李蕭條,童仆無歡,直云窮矣,能無慟乎!如君作達,皆可勿恤也。君第行,吾為君屈指而數之,計過家之期,正菊花之候,飲而無資,當必有白衣送酒如賢刺史王公者,能令君一醉爾也。

先行錄序代作

言一也,有先行之言,有可行之言,又有當行之言。吾嘗以此三言者定君子之是非,而益以見立言者之難矣。

何謂先行之言?則夫子之告子貢是已。既已先行其言矣,安有言過其行之失乎?何謂可行之言?則《易》也,《中庸》也,皆是也。《易》曰“以言乎遠則不御”,是遠言皆可行也:“以言乎邇則靜而正”,是邇言皆可行也:“以言天地之間則備”,是天地之間之言皆可行也。《中庸》曰:“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夫夫婦能行,則愚不肖者自謂不及,賢智者自謂過之,皆不可得矣,其斯以為可行之言乎?既曰可行之言,則言之千百世之上不為先,行之千百世之下不為后;則以言行合一,先后并時,雖圣人亦不能置先后于其間故也。

若夫當行之言,則雖今日言之,而明日有不當行之者,而況千百世之上下哉!不獨此也,舉一人而言,在仲由則為當行,而在冉求則為不當行矣,蓋時異勢殊,則言者變矣。故行隨事遷,則言焉人殊,安得據往行以為典要,守前言以效尾生耶?是又當行之言不可以執一也。

夫當行而后言,非通于道者不能,可行而后言,非深于學者不能。若中丞李公,真所謂通于道、深于學者也,故能潔已裕人,公恕并用,其言之而當行而可行者乎!乃今又幸而獲讀所為《從政集》者,則又見其在朝在邑,處鄉處家,已往之跡皆如是也,所謂先行其言者也。某是以知公之學,實學也,其政,實政也,謂之曰《先行錄》,不亦宜乎!然既先行其言矣,又何不當行之有?又何不可行之有?

張橫渠易說序代作

橫渠先生與學者論《易》久矣,后見二程論《易》,乃謂其弟于曰:“二程深明《易》道,吾不如。”勇撤皋比,變易而從之,其勇也如此。吾謂先生即此是《易》矣。晉人論《易》,每括之以三言: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

是易簡,一《易》也。又曰不易乎世。是不易,一《易》也。又曰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是變易,又一《易》也。至簡故易,不易故深,變易故神。雖曰三言,其實一理。深則無有不神,神則無有不易矣。

先生變易之速,易如反掌,何其神乎!故吾謂先生即此是《易》矣。作《易說序》。

關王告文

惟神,忠義貫金石,勇烈冠古今。方其鎮荊州,下襄陽也,虎視中原,奪老瞞之精魄,孫吳猶鼠,藐割據之英雄,目中無魏、吳久矣。使其不死,則其吞吳并曹,豈但使魏欲徙都已哉!其不幸而不成混一之業,復卯金之鼎者,天也。然公雖死,而呂蒙小丑亦隨吐血亡矣。蓋公以正大之氣壓狐媚之孤,雖不逆料其詐,而呼風震霆,猶足破權奸之黨;駕霧鞭雷,猶足裂讒賊之肝。固宜其千秋萬祀,不同海內外足跡至與不至,無不仰公之為烈。蓋至于今日,雖男婦老少,有識無識,無不拜公之像,畏公之靈,而知公之為正直,儼然如在宇宙之間也。某等來守茲土,慕公如生,欲使君臣勸忠,朋友效義,固因對公之靈,復反覆而致意焉。彼不知者,謂秉燭達旦為公大節。

噫!此特硁硁小丈夫之所易為,而以此頌公,公其享之乎?

王龍溪先生告文

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無瑕,黃金百煉。今其沒矣,后將何仰!吾聞先生少游陽明先生之門,既以一往而超詣;中升西河夫子之坐,遂至歿身而不替。要以朋來為樂兮,不以不知而慍也,真得乎不遷不貳之宗。正欲人知而信兮,不以未信而懈也,允符乎不厭不倦之理。蓋修身行道者將九十歲,而隨地雨法者已六十紀矣。以故四域之內,或皓首而執經,五陵之間,多繼世以傳業。遂令良知密藏,昭然揭日月而行中天;頓令洙、泗淵源,沛乎決江、河而達四海。非直斯文之未喪,實見吾道之大明。先生之功,于斯為盛。

