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介禅师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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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介禅师传3

第十五章 义存九度拜龙象

 曹洞宗因洞山良价禅师开山创宗,后得云居道膺与曹山本寂二位入室弟子之力,在唐末五代之交弘传于天下。但在洞山道场,当时还有一位人物,在禅宗史上的地位毫不比云居、曹山二位逊色。这位人物便是后来开法于福州雪峰山的义存禅师。
 义存是福建泉州南安人,俗家姓曾,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生。他的家族,世世都斋僧敬佛,清净谨愿。义存一出生,便不食荤腥,在哺乳期间,每当听到钟磬,或是见了僧像,一张乳脸,也会恭肃动容。九岁时他就请求出家,父母不许。十二岁时,父亲带他去蒲田玉润寺礼佛。玉润寺住持庆玄律师,持行高洁,义存一见便生敬仰,立即礼拜说:“这不是我的师父吗?庆玄律师见义存骨相清奇,语音明朗,也十分爱惜,便对他父亲说:“我观此子为法门龙象,日后必为王者师,法露泽被天下。庆玄律师德高望重,父亲不敢拂逆其意,就把义存留下,作为侍童。
 义存十七岁时落发剃度,回福州时参谒芙蓉山灵训禅师。灵训禅师是归宗智常禅师的入门高足,南泉和尚的法孙,见到义存,极为器重,就把他留了下来,陪侍左右。
 不多年,唐武宗灭法,随之又是宣宗兴教。两、三年间,国内佛教风高浪险。义存和光同尘,游历于吴、楚、梁、宋、燕、秦。二十八岁时于幽州宝刹寺受具足戒。其后就巡名山,叩尊宿,突兀飘飘,云翔鸟逝。特别是义存三上投子(参叩投子大同禅师),九上洞山,嗣法德山(宣鉴禅师),参学之诚谨,被丛林传为千秋佳话。他的后世弟子,又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宗流派,其弘法功绩,更是昭若日月。这里,且看他九上洞山吧。
 义存一路风尘仆仆,初上洞山之时,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他性情温厚平和,忍辱精进,不论到了哪里,都极受僧人敬重。虽出自芙蓉灵训禅师之门,对经论禅定,可以说是独秀于林,但对禅宗参悟,向上直指之事,却一直未能入门。当时宗门,北有真定府(今河北省正定县)的临济义玄禅师,南有湖南鼎州(今常德寺)的德山宣鉴禅师、江西的洞山禅师和仰山禅师四家道场名声最为响亮,而洞山法席,还盛于前者。所以义存拿定主意,先上洞山参叩。但他不是一人而来,而是与全豁、文邃两位道友结伴而来。
 洞山受他们参拜毕,问义存:“你从何处来?
 义存说:“弟子近从天台山来。
 洞山又问:“既是从天台山来,见到智者大师没有?洞山见义存福德智慧俱足,唯嫌尚欠机敏,所以问了这么一句。
 师父请不要这样问,义存吃铁棒子有份。义存原欠机敏,最怕这一类机锋,故先作好了挨棒子的准备。
 洞山笑了笑,对文邃说:“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文邃答道:“我从杭州大慈寺来。文邃是大慈环中禅师的弟子,名份上也算是百丈怀海老和尚的法孙了。
 洞山见他来历不凡,问道:“你现在还看见大慈和尚吗?
 文邃说:“还看得见。
 洞山又问:“那你是在色前见,还是色后见呢?
 文邃答道:“非色前色后见。
 对这样的回答,洞山不屑一顾,不去搭理。文邃慌了神,说:“弟子离师太早,还不能明白大慈和尚之意。
 洞山不再理他,又问全豁:“你们三人,都去过大慈,你又有什么话说?
 全豁说:“谢师父问话。说完,便拂袖而出。
 洞山说:“你三人缘分未定,且住下在说。不过我看你们三人,驿马星正动,不知在这里住得下否?义存与文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第二天,洞山叫侍者唤他三人来,并亲自上茶。全豁旁若无人,自管吃茶。义存恭谨,垂手而立。而文邃却坐在凳上,垂眉闭眼。
 洞山问全豁:“这里茶的味道怎样?
 全豁说:“洞山茶味清香无比,只是味道淡了些。
 洞山微微一笑,又问义存:“昨夜睡得可安稳?
 义存说:“睡得安稳。
 洞山说:“梦中又到何处游方去了?
 义存一惊,心想:”这老和尚何以知我梦中的事?
 急忙说:“义存尚没有开眼,因此心神未静,请师父指示。
 洞山说:“你如今外静内动,日后内外大动,又当怎样?
 义存不明究竟,不敢再语。洞山见文邃一直未曾睁眼,问他:“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来?
 文邃急忙睁开眼睛,回答说:“弟子方才入定来。
 洞山心里好笑,说:“定本无门,你从何得入?文邃无以应答。洞山说:“对你三人,我不逐不留,愿住即住,愿走即走。
 他三人原是多年同鼻孔出气,听洞山如是说,心中欢喜,齐说:“谢师父厚意,我等当随时上山参礼。说完,礼拜了便下山去。
 他们三人这一去,先去舒州投子山,参礼大同禅师,却又折回湖南,准备到鼎州参礼德山宣鉴禅师。当时禅门中正鼎鼎沸沸地传闻:“莫去上德山,棒杀天下人。莫去礼临济,吼落狮子胆。
 全豁说:“这二人倒也奇怪,北方太远,且兵荒马乱,先去瞧瞧德山老汉再说。
 三人一上德山,义存与文邃见宣鉴禅师虽八十高龄,却威风凛凛,手执一条白棒,高坐于禅床之上,心中一凛,就礼拜下去。唯有全豁,却拿着软垫,走近宣鉴师,上下瞻顾。
 宣鉴禅师大吼一声:“这小子做什么?
 全豁不慌不忙地说:“两重公案,岂不精采。
 宣鉴禅师看了看他,说:“你还像个行脚人。
 又问义存:“你是一起来的么?
 义存回答说:“是。
 宣鉴禅师说:“以后各走各的路,别老是凑在一块。若你兄弟等在一起能了此大事,又何须到老僧这儿来。
 又问文邃:“听到了么?
 文邃说:“听到了。
 第二天,宣鉴禅师把他三人叫上堂来,问全豁说:“你们是昨日新到的么?
 全豁回答:“是。
 宣鉴禅师厉声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个虚头来的!
 全豁面不改色,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宣鉴禅师说:“你倒不错,日后可不得辜负老僧。此时,义存和文邃只有看的份,哪里还敢多言。
 又一日,他三人一早去参,全豁刚一进门,便问:“这里是凡是圣?惹得宣鉴禅师怒喝一声。这时,全豁却礼拜下去。
 宣鉴禅师对义存和文邃说:“他留在这里,你俩可以下山了。义存和文邃心中莫名其妙,但也只好下山。
 文邃问:“师兄,这次又当何处去?
 义存说:“还是上洞山参请为好。
 两人到了洞山,义存把全豁在德山的情况向洞山作了介绍,洞山说:“德山老和尚威如雄狮,如果不是全豁,换了别人一定难以招架得住。
 这话传到德山,全豁却不买账,说:“洞山老和尚不识好恶,错下名言。当时我一手抬,一手搦。义存二人听了,也不明白全豁到底说了些什么,但都暂时留在了洞山。
 洞山知道义存是法器,特地让他作了饭头,主管斋堂饭菜,这样方能压压义存的驿马星,不使他在外瞎走,并可随时点化他,使他早日成材。
 一日,洞山问义存:“刚才你做什么去了?
 义存说:“在木工房里砍辗米的槽子。
 洞山问:“几斧砍成?
 义存说:“何须几斧,一斧便成。
 洞山笑着说:“如此不过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怎么样?
 义存说:“那边的事,直是没有下手之处。
 洞山不以为然,说:“仍然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到底怎么样?义存语塞,他还尚欠这么一步。洞山自此对他更是多方勘磨。
 一日,义存入室,洞山说:“入我门者,须得有语,若不留下言语,就不得入我之门。也不得说那些早说过的过场话。
 义存说:“弟子本来没有嘴,又叫我怎么去说?
 洞山摇摇头说:“就算你没有嘴,但必须还我眼睛来。
 义存又无言可对。这次道膺在旁,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待我有嘴时,再跟师父说。’”
 义存虽在洞山做了饭头,洞山也对他多方加以提持,无奈他机缘未熟,加上驿马星动,而文邃在洞山不久即见道开悟,义存见了未免心急,也萌动了去他方参请的念头,于是向洞山告假下山。
 这次你准备到哪儿去?洞山心平气和地问。
 启禀师父,弟子此次仍归岭中去。义存小心翼翼地回答,来来去去,他自己也不好意思。
 洞山似乎毫不在意,问他:“当时你是从哪条路上出来的?
 义存说:“弟子当年从飞猿岭出来的。
 洞山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作了一个飞腾的样子,说:“有一人不从飞猿岭上来去,你可曾认识他?
 义存说:“弟子不认识。
 洞山说:“你为什么不认识他呢?
 义存说:“他无面无目,我又怎么认识?
 洞山反问道:“你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无面无目?
 义存一时语塞,回答不出。道膺摇了摇头,说:“师兄,你怎么搞的,师父已经把你引到门口,怎么就差这么半步,进来不了呢?   
 洞山说:“这也是时机未到的缘故。你先去吧,不过须归德山。我这洞山的大门,仍然对你敞开,希望你不时回来看望老僧。义存作礼而去。
 就这样,义存又三上投子、三上德山、九上洞山。好在江南舟行甚便,来来去去,不过两三年的时光。
 不过,义存这次在德山,却有了重大收获。一次宣鉴禅师让侍者唤他,他上前问候,宣鉴禅师说:“我自己在唤义存,与你何干?你又来做什么?
 义存无言可对,窘得脸都红了,难过地问:“弟子愚钝,实在参不透玄机。不过请师父明言,从上宗乘,无上禅法,弟子还有分没分?  
 宣鉴禅师劈头给他一棒,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下去!
 第二天,义存实在想不通,又上堂求宣鉴禅师开示。
 宣鉴禅师对他说:“实话告诉你,我这禅宗,无言无语,实无一法可以传授给人!这时,义存终于有所省悟。
 虽然如此,义存仍未彻悟,不久又回到洞山。好在洞山有言在先,仍热情接待,让他还当饭头,并常将平生心得,或明或暗地传授给他。
 一日,义存在厨房里蒸饭,洞山问他:“今天蒸多少米饭?
 义存说:“蒸了两石大米。
 洞山说:“山里有千五百僧人,这两石米未必够啊!
 义存说:“师父放心,虽有千五百人,但其中有的并不吃饭。洞山说:“如果他们忽然又要吃了,你又怎么办?义存又无言可对。
 这时道膺在旁,说:“师兄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若大家都要吃,米就不会不够,人也不会不饱。
 洞山笑着说:“此语怎样?
 义存说:“弟子性厚,原不善机趣。今日谢过,来日方长。洞山点头而去。
 又一天,义存在厨房淘米,洞山走了进来,问道:“你这是淘沙去米,还是淘米去沙?
 义存说:“这次可是沙米一时皆去。
 洞山摇摇头,说:“不对,若是沙米皆去,大家又吃什么?义存此次不再别扭,顿时将米盆弄个底朝天。
 洞山说:“我这里是留你不住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你的因缘最终还是在德山。你且去,德山老人年岁已高,赶快前去。不然错过,当悔恨一生。” 义存领命而去,后来在德山果然多有发明,但仍然没有突破最的禅关。
 一日,义存与全豁从德山下来,到鳌山寨为寺庙办事。此时正当隆冬,连降几天大雪,使两人无法归山。全豁在店里,每天是吃了就睡,而义存则从来都在坐禅,见全豁连睡几天,实在看不下去,说:“师兄,睡什么!且起来说话。
 全豁说:“你要做什么?
 义存说:“我如今四十好几了,一直参禅却没有个着落,怎不心急呢?
 全豁说:“管他的,师兄,且睡去,你每天坐在那儿,像个村的土地爷,是否想日后好去骗那些老百姓啊!
 义存诚恳地说:“师兄,我哪里睡得下,用功三十年还未有个入头处,我心里不安稳,可不敢自以为是,不敢自己骗自己啊!
 全豁说:“师兄,你三上投子,九上洞山,我还以为你早已彻悟了。既然如此,你把自己的情况给我说说,是的我代师父替你肯定,不是之处我也代师父为你铲除。
 义存说:“当年我在盐官国师那里,听堂上举色空义,得了个入处。
 全豁摆摆手,说:“不要说这个,再过三十年也不要说这个。
 义存又说:“我又看到洞山的睹水偈说:‘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全豁说:“也别这样举例了,这样吃别人的粮食,自己终究救不了自己。洞山要你切忌从他觅,你为什么还去从他觅呢?
 义存又说:“去年我请教德山和尚挨了一棒,当时如同桶底脱落一般。
 全豁连连摇头,说你没有听别人说:从门外收拾来的,决非自家传世之宝啊!
 义存语穷言尽,问:“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全豁说:“以后若要弘扬大教,一一应从自己心胸里流出,将来方可盖天盖地去啊!
 义存终于言下大悟,向全豁作礼说:“今日可谓鳌山证道。虽然,切不可不礼谢洞山、德山二位老和尚。自此之后,义存终于成为一代朝野共仰的宗师。
 明代铁山仁禅师有偈赞这三上投子,九上洞山及鳌山成道因缘,诗曰:

三回九度太颟顸,到底须寻旧路还。
待得鳌山消积雪,至今平地起波澜。

第十六章 正偏五位寂子知

 洞山因先得道膺,再得义存,心里甚为愉悦,但二人不久离去,心中又难免不舍,要隆盛洞山道场,没有智深愿弘的人物可不行。不久山外来了一人,洞山一见,心中大喜,此人即是后来住持曹山的本寂禅师。
 本寂是泉州莆田人,俗家姓黄,少年时便熟读诗书经史。唐末之时中原战乱不休,中原的衣冠名族为避世乱,多侨迁泉州,并把京洛一带学风带了过来,使当时僻远的泉州这海上之城,儒风大振,号称小稷下。本寂为此学风所染,加之睿智多思,又博闻强记,受此风之影响后,性情见识,均远出人上。他道性天成,观诸子之书不能尽性,于是立志学佛道。十九岁时,得父母同意,入福州灵石寺出家,二十五岁受具足戒。此时禅宗正盛行天下,而特别以洞山道场为隆,本寂便收拾行装,前往拜谒。
 参叩之时,洞山说:“将你的法名报来。
 本寂说:“弟子名本寂。
 洞山又使出其惯用的接人手段,说:“我不问你这个名字,向上再说!
 本寂说:“若向上再说,则弟子不必说了。
 洞山问:“你为什么不说呢?
 本寂说:“若向上再说,就不叫本寂。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名字,却请师父说好了。
 洞山一听,心中大奇,想道:”这个后生,识见天然,竟然不在道膺之下。临阵机辩,则远胜初来时的义存。于是眼神平和,久久地看着本寂。
 本寂相貌极为清秀,眉高鼻直,眼明口润,虽不及道膺强悍,却比道膺精明;虽不及义存敦厚,却比义存文采。特别是眼神中那种明察和无畏,看得洞山默默点头,说:“你也不必行脚了,就留在老僧这里,当个侍者,我早晚都有话给你说。
 本寂心中大喜,心想:”天下传闻禅宗明眼宗师,有沩山、仰山、德山、洞山、临济五家。沩山和尚已经故去,那仰山和尚则太刁钻,与我有针芒之嫌。而德山、临济二家,行棒行喝,实非斯文之道。唯洞山中正平和,文质彬彬,正惬我意。老师自当选择好弟子,弟子也当选择好老师。我如今初来乍到,洞山就许我入室,虽是有缘,也是天意。于是整容礼拜,就留在洞山身边。
 第二天,洞山问他:“平时读些什么书?
 本寂说:“在家时不外诗书经史及诸子杂说,出家后不外中观瑜伽诸大乘经典。
 洞山又问:“除此之外还看什么书?
 本寂说:“上看天书,下看地书,中看人书。
 洞山又问:“这天地人三书你怎么去看?
 本寂说:“不看。
 洞山说:“如果不看,又怎么能知晓天地人三书?本寂说:“师父不是早已看完,又何须弟子多嘴。
 洞山说:“你悟性天成,不假师力。但如想播扬大法,还必须学习一定的章法。老僧先有道膺,然此子不拘法度,所以难以当此大任。义存才德双备,但如今已为他家种草,所以我也不便把禅法传给他。你须留意,在这里好好参学,老僧自有安排。
 本寂知道老和尚所指是传法之事,说:“谢师父厚意,本寂才力轻薄,恐有辱师父的重托。天下良才甚多,小子何敢当此大任。
 洞山说:“也不是老僧非要看中你。我本来作有五位秘诀,曾暗地里晓示诸人,但诸僧竟无人能晓。道膺不屑于此,也有他的道理;义存已立根德山,传给他也不合名分。你如果不受,我又将托付给什么人?当然,这件事不可性急,须慢慢来。你虽然睿悟无比,还略欠老到。须在老僧处调养两年才行。
 见洞山推心置腹,言之敦敦,本寂就不再推辞,说:“师父识人,如亲生父母。本寂今后自当努力,补漏纠偏,不负师父厚望!于是,师徒二人常作长夜之谈,寺僧未得许可不准入内,因此都不知他二人谈了些什么。
 一日, 有位意上座来参,问洞山:“是如如遍居前,还是不如如遍居前呢?意为真如佛性与万法,于自己心中如何料理。
 洞山说:“这何曾有个前后,如如遍居前,不如如亦遍居前。
 意上座又问:“是如如遍分其优劣,还是不如如遍分其优劣?所谓优劣,意指菩提烦恼之别。,即为生起。如《大乘起信论》中所说一心二门中的心真如门心生灭门
 洞山微微一笑,说:“如如亦遍分其优劣,不如如亦遍分其优劣。
 意上座不服,说:“既然如此,那又何须再分如如、不如如,岂不是没有彼此了么?
 洞山说:“怎么!你竟不知分亦不分的道理?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分?
 洞山说:“如如遍于三界。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不分?
 洞山说:“不如如遍于三界。
 意上座似有所悟,问:“莫非是通身不通身边上的事?人因色受想行识这五蕴身而得菩提,故谓通身;人亦因五蕴身而处烦恼,故谓不通之身。
 洞山说:“错了,不是这个道理。
 意上座急忙问:“不是这个道理,那又是什么道理呢?
 洞山说:“仍然是如如遍和不如如遍的道理。
 洞山见意上座搔头挠腮,疑惑不解,就笑着说:“意上座非得要知道么?我给你打一个比方。这如如与不如如,恰如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子,嫁给一个三岁的童儿。这老婆子虽年纪长大,却成天被那童儿使唤,不得半分自由。当时本寂一直侍立在旁,听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意上座尚不能解,一听本寂失笑,便问:“小师兄失笑,想必明白师父深意,请问什么是八十岁的老婆子?
 本寂说:“你怎么搞的,没有见过老婆子么?我给你说:纷纷白发连头雪,这决错不了。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三岁童儿?
 本寂说:“作不得主。
 意上座问:“为什么作不得主呢?
 本寂说:“三岁的孩童,能做个什么?吃喝洗睡,一切都得要人服侍啊。
 意上座又问:“既然是八十岁的老婆子,为什么要嫁给三岁的孩童呢?
 本寂说:“只有八十岁的老婆子,见多识广,才懂得侍候和爱护这个心肝宝贝啊!
 这时,洞山说:“修行也当如是,众生之如如,恰如这三岁孩童;众生之不如如,恰如这八十岁婆子,彼此离不得啊,所以说分亦不分。
 一日,洞山对本寂说:“你来此已有一载,可出去参访参访。本寂原不愿走,他可不像义存那样犯着驿马星。但既然师父有命,也就下山去了。
 本寂原无心参访,此次下山,就乾脆回家省亲。省亲归来,路过福州,听说乌石山灵观禅师乃黄檗希运大师的及门弟子,禅风险峻,心里一动,便前往参叩。
 一见面,本寂便问:“如何是毘卢师、法身主?毘卢即指毘卢遮那佛,乃万佛之本,也就是佛的法身。本寂的这一问,极高极险,常人真不知如何回答。
 可这位灵观禅师却举重若轻,淡淡一句话,就使得本寂两个月来奔波两千余里。他说:“老僧如果向你说了,那就另外还有个什么毘卢师、法身主了。本寂心中暗暗称奇,礼拜后就急急赶回洞山。
 回到洞山。本寂把灵观禅师之语向洞山说了。洞山说:“你问得极好,灵观和尚也答得不错,只是你还欠进语,该再问一句。
 本寂问:“如何才不欠进语?
 洞山说:“你应该这样问他:‘为什么不说?’”
 本寂又赶回福州,对灵观禅师说:“上次答话意犹未尽,师父为什么不说出来?
 灵观禅师说:“这个毘卢师、法身主,若说我未给你说,我又不是哑子;若说我给你说了,怎奈这舌头却是烂的!
 本寂又赶回洞山,向洞山作了汇报。洞山向南合十道:“没想到福州竟有如此人物,真是古佛降世啊!
 次年春气一动,洞山将僧众集聚一堂,说:“老僧前有《新丰吟》,后有《玄中铭》,不知诸位学习如何?今天,特把《偏正五位颂》公布于众,诸位一同参究如何?说毕,便叫本寂将已写好的纸样,贴在石壁上,并一一念给众僧听。本寂谨遵师命,朗声诵道: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
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时嫌。

