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徐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4 22:39:46

 

 

如此题名,不是木头奇想,乃吴祖光先生为徐城北最早的一本书序,开篇的话。由典故开头,分析家人意愿。“具有少许古典文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城北徐公是距今两千多年以前、战国时代的齐国美男子。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徐城北可以想见当年父母为他赐以嘉名时对孩子的高度器重。”

 

我写徐城北,怕是比较王蒙误读更加谬以千里之举。以往文字,写人状物,都有些许直接经历。至于文人名家,那里心仪,都有不少他们的书籍垫底。即使不那么系统,至少三两本不在话下。此先生于我,如雷贯耳、大名鼎鼎,完全报章文字使然。假如翻阅旧存,书房现有文集,断简残篇而已,也许积存旧报还有不少,毕竟不如翻书来得容易。

 

既然不免谬传,便信马由缰,写写那点印象算了。

 

关注徐城北,也有些许年头了。知道他,也是奇人一个。否则,也不会闲散时乱翻书碰上。眼下上网查找,那家伙竟然出七八十本书了,怕也有近两千万字了吧?

 

还说印象。知道徐城北,还是那些文字,是那些写老北京的文字,从戏剧开头,到胡同、小吃、京城名家,真可谓如数家珍。非常奇怪,尽管徐的文字京味儿十足,字正腔圆,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就不属于北京作家,一如汪曾祺、孙犁。由他,还牵出这种突发的对比,譬如老舍,地道的老北京,京味儿浸在血液里、刻入骨髓。譬如,王朔,那京油子、京谝子,一不留神,京字打头的词语会蹦出一串儿。

 

阅读渐多,果不其然,印象里的结论有了佐证。这辈子,徐公大名如日中天,也赶不上父母了。特别母亲,彭子冈。早年女记者曝得大名,不是三剑客:浦熙修、杨刚,就是姊妹花,那是她跟小姐。那出尽孔祥熙洋相,使之获得哈哈先生大名,那毛泽东赴重庆谈判红遍大江南北报道,最使人心酸的一页,三剑客同时戴上右派帽子。

 

吴祖光在城北成名作《梅兰芳艺术谭》的序中,切中肯綮,道出这个成就的秘密。

 

祖光是城北恩师。六十年代初,祖光自北大荒返京,服从分配写作京剧剧本。彭子冈介绍儿子拜老师学写京剧剧本。由于父母政治问题祸及子女,生当斯世,同病相怜,设身处地,身为右派子女学习就业艰难,敢不牵情?特别城北相貌、神情乃至有些口吃都酷似父亲徐盈,更教老师顿生物伤其类亲情。当年那个不过二十出头内向的小伙计,很少发问,仅仅常常索看手稿,特别那些一遍遍修改唱词的只纸片篇,恭谨抄录及时完璧奉还举动,点点细节,为师印象之深刻,晚年为序,依然历历在目,神来之笔,处处生动。

 

京城没有栖身处的好学生,终由父母早年名记影响,转托高层送到新疆塔里木河垦区。苦难备尝,伤痛磨练,那孩子竟然没有消沉。那塔里木河畔的反复吟诵,感动着乃师,称为富有情趣、思想深度、用词技巧。天赋才能、生活经历、父母辈影响、更有自己的勤奋努力,深为老师看重,终于成为中国京剧院编剧,其间,“可能”为师向前后两任院长范钧宏、吕瑞明推荐。

 

学生才华,当为老师欣喜,于是这序对于梅派艺术意义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且以自己的“拙”,反衬学生的“华丽”:报刊评戏文字,致“城北徐公声名鹊起”,“梨园掌故、名家逸闻,头头是道,娓娓动人”,更教为师以为“难能可贵”者,这些似乎信手拈来的宝贵素材,有了作者独特见解,往往达到理论高度和深度。出版社早有意于吴先生,撰写梅程周盖传记,乃师婉拒盛情,虽然不同程度时相过从、亲近声咳、难舍情怀,但毕竟无力完成四位大师任何一个评传任务,知难而退。如今弟子成就,言语之中,格外兴奋,情自所由,还用再解?其实,知弟子依然为师。难以启齿的憾事,不得不言:中国京剧院新排剧目没有一个出自城北,为师一直期期以求,仍旧是能够拿得出手的剧本。

 

如此掉书袋,也算文章,唯木头为之也。

 

转益多师是吾师。

 

说到徐城北的家学渊源,不能不让人想起杜甫《戏为六绝句》中这两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更教人不能不想起徐家跟傅雷教子方法差别。