憶昔淮南兒孫布地,猗歟盛歟,不可及矣。今觀先生淵流更長,悠也久也,何可當哉!所怪學道者病在愛身而不愛道,是以不知前人付托之重,而徒為自私自利之計,病在尊名而不尊己,是以不念兒孫陷溺之苦,而務為遠嫌遠謗之圖。嗟夫!以此設心,是滅道也,非傳道也;是失已也,非成己也。

先生其忍之乎?嗟我先生,唯以世人之聾瞽為念,是故茍可以坐進此道,不敢解嘲也;唯以子孫之陷溺為憂,是故同舟而遇風,則胡、越必相救,不自知其喪身而失命也。此先生付托之重所不能已也。此余小子所以一面先生而遂信其為非常人也。雖生也晚,居非近,其所為凝眸而注神,傾心而悚聽者,獨先生爾矣。先生今既沒矣,余小子將何仰乎!

嗟乎!“嘿而成之,存乎其人;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先生以言教天下,而學者每咕嘩其語言,以為先生之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糟粕也,先生不貴也。先生以行示天下,而學者每驚疑其所行,以為先生之不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精神也,是先生之所重也。我思古人實未有如先生者也,故因聞先生之訃也,獨反覆而致意焉。先生神游八極,道冠終古;夭壽不二,生死若一。

吾知先生雖亡,固存者也。其必以我為知言也夫!其必以我知先生也夫!

祭無祀文代作

竊以生而為人,不得所依,則不免凍餒而疾病作。是故圣帝明王知而重之,仁人君子見而矜之,于是設養濟之院,建義社之倉,以至鄰里鄉黨之相周,車馬輕襲之共敝,皆圣帝明王所謂煢獨之哀,仁人君子之所以周急也。

而后四海始免怨號之夫矣,而豈徒然也哉!死而為鬼,不得所依,則誰為享奠而廢癘作。是故圣帝明王哀而普度,仁人君子憐而設饗。于是乎上元必祭,中元必祭,以至清明之節,霜降之夕,無不有祭。蓋我太祖高皇帝之所諄切,更列圣而不敢替者,又不獨古圣昔王相循已也。而后天下始無幽愁之鬼矣,而豈元謂也哉!何也?圣帝明王與仁人君子,皆神人之主也。不有主,將何所控訴乎?又何以諧神人而協上帝,通幽明而承天休也?生人之無依者,又是何等?若文王所稱四民,其大概也。死人之無依者,又是何等?若我太祖高皇帝所錄死亡,至詳悉也。是故京則祭以上卿,郡則祭以大夫,邑則祭以百里之侯,至于鄉祭、里祭、村祭、社祭,以及十家之都,咸皆有祭。而唯官祭則必以城隍之神主之。前此一日,本官先行牒告,臨期詣壇躬請,祭畢,乃敢送神以歸而后妥焉。此豈無義而圣人為之哉!此豈諂黷于無祀之鬼,空費牲幣以享無用,而太祖高皇帝肯為之哉!

今茲萬歷丁酉之清明,是夕也,自京國郡國,以至窮鄉下里,莫敢不欽依令典,相隨赴壇而祭,或設位而祭矣。況我沁水坪上,仁人君子比屋可封,生人無依,尚仰衣食,鬼茍乏祀,能不望祭乎?所恨羈守一官,重違鄉井,幸茲讀《禮》先廬,念焄蒿之悽滄,因思親以及親,為位比郭,情僧諷經,自今夕始矣。凡百無主鬼神,有飯一飽,無痛乏宗;有錢分授,無爭人我:是所愿也。

抑余更有說焉:凡為人必思出苦,更于苦中求樂;凡為鬼必愁鬼趣,更于趣中望生乃可。若但得飽便足,得錢便歡,則志在錢飽耳,何時得離此苦趣耶!醉飽有時,幽愁長在,吾甚為諸鬼慮之。竊聞《阿彌陀經》等,《金剛經》等,諸佛真言等,眾僧為爾宣言,再三再四,皆欲爾等度脫鬼倫,即生人天,或趣佛乘,或皈西方者,誠可聽也,非但欲爾等一飽已也。又聞地藏王菩薩發愿欲代一切地獄眾生之苦,此夕隨緣在會,有話須聽。又聞面然大士統領三千大千神鬼,與爾等相依日久,非不欲盡數超拔爾等,第亦無奈爾等自家不肯何耳。今爾等日夜守著大士,瞻仰地藏菩薩,可謂最得所主矣。