 参禅已久,渐有火候,故明君正位,如三更之月初上,照临万物。许多参禅者到这一步时,都有初次相逢之感,既兴奋,又陌生:“这就是我么?”“这就是本来面目么?此时,大我刚从小我中脱出,小我的阴影还较浓地覆盖在这个大我之上,因此又有隐隐犹怀旧日嫌的感受。明月初上,还未中天,光明尚弱,故尚须继续努力。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
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

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日出光灿,如同古镜(指人之本心)。参禅者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分明觌面别无真,自己的真心、真性已经确定,用不着用心、用镜子来证明或确认它的存在。没有心,没有镜子,自己却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之中,因为心——镜子所反映出来的只是影子——“迷头而已,并非绝对真实的。一般人信不过自己,总想为自己的存在去寻找根据,这就是没有见道的表现。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
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正中来所出俱正、俱中,所到也是当正、当中。在功行中要行鸟道玄路空里步,这就是没有踪迹、无路之路,即无中有路。在这里,无论心行、事行,都无影无踪。对于禅,不能直接说破,就像不触犯当朝皇帝的名讳一样,开口即错,饶你有苏秦张仪一样的辩才,也无用武之地。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
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带中和的境界,功夫来临了,自有一番冲天的志向和气概。两刃即菩提烦恼、凡人圣人、生死涅槃、内道外道,一切相对立的都在其中。功夫未到之时,自然不敢交锋,怕伤人或自伤。这里火候已到,一切法无不是佛法,又何须回避?恰恰是红尘的烈火,方可孕育出圣洁的佛莲啊!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
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一般人学习佛法,不执空,便执有。修行到了兼中到境界,不论行住坐卧,不论说与不说,都不落有无,自己块然独处,不与万法为侣。谁都想超出常流,直上妙高峰顶,但这恰恰是对大道和佛法的误解。真正见道之人,仍然会回到炽如炭火的红尘之中,灰头土面化导众生,将万丈红尘烦恼当作极乐世界……
本寂诵完,满堂僧人面面相觑,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此时洞山拂尘一举,对僧众说:“这是本山修持的纲宗要诀,你们要熟记在心,时时揣摸,并依照它修持。要知道,修持佛法不是小事,须依法依戒。达摩门下,辗转相传的,是顿门无上大法,无依无傍,无规无式,无门无径,旁人何得而入?因此自石头和尚以来,药山、云岩二位老人,都立有规矩。只是因缘未到,未曾公布。现在老僧见禅风炽盛,人多效仿,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所以立此偏正五位之诀作为路径,凡本门弟子,都可依照次序修行,必然会得到无穷受用。这是一道修行者必须突破的关隘,那些似是而非,未悟言悟,未证言证的人,将会被拒之关外!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向本寂询问。说完,便回到方丈去了。
 道膺原为洞山僧众领袖,但不久即下山自立门户去了。洞山虽然每天都一任众人早晚参请,但他毕竟是一山之尊,一般僧人,哪敢去私下亲近。如今本寂被洞山推到前台,不由他愿不愿意,这千万个问题都放在了他的头上。
 请问师兄,堂头和尚如今开示偏正五位,如谜语一般,令人难以理会。师兄既荣膺大任,能不能给我们解释清楚?僧众们七嘴八舌地问。
 师父这偏正五位,也叫做君臣五位,也可推衍为功勋五位、王子五位等。都是为了自性流行随其机缘火候的开合演示。本寂当仁不让,遂侃侃道来——
 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所以是虚玄大道,无着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玄最妙,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如上次意上座所问如如不如如,也暗合君臣正偏之意。
 听到这里,已有几位僧人暗暗点头,心里渐渐明白起来。这时有一僧问:“什么是君?
 妙德尊环宇,高明朗太虚。本寂原本学识极高,诗也做得好,所以不加思索,那律诗般的句子,带着禅意随口而出。
 什么是臣?那僧又问:“灵机弘圣道,真智利群生。本寂仍是用律句作答,禅意虽玄,但其义却也明白,众僧大多能解。
 什么是臣向君?
 不堕诸异趣,凝情望圣容。
 什么是君视臣?
 妙容虽不动,光烛本无偏。
 什么是君臣道合?
 混然无内外,和融上下平。
 随问随答,毫无滞碍,本寂就把这君臣正偏五位,一一作了解释,意犹不尽,又说:“以君臣偏正言者,不欲犯中——不能生硬直接。如同臣子与君上说话,处处得小心翼翼,注意避讳,不然则撞下大祸。故言君臣偏正,定须回互和融,便上下内外皆相安无碍。这是我们禅法的宗要,师父曾有嘱咐。
 本寂的答话,早有侍者一一录下,呈给洞山。洞山看了,感慨地说:“老僧既有道膺,又有本寂,可以庆幸的是,云岩的禅法道不会坠落了!
 洞山还担心这五位君臣偏正之旨为人误解,步入歧途,一日上堂,又讲了向、奉、功、共功、功功这五位,把五位之说,再推进一层。
 前些时候本山开示五位之旨,幸得诸位努力,多数人已能诵能行了。这里老僧当进一步问大家,向时怎么样?奉时怎么样?功时怎么样?共功时怎么样?功功时怎么样?洞山说完,眼神往下一扫。
 不少僧人原本就对君臣正偏五位感到头痛,如今见又来了个向奉功五位,顿时头都被炸开了。但也有不少僧人于君臣正偏五位有所得益,今见五位之说尚有进境,一时更加欢悦。
 老和尚的禅,真是层出不尽的啊!有僧人赞叹道。
 马祖石头以来,祖师们均着重于对机,开示虽多,但却不传章法,令我等摸不着头皮。堂上和尚这五位之说,虽说玄乎,但却容易记住,且有章法可循。又有僧人这样说。
 要知道,这,乃目标、方向;,乃信奉把握;,乃个人成就;共功乃助他人成就;功功乃集体成就。洞山五位旨诀,到这里才臻于圆满。
 当时僧众们哪里其中的旨趣,早有一僧问道:“敬禀师父,什么是向?
 洞山反问道:“你吃饭时怎么样?”——吃饭的目的是什么呢?
 什么是奉?那僧又问。
 洞山答道:“背时怎么样?”——违背、放弃目标后的情境会怎么样呢?
 什么是功?
 放下锄头时怎么样?”——不耕耘,能有收获吗?
 什么是共功?
 不得色!”——教化时了无痕迹,无论隐显,皆不可见。
 什么是功功?
 不共!”——一切皆空,内无度人之己,外无可度之人。虽度化众生,而内不见己,外不见人。
 洞山将那僧的问题一一回答,言简意赅。但当他看到众僧都露出惶惑之相时,又说:“对这五位,老僧都配有偈颂,你们可牢牢记住。于是就让本寂将向奉功五位偈颂贴在石壁上,仍由本寂唱诵。本寂也就一一诵来:

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屈龙腰。
有时闹市街头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是目标,是方向。古代圣君治世,效法的对象就是尧舜;参禅的方向,则是以佛和祖师们作为效法的对象,以明心见性。见道之后,无处无非道,如同尧舜盛世一样。到处文明贺圣朝,内外浑是一片吉祥和光明。

奉: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数,更向乱峰深处啼。

“是信奉、把握,要达到念念不忘方致上境。如同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无时无刻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一个新婚久别的少妇,浴后浓妆艳抹,在闺中等夫君回家。子规啼出不如归去的声音,正是少妇的心愿心声!她盼郎归家的心情是如此强烈,哪怕百花落尽,都不能使她有所淡漠或忘怀。参禅习禅,能有这样的深情这样的急迫,就在上达标过关了。

功: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是修行的成就。这时自己的身心,如同枯木花开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得到了永恒。如同菩萨们一样,可以乘座玉象麒麟。以往的身心,堕在红尘之中,而今却超出尘世,高隐于千峰之外,这时的禅心,如皎月,如清风……

共功: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为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共功是自己成就后去度化众生。虽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但佛毕竟是佛,众生毕竟是众生。但没关系,自己见道前不是也有这样的万别千差吗?当众生也究明了这件大事后,则会换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

功功: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功功是集体成就。到这里,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功行不可思议。无佛可成,无众生可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这里,用不着你去崭露头角。一些修行人企求成佛作祖,上一点香烛却向菩萨索取许多,见道后,就会感到当初这种心愿实在令人汗颜!大道本空,在无穷无尽的时空里,无人识得,那善财童子的五十三参,不也是多余的吗?
本寂唱诵完毕,也径自回房去了,他也无须多加解释。他知道,有些解释是不必要的,反而会把人心搅乱。法度有缘人,谁与此法有缘,并与此法相应,即使不作解释,他也会了然于心的。
 三年来,本寂一直出入方丈,密印所解,深得洞山赞许。一天,他向洞山告辞,洞山深知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也需要他再建道场与道膺呼应,遂不加挽留,只是问:“你现在下山,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不变易的地方去!本寂自信地说。
“不变易的地方,岂有来去!洞山抓住破绽,毫不放过,紧追一句。
“来去的本身也不变异!本寂坚定地说。看来他已达到动而不劝,静而不静那动静不二的境界了,洞山暗暗为他高兴。
 你归乡是从飞鸢岭过么?洞山关切地问。
“是的。本寂直率地回答。
“那你来时也是从飞鸢岭过来的喽?洞山问得似乎很仔细。
“是的。本寂回答得仍很简洁。
“有一个人不从飞鸢岭上过便来到这里,你知道吗?, ”, , ,, 将用于义存的那一套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他?没有到别处去!这个时候的本寂,悟境远在当时的义存之上,立即冲破了洞山所布的疑阵。
“你见到个什么道理,知道他未到别处?洞山还不放心,又追问一句。
本寂跪了下来,对洞山说:“师父,如果不是在洞山,我哪能到这步田地。若不到这步田地,我又哪里能这样说呢?
洞山心中大喜,心想:”我这本寂,看来并不弱于那(仰山)慧寂,今日之别,犹胜过当年与义存之别。于是说道:“今晚你住在方丈,我有话说。明日一早,你可自行上路。说完,独自一人,拄着竹杖上山去了。

注释
①曹洞宗的纲宗诗偈皆有其确定的旨趣,不能随意改动。细加阐释又非本书宗旨。想对此作进一步了解的人,可参阅笔者《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一书中的有关文字。

第十七章 宝镜亲手付曹山

洞山独自一人上山时已近黄昏,侍者未得允可,不敢近前,只得在百步之外远远候着。山顶有一凉亭,洞山立在那里,望着暮云斜晖和起伏的群山,心中在想什么呢?
 洞山之法,近承云岩,远承石头,又兼得龙山和尚和兴平和尚指示,自然是集马祖石头两家之大成的禅法。然禅家传灯,最重血脉。石头和尚着有《参同契》口诀,传药山、再传云岩。云岩加以推衍,又成《宝镜三昧》,并传给洞山。洞山秘不示人,对此又有损益,只是在, 《新丰吟》和《玄中铭》中略露消息,并用在五位之诀上。如今洞山人已渐老,是该托付给传人的时候了,但托付给谁呢?传道贵在得人,如果不是能够担荷大法的人,岂不将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如今唯有本寂可以传付大法。洞山道场内尚有匡仁、师虔、本仁、居遁等十数人,均为好手。但论其才调,都比道膺、义存逊色些。这《宝镜三昧》,不止是禅修功行,还须有文彩相扶,才能为世人知晓。前些日子本寂解释五位君臣之说,使洞山称赞再三,看来这《宝镜三昧》非本寂不传了。
 可洞山还有什么顾虑呢?
 原来,《宝镜三昧》中明明说过:“只要表现于文采,就是染污了它。究理之与实行二者,缺一不可。只可惜究理的人,往往废行,成了理障;笃行的人,没有理的指引,又容易走入歧途。自石头和尚以来,诸祖均重回互,就是想使人理行不二,迷悟不二,凡圣不二。洞山特重回互,所以在《宝镜三昧》中反覆吟咏,想使后世学人留心。虽然这样,洞山仍不放心,他知道,千百人中,能真行真知者,不过数人而已。《宝镜三昧》文辞玄奥,机关暗伏,本来是设立禅关,以防匪人。但假如后世儿孙把它当作探玄的游戏,进行文字上的曲解,又会怎样呢?
 道在得人,苟非其人,道不虚传。洞山反覆吟味着这几句,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就将它传给本寂。至于后人如何曲解,我是管不了的了。连我佛所说的经典,尚有人曲解误用,又何况这《宝镜三昧》?想到这里,便招了招手,侍者赶忙上来,扶着他走下山来。
一入方丈,本寂早已在这里等候。洞山让他点上灯,从枕下取出一册书来,书皮上用金粉写着《宝镜三昧》四个篆体文字。
 洞山对本寂说:“我在云岩先师那里,亲印《宝镜三昧》,现在把它传授给你!
 本寂顶礼拜谢,接过书来,翻开一看,不觉心潮澎湃,连声说道:“真是我们一宗的秘旨!
《宝镜三昧》文辞简练,却奥义无穷,就像天罗地网一般,把洞山一脉修持大法,全数包容在其中了。其文曰: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善宜保护。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窠臼,差落顾儜。背触皆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为物作则,用拔诸苦。虽非有为,不是无语。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来不去,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不得物,语未正故。重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尽成五。如荎草味,如金刚杵。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途,挟带挟路。错然则吉,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极趣,真常流注。外寂中摇,系驹伏鼠。先圣悲之,为法檀度。随其颠倒,以缁为素。颠倒想灭,肯心自许。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馵。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狸奴白牯。羿以巧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潜行秘用,如愚若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

这首意蕴极丰富的《宝镜三昧》,寓意深微,如果用现代语言来翻译,未免有佛头着粪之嫌。但为了便于读者理解,笔者也不惜入泥入水,勉强用现代白话描述其大概——

这本来现成的大法,佛祖已经密相传付。
你现在既已得到它,就应当好好去保护。
银碗里面盛着白雪,明月之中潜藏白鹭。
分门别类虽不一样,混然一体各有所处。
意旨岂言语能表述,有来机就能去应赴。
此机一发则成窠臼,不知变通枉自踌蹰。
肯定否定都不正确,恰像燃烧着的大火!
只要缠上语言文字,它就已经属于染污。
纵是在暗夜仍明亮,纵是在天明不显露。
它成为万物的准则,可救拔人生的诸苦。
虽然不是有为之法,却绝非什么也不做。
站在晶莹的明镜前,形体与影子两相见。
你不是镜里面的他,他正是镜子前的你!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眼耳鼻舌身已俱备。
既不是来也不是去,不是生起也非黏着。
咿呀学语体露纯和,虽有声音却无意趣。
终究没有粘滞外物,是因语言仅是空壳。
将离卦六爻来分离,得偏正回互的宗旨。
六爻重叠成为三组,五度变化偏正回互。
五味子一籽五味足,金刚杵两头虚中实。
既正又中妙而双挟,击节和歌同时并举。
通达佛法悲悯人世,解行相应人我一如。
迷悟不二交错大吉,动念起心与道相忤。
佛性天真何其灵妙,不属于迷不落于悟!
随缘而明遇机而显,寂然空寥万化顺应。
小到进入分子原子,大到超出天地宇宙。
只要有丝毫的差错,就不与大道相应和。
权且设顿悟和渐修,为学者指出归乡路。
归乡路既然有细则,就成为修行的法度。
顿悟菩提渐修禅道,真如即可常流且住。
外形寂静内心摇动,如驹与鼠暂被系缚。
先圣感于这种状况,设立妙法进行救度。
随顺其妄想颠倒心,权且认烦恼作觉悟。
将颠倒之心再颠倒,便立证无上菩提道。
要想合于古佛轨辙,请观看前代的范例。
为了成就无上佛道,长久的修行少不了。
虎耳渐缺马足发白,都是长时间的积累。
(禅宗不依循故道,应机说法变幻无端)
对下劣说宝几珍御,除怪异说狸奴白牯。
羿凭借他技巧娴熟,能百步外射中目标。
可禅机如激箭相交,又哪里用得上技巧?
你听木人唱起了歌,你看石女跳起了舞。
凡情凡识难以理解,又岂容管见去卜度?
臣奉于君子顺于父,既是兼带也是回互。
儿不顺父非称为孝,臣不奉君不足为忠。
潜行密用禅道无穷,世俗观之如愚如鲁。
只要能精勤相接续,就是无上的主中主!