傅雷家书,关于孩子教育,那限制不禁令人唏嘘。家中高朋满座,喧哗不绝,当然有吸引力。也许,为了孩子心灵纯洁,先生不允许孩子过早介入社会,限制他们跟自己的朋友过多接触,尤其不得参与大人讨论。两个孩子竟然偷偷坐在客厅门后听那些高谈阔论,且成习惯,不慎被父亲发现好一顿惩罚,依旧乐此不疲。

徐盈、彭子冈这对大公报当年最出色伉俪,教子方法,别有一番亮丽风景。

重庆,抗战陪都最为特别地方,各种人物云集,领一时胜景,特别是中华英华,当为五千年历史之最。书香门第,自然友朋风雅。紧邻就有沈钧儒。沈家女公子婚礼,徐盈、彭子冈夫妇家也是待客处,周恩来祝贺就被让进徐家。

父母经常带徐城北走访冯友兰、向达、潘光旦、沈从文、汪曾祺、艾青等等。也许,这种熏陶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伴随儿女初长,无意渐趋有意,乃至刻意也在情理了。父母把城北新疆的诗拿给艾青,艾青读了说好,让这孩子找我聊聊。没有人能够强迫艾青读他的诗,徐城北可是特例。

按照徐的自许,家里文化背景,影响深厚,沈从文、聂绀弩、常任侠都是妈妈的朋友,都愿意把一肚子学问交给我。当年浩然忠告我:城北,你缺的不是笔墨,要有自己的第一手生活,生活之源不断,谁也抢不去。当然,我不主张你去农村,那跟你的气质和专业不合。要有特殊生活基地,一竿子插下去,三五年必有所成。生活不会埋没人的。不经意的开导,成就了下新疆的远因。后来电视报道新疆兵团,母亲去新疆的提示,没有任何犹豫的应答,自然顺遂。

 

艰苦备尝。

 

徐城北自叙,在新疆八年,河北固安又是七年,1979年调入中国京剧院。离开魂牵梦萦的北京,心底滋味究竟如何,徐未有道出。间接感受,自然他的作品。关于新疆,城北文字给人深刻印象的,只有两点。一是,惟言及几乎跑遍全国,到过22个省份。古人行万里路的梦,不到三十岁时,城北已经成就。二是做诗。时不时回北京,频频拜见父执辈,亦当此时。前文说过艾青品读徐诗;吴祖光先生序里说过:我不相信徐城北写不出好本子来,肯思想、有见解、又十分勤奋,尤其是又能写出有声有色的好诗的人,一定能写出好剧本来;特别是汪曾祺先生评价徐公,字第一,诗第二,本子第三。早年城北诗作给如是多老辈如此深刻印象,可见,那时打发苦难的主要方式惟诗而已,可也是小辈晋谒父执便捷途径耳。

 

跟新疆缘分,城北诗作阙如,自然无法想见。晚年为文,也没有那时生活踪迹,那段日子,在城北而言,的确不堪,与王蒙融入维吾尔族生活,怕是没有法子比较呃。惟有文革间返京于除夕前被街道革命派驱赶回疆经历刻骨铭心。为躲避街道革命派追查,竟然在北京车站靠一本杂志垫在屁股下面丢盹儿过夜,在公园里的长凳子上跟家人团聚。于是,出京容易回京难慨叹,也就成了其时城北绝唱了。

 

我在新疆,一呆就是八年。若干年后,猛然惊醒,父母周边老辈友朋对我的意义,绝对无法用语言表述明白。他们对我的关爱,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为宝贵的,割不断的思念,是融进我的身体内的文化血脉。我开始思念沈从文、聂绀弩、吴祖光那批老先生,比思念我的父母还要强烈,希望离北京、离他们更近一点。

 

一度,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要徐去做编剧,但是户口解决不了。梆子剧团报告市委,答复说北京市下放文艺干部太多,那么多人的遗留问题都没有法子解决,咋能调个年轻人进来?后来想办法进唐山,也没有办成。

 

最后,徐城北进了固安县。自己出马,直接找到县委书记,开门见山,坦陈真实意图:自报家门,说明家庭跟自己的实际状况,末了声明:到这儿没打算干一辈子,请书记最终放人进北京。耶呵,那位书记也够痛快:完全理解。不过得先买把子力气,好好干两年,将来一定送你回北京。这一进河北,没想到又是七年。

 