幸時時聽其開導,毋終沉迷,則我此壇場,其為諸鬼成圣成賢,生人生天之場,大非偶也。若是,則不但我坪上以及四境之無祀者所當敬聽,即我宗親并內外姻親,諸凡有人奉祀者,亦當聽信余言,必求早早度脫也。雖有祀與無祀不同,有嗣與無嗣不同,然無嗣者呼為無祀之鬼,有嗣者亦呼為有祀之鬼,總不出鬼域耳。總皆鬼也,我愿一聽此言也。我若狂言無稽,面然大士必罰我,地藏王菩薩必罰我,諸佛諸大圣眾必罰我,諸古昔圣君賢相仁人君子必罰我。兼我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以及列圣皆當罰我矣。不敢不敢,不虛不虛。謹告。

篁山碑文代作

篁山庵在江西饒州德興縣界萬山中,其來舊矣,而人莫知。山有靈氣。

唐元和間,有張庵孫者修真得道于此。造勝國至元,里人胡一真又于此山修真得道去。相傳至今,山蓋有二真人焉。嗣后山缺住持,庵院幾廢,失今不修,將不免為瓦礫之場矣。一興一廢,理固常然;既廢復興,寧獨無待。此僧真空之所為作也。

真空少修戒律,行游京師,從興圣禪師說戒。比還故里,才到舟次,忽感異夢:仿然若見觀音大士指引入篁山修行者。歸而問人,人莫曉也。真空遂發愿:愿此生必見大士乃已。撥草窮源,尋至其地,果見大士儼然在于廢院之中,真空不覺進前拜禮,伏地大哭。于是復失心誓天,務畢此生之力修整舊剎,復還故物。苦行齋心,戒律愈厲。居民長者感其至誠,協贊募化,小者輸木石,大者供糧米。未及數年而庵院鼎新,圣像金燦;朝鐘暮鼓,燈火熒煌。非但大士出現,僧眾有皈,旦與山陬野叟、巖畔樵夫同依佛日,獲大光明。向之悶然莫曉其處者,今日共登道場,皆得同游于凈土矣。向非真空嚴持有素,則大土必不肯見夢以相招;又非發愿勤渠,禮拜誠篤,則居民又安有肯捐身割愛,以成就此大事乎?固知僧律之所系者重也。

佛說六波羅蜜,以布施為第一,持戒為第二。真空之所以能勸修者,戒也;眾居士之所以布施者,為其能持戒也。真空守其第二,以獲其第一;而眾居士出其第一,以成其第二。可知持戒固重,而布施尤重也。布施者比持戒為益重,所謂青于籃也。眾居士可以踴躍贊嘆,同登極樂之鄉矣,千千萬萬劫,寧復是此等鄉里之常人耶!持戒者寧為第二,而使世人盡居第二布施波羅蜜極樂道場,所謂青出藍也。僧真空雖居眾人后,實居眾人前,蓋引人以皈西方,其功德益無比也,余是以益為真空喜也,向兩真人已去,今戒真人復繼之,千余年間,成三真人。然戒真人念佛勤,皈依切,定生西方無疑。

它日如見向者兩真人,幸一招之,毋使其或迷于小道,則戒真人之功德益溥矣。

茲因其不遠數千里乞言京師,欲將勒石以記,余以此得與西方之緣。戒真人見今度余也,余其可以不記乎?若其中隨力散財之多寡,隨分出力之廣狹,興工于某年月,訖工于某時日,殿宇之宏敞,僧房之幽邃,以至齋堂廚舍井灶之散處,其中最肯協贊之僧眾,最肯竭力之檀越,各細書名實于碑之陰矣。

李生十交文

或問李生曰:“子好友,今兩年所矣,而不見子之交一人何?”曰:“此非君所知也。余交最廣,蓋舉一世之人,毋有如余之廣交者矣。余交有十。

十交,則盡天下之交矣。

“何謂十?其最切為酒食之交,其次為市井之交。如和氏交易平心,閔氏油價不二,汝交之,我亦交之,汝今久矣日用而不知也。其三為遨游之交,其次為坐談之交。遨游者,遠則資舟,近則譚笑,謔而不為虐,億而多奇中。

雖未必其人何如,亦可以樂而忘返,去而見思矣。技能可人,則有若琴師、射士、棋局、畫工其人焉。術數相將,則有若天文、地理、星歷、占卜其人焉。其中達士高人,未可即得,但其技精,則其神王,決非拘牽齷齪,卑卑瑣瑣之徒所能到也。聊以與之游,不令人心神俱爽,賢于按籍索古,談道德,說仁義乎?以至文墨之交,骨肉之交,心膽之交,生死之交:所交不一人而足也。何可謂余無交?又何可遽以一人索余之交也哉?”