本寂低声将全文诵毕,洞山略作提示。本寂又将不明白之处请洞山开示,洞山一一作了解释,说:“《宝镜三昧》,是我宗大法。于己,则修为识见无不兼备;于人,则应机接机无不明白。它的宗趣、规矩,实为挟带回互。其余的,你早已明白,老僧就不必多说了。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本寂原无留连之意,但真的要离师下山,仍有不舍之情。几年来,洞山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在法上没有半点吝意,真的是随问随答,欲取则与。因此本寂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具备一代宗师的资质。这样的恩情,本寂当然是铭记在心的。
 洞山见本寂再问,点了点头,说:“好,老僧就全部给你吧。当今末法时代,人多黠慧。若要辩验真伪,有三种渗漏,你要知晓。一是见渗漏,口诀是:‘机不离位,坠在毒海。二是情渗漏,口诀是:‘滞在向背,见处偏枯。三是语渗漏,口诀是:‘究妙失宗,机昧始终。当今学者,不论在家出家,, 在修为途中,没有证得菩提,自然是浊智流转。对那些未证言证未得言得的参学者,用这三句口诀,就可勘验出他的底细,并且会万无一失。
 本寂说:“师父这三渗漏,言简义赅,妙不可言。弟子当与《宝镜三昧》交互而用。弟子斗胆说几句:见解无渗漏,事事无障碍;情若无渗漏,眼明手又快;语若无渗漏,一生无欠债。
洞山说:“正是,正是,说得很好。你可以走了!你可先往云居山,会会你道膺师兄,与他议议《宝镜三昧》与三渗漏。如果别有心得,老僧就为你们助喜了。本寂直到这时,方才作礼而去。
云居山距洞山原本不远,本寂步行,不到二天也就到了。他二人虽未谋面,却早已相互知晓。云居是洞山的长子,两山僧人往来自然密切,音讯交通从无滞碍。所以道膺知道本寂,也像本寂知道道膺一样。
不过这次本寂初来,却代洞山老和尚传示《宝镜三昧》,却大出道膺意外。
师兄弟二人寒喧已毕,道膺奉上茶水。本寂将前天洞山所传《宝镜三昧》交给道膺,说:“老和尚要师兄揣摩这三昧的法要。如果有什么言语,可与老和尚共同商量,小弟也好领教。
 道膺倒不客气,将《宝镜三昧》一气诵完,对本寂说:“师父将此《宝镜三昧》传与贤弟,想贤弟必非常人,为兄也就不客气了。请问,这《宝镜三昧》开句为如是之法,佛祖密付。佛祖密付的如是之法,究竟指的什么?
 本寂心想:“这师兄果然厉害,一来就把最根本处抓住,我若答得不好,就有辱师父了。于是朗声说道:“如是如是,说的未必如是!
 道膺不依他,说:“《宝镜三昧》中明明说:‘虽非有为,不是无语。贤弟须据实而言。
本寂说:“《三昧》中也说:‘但形文彩,即属染污。我还是不与师兄争辩这个的好。如果非要说如是,则一切现成。
 我问的是如是之法,而不是问如是道膺仍不放过,紧紧追问。
 法即如是如是即法,无二无别。本寂不急不缓地说:“诸方老宿口紧语吝,以默然无语为佛法究竟,其中不乏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老和尚有鉴于此,才传此《宝镜三昧》,嘱付我们应当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途,挟带挟路。又说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如是之法,就是宗;规矩,就是趣、敲唱、回互、挟带。通宗不识趣,就不是真正的通宗;识趣而不通宗者,就不是真正的识趣。
 见本寂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道膺心中暗暗高兴,心想:“本门实在有幸,出此麟龙,洞山宗旨,必当大行于天下。遂说:“有劳贤弟前来,老和尚现在怎样?
“师兄未曾离开老和尚左右,本寂极为敏锐,也是参禅者本能所致,因此每一答语都是宗师风范。
“我为什么看不见?道膺早是过来之人,又似乎找到了对方的缝隙。
“不可以色见,不可以音声见。本寂仍不急不缓地说,心里却暗暗称赞:“这位师兄,锋刃并不比老和尚弱啊!
 道膺又问:“老和尚曾说:‘道无心方合于人,人无心方合于道。欲识其中之意,一老一不老。你且说说,什么是一老?
 不用去扶持,本寂悠悠地说:“既然是道无心方合于人;人无心方合于道,又何须去辩识其中的意思?如果要识,就是有心了,有心就不合于道,道也不合于人,要想不老还行吗?所以不用去扶持。
道膺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是一不老?
本寂说:“就像枯木一样。道膺不再追问,这种分寸他把握得极好,确实把握了知至至之,知终终之,进退有度的火候。禅宗机锋往来,最忌画蛇添足,何况道膺已知本寂的功行火候,不在自己之下,机锋还胜于自己。
不过,洞山有次答话极妙,不妨再看看这位老弟是如何反映的,道膺于是又说:“从前有人问老和尚:‘什么是玄之又玄?老和尚说:‘如死人舌。’那人又问:‘什么是毘卢师、法身主?老和尚说:‘禾茎粟杆。那人又问:‘法报化三身中,哪一身不坠轮迴?老和尚说:‘吾常切于此。师弟,什么是常切于此?’”
 要头就请砍去!本寂断然地说。这个问题,他先前问过灵观禅师,洞山又别有言句,因此十分熟悉。道膺明知故问,乃是设置圈套,所以自己就别开一路,使道膺再无话可说。
 答得极妙!答得极妙!道膺对这师弟终于彻底放心了,说:“为兄见贤弟神清骨瘦,还担心贤弟文有余质不足。何况《宝镜三昧》章法规矩太多,恐贤弟泥于其中游戏玩乐。现在亲眼看到贤弟识见高迈,机锋迅捷,此后没有什么人敢抵挡你的锋芒了,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本寂见道膺如此热诚,又如此精细,且不露痕迹,心中也暗暗惊异赞叹:“这位师兄甚是了得,我原以为师父传我《宝镜三昧》,自是胜他一筹。哪知他竟如此老到,差一点还落入他设的局中。于是面容肃然,整衣拜了下去,说:“师兄高明,师父能让师兄开山接众,自是早得师父心髓,日后还望师兄多多指教。
 道膺急忙将他扶起,说:“你我兄弟何必客套。大道无私,大法无方,大人无度,原无彼此。师父既将大法传付给你,我在这里自当扶持,一起弘扬洞上宗旨。对《宝镜三昧》及五位君臣之说,贤弟能成一家之言,我当随喜就是。于是兄弟欢会,自不在话下。
 日后,本寂遂往广东韶州曹溪,礼六祖大师之塔。回到江南吉水开法,因仰慕六祖,遂以曹山为山名。后来由于地方不宁,就迁到了宜黄。宜黄有位信士王若一,舍何王观为寺,请本寂住持。本寂改何王为荷玉,仍冠以曹山之名。从此法席大盛,四方问道者络绎不绝,洞山与曹山遂被尊为曹洞宗
 本寂住持曹山后,用了不少功夫开示五位之说,并以此来揭示《宝镜三昧》内蕴。一日,有一老僧说:“师父在洞山时,曾分别赞颂过五位,然一即五,五即一,须当有总颂才是。本寂认为有理,就作了首总颂说:

学者先须识自宗,莫将真际杂顽空。
妙明体尽知伤触,力在逢缘不借中。
出语直教烧不着,潜行须与古人同。
无身有事超岐路,无事无身落始终。

参禅的人,必须首先明白禅宗的宗旨。自心是佛,自性是佛,但这个自心自性,决不是那种一潭死水式的断灭顽空;禅心就是妙明体,你穷尽、通达了这个妙明体之后,就自然不会触犯或偏离大道,言行举止,一切随缘,无不合律,并不须假借什么力量;这时,你的语言圆融不犯,你就会像古代大师们那样潜行密用,连鬼神都莫测其迹;在修行的最高层次上,无身无相是绝对的,无事无事也是不二的。以无相之身应酬世间万事,度化众生,哪里会有岐路之叹呢?
 有人将这首颂子传到洞山,洞山说:“太妙了!这知伤触,与不借中六字确实有力!要知道,背触皆非,既不能违背,也不能迎奉,也不能借中,正当这个时候,又当怎么说?唯有这样,才能出语直教烧不得;只有这样,方能潜行须与古人同。至于无身有事,无事无身,则当向上更看!洞山还派人捎话给本寂:“以后如果有好的颂子,要及时捎来给老僧看。
本寂遵从师命,又作了《五位君臣图颂》,并作了篇序说:

夫正者,黑白未分,朕兆未明,不落诸圣位也。(黑者,无明也,无知也。白者,有知也,有见也。黑白未分,非有知,非无知,故朕兆未明,善恶皆无,故不落诸圣位,亦不落诸恶趣。)偏者,朕兆兴来,故有森罗万象,隐显妙门也。(偏者即黑白已分,知见透出,随缘生起,故有朕兆兴来。知见一起,唯识所变,唯心所造,故森罗万象,无不建立。其中或隐或显,分犹未分,未分而分,如心真如与心生灭同时,故称妙门。)

偈曰:
白衣虽拜相,此事不为奇。
积代簪缨者,休言落魄时。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所以白衣拜相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毫不足奇;不论见道或未见道,修持的功用皆不可废,应永远精进、精进。此为正中偏,尚未到究竟之地。

偈曰:
子时当正位,明正在君臣。
未离兜率界,乌鸡雪上行。

一日之初,子时为始。子时一阳萌动,纯阳无染,故为正位。心念之动,若如纯阳初生无染,明明历历,一法不生。这里君臣未分,朕兆未明,但不妨随缘而动,随缘而应;弥勒菩萨为未来佛、候补佛,暂居兜率天宫,这里比喻偏中正尚在功行之中,尚未彻底见道成佛。如同黑色的鸡在雪地上行走一样,黑白分明,尚未融为一体。

偈曰:
焰里寒冰结,杨花九月飞。
泥牛吼水面,木马逐风嘶。

这是正中来,是见道时的不可思议境!

偈曰:
王宫初降日,玉兔不能离。
未得无功旨,人天何太迟

这是兼中至,可以出世度人了。太阳从正位中生出,但只有太阳还不行,还必须有月亮并行,分司昼夜;这些人天众生,原本都可以达到王宫初降的效果,为什么却迟迟不能呢?这是因为,在他受用的兼中至中,不能躺在自受用上,而应积极应世,以无功的境界和手段,去度化人天众生。

偈曰:
浑然藏理事,朕兆卒未明。
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万物的理事关系,都混然一体,已到事事无碍的境界,看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这样的不可知境界,不但作为历史起始点的威音王不知道,就连那作为历史终结点的未来佛弥勒,也照样不知道!
洞山闻报,对僧众说:“老僧的五位及《宝镜三昧》,本寂已经深得其中妙旨。诸位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把本寂这首偈子好好参究一番。这是真语、实语、不妄之语!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问曰:“什么是银碗盛雪,明月藏鹭?洞山说:“岂不闻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又有一僧站出来,问曰:“什么是如世婴儿,五相完具?’”洞山说:“白衣拜相,落魄簪缨。
又有僧问:“什么是正中妙挟?’”
洞山说:“泥牛木马。
那僧道:“弟子不解此意,请师父明白解说。
洞山说:“谁要你解它!
 又有僧问:“如何是箭锋相值?
洞山说:“误喝大黄汤。
那僧问:“这是什么意思?
洞山说:“意在茅厕,决无他念。那僧猛地省悟。
 又有僧问:“偏正回互,君臣回互,不知怎么个回互法?
洞山说:“寒则向火,热则减衣。
那僧问:“不寒不暖的时候怎么办?
洞山叫那僧上前,一把抓住他,说:“你且说说,什么是不寒不暖的时候?那僧无言以对。
洞山说:“何不问老僧?
那僧便问,洞山说:“你见到棺木里的骷髅么?那僧地一声,也有省发。
 一天上堂,洞山对僧众说:“有个师兄,脾气太大,遇事火爆,老僧曾要他少点脾气;有个师兄,一点脾气也没有,遇事拖沓,老僧就要他多点脾气。你们说说,这一增一减,为的是什么事?
见僧众无语,洞山自己回答说:“肥的减膘,瘦的加食。
 这时,一位僧人站出来说:“这莫非就是师父的回互么?
洞山问他:“你会了么?
那僧说:“师父像这样说,谁人不会?只是这五位之事,还望开示。
 洞山说:“早上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什么位?杂念丛生时,是什么位?觉察到杂念时,是什么位?看见别人掉进火坑时,是什么位?知时是什么位?不知时是什么位?在你老子面前是什么位?在你儿子面前是什么位?所以说:‘类之弗齐,混则知处。’‘叠而为三,变尽成五。’”
 僧人脸上的疑云,在太阳底下尽皆消去了。

第十八章 春风化雨育桃李

 洞山道场法会隆盛,常有千人之众往来参请。除道膺、义存、本寂为一代宗师外,还有一大批弟子,也是铜头铁额,日后皆布化一方,为丛林领袖,成为弘扬洞山禅的中坚力量。
 江西抚州疏山匡仁禅师,吉州(今吉安市)新淦人,青年时在吉州从元证禅师出家,后来北上东都洛阳学习经论。哪知他在讲寺里听了半年多的法,忽然觉得在书中一行一行地去读那字句没有意思,要修行,不如少说多行。并且,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自己的真心,在他人那里,在他人的语言中所得到的都是假的,因为不是自己的真心啊。当他听到其他僧人传诵洞山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的偈语时,心想:‘早就听说洞山禅法天下无比,现在听了他的这句偈语,深得我心!于是就离开洛阳南下,直奔洞山而来。
 当他赶到洞山时,正好遇上洞山早参。匡仁不顾唐突冒昧,刚一到,就站出来问话:“弟子也读了不少经论,也听了不少禅师说法。今天前来,想听听未曾有过的言话,不知师父能不能指教一二?
 洞山看了看他,心想,这个后生家倒也奇特。俗话说,我所欲说者,已出古人口;我所欲作者,已出古人手。他倒有些见识,想听未曾有之言。这可是大言无言,大音稀声啊!于是就答他说:“不诺无人肯。
 匡仁原在元证禅师门下多年,禅门语句,倒也熟悉,只是他并未明白洞山所答之意,又问道:“对这未有之言,还可以用功吗?
 未有之言,就是大道的别名。而用功可至的,则是有为法,绝非自然无为的大道。洞山心里好笑,反问他说:“现在,你是怎么去用功的呢?
 匡仁仍没有悟出此意,说:“现在之时,倒是无法用功。但什么地方能逃得过现在的观照?
 洞山没有理他,第二天开堂时,对他说:“你如果想明白这件事,必须如枯木开花一样,才能与道相合。
匡仁又问:“一切时、一切处不违背他又怎样?
 洞山说:“这只是功勋边上事,也就是有为法中的事。老僧这里还有无功之功,也就是无为大法,你为什么不来问呢?
匡仁说:“无功之功,那可是佛菩萨们才有的本事啊!我等凡夫,岂敢奢望?
 洞山说:“你出家为个什么,你这样提问,不怕大众笑话你吗?匡仁说:“我是感到佛菩萨与大道离我太远了。
洞山说:“远?不是远,也不是不远。这大道啊,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匡仁又问:“什么是远?
洞山说:“你把佛菩萨,把大道放在与你不相干的那一边,当然就是远了。
 匡仁又问:“什么是不远?
洞山说:“如果你与佛菩萨、与大道再也没有了彼此的分别,就不远了。
 见匡仁还不明白,洞山又问:“无量空劫无人家,是什么人的住处?
匡仁说:“对这个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洞山又问:“人还有意旨没有?
匡仁说:“师父何不问他?
洞山说:“现在我就问你!
匡仁说:“弟子确实不知,请师父明言。洞山知他悟缘尚早,遂不再答话。匡仁也崇敬洞山,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圆寂前对他说:“老僧未能了你大事,日后你可到别的地方去参请。老僧看你器局弘大,日后当为一方领袖,好自珍重。
 洞山圆寂,匡仁尽弟子之礼后才下山游方。他先参沩山大安禅师,又参香岩智闲禅师,最后终于在岩头全豁门下德谦禅师的启导下见道,终于明白了洞山当时那些话的意旨。
比起匡仁来说,青林师虔禅师则幸运多了。师虔初来洞山时,洞山问他:“你最近从什么地方来?
师虔回答说:“湖南武陵。
洞山又问:“武陵那边的道法与老僧这里比起来怎样?
师虔的回答却甚怪异,他说:“师父看见过北边沙漠中冬天新发出的竹笋吗?
洞山心里大喜,对侍者说:“传我话去,另开小灶,用香饭供养此人。但师虔却拂袖而出。
当然,师虔从此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当时对僧众们说:“这个新到的禅僧,日后会使天下的参禅者奔走参访,苦不堪言
 师虔在洞山也不问法,只找些事做,并为寺院内外栽了千余株松树。一次他在山门外栽松,有一刘姓老者向他求偈,他就以松为题,作了首偈子:

长长三尺余,郁郁覆青草。
不知何代人,得见此松老。

老者拿了偈子,欢喜地呈给洞山看。洞山看了,对众僧说:“记下我今天所说的话,此子当为第三代洞山道场的主人!
 一年后,师虔辞别,洞山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他回答说:“金轮不隐的,遍界绝红尘。”——在阳光下不会失去目标,所到之处皆是净土。
洞山说:“好,好,善自保任这种见地。
 师虔礼拜之后,随即便走了出来,洞山把他送到山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洞山问他:“你这么一去,总该留下一句话吧?
师虔说:“步步踏红尘,通身无影像。他可是把洞山五位回互吃透了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恰好合璧。但洞山却看着他默然不语。
 师父为什么不快快说!见洞山不语,师虔就反问一句。
“你怎么如此情急呢?洞山笑着,一语抹过了他的问话。
师虔连忙礼拜,说:“弟子罪过。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师虔在山南府(应为宋代兴元府,今陕西省汉中市)青锉山住庵,隐居了十年。一天忽然记起洞山对他说的一段话:“悟道的人,不要停留在一己之悟中,而要使迷茫的众生普沾利益,不必过于清高自赏。你的骨格太清,就像你栽的松树一样。在山中修行虽然自在,但到了世上,则可成为一株供人遮阴纳凉的大树。这段话对他的触动很大,他就遵从洞山的指示,前往河南随州,被信众迎住在青林寺,成为一方名师。洞山道场第二任住持道全禅师圆寂后,洞山僧众记起洞山的话,就把他迎到洞山,作了第三代住持。
长安华严寺休静禅师,也是洞山道场锤炼出来的著名人物。
 休静早在澧阳洛甫山当维那时,就机趣敏捷。一天,他拿着槌子邀约僧人们劳动,说:“上间寮房的去搬柴,下间寮房的去锄地。这时,首座和尚问他:“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又该做些什么?他说:“当堂不正坐,不赴两头机。”——既不居中间,也不居于两头。这句答语,表明他的见地已卓越不凡,以致于首座和尚竟不知如何应答。后来,他风闻洞山法席隆盛,就前来参叩。
 一天,休静问洞山:“学生自感无个理路,未免情识流动。
 洞山见他话中有话,反问道:“你认为还有没有理路可循、当循呢?
 休静说:“我可是认定了那无理之路。
 洞山感到这句分量相当重,就反问他:“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个顽固情识来的?
 休静说:“不敢,弟子只是据实而答。
 洞山说:“若你是据实而论,那我就据实告诉你吧,你是应该到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喻心地虽行万里,却无烦恼妄念)。
 休静明知故问,说:“万里无寸草的地方,那可是净土啊,能允许我去吗?
 洞山说:“怎么会不许你去?但去有去的方法,必须就这么样地去。洞山打了个手势。休静见机,立即礼拜。
 一次,休静与僧众一起搬柴。洞山一把抓住他,问:“狭路相逢时如何?
 休静说:“哪有什么狭路?你看反面,再看侧面,不是都有路么!洞山松了手,赞叹说:“答得好!答得好!记住我今天的话:日后你往南方弘化,有一千人的道场等着你去住持;如果往北方弘化,就只有三百人的道场了。
 洞山圆寂后,休静住福州东山寺,果然有僧众千余。后来被后唐庄宗徵入辇下,为宫廷说法,虽然显赫,但徒众果然仅有三百。休静禅师又行化于河朔,曹洞宗遂有一支传布于北方。
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北院通禅师,也是一位奇特之人。曾出峡到澧州夹山,参船子德诚禅师的唯一传人善会禅师,一见面就问:“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这几句是不是和尚说的?
 善会禅师说:“是,是老僧说的。北院通却不说话,用手掀倒禅床,叉手而立。善会禅师见他来得怪异,起座拈起拄柱就打,他却拂袖而去。
 这一去,北院通上了洞山,恰逢洞山说法,正说到:“坐断主人公,不落第二见。北院通站了出来,说:“须知有一人不合伴。  
 洞山说:“你如此见解,已是第二见。北院通便掀倒禅床。
 洞山说:“住手,住手!老兄这般到底为了个什么?
 北院通说:“等我舌头烂了,再跟你说。
 洞山见他如此敏捷,心中暗暗称奇,心想:“这人倒是个人才,只欠开眼,我须方便接他一接。
 北院通在洞山东游西荡了几天,便向洞山告辞,准备南越大庾岭到广东韶州,参礼曹溪六祖塔。洞山对他说:“此行请好自为之。你要留心,在飞猿岭上还有好戏看。北院通吃不准洞山所言之意,就怔在那里。洞山猛唤他一声:“通上人!他应了一下,洞山笑着说:“怎么不到飞猿岭上去呢?
 北院通于言下大悟,礼拜说:“我原以为自己早已了悟,目中无人,亏得师父眼明手快,使我真正大彻大悟。于是就留在洞山,侍奉洞山三年后才下山。后来回到了成都,住持北院,方号北院通禅师。
洞山是洞山道场开山之祖,自是洞山第一代主人。青林师虔禅师是洞山第三代主人,那么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主人又是谁呢?他便是洞山道全禅师。
 道全是追随洞山的第一批弟子之一,多年来虽未曾发明心地,但却少言寡语,默默地承担着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次他问洞山:“弟子追随师父已有很长时间了,未曾问法,现在请师父垂慈开示。
 洞山笑着说:“你又何须问法?你在洞山所作的一切,不是都为你作了证明么!
 道全说:“那只是弟子分内之事,怎能称作出家人!
 洞山说:“好!那你就问吧。
 什么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道全和尚的确是问到了大法的根本。
 洞山微微点头,说:“你这师兄,没有看见自己脚下生烟吗!道全豁然大悟。当时道膺也恰好在旁,说:“终不敢辜负师父印证的这脚下生烟!”——就在此时、此地便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又何须脚下生烟,去云游四海呢?如今许多丛林中都挂有这里入道从这里入道的匾额,但若非明眼宗师点破,或学人因缘成熟,哪里会悟到这一层呢!
 听到道膺的话,洞山说:“步步玄者,即是功到。步步玄者,仍只是有为的功勋位中,尚非天为这根本大法。
 就这样,道全禅师豁然大悟,在洞山去世后,成了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住持。
在洞山杰出的弟子中,有一位遍参南北东西,八方碰壁,但却能锲而不舍,终于成功的人物,他便是后来住持潭州(今湖南长沙市)龙牙山的居遁禅师。
 居遁是江西抚州人,出家后志求解脱。受具足戒后首参翠微无学禅师,在翠微禅院住了一个多月,从未见老和尚说过半个字,心里很奇怪,就问翠微和尚:“弟子来到翠微山已经一个多月,师父没有一句话的指示,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翠微和尚白了他一眼,说:“你嫌少么?这可是向你说了无言的大道啊!
 居遁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又住了一段时间,翠微和尚仍是不言不语,他实在憋不住了,加之求法心切,便辞别翠微和尚,离开长安,徒步来到洞山。
 到了洞山,洞山问他:“你从哪里来?
 居遁说:“我从翠微和尚那里来。
 洞山又问:“翠微老和尚那里的佛法如何?
 居遁说:“惭愧,弟子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彼此像哑子聋子一般,从无话说。头一个月,我还如此问翠微和尚,他说是在向弟子说无言大道。弟子实在不明白,所以不远千里前来,请师父开示。
 谁知洞山却不买账,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开示。
 居遁不平地说:“难道老和尚们个个都会装聋作哑吗?真是岂有此理!
 洞山说:“这是由于大道的本身决定的,你又怎么能怪老僧呢!你且去,可以再问问翠微和尚。
 居遁于是又回到长安,这空手来,空手去的三千里路,也真亏了他的脚力好。回到翠微山,心想:”老和尚不说话,是哑巴。可我并不哑,何不去主动问话呢?主意一定,就安下心来。
 一天早参,僧众虽然云集,可翠微禅师坐在禅床上,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居遁站了出来,合十问道:“请师父开示,什么是祖师西来传扬禅法的意旨?
 翠微禅师看了他一眼,说:“替我把禅板拿过来。居遁忙将座下的禅板递了上去。哪知翠微和尚接过禅板,劈头就打。
 居遁也不躲避,说:“要打就打,但我所问的祖师西来意到底有没有呢?
 翠微和尚说:“你这长舌鬼,有也该挨打,无也该挨打!
 世间竟有如此不通人情的和尚,还号称得道高僧。居遁心中愤愤不平。听说河北真定府临济义玄禅师道风响亮,于是挎了行装,又走到河北。
 见到义玄禅师,居遁又提出先前的问题。是啊,达摩西来,传无上心印。六祖之后,经石头马祖,已大行于天下。而国内其他宗派,则在唐武宗灭佛之后,相继萎颓。禅宗的兴盛,必有秘奥,这祖师西来之意,不可不弄个明白。对此,居遁心里明白得很。
 居遁问话之后,义玄禅师说:“烦你把蒲团送过来。居遁忙躬身,把壁边的蒲团送了过去。哪知义玄禅师接过蒲团,劈头就向居遁砸来。居遁仍不躲避,说:“要打任你打,可你得告诉我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啊!
 临济禅师说:“看来你这小子是无药可救的了。
 居遁连叫晦气,心想,这里老和尚浪得名头,除了打人,还有什么佛法?听说德山道席隆重,于是又从河北,行脚到湖南。
 见了德山禅师,参礼之后,居遁汲取多次问话挨打的教训,心想:“与其他打我,不如我打他,看他有何反映。于是问道:“弟子拿着莫邪剑,准备取和尚头,你怎么办?
 德山和尚把颈子一伸,说:“砍吧。
 居遁欢呼说:“头落地了!德山和尚呵呵大笑地回到方丈。
 居遁不明,头昏脑胀地又折回洞山,向洞山讲述了他南来北往参请的故事,倒把洞山听得乐不可支。当他讲到德山头落时,洞山说:“请你把德山和尚落地的那个头呈给老僧看看。此时,居遁才有省悟,便向洞山礼拜,又遥向德山忏悔。
 有僧把居遁在洞山省悟的情由告诉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洞山老人不识好恶,这小子死去多少时了,救回来有个屁用!
 居遁行经万里,历时数年,不知参叩了多少尊宿,终于在洞山有个入头之处,尝到了甜头,就留在洞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每日也随众人向洞山参请。
 一日参请时,居遁心想:”祖师西来的意旨是什么?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白白地挨了许多次打,不明不白太不划算。洞山手段比别的地方远远不同,我何不问他。于是站了出来,在洞山跟前跪了下去,久久不起。
 你为什么跪着不起来?洞山问道。弟子有一个疑问。师父如果不明白开示,弟子永远不起来。居遁此时,已横下一条心,出家修行,不明大道,不是白白浪费光阴么!
 你就提出来,老僧一定为你解答。洞山早已看穿他的心事,也是知他缘熟,竟破例应诺。
 居遁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此问一出,洞山不由呵呵大笑!
 要笑请尽管笑,师父既然已经答应,还请明白开示。
 等洞水倒流,我就给你说!洞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这几个字刚一说毕,居遁就言下大悟,一切一切,他全明白了。
 为答谢师恩,居遁留在洞山,侍奉了师父八年,直到洞山圆寂后方才下山。后来楚王尊他道德高隆,把他迎入龙牙山住持。开法后僧徒云集,参学如流,八十九岁时才圆寂。
 对洞山接引居遁的机用,北宋曹洞宗投子义青禅师有诗赞云:

古源无水月何生?满岸西流一派分。
葱岭罢询熊耳梦,雪庭休话少林春。

第十九章 观音千手接诸方

 洞山良价自懿宗咸通元年(公元八六年)五十三岁开法洞山,八年来座下常有千众,除百余常住之僧外,均为南来北往参学之人。其间应对说法多不胜举,且精深险峻,脍炙人口,为天下丛林广为传颂,让不少修行者获益非浅,也有不少修行者因之见道开悟。
 一天上堂,洞山对僧众们说:“有没有不报佛恩、不报国土恩、不报父母恩和师恩的么?有没有不落三界因果的么?大众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答话。报答四恩,是每个僧人每天必发之愿,必践之行,怎么敢说不报呢!不落于欲界、色界、无色界这三界因果的,除非是菩萨,至少也得修成个罗汉才行。僧众们中没有见道开悟的,自然不敢站出来,更不敢直下承当。洞山深知接人要诀,不先立个目标,又怎么去修行呢?所以见此情境,又说:“如果体会不到其中的意趣,又如何能超越这生死大关呢?若能做到心心不触于物,念念不系于心,步步所行,无处无所,如行鸟道,如行玄路,并且一念横亘,常无间断,始得与此相应。大家好好努力,不要就这样闲着打发日子。
这时,文邃正好走了进来,洞山问他:“这一向你到哪儿去了?文邃说:“启禀师父,弟子在山上住庵。
洞山说:“你去住庵?且说说住庵时有什么闻见?
文邃说:“闻见很多,有时朝游北海,有时暮至交趾(今越南北部,唐时为交趾郡),有时入长安市中,有时在剡溪水畔。
洞山说:“亏你脚力,竟游得如此之广。
文邃说:“不敢,全赖师父开示鸟道玄路。
 洞山问他:“游历之时心里的感觉怎样?
文邃说:“交趾太热,北海太寒,长安太闹,剡溪太幽。
洞山说:“这还不是鸟道玄路,你且不要虚与言辞,当据实道来!
 文邃说:“果然瞒不过师父,弟子初住庵时,孤寂冷怀,抱定一念,不作他想,似乎还觉得舒畅。两日后便傍徨无依,竟一似漂泊万里,漫无止所!冷寂可畏,孤寂可怖,如只身置于冰封万里的北海一般。此念一动,便欲转身,父母亲戚,兄弟朋友,便纷纷前来。或茶楼酒肆小饮,或乐坊技场赌兴,热热火火,像处在长安市中,交趾街上。此等境象自不敢贪恋,又警省回向,观空观净,念佛念祖,怎耐心中却似一团乱麻,再也梳理不开。弟子心想,出家二十年,参善知位十余位,为什么还没有功用。请问师父,这寒暑到来之时,到底该如何回避?
 要知道,这文邃与全豁、义存结伴为友多年,广参遍访,于禅于教皆非初学之辈,但从不固步自封,文过饰非。文邃把自己的病处呈上,请老师诊治,许多僧人,也如同遭了重重一击,心想:“我等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从不敢将此隐处示人,且看师父怎么说。
 文邃其实是抛砖引玉,从常人修行中所常见到的寒暑现象,引伸到烦恼、生死之类修行的根本问题上来,洞山岂有不知。禅宗自马祖石头以来,渐渐把佛教内众多深玄的理性语言,转化为浅白的感性语言,反而容易对修行者一击而中,这就是禅宗内的对机接机
 洞山环视大众,沉默了一会,才对文邃说道:“何不向无寒无暑之处回避?寒暑逼人,所以需要回避,回避的地方,自然是无寒无暑之处。也就是无烦恼,无生死之处。洞山顺水推舟,显得是那样自然和妥贴。
 什么是无寒无暑的地方呢?文邃紧追一问。
座中僧人有的心里在说:“无寒无暑之处,只应在菩提涅槃中,在净土极乐之中,这岂是易到之处!
有的僧人心中则想:“无寒无暑之处,若不勤修戒定慧三学,何以能到?即是勤修三学,也不知何时能到?
有的僧人心中则想:“禅宗手段非常,切切不要用寻常道理来会,且听师父怎么回答。
 什么是无寒无暑之处?好!待老僧来告诉你。这无寒无暑之处,恰恰就在寒时可寒杀人,热时可热杀人之处啊!洞山语音清越响亮,且缓缓道来,不使在座之人听漏一字。
这时,满堂僧众一下全怔住了,无寒无暑之处怎么会在极寒极热之中呢?有的心想:“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只是经书上这么写着,祖师们也是这么说过,但谁敢当真呢?若当真去修,那些杀盗淫妄,贪嗔痴等都是菩提,都是菩萨行了,这还了得!有的心想:“真金须见火,冰峰出雪莲,孟夫子尚说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类的话,我等修行,看来还须如是历练一番才是。众僧心里各想各的,但终无人敢上前问话,包括文邃在内——他欲让师父将好戏演完。所以众人心中虽是天翻地覆一般地喧闹,但禅堂内却静得如无人之境。
 好一会,洞山方才开口,说道:“见道须在这里见,证道须在这里证,两刃交锋不须避啊!不敢从这里入,躲躲藏藏,疑虑踌蹰,牛胎马腹去。
北宋湛堂文准禅师对寒暑公案赞道:

热时热杀寒时寒,寒暑由来总不干。
行尽天涯谙世事,老君头戴楮皮冠。

以禅宗根本立场而言,烦恼、生死等寒暑问题,与人的本来面目——菩提自性毫不相干。懂得了这一切的老禅客,行尽天涯谙世事,将一切都看破,如太上老君坐着青牛,头戴着楮树皮织成的帽子一样。宋徽宗曾一度勒令将寺庙改为道观,把僧人变为道士。一时间,全国的和尚都脱下袈裟穿道袍,光头上也戴上了道冠。
一次解夏,洞山上堂,对僧众说:“秋初夏末,兄弟们或东或西,又该去行脚参问了。应当到什么地方去?请大家记住老僧的话,要向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寸草喻人的妄念、烦恼。
洞山的话意思是:怎样才能使人们在复杂的环境中不起妄念和烦恼呢?见满堂僧人俱沉默无语,洞山又说:“且说这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又怎么能去,用什么方法才去得了呢?说完,洞山环顾左右,见仍然没有人敢站出来答话,又说道:“如果要明白这个事,直须到枯木花开之时,才能与之相合啊!
 后来,有一僧人行脚到了湖南浏阳石霜山,见到了庆诸禅师,庆诸禅师是道吾宗智禅师门下的第一高足,与洞山乃同门兄弟。彼此仅闻其名,尚无缘相见。
 庆诸禅师见他刚自洞山来,便问:“洞山有什么话?那僧于是向庆诸禅师作了介绍。庆诸禅师问:“有人能下一转语吗?那僧说:“没有一人敢下此转语!庆诸禅师说:“你且回洞山,说:出门便是草,何须万里!(不引发忘念和烦恼的地方是没有的,而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起妄念,才是真正的不起妄念啊)
 那僧于是又回到洞山,向洞山转告了石霜庆诸禅师的答话。洞山对僧众们说:“大家记住了,这就是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说的话,大唐国里能有几人?
 在这里,洞山将寒暑又引喻为寸草,教法生动灵活,为后人留下美谈。
一日,有一位官人上山,为全山僧人供养了一堂斋饭,又布施了不少钱财,请洞山为他转一次大藏经。转经有二义,一即为读诵经文,二为转动刻有经文的木轮。俗习以为,转经有不可思议之功德,实际是佛家为导引众生与佛经结缘的一种方便。但这位官人求转大藏经,又该怎么去转呢?要知道,大藏经数千卷,可是一个僧人一生也难以诵尽的啊!而在木轮上镌刻单一的经卷虽然有过,刻上全部的大藏经则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却难不倒洞山,他叫知藏师收了钱物,下禅床向那官人礼谢,又拉着官人绕行禅床一周,再向官人合十,说:“会么?那官人莫名其妙,说:“不会,请师父明示。洞山说:“老僧与你看转大藏经,你怎么还不会呢?那位官人似有所悟。
 一日,洞山上堂,对僧众们说:“如果体会得向上成佛之事,在禅门中方才有点说话的资格。
 这时,弟子本仁站出来问:“有了这种资格的人,是怎么说话的呢?
洞山说:“这样的人说话,可惜兄弟你是听不到的。
本仁又问:“弟子可能听不到,因为我尚无此资格。但师父是见道之人,是大众的导师,你老人家又听得到不呢?
洞山说:“我若说话时便听不到,我若不说话时便能听到。
 本仁不服,说:“佛门问答,俱有来往。正问正答,不可指鹿为马。请问师父,如何是正问正答?
洞山说:“若是正问,就不从口问;若是正答,也不从口头答。
 那僧又问:“如果有人这样问,师父还答否?
洞山说:“老僧还没有听到有人这样问。
 本仁仍然不服,说:“师父这些言语,只可糊弄那些三岁童子,我却怀疑。如今师父出世住山,为大众说法,不知有无凭据,曾得到几位祖师印证?
洞山说:“惭愧,老僧出世住山,并没有一人印证。
那僧说:“为什么无人肯为师父印证?
洞山厉声说:“只因为他气宇如王,谁敢为他印证!须知,虎符本是君王赐,哪有虎符赐君王!
 洞山道场常有僧众千余,洞山谨遵百丈农禅遗训,在山上陆续开了两百多亩水田,七八百亩旱田,再加上香火钱和地方上的四时布施,山上的用度虽是简单,却也衣食不缺。
 一年春天,水田栽秧事毕,洞山到田里去查看,看见朗上座牵着水牛过来。洞山说:“你看牛,须把牛看好,莫让它把秧苗吃了。     
朗上座笑着说:“请师父放心,若是好牛,是不会在田吃秧苗的。
 你怎么知道?是好牛,不会去吃秧苗?
朗上座郎声唱道: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红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洞山听罢,连声说:“好,好!这是牛的,你又如何呢?
朗上座又唱道:

千重云树万重山,倒卧横眠任我闲。
此景画图收不得,谁言身在画图间。

洞山赞叹道:“不亏在山上数年,看来以后无论到哪里,你都会是满目青山了。
 一日普请,全寺僧众都应上山劳动,洞山在寮房内巡查,看有没有偷懒之人。有一僧人病重,请了假留在寮房内养病。洞山问他:“你为什么不上山?
那僧说:“弟子有病,上不得山。
洞山从不放过在细小日常事上点化弟子,就说:“平常健壮没病之时,他又何曾上过山呢?那病僧于言下当即有所省悟。
 一日早饭之后,洞山正在洗饭钵,看见两只乌鸦在争虾蟆。一位新到僧人上来问安,指着乌鸦问道:“这两个畜牲,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
洞山看了看他,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啊!
那僧不解,问:“为什么会因为我呢?
洞山指着厨房内说:“里面的兄弟们为什么不在这问话呢?那僧蓦然有省,立即礼谢。
一日黄昏,洞山与僧众们在田里耨了秧,正在田坎上休息,忽然听到一阵蛙鸣。大家往前一看,一条蛇把一只蛙衔住,正准备吞食。
有一僧问:“蛇吞虾蟆,去救好呢?还是不救好呢?
洞山说:“救则双目不睹,不救则形影不彰。
 有僧问:“为什么救则双目不睹?
洞山说:“你岂不知,实无一众生得度者。
那僧又问:“为什么不救则形影不彰?
洞山说:“须知万物一体。
 这时,一僧指问:“请问师父,那清河彼岸是什么草?清河不是指山东清河,也不是指汉时清河郡,也不是指泗州清河口,而是指净化后的人的业识之流。
洞山答道:“那清河彼岸,是不萌芽的草。彼岸净土,那烦恼之草,焉有再萌之理!
 这时,又有僧问:“什么是青山白云之父?
洞山指着虚空说:“不森森者是。
那僧又问:“什么是青山白云之子?
洞山亦指着虚空说:“不辨东西者是。
那僧又问:“为什么青山白云终日老是在一块?
洞山说:“那可是去也去不得,离也离不得的啊!
那僧又问:“为什么青山白云总不知?
洞山说:“你不用去看就行了。洞山自己也感到这段问答有趣,于是作了一首偈子:

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儿。
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和。

洞山道场犹如鄱阳湖,僧众犹如各方来汇之水,不久就流入长江,是以每天都有僧人来来去去。
 有一僧四处行脚,游历无方,曾来洞山多次。每次来,均不闻不问,特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派。这次不知又到哪里去走了一遭后,又折回洞山。
 洞山对这僧也较为留意,心想,他从不上前问话,这次我得问他,于是叫侍者把他唤来,问道:“兄弟来来去去,都是独往独来。不知这次从什么地方来?
那僧并不点明山岳江河,而只是说:“曾游山来。
 洞山把语意一提,也不问他三山五岳,径直问道:“既游山来,曾上山顶么?上顶,以喻见道开悟,禅宗常以孤峰顶上妙高峰顶喻这层境界。
 那僧倒也不怯,挺胸答道:“既去游山,岂不去一览顶上风光。回禀师父,这山顶,弟子倒是常去,并且徘徊于其间。
洞山紧追一问:“那么你说说,这山顶上面,还有人么?
那僧道:“这山顶之上,却也无人。
洞山说:“不要骗老僧了,据我看来,你没有上到山顶。
那僧呵呵大笑,说:“师父莫糊途。我如果没有上到山顶,怎么又知道山顶上无人呢?
洞山说:“既然已上到山顶,为什么不住下?
那僧说:“对于西天佛祖之地,我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有一个人不愿意。
洞山听说,无言可说,对侍者道:“我从来疑着这汉,现在才探明了他的深浅。日后再来,可安住圣僧寮,香饭供奉。那僧却拂袖而去。
 又一日,洞山问一新到之僧:“兄弟从什么处来?
那僧说:“弟子在皖公山(在安徽天柱山内)礼三祖塔来。
洞山说:“既然你是从祖师处来,又来见老僧做什么?
那僧说:“祖师是祖师,当然和我们不一样。师父与弟子倒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洞山见他作如此之答,话锋一转,说:“老僧欲想会会兄弟本来的老师,你能请他出来与我相见吗?
那僧却是个过来人,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不过师父不能就这样草草相见,必须待师父将这皮囊褪下后,才能相见。
洞山说:“我这皮囊内的那位和尚,暂时外出未归。
那僧说:“那就与弟子本来的老师相会去了。
洞山知道此僧是位俊才,问:“请问兄弟清名。
那僧说:“不必污耳,不堪污耳。说着便下山去了。
 一日早晨,有位僧人站出来问话,说:“五祖当年欲传达摩衣钵之时,神秀上座那偈语极好,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不知有多少修行者如此用功。这么高的见地,这么好的行持,为什么得不到五祖的衣钵呢?神秀上座得不到,那又什么人该得到?
 洞山说:“神秀深通禅教,是门内之人。不过祖师衣钵,须门外汉才得以继承。
那僧又问:“那些门外汉,真的可以得到祖师衣钵吗?
洞山说:“虽然是门外汉,可祖师衣钵却不得不传与他啊!
 洞山继续说:“当年有人问六祖?达摩衣钵,什么人得?六祖说:‘会佛法人得。那人说:‘师父既得衣钵,莫非是会佛法之人?六祖云:‘我不会佛法。’”洞山举出这则公案后,对大家说:“虽然这样,纵使能说出本来无一物,也不该得到祖师衣钵。你们等且说说,什么人应该得到这祖师衣钵?
 洞山见众人无语,又说:“到底什么人应该得到?你们可在这里下一转语。且想想,该下什么转语?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洞山说:“能站出来,也是一条好汉。不过这里人多,外人不宜私听,且随我到方丈来。
 到了方丈,洞山闭了门,令那僧下语。那僧连下九十六道转语,洞山都摇头,说:“不是,不是。到了第九十七次转语,洞山方才惬意,说:“这才是了,兄弟何不早这样说!
 这时墙外有一头陀躲在窗下偷听,九十六转语都听到了,以为那僧不行,就没有留心最后那句转语,哪知正是这最后一转语却为洞山印可。等头陀听到洞山印可时,却漏了那最后一句,懊悔不已。到了晚上,头陀把那僧请到僻静的地方,说:“恭喜师兄,今日得到师父印可。万望师兄将那转语施舍给我。那僧不肯说,头陀居然纠缠了他三年。一次那僧病重,卧床不起。
头陀趁众僧上山无人之际,执刀入室相逼,说:“如果你再不告诉我那最后一转语,对不起,我们就双双上黄泉路!
那僧不得已,终于说:“你又何苦如此逼我呢?不知我当时对师父说的,也就是纵是把衣钵继承过来,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就是把衣钵继承过来,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这三年我都是多事可笑了!头陀蓦地有省,遂礼谢而去。
 洞山道场,也有几位饱参老宿,寓居于此,不过平时不上堂,不入众,不赴普请,各自在山上择一净地,筑庵而居而已。
 一日,一位老宿外出归来,按例,当向住持和尚销假。洞山问他:“长老此次去什么地方去了?
老宿说:“这次走了趟云岩山。云岩是洞山祖庭,这老宿也未必真的到云岩,不过藉此话题,与洞山斗斗机锋罢了。
 洞山知他之意,也不回避,问道:“长老到云岩,到底去什么?有何收益?
这时,那老宿却装聋作哑,说:“不会,不会。我既不知去做什么,更不知有何收益。
洞山说:“怎么会没有收益呢?我是从云岩山下来的,站在云岩山上往下一看,有一堆堆的山头,一堆堆的白云啊!
 那老宿却不理他,抬起洞山的袈裟角,说:“父母未生之前,曾有这个吗?
洞山说:“父母未生之前且不论,就是现在,难道就有这个吗?那老宿吐吐舌头,摇摇手,说:“洞山老子,名不虚传。
 一年冬至节,洞山唤泰首座入方丈慰问,说:“一年来,首座辛苦了,今日施主送来一些果子,特请首座一起尝尝。泰首座急忙躬身告谢,连说不敢。
 正吃得津津有味,洞山突然问道:“有一样东西,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动用之中,而动用中又收拾不得。请首座说说,为什么在动用中收拾不得?其中的问题在哪里呢?
泰首座说:“问题就出在动用之中,若不去动用,不就收拾得了吗?
洞山对侍者说:“将果子撤了,首座无福吃,参这么多年的禅,还如此俗气!
侍者说:“师父何须动气,不论动用,又何须去收拾呢?洞山对侍者说:“这果子你吃了吧。

第二十章 随缘说法度群迷

五台山上云蒸饭,佛殿阶前狗尿天。
幡竿头上煎锤子,三个猢狲夜簸钱。

这是洞山贴在方丈门上的一首偈颂,并附有小注说:“若道得,可与老僧共眠。此偈一出,洞山上众僧立即议论纷纷。
 原来洞山多以诗偈演示大法,如《新丰吟》、《玄中铭》、《五位颂》,乃至《宝镜三昧》。这类偈颂,语句玄幽,有如仙家丹道口诀,使人茫然不知指归。所以有的僧人说,这老和尚是泄露天机,有的僧人则说,这老和尚是拒人千里。
有僧去曹山,将这首偈子问本寂禅师,本寂禅师说:“这是老和尚自撰的法身偈,当年华严宗初祖杜顺和尚,曾撰有法身偈,曰:‘益州牛吃草,嘉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宗门中言语道断,像这首法身偈,岂能容人思议穿凿?言语之道,不断而断;心行之处,不灭而灭。禅门大师日常应机接机,也是这样。
那僧回到洞山,将本寂的话转告了洞山,洞山说:“寂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回到洞山时,老僧要给他三十棒!虽然这样,不失为我洞山的嫡子。
一日,幽上座前来礼拜,洞山一见,立即起来,在禅床后站着,背对着他。幽上座很奇怪,说:“师父为什么回避学人?
洞山说:“我认为是你不愿见老僧,我何曾回避你?
幽上座说:“我如果回避,就不来此礼拜了。
洞山说:“哪有这样相见的?老僧这里不以色相相见。幽上座言下忽然大悟。
 有一僧人行脚到鄂州(今武汉市),参问南泉老和尚的入室弟子茱萸和尚,问:“什么是沙门行?
茱萸和尚说:“行则不无,有觉则乖。
另外一僧将这场问答引述给洞山,洞山说:“为什么不再问茱萸和尚:‘是什么行?’”
这僧把洞山的话传给茱萸和尚,茱萸和尚说:“是什么行?当然是佛行!
这僧又把话传给洞山,洞山说:“幽州还差不多,最苦的是新罗(今韩国)。
那僧问:“什么是幽州还差不多,最苦的是新罗
洞山说:“兄弟,你怎么越走越远了呢?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呢?那僧猛然有省。
 后来有一僧问:“如何是空劫前的自己?
洞山说:“白马入芦花。那僧茫然不解,洞山就作了一首颂晓示他:

白牛雪里觅无踪,功尽超然体浩融。
月影芦花天未晓,灵苗任运剪春风。

一日,洞山问一僧人:“世间上什么东西最苦?
那僧回答说:“当然只有地狱里最苦了。
洞山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如此俗气?如果地狱最苦,地藏王菩萨也是不会去的了。
那僧说:“地藏王菩萨是为了救度地狱众生才愿意下地狱的。
洞山问:“那地藏王菩萨苦吗?
那僧说:“地藏王乃大乘菩萨,有乐无苦。
洞山说:“可见苦乐由心生,不关地狱。
那僧问:“请师父言,到底什么最苦?
洞山说:“就在这衣线之下,百年之中,不明生死大事,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日,德山宣鉴禅师派侍者带着书信上洞山通问,洞山看了信,问那侍者:“兄弟从哪里来的?
侍者回答说:“为德山和尚送信,自然是从德山来的。
洞山又问:“除却送信之外,还来作什么?
侍者说:“前来孝顺师父。
洞山说:“世间什么东西最孝顺?
侍者想了又想,居然答不出来。洞山说:“饥了给他吃饭,冻了给他添衣,岂不是最孝顺的。
侍者回去,报告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你怎么理会?
侍者说:“恰如寻常百姓家。
德山和尚打了他一棒,说:“这也是孝顺!侍者于是有省。
 福州寿山师解禅师,是长庆大安禅师弟子,百丈和尚的法孙。当年从大沩山外出游方,行脚到了洞山。洞山问他:“兄弟出身何处?  
师解禅师说:“若师父据实而问,不置机锋,弟子就据实而言:弟子是闽中人氏。
洞山笑了笑,又问:“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师解禅师瞪眼说:“弟子父亲么?今日蒙师父一问,直得忘前失后。
洞山称赞说:“你没有白白参请那些得道高僧。
 洞山道场有一僧人,一直喜欢看经坐禅,却很少入室参问。洞山决心勘验他,一日把那僧叫来,问道:“心法双忘,本性即真。这样修行,应当居第几座?
那僧说:“应居第二座。
洞山说:“为什么不让他居地第一座呢?
那僧回答不出。有一人代他回答说:“非心非法,即当居第一座。洞山说:“心法双忘,即是非心非法,你这岂不是与问话重复了
吗?那人也被问住了,回答不出来。
洞山说:“老僧代你们回答吧,唯有不居于座,不得于座,才能称第一座!
 一日上堂,洞山示众说:“的人懂得什么叫地狱,不知的人门外走过。
有一僧人站出来,问:“当年师父曾说云岩师翁如果不知有,怎么知道这样说;如果知有,又怎么会这样说。看来应是知不有,不知不有,也好大家团圆。
洞山喝斥道:“怎能如此说!
 新罗金藏和尚到参,洞山问他:“你还没有渡海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呢?金藏和尚知道其中藏有禅机,却不知应对。
洞山说:“你新来,我代你回答吧。且说现在已经渡海到来,又在什么处呢?
这时道膺在旁,说:“即是走遍天南海北,我也未离自己半步啊!洞山说:“你胡说什么!金藏和尚言下有省,当即礼谢。
 一日上堂,洞山示众说:“如今学佛的人,要想真的进入无上法门,必须体取佛向上事才行。只是如今学佛的人只知有十方诸佛,却不知道这十方诸佛出身成道之处。可惜啊,白白知道有佛,却不能够成佛。
 一日,洞山问一老宿:“有三人同行,一人会说话,一人不会说话,剩下的那一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老宿说:“那第三人,应是分辨得出主客的。
洞山说:“是的,你倒明白。
老宿于是问:“什么是客?
洞山说:“会说与不会说的都是客。
洞山又问老宿:“有一人很会玩球,球既不触手,又不落地,却把球玩得风转,这是为什么呢?
那老宿回答不出。洞山说:“我替你回答吧:那是没有的事啊!明明不可能嘛!
 一僧新来,入方丈礼拜,洞山问他:“兄弟叫什么名字?
那僧说:“正想请师父代我安一个名字。
洞山说:“好,以后你就叫良价吧!那僧惶惶然,不知应答。这时道膺在旁,说:“兄弟有了这个名字,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又对洞山说:“如果这样,风光总是被师父占却了啊。
 襄阳延庆法端禅师是沩山灵佑禅师的弟子。有人问他:“蚯蚓被斩为两段,两头俱在动,不知佛性应居于哪一段?法端禅师没有开口,只是展了展双手,意思是我这佛性又在哪只手上呢?
有个和尚将这则公案告诉了洞山,并说:“这样的问题,是不能用语言来回答的。
洞山说:“那也不一定。现在今问话的,佛性又在哪一头呢?那僧将这语带回延庆,法端禅师称赞说:“洞山好似一尊佛!
 有一年春天,洞山带领僧众在田里栽秧,有一位僧人不仅不顺着秧路走,反而倒插秧。洞山说:“兄弟,你怎么能倒着播秧呢?那样会死苗的。
那僧说:“不要紧,只要它在我心里活着就行了。洞山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就回到了方丈。
 第二天一早,全寺僧众集合,继续到田里栽秧。洞山最先到场,他在等候那位倒插秧苗的僧人,那位僧人最后才到。洞山问他:“兄弟,昨天在东边园子里砍竹子的是谁?
那僧不明洞山的意思,说:“昨天弟子在田里栽秧,不知谁在东园里砍竹。
洞山摇了摇头,说:“你是什么地方人氏?
那僧说:“弟子是河南邓州人。
洞山说:“老僧行脚时,曾到那里去过。
这时,道膺插话说:“老和尚如今在邓州砍竹子。那僧猛地有省。
 有僧到洞山,向洞山讲了一则他不明白的公案,请洞山开示,公案是这样的:
当年,黄檗希运禅师从盐官寺带了三百徒众来到南泉,藉南泉道场为众说法。每次说法时,南泉普愿禅师都在下面静听。这南泉和尚可是希运禅师的嫡亲师叔。
一天, 南泉和尚对希运禅师说:“允许我在这法会上提问吗?
希运禅师说:“师叔何必客气,有问便问。
南泉和尚问道:“诸方大德,都说定慧等学,可以明见佛性,这是什么道理?
希运禅师说:“想要明见佛性,须得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才行。
南泉和尚说:“这莫非就是你的独特悟解?
希运禅师说:“不敢,还请师叔垂示。
南泉和尚说:“你带三百人到我南泉,酱水钱即便不论,草鞋钱须教什么人还?
洞山听罢,说:“这还不好理会吗?贼人上公堂,若不招供,必当大刑侍候!
那僧说:“听了师父的话,我愈发糊涂了。
洞山说:“我不是黄檗和尚,如果是,这棒子你吃定了。
洞山晚参之时,也常常举出前代公案,让僧众们参究。一次晚参时,洞山举陆亘大夫问南泉和尚:“弟子家中有一片石,有时坐,有时卧。现在想把它镌刻成一尊佛像,还行吗?
南泉和尚说:“行。
陆亘大夫又问:“不行吗?
南泉和尚说:“不行。
 洞山举出这则公案后,有僧站出来,问:“这南泉和尚怎么成了墙头冬瓜,两头在滚。师父的意思是怎样的?
洞山说:“当时我也曾问过云岩先师,先师说:‘坐就是佛,不坐就不是佛。先师又问我,当时我说:‘不坐就是佛,坐就不是佛。’” 
那僧说:“这与陆亘大夫那片石头有什么关系?
道膺说:“这片石头与你又有甚关系?
这时又有一僧站出来对那僧说:“你怎么还不明白,陆大夫那片石头是他比喻自己。他参学好多年,想即身成佛,却不好公然问南泉和尚,所以转了个弯子问。
洞山笑道:“孔子云:‘仁难道远吗?我想实现仁,仁就来到了!’”
 洞山又举出南泉和尚问僧的公案:“不思善,不思恶,一切思念都不生起的时候,还我本来面目来。
那僧说:“有什么本来面目,本来无面无目,并没有容颜举止可以示人。
举出公案之后,洞山问僧众:“诸位以为如何?
这时有一老宿站了出来,说:“请师父呈示本来面目?
洞山说:“只这是!
老宿摇了摇手,说:“这是云岩老和尚的,不是师父的。
洞山说:“老僧丑陋,不能拿出它给你们看。
老宿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师父何得推辞?
洞山默然不语。
老宿说:“大众,师父是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如今却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洞山睁开眼,咤了一声,说:“还曾取出来示人么?
老宿礼谢,说:“罪过,罪过,这本来面目么,最好把它给狗子吃了,方才干净。
一天晚上,洞山又举了一则公案:
当年马祖让邓隐峰去石头和尚那里参学,一天普请下地除草,石头和尚也拿了把锄头下地,邓隐峰跟在他的左侧。石头和尚年事虽高,锄草却十分在行,不落人后。而邓隐峰却将锄头一放,叉手而立,看着石头和尚的锄头。石头和尚见邓隐峰立着不动,就把锄头伸了过去,代邓隐峰锄他面前的草。
邓隐峰说:“和尚只锄得这个,却不能锄得那个。石头和尚便将邓隐峰的锄头递了过去。邓隐峰接过锄头,作出锄草的样子。
石头和尚说:“你只锄得了那个,却不能锄得了这个。邓隐峰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举出这则公案后,洞山对僧众说:“能有为邓隐峰下此转语的么?
有一僧人站出来说:“历时久远,劫已成灰。
洞山说:“牛头不对马嘴,不行。
又有一僧站了出来,说:“‘这个却请和尚锄。
洞山说:“我不为你锄,自己分上的事,当自己去了断。
这时有七八个僧人先后下了转语,洞山都不满意,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如果有草,只管拿过来锄!
 地方上有一官人,经常上山向洞山问法。一次他对洞山说:“三祖大师的《信心铭》写得极好,弟子有很多心得。现在我想给《信心铭》作注,不知行不行?
洞山淡淡一笑,说:“官人,那《信心铭》,你能不能背下来?官人说:“弟子早已背得烂熟。
洞山说:“《信心铭》说:‘才有是非,纷然失心。现在你用心机意识为它注疏,心机一动,就落入了是与非的二分法,就失去了本来的心了。既然失去了本来的心,官人还敢下注么!
那官人惶惑,礼拜说:“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却狂妄自大,得了皮毛的见解却沾沾自喜,现在知道错了!
 长安米和尚与仰山慧寂禅师同出沩山门下。米和尚令一僧从长安传话给仰山:“如今修行的人,是不是一定要见道开悟?
慧寂禅师说:“怎么能不须见道开悟呢?不过,悟虽悟了,只是还落在第二头。
米和尚又令那僧将此这个问话带到洞山,洞山说:“这个问题,还须问米和尚才行。
后来米和尚说:“洞山仰山,半斤八两。
 有一位陈尚书,听说洞山道场兴隆,特地从长安来访,问:“五十二位菩萨中,为什么不见妙觉菩萨呢?
洞山说:“尚书已亲见妙觉菩萨了。陈尚书一惊,忙问是什么原因,洞山说:“妙觉菩萨,以不见为见,所以尚书亲见妙觉。
有一法师,善讲《维摩经》,上洞山参礼时,洞山问他:“听说法师善讲《维摩经》,是么?
法师说:“不敢说善讲,弟子爱好它罢了。
洞山说:“爱好它才能深入了解它,这是真正的善讲。现在我有一问,请法师不吝赐教。
法师说:“师父是当今大德,何必如此谦礼。弟子当尽所学,但愿不负师父厚意。
洞山于是问道:“《维摩经》中说:‘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应作什么语句理解?
法师说:“这是称赞法身的语句。
洞山说:“唤作法身,早已是赞了,又何须再赞,岂不是画蛇添足?
法师猛地有省,礼谢说:“弟子奉持此经多年,今日方得个入头处。
 北宋正堂明辩禅师有赞洞山道场诗曰:

高高孤顶雪濛濛,劫外行藏路不通。
半夜岭梅消息转,不关春色暗香浓。

第二十一章 生生死死本一如

 日月相推,寒暑变易。洞山道场,每天都是人来人去。有的人去了,不知哪天还要回来,有的人去了,住在他山,就不再归来。还有一些人去了,连魂兮归来的祝祷也没有,他们这一去,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佛教讲轮迴,讲果报,他们到底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少人想知道,修行的人更想知道,这也是洞山经常遇到的事。不过,洞山心里明白得很,当年他辞别云岩和尚时,曾问:“百年之后,要是有人问师父法身法相在哪里,弟子该怎样回答呢?
 云岩和尚说:“就这个便是。
 对这个问题,洞山苦参苦修了二三十年,早就有了成熟的答案,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他都悠哉游哉,游刃有余,表现出禅宗一代宗师的卓越风范和善知识明彻之眼。
 一次夜里小参,洞山别出新招,不许众人点灯,与僧众们在黑暗中问答。有一僧人问话完毕退下后,洞山才让侍者将灯点上,叫刚才问话的僧人出来。那僧走到洞山面前,洞山说:“你怎么是女人的模样?侍者,与我拿三两粉来给这位上座。那僧拂袖而去,但却因此而省悟玄旨。第二天,他把自己衣物以及其他私人物品全部舍与寺庙,为全山僧众供一堂斋。三年之后,向洞山告辞。
洞山对他说:“你这一去,要善自为之。
 这时,义存侍立在侧,问道:“这位师兄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洞山说:“他只知道去,却不知道再来了。你知道崔颢那句诗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那僧回到自己的寮房打扫了一下,就独自走到衣钵堂,在蒲团上一坐,就宴然坐化而去。义存去看他时,他早已走了,急忙报给洞山。 
 洞山说:“坐脱立亡,修行到这一点,也不亏他了。虽然如此,仍对我们的修持,对如何打通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之门径,是一种警省和考验啊!
 义存听了,肃然动容,说:“师父教导得极是,修行人在这件事上作不得主,还谈得上什么修行呢?
 有一老宿,在洞山后面的一座山头上筑庵而居,平常从不与人交往。但他的饮食用度,寺庙自会按时送去。洞山对山里的年老修行者分外看重,常令监院和侍者等去探望,一则关心其寒热病痛,一则也是对其修行的监护。
 这一次,那老宿真的了,每次寺里派人去送米面或探望他时,他都高呼救命!救命!那声音凄凄楚楚,不堪入耳。看望他的僧人们知道他在斗机锋,就试着与他对答,但他都不满意,说:“你们修为太差,连说话都没有学会。去去,去请当家和尚来,我在此住庵五年,还未与老和尚见过面。
 僧人们报与方丈,洞山先不在意,后来一想:“这老宿须有话与我说吧?于是拄着竹杖,令侍者带路而去。
 洞山方圆数十里,约莫十多座山头。洞山开初还不时在山上走走,后来僧人众多,住持事繁,就难得有此清闲了。一路走来,但见清风习习,秋草萋萋,唯有山上的片片古树,仍郁郁葱葱,给人以祥瑞的感受。
 到了庵前,那庵主见有人来,仍高呼救命!
 洞山说:“什么相救?那庵主不理,口中只有救命,救命二字。
 洞山近前,一把抓住他说:“把命交出来,老僧好给你救。
 庵主见这次来的人,气宇与平常截然不同,知道这是住持和尚来了,说:“和尚莫非是药山和尚法孙、云岩老和尚的嫡子么?
 洞山说:“不敢,正是老僧。
 庵主恭敬和掌,说:“有你前来相送,此去非常吉利。又对侍者说:“烦师兄对山里兄弟们说说,请大家都来送我。说完,回庵中坐下,顿时圆寂。
 洞山回到寺中,吩咐用龛将庵主抬回寺中,并令众僧晚上来为他送行。木龛放入化人窑后,洞山为他举火,口中念道:“谁是死人,谁是活人?今生不去,来生不来。试问足下前程如何?当来佛国离垢地,永证金刚不坏身,咄!?毕,一股烈焰,从窑下涌出,瞬时便高腾三丈,把涅槃堂周围照得透亮。化人窑口没有加铁门,因此火化情景,众人看得明明白白。那木制的龛笼,不多时就烧尽塌下,而那庵主端端正正地坐在火中,如火中罗汉一般,面目笑容,仍依稀可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皮褪骨露,那庵主一付骨架仍端坐于窑火之中。此时青杠木柴烟火已尽,只剩满窑火红的炭火,因此窑炉内特别明彻,把庵主的骨架,映成黄金架一般。僧众们对火化场面,虽然看得多,但见此情境,也不觉呆了!有的念佛,有的念咒,有的颂经。只有洞山早已回到方丈,端坐在绳床之上。
 第二天一早,火尽灰寒,主管火化的僧人将舍利和骨殖收拾完毕,便来到方丈,向洞山禀报,并问:“亡僧迁化,向什么地方去了?  
 洞山说:“你是专管火化的,见了那么多还不明白吗?哪里去了,还不是如同火后的一茎茅草一般!那僧当下有省。
 洞山随即上堂,对僧众说:“生死事大,定须留心,若现在不能了手,待腊月三十日到来,必定是手忙脚乱,丢人现眼。这时当着眼何处呢?这里试举出本门祖师的见地,供大家参究。云岩先师有一次身体不安,道吾和尚前去看他,问:‘离开这臭皮囊,当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先师说:‘在不生不灭处相见。道吾和尚说:‘为什么不说不生不灭处,也不求相见。这是宗师的风范,决不拖泥带水。你们且说说,不生不灭处怎么相见?为什么又说不生不灭处也不求相见?还记得老僧那首《新丰吟》吗?——‘古道坦然谁措足?无人解唱还乡曲。清风月下守株人,凉兔渐遥春草绿。’”
 北宋佛鉴慧懃禅师亦有诗颂这火后一茎茅的公案说:

虽然火过一堆灰,争奈人情会见稀。
毕竟水须朝海去,到头云定觅山归。

寺庙规矩,僧人若老病将去之时,即从寮房迁入涅槃堂。生死之事,出家人原比世人看得淡漠,更何况修行是日常之事,进入涅槃堂后,反比平常更为用功。
 有一老年僧人,已入涅槃堂月余,一天对侍候他的沙弥说:“我已是快远行的人了,修行一世,至今心中还不安稳。麻烦你替我请师父来,我有话问他。
 沙弥将洞山请来,那老僧见了,说:“师父为什么不救救人家男女?
 洞山说:“你是什么人家的男女?
 老僧说:“我是永世不得成佛的、善根断尽的大阐提人家的男女。洞山听了,沉然不语。
 过了一会,老僧又问:“生老病死这四山相逼之时,又应当怎么办?
 洞山说:“老僧以前也曾从人家的房檐下走过来,往返于此的人多如得如同恒河里的沙子一样。
 老僧又问:“师父讲回互,在这里到底是回互还是不回互?
 洞山断然地说:“不回互!
 老僧说:“如果不回互,又叫我到哪里去?
 洞山说:“烧灰肥田去。
 老僧歔了一声,说:“谢师父开示,望大家珍重。说完,便坐化而去。
 洞山用拄杖在他头上敲了三下,说:“你只知道这么去,可惜还不知道怎么来啊!
 南宋石溪星月禅师对此也有一颂,非常别致,颂曰:

圣量凡情净尽时,转身无路事还非。
屋檐下过粟畬里,马腹驴胎一道归。

又一年,洞山去涅槃堂看望一病僧。病僧问:“地水火风,四大离散之时,应当如何呢?
 洞山说:“你应当知道,来时无有一物,去时也任从他去。
 病僧说:“说的是轻巧,只是这一身病痛,怎么办?
 洞山说:“你应知道,病痛之中,还有一位不病不痛的啊!
 那僧又问:“那不病不通的是什么呢?
 洞山说:“如果见道开悟,则与他不隔纤毫;如果未曾开悟,就与他隔山隔水。
 病僧又问:“去后的前程,还许卜度吗?
 洞山说:“怎么不可卜度呢?虽然黑似漆,成立在今时。
 北宋南堂了兴禅师于此有诗颂曰:

火风离散后,一物镇长灵。
佛国黄金地,天堂白玉庭。
前程休卜度,所至要惺惺。
一念心清静,人间亦只宁。

洞山还怕僧众们参不透生死关,又举了不少公案予以启迪。这天对僧众讲的,是道吾宗智和尚与其弟子渐源仲兴与石霜庆诸的公案。
 有一年,渐源仲兴陪同道吾和尚到一施主家办丧事。仲兴拊着棺木问道吾和尚:“师父,这人到底是生还是死去了呢?
 道吾和尚说:“他是不是生,我不说;他是不是死,我也不说。
 仲兴问:“您老何故不说?
 道吾和尚说:“不说就是不说!
 在返寺的路途中,仲兴说:“今天您老非得说个明白,不然对不起,弟子耐不住时怕对和尚不客气。
 道吾和尚说:“你打我杀我都可以,但老僧决不给你说。仲兴按捺不住,就把道吾和尚痛打了一顿。
 仲兴打师,犯了大戒,道吾和尚对他说:“如今你回不得寺了,另外寻一个住处吧。仲兴火气一消,也害怕起来,不敢随师父回寺里,便隐居在山村的小院内。三年之后,一日听到一小童诵念《观音经》至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为之说法。忽然大悟,遂焚香礼拜,说:“这下我才知和尚所说不虚。当时是我自己不懂,却抱怨并毒打了师父。师父当时若为我说破,哪里有今天的明白呢?这时道吾和尚已经圆寂,嗣法之人是庆诸禅师,住持于石霜山,仲兴于是便赶到石霜山。
 庆诸禅师一见他来,立即就问:“离开道吾山后到什么地方去了?
 仲兴说:“打师犯戒,不敢回寺,只得寄居在村院里。
 庆诸禅师问他:“上次打师父的因缘,如今你明白了么?
 仲兴上前,说:“却请师兄下一转语。
 庆诸禅师说:“师父当年不是说过,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吗?仲兴于是呈上自己的见地,向庆诸禅师礼拜,并设斋忏悔。
 第二天,仲兴手持铁锹上了法堂,在法堂上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锹子点个不息。庆诸禅师说:“你做什么?
 仲兴说:“我在觅先师灵骨。
 庆诸禅师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你哪里去觅先师灵骨?仲兴说:“正好着力。
 庆诸说:“我这里针扎不入,你白着什么力?
 仲兴于是把铁锹放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去了。
 洞山讲完这则公案,对僧众说:“道吾老和尚非常奇怪,这仲兴也非常奇怪,共同演了场闹剧。不过棺木中的那个东西,到底是生还是死,诸位可有什么看法?
 这时一僧站出来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
 洞山说:“不对,不能这么说。
 那僧又问:“师父又怎么说?
 洞山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那僧于言下大悟。
 北宋保宁仁勇禅师于此公案作了一首偈颂,极有机趣,于悟前悟后皆有提示:

终日挨门复倚楼,几回明镜照梳头。
一从事却潘郎后,也解人前不识羞。

一日晚参,僧众又请洞山讲一些师门故事,洞山说:“先师五泄和尚,临去前沐浴焚香端坐,告诉大众:‘法身圆寂,示有来去。千圣同源,圣灵归一。当时有僧问:‘师父向什么地方去?先师说:‘向无处去。那僧又问:‘我怎么看不见?先师说:‘这不是眼睛所能见到的。可见宗师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为众人现身说法。若说留世长住,实在是邪谬的见解。为什么呢?即使是释迦老子,也是八十圆寂。有佛祖作为典范,足以破斥众人的迷惑。
 洞山停了停,目视大众,说:“诸位且说说,这生死二字,应当如何了断?
 洞山见无人站出来说话,于是又说:“出家汉子,须是有大丈夫气概始得,切不可作儿女之态。要了却生死,必须得解脱。要得到解脱,必须先悟道。现在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多修经忏,广种福田,为来世求福。这只不过是人天小果,是俗人所做的事,不是出家男儿的志气!倘若出家男儿也图谋这个,与俗人还有什么差别?想求得大道,岂不艰难!历代祖师,无不立志于大道,勤思大道,勤修大道,勤行大道,临终时故能潇潇洒洒从容自在地走。现在的人只知道羡慕祖师修成的福果,而不明了得此福果的善因,只知道疏懒懈堕,苟且度日,腊月三十日一到,自然流脓流水。更差一等的,昧于因果,冤孽讨债,临命终时,恐怖不堪。
 一日晚参,洞山应僧众之请,讲述南泉老和尚圆寂时的情景:南泉和尚那天沐浴更衣之后,在禅床上端坐。
 第一座上前问讯:“师父百年后当向什么地方去?
 南泉和尚说:“王老师准备在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
 第一座说:“弟子想随师父去,不知行不行?
 南泉和尚说:“你如想随我去,就去衔一茎草来。
 当时僧众集聚,等候在堂前,南泉和尚对大众说:“星星被乌云遮蔽,灯烛在风中幻灭。大家不要黏着于表相,说我有什么去与来!说完便圆寂了。
 洞山讲完故事,问僧众说:“南泉和尚为什么想在山下作一头水牯牛?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说:“承蒙师父多次开示,弟子不敢说有什么独特见解,斗胆妄言几句。依弟子所见,南泉和尚不但作了一头水牯牛,而且作了狗作了猪,那江河大地,山林水草,日月星辰,什么不是南泉和尚所作!
 洞山点了点头,对他说:“南泉迁化,有人问长沙和尚(景岑禅师):‘南泉当何处去?长沙和尚说:‘东家作驴,西家作马。真是南泉嫡子说出的话。也是这个长沙和尚,有人问他:‘怎样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去?长沙和尚说:‘怎样转得自己归山河国土去?转山河国土归自己为有我之私;转自己归山河国土为无我之公。脚下无私,方为悟道。所以你的见地,还相当不错。

注释
 ①粟畬,即将粟杆烧了灰肥田,或将草灰撤入粟田。

第二十二章 云岩路绝禅风起

 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八六九年)前后数天,一场大雪袭来,洞山方圆几百里,冻得空气都好似凝住似的。此时山林全白,鸟兽潜迹,村民们都把自己关闭在屋里,围炉烤火,全然没有往年那热闹的气氛。
 今年开春,天是这么冷,雪是这么大,恐怕鄱阳湖也会冻成冰的。一位僧人在寮房里说。寮房内烤着炭火,倒是暖乎乎的。因是过年,加上雪大,没有香客上山,大多的僧人都围着火炉烤火。
 烤火也有禅机。一位年长的僧人坐在床上说,厚厚的袍子裹得只露个头。当年沩山和尚在百丈,也是像今天这样,只不过那天是早上。当时百丈老和尚走进寮房,见炉火已尽,只有一炉寒灰,就对沩山和尚说:‘你拨一拨,看炉中还有没有火种?沩山和尚用炭夹拨了一阵,说:‘炭已燃尽,没有火了。哪知百丈老和尚用炭夹在炉堂中深深地翻了几下,居然夹出了几粒尚未燃尽的炭渣,放到沩山和尚眼前说:‘你说没有火了,这是什么?沩山和尚因此发悟。只不过祖师们是上根利器,像我们这些人,参了一辈子的禅,读了一辈子的经,却没有个入头之处,可怜啊!说着说着,那年长的僧人眼眶不禁红了。
 这时,一位年轻的僧人说:“你老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洞山道场,在老和尚的调理下,近十年间,也有好几十号人出了头,如云居和尚(道膺)、义存、本寂这样的师兄也有十来位。老的如当年密师伯,也是到了七八十岁才最终了手的。义存师兄也是四十好几岁才见道,年纪并不比你小多少。你老懦弱,如果能勇决一些,敢于常在老和尚面前打禅机,老和尚手段非常,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惊喜的。
 僧众们正七嘴八舌,谈论洞山道场内外修行之事,忽闻禅堂禅板敲响,知是老和尚上堂,于是纷纷起身,向禅堂走去。
 待僧众坐定,侍者才引洞山入座。沉默了好一阵子,洞山才开口说:“各位兄弟,今天是元旦佳日,虽是天寒地冻,也不能稍稍松懈了修行。本山自咸通元年开山,到现在已进入第十个年头,老僧自觉力菲能薄,未能让各位早登大道,速成正果,未免心里惭愧。这都是由于老僧平时疏懒于事,任各位放任自流的缘故。近日来我仔细揣摩了百丈老和尚所立清规,也给本山立一规戒,请诸位议议。如果没有意见,就应当互激互励,相互督促。说完,就叫侍者将那规戒张贴在禅堂壁上。众人看时,见上面写的是:

作为一名出家学佛的僧人,应当有见道解脱这一高尚的目标。要断绝对尘世的攀缘心,要甘于澹泊和清苦。既已割断了父母家庭的恩爱,又舍弃了君臣间的礼仪,剃光了头发,穿上了僧衣,持净巾,捧钵盂,走上了远离红尘的道路,登上了成佛作祖的阶梯,就应使自己精神和行为的操守,洁白如霜,清净如雪。这样,神龙就会钦仰崇敬,鬼魅也会归依降伏。
 若能如此专心致志,方能报佛深恩。父母及族人,也会荣霑利益。岂容许私交门徒,追聚朋友,不务正业!也不可专事笔砚,驰骋文章,去追名逐利。若不谨守戒律,就会丧失出家人应具的威仪。须知修行为克己断欲之道,破戒乃自恣纵欲之行。克己难,纵欲易。若贪一世之安逸,即陷万劫之艰辛。出家人行为如果这样,还会是释迦佛的法子吗?