照徐的说法,后来进中国京剧院,还真不是靠后门儿,凭的是才气和实力。他把一个写新建生活的剧本寄给院方,无非想征求些意见,没成想竟然收到进剧院的调令。这番辩解,没有必要较真,有一个基本事实,1979年大环境松动,冤假错案平反大张旗鼓,人才不仅停留在口头,虽然不免刻意而为,毕竟新中国近六十年最好时期。

 

写作转向。

 

前引吴祖光先生《梅兰芳艺术谭》序言,乃师心结,弟子拿出像样剧本,冀求中鹄,依然序末重笔。其实,城北内心未尝没有如此遗憾。请看自我辩解。

 

进京剧院,当然是为了一展身手。何况京剧圈好老师范钧宏、翁偶虹,文化界有吴祖光、汪曾祺。心想事成,天遂人愿,果真?照城北自己的话说,天算不如人算,不到三年,承包制进了京剧院。剧团打破建制,重组小分队,忙着赚钱去了。不演大戏,创作人员还能找着北嘛!压力消失,不等于剧本琢磨停顿。但是,不坐班,空落落日子还得打发,于是,满世界投稿成了正业。新诗,旧诗、散文、杂文,一股脑儿往外抛。

 

人生得意之间,往往会摸不着南北。正当城北沉浸在稿约纷纷、疲于应对之际,那几双始终关注着他的眼睛看不下去了,吴祖光、汪曾祺的批评给发热的头脑浇上了冷水:城北啊,你写得太杂了。这些在新疆、河北的生活,跟你的现在太远,可别身在宝山捡了芝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是的,京剧演员说话不利落,识字有限,可是,京剧秉承着传统主线,只是没有人把它们钩连在一起。京剧院编剧,不知道袁世海、李和曾这些国宝级演员的价值,算不得称职。

 

研究京剧的路是在前辈批评声中走上的。

 

惊醒,在于对身边生活别具只眼。徐城北的生活细节里,这种敏感处处都有体现。譬如书斋,就有两个斋名:三不老书屋是艾青手笔,品戏斋,则是俞振飞墨宝。有人解释三不老斋名,那是徐对于数字三的偏好。三部曲,十年三写梅兰芳,老北京三部曲、新北京三部曲。也许如此。但是,三不老胡同可是徐城北跟父母早先的居住地。没有那分对胡同的眷恋,会有北京名吃往事的痴情?

 

说起品戏斋,可是有段跟戏不那么沾边的故事。名建筑学、园林学家陈从周一本《说园》,出过好几种版本,同济大学出版社有种八开本,封面竖写题款,竟是俞振飞笔迹。首先,书名让我深思自省:我是不是也该写一本《戏品》呢?古代有诗品、曲品、棋品、茶品,就没有人填补戏品空白?再说,园林学家都知道叫梨园先哲留墨宝,我乍不走这个脑子?何不抓紧请俞老写一个留下来,过上二十年动手不迟。

 

城北有句名言:读书靠“熏”。这分悟性,得自先生。梅兰芳家里藏书不少,他很少有时间读书。但这无妨。他身边满是读书人,听他们闲聊,就是最好的读书。

 

说起徐公身边熏的氛围,大体有这么几种。

 

一是他的工作范围。工作在梨园,周围满是著名艺人。认字不多,没稿子念不成句子。但是,生活的非凡经历造就了他或她跟别人不一样的路子,于是才能冲出梨园行当看不见硝烟的激烈打拼,成就凤毛麟角出类拔萃脱颖而出。所以能说,所以能依据文艺规律创造制作,没有事理人情透辟了解,数十年风雨历练积攒了满肚子的生动故事,能成人精?那可真是一批“没文化的文化人”。

 

二是社会交际和近乎固执的执著。新时期广东领风气之先,经常来北京约稿。请吃早茶,花不了几个钱,却把北京文化界名人几乎一网打尽。除了当年父执圈子,还有黄宗江、王蒙一干大腕儿。席间小伙计带好一双耳朵,自然宝山没有空手归。搜集素材,报刊杂志是简捷途径。凡有作品入眼,徐公特殊嗜好恰好是钱钟书先生“卑视”的:不光鸡蛋好吃,还得下茬子找到下蛋的鸡的那种人。想方设法找到作者,深入采访,尽可能占有全面。甚至台湾永和大王那些成功人士,读过那些书,他都会去追踪。

 