夫所交真可以托生死者,余行游天下二十多年,未之見也。若夫剖心析肝相信,意者其唯古亭周子禮乎!肉骨相親,期于無■,余于死友李維明蓋庶幾焉。詩有李,書有文,是矣,然亦何必至是。茍能游心于翰墨,蜚聲于文苑,能自馳騁,不落蹊徑,亦可玩適以共老也。唯是酒食之交,有則往,無則止不往。然亦必愛賢好客,貧而整,富而潔者,乃可往耳。愛客為上,好賢次之,整而潔又次之。然是酒食也,最日用之第一義也。余唯酒食是需,飲食宴樂是困,則其人亦以飲食為媒,而他可勿論之矣。故愛客可也,好賢可也,整而潔亦可也。無所不可,故無所不友。而況傾蓋交歡,飲水可肥,無所用媒者哉!已矣!故今直道飲食之事,以識余交游之最切者。飲食之人,則人賤之,余愿交汝,幸勿棄也。

自贊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詞鄙俗,其心狂癡,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見親熱。其與人也,好求其過,前不悅其所長;其惡人也,既絕其人,又終身欲害其人。志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飫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藉口;分明豪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仁。動與物迕,口與心違。其人如此,鄉人皆惡之矣。昔子貢問夫子曰:“鄉人皆惡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方竹圖卷文

昔之愛竹者,以愛故,稱之曰“君”。非謂其有似于有斐之君子而君之也,直怫悒無與誰語,以為可以與我者唯竹耳,是故倘相約而謾相呼,不自知其至此也。或曰:“王子以竹為此君,則竹必以王子為彼君矣。此君有方有圓,彼君亦有方有圓。圓者常有,而方者不常有。常不常異矣,而彼此君之,則其類同也,同則親矣。”然則王子非愛竹也,竹自愛王子耳。夫以王子其人,山川土石,一經顧盼,咸自生色,況此君哉!

且天地之間,凡物皆有神,況以此君虛中直上,而獨不神乎!傳曰:“士為知己用,女為悅已容。”此君亦然。彼其一遇王子,則踈節奇氣,自爾神王,平生挺直凌霜之操,盡成簫韶鸞鳳之音,而務欲以為悅己者之容矣,彼又安能孒然獨立,窮年瑟瑟,長抱知己之恨乎?由此觀之,鶴飛翩翩,以王子晉也。紫芝燁燁,為四皓饑也。寧獨是,龍馬負圖,洛黽呈瑞,儀于舜,鳴于文,獲于魯叟,物之愛人,自古而然矣,而其誰能堪之。

今之愛竹者,吾惑焉。彼其于王子,不類也。其視放傲不屑,至惡也,而唯愛其所愛之竹以似之。則雖愛竹,竹固不之愛矣。夫使若人而不為竹所愛也,又何以愛竹為也?以故余絕不愛夫若而人者之愛竹也。何也?以其似而不類也。然則石陽之愛竹也,類也,此愛彼君者也。石陽習靜廬山,山有方竹,石陽愛之,特繪而圖之,以方竹世不常有也。石陽將歸,難與余別,持是示余,何為者哉?余謂子之此君已相隨入蜀去矣,何曾別。

讀律膚說

淡則無味,直則無情。宛轉有態,則容冶而不雅;沉著可思,則神傷而易弱。欲淺不得,欲深不得。拘于律則為律所制,是詩奴也,其失也卑,而五音不克諧;不受律則不成律,是詩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奪倫。不克諧則無色,相奪倫則無聲,蓋聲色之來,發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惟矯強乃失之,故以自然之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復有所謂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徹者音調自然宣暢,性格舒徐者音調自然疏緩,曠達者自然浩蕩,雄邁者自然壯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絕。有是格,便有是調,皆情性自然之謂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則所謂自然者,非有意為自然而遂以謂自然也。若有意為自然,則與矯強何異。

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