僧众原以为这规戒必定苛严,哪知不过是一些规劝之语,顿时放下心来。僧众们除少许沙弥外,都已禀受过比丘大戒,那二百五十条戒律,何等细致严密,将身、口、意三业活动,无不规范于其中,哪里像洞山这一规戒,仅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而已。
洞山见僧众尚不在意,说:“老僧这规戒,自然不能与比丘大戒相比。你们多是受过大戒之人,我又何须重复大戒的内容。我这规戒,只重在两点,都与参禅相应。其一,出家人应当走超凡脱俗的道路,登入圣成佛的阶梯,这是勉励你们向最高境界修行的意思;其二,不允许结托门徒,结朋聚友,舞文弄墨,以会写几句文而自鸣得意。这是参禅的大忌。你们切须留意,不要小看了它。洞山见众人安静下来,又吟了首自戒偈:

不求名利不求荣,只么随缘度此生。
三寸气消谁是主?百年身后谩虚名。
衣裳破后重重补,粮食无时旋旋营。
一个幻躯能几日,为他间事长无明。

二月十五,洞山上堂,对僧众们说道:“万法皆为缘起。缘起即来,缘尽即去。老僧住持此山十年,如今缘分将尽。你们有话便问,不要等来日了。
 洞山这句话一说出,僧众们个个大惊失色,心想,老和尚今年刚好六十二岁,虚岁也不过六十有三。身体十分健朗,又未见有病,今天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想本门祖师,石头和尚住世九十有一,药山和尚住世八十有四,丹霞和尚八十有八,云岩和尚住世虽仅为六十,但身体一直病弱。洞山为什么有远行的预感呢?众人都不敢相信。但大家深知,老和尚从不打诳语,既然说走,很可能说走便走了。众人心思一乱,谁还有心站出来问话?
 洞山见无人问话,就唤出一个沙弥上前,说:“你可去云居山一趟,传话给云居和尚。云居和尚如果问我身体怎么样,你就对他说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但你说这句话时,要离他远些,当心他打你。
那沙弥领旨而去,走了两日,到了云居山,道膺和尚此时已有五百僧众,正在堂上说法,见知客师报洞山有人传信,急命进来。沙弥刚一入内,道膺和尚就问:“洞山近日身体可好?
沙弥心里一惊,想:”老和尚近来与他毫无联系,怎么就知道他会问这样的话?不禁躬身答道:“启禀和尚,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沙弥待说完便往后退,哪知他语音未毕,道膺和尚早跳下禅床,那棒子也同时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棒把那沙弥打呆了,竟不知应当说个什么。
 道膺和尚对僧众说:“当年我在洞山,一次锄草时,不慎误杀蚯蚓,老和尚说:‘这个死鬼!我说:‘他不死。老和尚说:‘二祖大师当年到邺都(今河北省临漳县),又是怎么回事呢?当时我竟无言以对。今日老和尚说:‘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诸位能不能为此下一转语?
僧众们心里想道:“‘云岩路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这实在是不吉利的话,莫非洞山老和尚要走了?云岩祖师的禅法如今在洞山,洞山之下,尚有云居、曹山等,为什么说云岩路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
这时有一僧人站了出来,说:“自从达摩西来,六代祖师相承,直到如今,枝叶实繁,为什么说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
道膺和尚说:“照你的看法,禅灯早已熄尽。不对,再说说看!
 这时,又有一僧站出来说:“云岩路没有断绝!
道膺和尚说:“可怜,我这云居山,竟养了许多废物,连话也不会说。
一位僧人不平地说:“我们都是废物,和尚又怎么说?
道膺和尚说:“如果要我说,就说:‘恭喜和尚了。’”
后南宋绝象鉴禅师有诗颂云岩路绝:

洞山有路透云岩,绝处教通到者难。
拄杖头边开活路,方知不隔一毫端。

二月二十四日,洞山已经公开示疾,让弟子们去操办后事,自己则端坐方丈,对往来参学者作最后的提持。
 有一僧人久慕洞山道场,千里迢迢赶来参学,刚一上山,就听到洞山将要归寂,心中非常着急,背包也未解下,便直造方丈。
 洞山见他匆匆赶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僧说:“弟子没有名字。
 洞山说:“好一个无名,哪一个是你的主人公?
 那僧说:“清楚明白得很。
 洞山又问:“你什么地方清楚明白?
 那僧说:“心里清楚明白,心外也清楚明白。
 洞山叹了叹气,说:“苦啊!苦啊!现在的人,大多这样,只认得驴前马后的仆役,并把它当作了自己。宾中主尚且分不出来,又怎么能明辨那主中主呢?
 那僧问:“承蒙师父所言,什么是主中主?
 洞山说:“这怎么能由我来说呢?还是兄弟你自己去体认,自己去说吧。
 那僧说:“弟子即使说了,也不过是宾中主。至于主中主么,还是请师父说。
 洞山又叹了叹气,说:“如果要说,也并不难啊!若要打成一片,才是真正的难啊!说完,洞山口诵一偈,赠与那无名之僧,偈曰:

甚嗟今时学道流,千千万万认门头。
恰似入京朝圣主,只到潼关便即休。

后来那僧疑惑这则公案,又到曹山,参叩本寂禅师,问:“洞山道场宣讲五位宾主,不知五位对宾时怎样?
 本寂禅师问他:“兄弟,你现在居于哪一位呢?
 那僧说:“弟子从偏位中来,请师父向正位中接。
 本寂禅师说:“若要如此,我是不敢接的了。
 那僧又问:“师父为什么不接呢?
 本寂禅师说:“我若如此接你,还不落入偏位中去么?
 本寂禅师见那僧悟缘已至,又问他:“如果不接,是对宾?还是不对宾?
 那僧大悟,说:“即使是不接,也早是对宾了也。
 本寂禅师说:“的确如此,你不虚此行。
洞山示疾后第五天,僧众们一早便到方丈,为老和尚请安,并恳请留世缓行。
 洞山说:“在家的贤者,最忌身为酒色财气所累。而出家的人,则更忌身为名累。老僧住山不过十年,而天下知名,心中实在不安。  
 见僧众俱沉默不语,洞山又说:“我有这闲名在世,诸位中有能为我除掉的么?众僧面面相觑,不知应对。
 这时一位新近出家的小沙弥站了出来,向洞山礼拜后,说:“弟子刚到这里,还不知堂上大和尚之名,今请问和尚法号。
 洞山大喜,说:“我这闲名,终被这小兄弟抹去了。
 后来道膺和尚知道此事后,说:“洞山如果有闲名,即非我的老师。
 本寂禅师却说:“什么个闲名,洞山老和尚,可是从古至今,没人认得的啊!
 第六天,正当三月初一,僧众们仍一大早便来到方丈,向洞山请安。有一主事僧问道:“师父如今四大违和,还有不病的吗?
 洞山说:“老僧虽然有病,但其中实在有不病的。
 主事僧问:“那个不病的还来探视师父吗?
 洞山说:“是老僧看他有分。
 主事僧又问:“不知师父是如何看他的呢?
 洞山说:“老僧看他时,不见他有病。
 洞山又问主事僧:“如果离开这百多斤的壳漏子,你当在什么地方与老僧相见呢?那主事僧竟回答不出。
 洞山转问僧众:“四年前德山老和尚圆寂的情境你们知晓吗?当年德山老和尚圆寂前,也曾有人如此问德山:“师父违和,还有不病的吗?
 德山和尚说:“当然有不病的喽!
 那人又问:“如何是不病的呢?
 德山和尚大声呻吟说:“啊哟,啊哟,难受死了,痛死我了,啊哟!
 那人见此情形,茫然不解。德山和尚又说:“扪空击响,劳汝精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说毕,便安然坐化。
 对诸山长老圆寂的逸闻趣事,作为禅修悟道的一部分,僧众们时时有所听闻,并经常相互讨论,岂有不知之理。现在听师父发问,大家纷纷点了点头。洞山又问:“两年前临济老和尚圆寂时的情境,你们也知晓吗?僧众们又点了点头。
 临济义玄禅师示灭时,曾说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名离相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义玄禅师说了此偈,对僧众说:“老僧灭度之后,你们不得灭却我正法眼藏。
 他的弟子慧然说:“谁敢灭却和尚的正法眼藏!
 义玄禅师问他:“如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又向他说什么呢?
 慧然便大喝一声。
 义玄禅师说:“谁知老僧正法眼藏,竟被这瞎驴灭却!说毕,端坐而去。
 洞山说:“前贤往哲,于生死路上,俱说得清,道得明,从不拖泥带水。只如德山临济二位尊宿,一个棒,一个喝,横行天下,无人敢撄其锋。我这洞上宗旨,却是曲折回互,讲的是宾主五位,为诸位留有不少家当,自可好好享用。若有不明,可上云居、曹山参问。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说:“师父决计要走,我等又大事未明,不知此时能不能请师父略加开示。
 洞山说:“我前几日就已传话,教你们有疑便问。是你们心意痴迷,错过了这几日的时光。也罢,如今老僧仍许你们一一问来。
 十二时中,将何以奉献?那僧忙将修行紧要之处问出。
 应心中无物。洞山答得极为简练。
 那僧又问:“虚空与非虚空,到底相似不相似?
 洞山说:“说相似也行,说不相似也行。
 那僧问:“什么是相似?
 洞山说:“唯有目前。
 那僧又问:“什么是不相似?
 洞山说:“不是目前。
 那僧又问:“返本还源时如何?
 洞山说:“犹如一片雪花,从天上降下,仅毫发大小,若有一物挂着,便落不了地。
 那僧于言下有省,礼拜说:“谢师父开示,弟子现在知道十二时中如何用功了。
 洞山又对僧众说:“此次一别,当不再来。老僧还有一偈,留给诸位好好用功吧!于是说偈曰:

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
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此偈念毕,僧众中有不少人从中得到了启悟。洞山见诸事料理已毕,便命人给自己剃发,然后沐浴,披衣,端坐在禅床之上,顿时圆寂。
 此时洞山寺内,钟鼓齐鸣。僧众不舍恩师,个个捶胸顿足,悲号恸哭,从上午直哭到下午,突然,洞山睁开眼来,倒把守候的僧人吓了一大跳,说:“师父,师父,是您老人家吗?您老不是走了吗?
 洞山说:“山里这样昏闹,叫老僧如何走得放心,快将那些哭闹的叫来,我有话说。
侍者传令下去,僧众得知老和尚又回来了,一个个欢喜不尽,都说道:“去后能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西天中土,千万修行人中也唯此一例。于是争先恐后,聚集到方丈。
 洞山见大众集聚,徐徐说道:“老僧多次说过,出家人应心不附物,才是真正的修行。如劳生惜死,哪有半分修行人的气味。生死事虽大,也原本自然之事。如果不在其中用功,徒自哀悲,又有何益?
 洞山又问:“主事僧还在吗?
 主事僧急忙上前,给洞山顶礼。洞山见他也泪流满面,如丧考妣,说:“你是当家之人,尚且如此,何况大众,真是愚痴之极!你且去,为全山僧众办一堂愚痴斋,为大家消一消愚痴之业。斋事一毕,我就走了。
 僧众见洞山去后又来,本来极为欢喜,今见办完愚痴斋就走,心里又极不愿意。借故食具不备,还须添制,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三月初七,才将这愚痴斋办好。洞山也走出方丈,同全山僧众并地方施主一共用斋。
 斋毕,洞山告诉僧众:“出家人本来不应有世俗的牵累,命终临行之时,切勿喧闹,否则就会扰乱了修行者的正念。说完,便回到了方丈,端坐而去。这一去,就不再归来了。
 北宋曹洞宗泐潭惟照禅师因洞山圆寂,深悟三渗漏旨诀,有诗赞曰:

天下溪山绝胜幽,谁能把手共同游?
回头忽闻杜鹃语,笑指白云归去休。

第二天,僧众方将洞山装龛,并再留七日。到第七日上,道膺、义存、本寂、道全等弟子恰好赶到,僧众共推道全接任住持,主持追荐法会,由道膺和尚举火。
 黄昏举火之时,全山千余僧众肃立,默默地看着已放入化人窑中的洞山。透过龛窗,尚可见洞山面容如生,清癯的脸上尚留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要来即来,要去就去。熊耳山上,有甚密意。洞山老人,如今无气。无影林中,断绝消息。只如这一把火将烧向何处?偈曰:

刹刹尘尘处处谈,不劳弹指善财参。
空生也解通消息,花雨岩前鸟不衔。

“只是如如寂灭,最是无情,一句道来,古今现成。想知是什么现成吗?——也知不费娘生舌,岩桂庭花善举扬。咄!
 道膺和尚说毕,用竹竿将引火球向窑底一送,一团烈焰立即从窑底腾空而起。僧众们不忍卒看,纷纷闭上了眼,心中默默地念佛。
 这烟焰飞得如此之高,以至高过了洞山山巅,在夜空中越发明亮起来,竟与银河连成了一片。僧众们哪里看过如此奇观,肃静的场面顿时喧闹起来。
 不知老和尚是上兜率天,还是归于净土?一僧默默地说。
 老和尚不会如南泉和尚那样,在山下变头水牯头吧?另一位僧人这样说。
 往者往矣,这些问题,过些日子去问接任住持吧。又有僧人打断了他们的言谈。
 洞山圆寂的消息,经洪州刺史上报给朝廷。懿宗皇帝久闻洞山道风,特敕旨谥洞山为悟本禅师,塔号为慧觉。洞山火化得舍利无数,一并用净瓶盛了,待慧觉塔起建之时,供入塔内。
 洞山圆寂后,其法嗣弟子见于史传记载者约有二十八人,次第如下:

 道膺禅师,住江西云居山。
 本寂禅师,住江西曹山。
 道全禅师,为洞山第二代住持。
 居遁禅师,住湖南龙牙山。
 匡仁禅师,住江西疏山。
 怀虔禅师,为洞山第三代住持。
 本仁禅师,住江西白水寺。
 道儒禅师,住洛阳白马寺。
 体静禅师,住长安华严寺。
 普满禅师,住江西九峰山。
 通禅师,住成都北院。
 蚬子和尚,浪迹江湖,不知处所。
 道幽禅师,住浙江台州幽棲寺。
 休静禅师,住成都昭觉寺。
 乾峰和尚,住越州乾峰。
 禾山和尚,住江西禾山。
 文邃禅师,住江西钦山。
 通玄禅师,住江西九峰山。
 咸启禅师,住台州天童寺。
 宝盖山和尚,住湖南宝盖山。
 此为有言语事迹记载者,仅余其名的尚有多人。

 南宋越山晦岩昭禅师,曾编撰《人天眼目》一书,将禅门历代韵唱五宗七家之纲宗偈颂,归类精选于其中,其曹洞门庭一赋,可作曹洞宗之纲要一览,其赋云:
曹洞宗者,家风细密,言行相应。随机利物,就语接人。看他来处,忽有偏中认正者,忽有正中认偏者,忽有兼带。忽同忽异,示以偏正五位,四宾主,功勋五位,君臣五位,王子五位,内外绍等事。偏正五位者,正中偏者,体起用也;偏中正者,用归体也;兼中至,体用并至也;兼中利,体用俱泯也。四宾主不同于临济,主中宾,体中用也;宾中主,用中体也;宾中宾,用中用,头上安头也;主中主,物我双忘,人法俱泯,不涉正偏位也。功勋五位者,明参学功位至无功位也。君臣五位者,明有为无为也。王子五位者,明内绍本自圆成,外绍有终有始也。大约曹洞家风,不过体用、偏正、宾主,以明向上一路。要见曹洞么?佛祖未生空劫外,正偏不落有无机。