最后,当然是父执圈子了。上面的概念,“没文化的文化人”说的是梨园和社交圈子混得脸熟和概括。下面,做“新时期的旧文人”,则是概括自己成就所自由来的理智清醒和执意选择,意思是说:争取回到沈从文、汪曾祺、聂绀弩等那辈老人的传统里去。别致,那是识得功夫。徐城北说:“我33岁结婚,住在平安里。沈从文住在东单,坐111路无轨电车来送贺礼:一个五蝠捧寿的清代盘子,上面贴的红字是他自己剪的。还有一张手书:祝两位多福长寿——为国家多做好事为多福,长寿可以为国家多做几十年好事。从文敬贺。别看这张小小洒金红纸,可是非常名贵的故宫古纸。如今,跟健在的老人见面机会还有,但像以前一起玩儿,机会很少很少了。那些回忆是我后半生的宝贵财富,不说写文章,仔细想一想,也是满心眼子幸福。”

 

城北的京戏研究,不完全是一种有意识的转向,多少有点儿时代巨变下的无奈。于是,一个没有像样剧本的编剧,无论成果如何如日中天,那分不能释然的心结,便是必然和永久的。迄今提起,依旧不能坦然。譬如京剧研究后的路该怎样走,做出选择就得一番辩解:实际上,1995年前后,京剧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大势已去。进步只限于文化层面,理论和唱腔上,进步不大。

 

无论中外,象牙塔从来不是自由所在,职业方向是一堵无形的墙,凡欲越界者,都得经过一番撞墙乃至头破血流经历。譬如周国平散文享誉,便被哲学所指责为“不务正业”,易中天成名前厦大日子也有点儿不那么好过,二战后入伦敦国王学院任历史学教授的霍华德上校,早年因为要开战争研究课程跟系头头发生激烈争执,都是例证。(子雨《中西的对应于不对应》《中华读书报》200761319版)

 

话题绕远了。

 

任何研究,仅仅阅读生活远远不够。该领域前人研究成果,特别名家名作,都是绕不过去的山,不敢登顶的人,结果必然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号称关注原生态遗存,哪怕没文化的文化人的只言片语,哪怕碎成纸片的旧时代记录,一点儿不敢放过的人,赫然成就背后,依然不出如此窠臼。

 

徐城北读书经之一:不在于他存了多少珍贵版本,在他是否把本领域的学问弄通了。什么叫“弄通”?还是占有资料的全面,譬如本派“祖师爷”、师伯、师叔、师兄弟,他们的成果,能不能凑齐整,能不能通过连接、对撞看出眉目?我研究梅兰芳最重要的书,就是台湾版十大册《齐如山全集》。那时,海峡两岸还没有通邮。父母一位老友,先把它们从台湾寄到香港,香港朋友转道寄来北京。齐如山谈京剧表演法则,有四句话,有声必歌,无动不舞,不许写实,不得真器物上台。我的研究,这些话可真叫做提纲携领。

 

其二,为改变知识结构而读书。徐城北从书房拿出一摞书说。都是些城市文化、城市建设、建筑形式及建筑美学之类:三城记、阅读城市、现代音乐建筑……让城北说,读书比写作还累。徐依旧保持着写信习惯。他住的地儿没有邮筒,寄信得骑车到几站地之外的邮局,很不方便,楼也盖的杂乱。这些切身感受,迫使他硬着头皮读了很多不熟悉甚至排斥的书,了解人家城市建设理论、具体问题的解决处理。

 

一般说来,他读书跟着京剧、老北京和京城文化这些他的关注、研究连带一起,研究决定阅读搜罗方向,尽量占有资料,一本本阅读,还到生活里访问这些领域里的研究者、成功者,逛庙会、下馆子,去票友跟崇尚者交流会聚的戏院戏园子。但是,启发和眼界关联,于是,有了其三,书是生活折射的一个范围,后人应该用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完善前人书里的不尽完美,如何发现,需要借鉴,这就是视野。这是王朝闻发明。他提倡“隔海望山”,用诗论品画,用画论解释舞蹈……那段时期,梅兰芳三部曲写作,就买了许多其他领域的学术著作,譬如园林、书法,借鉴其他领域理论研究我的梅兰芳。特殊的书给人特殊启发,譬如,前引陈从周的《说园》。

 

如此读书,书房应当整齐,其实想象跟实际恰恰相反,杂乱的书也不少,这跟徐的家庭背景息息相关。母亲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出版带动了收藏。更多的,是文坛前辈赠书。父执新闻出版职业交往,友朋宽泛。叶圣陶、沈从文、艾青等文革后成为出版社争抢宝贝,文集层出,起先送父母,父母看不动了,转给城北和妻子,后来汪曾祺、聂绀弩直接送城北,这些泰斗作品在徐的书房书架上的的齐全,令人惊叹,城北眼里,其珍贵在于书里书外,一位又一位“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