    记
十载初心禅法行
冯学成

记得当年上山下乡,笔者在四川省江油县的山乡里当了一名知青。那时还未满二十岁,有幸认识了被打成牛鬼蛇神封建余孽反动武术权威被发配回乡的海灯法师。作为初生牛犊,居然不知避讳,竟拜了海灯法师为师。因我不喜打斗,性好玄思,海灯法师就把我交给了本光法师。
 本光法师出于川北名族,为北京大学一九二四年历史系的高材生,一九二七年于普陀山法雨寺出家后,就一直追随太虚大师,先就读于武昌佛学院,后任教于汉藏教理院。本光法师禅教双运,史学渊深,对我这一个仅读了一年高中的毛孩子说来,真是如获至宝。于是哪管什么再教育,在江油时就与海灯法师在一起,回成都时,就与本光法师在一起。二位法师是天才的教育家,对我们并非刻意讲经说法(在文化革命中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仅在日常生活之中,在人情往来之中不时妙加点化,故十年下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熟悉了不少佛教知识。
 海灯法师是禅师兼武师,曾接过虚云老和尚的法;本光禅师是禅师兼讲师(佛教讲师,非今天大学讲师),曾接过太虚大师的法。因此那十年中,我对佛教,于禅于教均收益非浅;对于世学,则经史子集也广为留心。那十年间,我无形中等于读了超级大学
 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四年十年间,我又常常请益于贾题韬老先生,也是获益非浅。一九九年,又到四川乐至县参拜百岁高僧离欲老和尚,那种教益,又别是一番滋味。一九九二年,乐山乌尤寺兼新都宝光寺住持遍能大和尚复建四川省佛学院,聘我在校任教,讲中国佛教史。
 总之,我这一生都是与佛有缘的了。在此期间,一九八八年应四川省佛教协会之聘,参与了编修《四川省佛教志》的工作,同时完成、编撰出版了《巴蜀禅灯录》,几年来又先后出版了《一日一禅》(禅宗公案三百六十五则),《生活中的大圆满法》(此两书均已在台湾再版发行)、《心灵锁钥——佛教心理世界》、《棒喝截流——禅林奇韵》、《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今又应言生居士之约,为佛光山撰写《中国佛教高僧全集》中的洞山良价大师传,实感荣幸。
 洞山良价禅师与我算是别有殊缘的祖师了。四十年代成都佛教事业异常兴盛,禅、教、显、密,人物众多。《宝镜三昧》是大家均感兴趣的秘典,特别是其中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两句,有人说这是曹洞宗内的密法,是法印,是口诀,有的人则不同意,并为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九八八年,贾题韬老师讲述了这段往事后,我对《宝镜三昧》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到了我兴奋神往的神情,贾题韬老师便嘱我为《宝镜三昧》作注释,这一下真的难住我了,那天书丹诀一般的诗句,怎么进入得了?但师命如山,只好硬着头皮,先坐几天禅,把《宝镜三昧》中的诗句当作观法来修。也许是感应吧,居然就有了入处,几天之后,就把注释写了出来。
 完成了对《宝镜三昧》的注释,我自然就加深了对曹洞宗的了解,事后,又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曹洞宗资料的收集与参究。并在《棒喝截流》中写出了鸟道玄路,月影芦花的曹洞禅风这一章节。又在《明月藏鹭》一书中,写出了曹洞宗纲宗偈颂选析的章节。而这一切,无形中为撰写《洞山禅师传》作了不少的准备工作。
 但洞山禅师传毕竟是传记,并且是白话小说体的传记,对这种体裁,我还从来没有过尝试。好在禅师们的故事、机锋,本身就是情趣盎然的小说。因此,我在广泛消化资料的基础上,循着《五灯会元?洞山良价》的节奏,用时一个半月,一气呵成了这本洞山大师传。
 在写作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要写好禅师的传记,就必须熟悉公案。好在二十年来,我对公案用心不少,又得本光法师、贾老先生和杨光岱老师的提持,理解公案并不感为难,何况我早在一九九一年就完成了《一日一禅——禅宗公案三百六十五则》。
 但公案是悟道者的心灵之约。自己认为清楚明白的,未必每一位读者,特别是对禅宗少有接触的读者能够明白。因此,我在写作这本书中,虽力求通俗易懂,但也无法面面俱到——禅门祖师并非如同一位****模特儿,可以让人一览无余的。为了弥补这一遗憾,所幸的是,禅宗内尚有不少针对公案的诗歌偈颂,对理解公案极有帮助,所以我在《颂古联珠》中选了一些,配在洞山禅师传的有关情节中,以帮助读者加深对公案理解。
 本书所涉及的许多内容,如马祖、石头、百丈、沩山、仰山、赵州、曹山等许多祖师,因在这部丛书中皆有独立的传记,故在本传中只点到为止,以作为对当时禅宗历史背景的介绍。不如此,则不能凸显洞山禅师的地位和功勋。
 文化革命中,常在成都望江楼公园听本光法师讲说佛法。小词《一剪梅 怀师》一首,献给曾经指导过我的老师,也献给尊敬的读者,并作为本书的结束语——

最爱江楼竹石中,
神滤香茶、形浴春风。
碧桃含笑海棠枝,
一往深情,细听空宗。

难舍吾师逐转蓬,
十载初心,云外飞鸿。
从今澹泊眼中来,
是取瑶琴,或试雕弓?

一九九七年七月于四川省佛学院

良介禅师传2

浏览:3 | 发布于:2009.09.25 | 分类:祖师语录

第七章、参罢大沩再行脚

 帝尧在位七十年后,感到自己太老,于是召集东南西北四岳这四方诸侯开会,准备禅让帝位给贤者。四岳于是向尧推荐舜,并介绍了他的种种德行。帝尧说:“好,让我考核一下。于是就把女儿娥皇和女英双双下嫁给舜,举办婚礼的地方就是湖南的沩水。后来舜为天子有五十年之久,一次在巡狩南方时逝世。娥皇、女英得知消息后哀痛而死,据说她俩哀哭时的眼泪落在竹子上,竹子就泪痕斑斑,成了斑竹。
 沩水源头之地就是大沩山,大沩山上溪涧众多,出山时汇流而为沩水。
 马祖的法孙,百丈怀海禅师的法子灵佑禅师,带着五百弟子,此时正集聚在灵秀的大沩山上。
  从安徽的池州到湖南潭州(今长沙市)的大沩山,足有千里之遥。不过乘船逆长江而上,在岳阳南入洞庭湖,再南入湘江百里,右行换上小舟就可进入沩水,再行两百多里就到了大沩山。
  在船上,良价并非独自一人,当时南来北往,东游西历的僧人很多,参禅行脚嘛,哪里有见道高僧,只要一为世人所知,就会立即趋之若骛。
  船泊汉阳时,上了一位来自河南南阳的僧人,良价就与他聊了起来。
  “师兄来自南阳,不知当年慧忠国师门下如何?慧忠国师是六祖慧能大师的弟子,曾被肃宗皇帝礼为国师,禅行高卓,天下皆仰其名。因慧忠国师也是诸暨人士,与良价是老乡,良价故有此问。
  “国师门下先后有弟子万人之众,然得其法者,寥若晨星。那僧回答说。
  “国师平常有何言教示人?良价又问。
  “国师平时示人之言教虽不多,但人皆莫测高深。最使人莫测的,当是无情说法公案了。那僧说到这里,若有所失。
  “愿闻其详。良价说。于是那僧就向良价讲述了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
  当年,有位僧人参南阳慧忠国师时,曾问什么是古佛之心?慧忠国师答道:“墙壁瓦砾是。那僧很奇怪,说:“墙壁瓦砾,乃是无情无识之死物,怎么会是古佛心呢?慧忠国师肯定地说:“无情无识之物,当然也是古佛之心。
那僧虽然不解,仍追问道:“墙壁瓦砾既是古佛之心,那它能为我们说法吗?慧忠国师说:“当然,不仅能说法,而且现在就在说法,而且说得很热闹,说得没有间断。
那僧不信地说:“那我为什么听不见呢?慧忠国师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听不见,不等于它没有说法,也不妨碍它说法啊!也不妨碍能听它说法的那些人啊!
那僧说:“既有人能听得见它说法,不知是什么人能听得见呢?慧忠国师说:“佛菩萨们就听得见。那僧问:“国师您老听得见吗?慧忠禅师说:“我听不见。
那僧不以为然地说:“您老别给我绕圈子了,您老既然听不见,又怎么能知道无情无识之物能说法呢?慧忠国师说:“幸亏我听不见,我若听得见,那就与佛菩萨们一样了,你就无法听到我为你说法了!
那僧遗憾地说:“这样看来,众生是没有福分的了,既不能听见无情无识之物说法,也听不见佛菩萨为我们说法。
国师说:“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我为众生说法——当然我是不会向佛菩萨们说法的。
那僧又问:“您老为众生说法,众生听了之后又如何呢?慧忠国师说:“听了我说法之后,众生就不再是众生了。
那僧仍信不过,说:“您老说无情能说法,有没有经典上的依据?慧忠国师说:“怎么会没有经典上的依据?说法没有依据,不是君子所为。你没有诵过《华严经》吗?《华严经》上不是说:”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吗?
良价听了这个公案,心中一片迷糊,心想:“还有如此怪诞不经的说法吗?于是对那僧说:“国师此义出于庄子,庄子在《知北游》中回答东郭子问道,曾说道在蝼蚁,道在糠稗,乃至道在瓦壁,道在屎溺。这都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方。国师这种说法,莫非是沿袭了庄子不成?那僧说:“我也不解,细细参究多年,还是不得其旨。
“到了沩山,我可要请教一下灵佑禅师。良价心里想道。到了岳阳,那僧下了船,径上岳阳楼,去观赏八百里洞庭去了。而良价却没有心思去观赏这楚天景致,他完全陷入了无情说法的陷阱里,苦苦思索。
大沩山峭绝峥嵘,林木极盛,却荒无人烟。灵佑禅师当初是独自一人来的,他搭了个庵棚居住,以橡子栗子为食,与猿猱为伴,就这样过了五年七载。他的师父百丈怀海禅师放心不下,派了大安等几位弟子前来辅助,师兄弟们一起开荒种田,建屋搭舍,自耕自养,慢慢才为山下居民所知。相国裴休闻灵佑之名,曾入山问法,太守又奏请皇上赐名为同庆寺,于是大沩山名动天下,成了参禅者向往之地,平时即有五六百人,盛时多达千五百人。
一次,灵佑禅师上堂说法,开示道:
“得道者的心体,朴直无伪,既不违背本心,也不在流俗中沉没本性,更没有欺诈之念。在任何时候,都视听自然。他不会攀缘留连胶着于外物,也不会故意闭眼塞耳去拒斥外物,只须做到情不附物,即是悟心。如同秋水般澄明渊深,清净无为,澹伫无碍。心能调养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称他为得道之人,也就是无事之人了。
这时,有位僧人站出来请教说:“顿悟后的人还须修行吗?
灵佑禅师说:“自悟自知自得,修与不修只是两头之语,与顿悟没有丝毫关系,虽然已经悟道,但生命底层犹有在无限久远的时间所形成的浊恶习气,没有全部根除,必须使它们彻底剿绝,这就是修。至于说修行的次第,即当从闻入理,如果听闻深妙之理,心自圆明,就不会再居惑地。纵然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也不为所动,只要把自己这个净明心守护好就是了。实在地说,就是要作到: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能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灵佑禅师的这一类开示,良价在上山之前也在云游僧那里听到一些,他想:“南泉和尚的禅法,如同天马行空一般,使人无下手处。而灵佑禅师的禅法、风格,似乎要比南泉和尚细腻一些。不过现在得先把无情说法这个疑团了决,再计其他。
大沩山谷中的一些灌木林,早被改造成了若干田块,有水处成了水田,缺水处也有旱田,茶园也不少——七八年来,灵佑禅师已在此开荒造田千余亩,他是忠实于百丈和尚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种办寺方略的。
良价上山之时已是下午,灵佑禅师带领僧众还在地里劳作。直到黄昏时分,归鸟啾啾,才见一队僧人从后山上说说笑笑下来。
见灵佑禅师归来,良价急忙上前,合十问礼。此时此境,一切都很随和,既非大殿听经,也非法堂问法,良价毫无拘束之感,反有一股亲切之意。
“啊,新到的?从哪里来?灵佑禅师随和地问。
“弟子良价,刚从南泉处来。良价恭敬地回答说。
“从南泉师叔处来的,师叔近日有何言教?一听良价是从南泉处来的,灵佑心里明白,立即携着良价的手,把他请入方丈。远来辛苦,先坐下喝点茶水。也不等良价回答,灵佑禅师已给良价倒上了一碗茶。
“谢和尚。良价心里温暖,一口就把茶水喝尽了。
“师叔近来可好?有何言教?师兄到此有何指教?灵佑禅师见良价气度不凡,十分谦和亲切。
“老和尚一切都好,是他老人家要我来和尚这里参学的。良价躬身答道。
灵佑禅师笑了笑,说:“师兄既在师叔那里,还会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启禀和尚,弟子并非是南泉处人,实乃五泄山来的。南泉老和尚说我的因缘在大沩山,故遣我来礼拜和尚。良价于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缘由。
“哦,原来是五泄师叔处来的,其实你在南泉师叔那里说马祖有伴即来之语,我昨天已经听闻。后生可畏,你有何问,就请说吧。这时灵佑禅师不再客气了。良价就把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向灵佑禅师介绍了一番。
灵佑禅师静静地听良价说完后,说:“这一点不稀奇,我这里也有,只是罕遇其人。
良价说:“弟子确实未能明?乞师慈悲指示。
灵佑禅师将手中的拂尘举起,问道:“你明白么?
良价看了看,莫名其妙,摇了摇头,说:“弟子愚钝,实在不能明白,请和尚道个明白。
灵佑禅师断然地说:“父母为我生的这张口,永远不会向你说!
这一下,把良价打了个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既然和尚不为我说,我也不好再问。不过望和尚为我指示一条路,有没有与和尚同时得道的前辈呢?
“有,当然有!灵佑禅师眼光一闪——他心中早有打算,说:“在大沩山东南,醴陵攸县攸水之侧,山上石室相连,洞深云密,有一云岩道人在里面修行。你若能拨草瞻风,不畏艰辛,锲而不舍,我想这位云岩道人,定会给你说的,定会解除你心中的疑惑。灵佑禅师心胸极为宽广,他何尝不想把良价留在自己门下,可一想起道友云岩昙晟禅师孤身一人在那云封雾绕的岩洞中,而自己早就准备物色一佛门种草给云岩道人送去,今看到良价气宇非凡,就毫不犹豫地作了介绍,在这一点上,灵佑禅师与南泉老和尚心是相通的。这位云岩道人非常了不起,你见到他后必然会非常推重,并终身追随他。灵佑禅师又补充说道。
良价久仰南泉和尚之名,对沩山道风,近来也听闻不少。而如今被一拒于南泉,再拒于沩山,推来推去,又被推向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云岩道人那里,不免心中疑惑,于是他问灵佑禅师:“虽是如此,但不知这位云岩道人的悟境到底如何?
灵佑说:“实说吧,这个道人是我的小师弟,曾在百丈先师处参学二十年,后在药山老和尚那得的法。在百丈药山二位尊宿处出来的,还会差么?
“这云岩道人有何言句,可否容我一观?良价仍不放心,他已走了几千里路,一时也舍不得离开沩山道场,故有此问。
“说来话长,这位云岩道人,经历倒是曲折得很……”灵佑禅师于是向良价细细介绍起来。

第八章、深山石室拜云岩

云岩昙晟禅师是锺陵建昌人(今江西省永修县)。六七岁时就追随百丈怀海禅师,但参禅二十年,均未有个入处。后来外出游方,到了药山,惟俨禅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昙晟说:“我从百丈山来。
惟俨禅师问:“既是从百丈山来,我那怀海兄平时是如何开示你们的?
昙晟说:“海和尚经常说:我有一句子,百味具足。
惟俨追问道:咸就是咸味,淡就是淡味,不咸不淡是平常味,到底什么是百味具足的句子?
昙晟顿时哑口无言。惟俨禅师说:“你这付模样,怎么能当下解决生死这个大问题呢?
昙晟说:“当下还不存在这个生死问题,又何必把话扯那么远呢?
  惟俨禅师不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了,话锋一转,问:“你在百丈山多少年了?
昙晟说:“二十年了。
“在百丈山二十年?惟俨禅师惊奇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你怎么搞的?在百丈山二十年,怎么没有半分修道人的味道,俗气也未曾除!
这一下把昙晟震动了,他于是留在了药山。平时除了听惟俨禅师说法外,还常向师兄宗智、德诚二位师兄请教。
昙晟生性厚重,远没有两位师兄机敏,两位师兄倒也爱他,不时给予帮助,只是德诚性好山水,经常外出不归。而宗智倒是经常带他外出参学。
一次,宗智和昙晟到南泉参礼普愿老和尚,南泉和尚问他:“小师父叫什么名字?宗智回答说:“在下宗智。南泉和尚说:“在智慧不到之处,你又怎么去宗?”——怎么贯穿和把握它呢?
宗智说:“那就最好不要去管他。若是去管他,恐怕头上得长角了。
“小子是明白人啊!不错,若是去想这个,头上真的要长角了。南泉和尚赞许地说,而昙晟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可没有什么感觉。
第三天,宗智与昙晟在葡萄架下补衣物,南泉和尚走过来,对宗智说:“你前两天说智慧不到之处切忌去管他,不然就会头上长角。你是怎样去解决这个问题呢?
宗智一声不吭,转身便进了僧堂,南泉和尚也不再追问什么,回到了方丈。见南泉和尚一走,宗智又转回来补衣物。
昙晟不解地问:“师兄刚才为什么不回答老和尚呢?
宗智白了他一眼,说:“我可没有你这般机灵。
昙晟仍未理解其中的道理,就到方丈去问南泉和尚:“刚才师兄不回答和尚问话,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乞和尚指示。
南泉和尚说:“你师兄不错,他是在修持异类中行啊!
“什么是异类中行?昙晟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南泉和尚说:“你没有听见你师兄说吗?切忌道着,道着即头角生。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向异类中行履啊!昙晟呆在那里,半点都不明白。
宗智在门外,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师弟的因缘看来不在南泉山,可惜这场戏了,咱们还是回药山吧。
回到药山,惟俨禅师问昙晟:“你和你师兄怎么这么几天就回来了?
昙晟说:“师兄说我因缘不合,所以就回来了。
惟俨禅师问:“有什么因缘不合的事?你且说来听听。昙晟就把在南泉山的情况向师父作了汇报。
惟俨听后,心里好笑,问:“你到底心中是如何理会的?你竟这付模样就回来吗?
昙晟不理解师父问话的机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愣在那里。看到昙晟的窘相,惟俨禅师不由呵呵大笑。
“什么是异类中行?弟子不解,师父也不必笑我,还望师父慈悲开示。昙晟愤然地说。
“今天我困倦了,准备休息,改天再说这个问题吧。惟俨禅师绕了个圈子,其实是据实而言。
昙晟急了,说:“弟子特地为这个问题老远赶回来,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惟俨禅师厉声说:“叫你去,你就去,胡搅蛮缠干什么!
这时,宗智也站在方丈外,既紧张,又着急,还不敢吭声,居然把放在口里的指头都咬出血了——“两次关键的火候上,师弟怎么还上不了手呢?宗智既急,又为昙晟惋惜。
过了两天,惟俨禅师把昙晟叫去,说:“你在百丈二十年没有解决问题,这次到南泉山也没有解决问题。在南泉时短,姑且不论,我就不信在百丈山二十年,我那海师兄居然拿你没法。你且回忆回忆,海师兄说过什么法?
昙晟想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海和尚很有趣,譬如有几次上堂,大众刚站立好静候说法,海和尚却拿着拄杖把大家赶走。正当大家准备散去,他又高呼回来。大家回过头来听海和尚还有什么吩咐时,他老人家又问: “这是什么!大家都莫名其妙。
听到这里,惟俨禅师肃身而立,两手合十 ,对昙晟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听到你这样的介绍,我才真的见到了我这位海师兄了,真了不起啊!
“是什么?是什么!百丈禅师的语音突然在昙晟心里炸开了。这时,不知怎的,昙晟眼睛一亮,终于大彻大悟,立即跪了下去,向惟俨禅师礼谢。惟俨禅师心中高兴,嘴上却不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惟俨禅师都不过问昙晟,终于有一天,惟俨禅师问他:“你除了在百丈山,还到过哪些地方?
昙晟说:“我还到过岭南广州。
惟俨禅师说:“听说广州城东门外有一大片石头坝,被太守移到别处去了,有这事吗?
昙晟说:“这片石头坝,别说太守,大唐全国人来,都是移不走的。
——介绍到这里,灵佑禅师对良价说:“你知道吗,这位云岩道人,求道是多么曲折,他终于像这片石头,不会被移动了。这时,良价心中也感叹不已,说:“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这位云岩长者虽然曲折,毕竟最终见道。和尚与我谈了这么多,以后自当多加参究。不过,和尚与他交往如何呢?
灵佑禅师说:“这位云岩道人,虽小我十一岁,却比我早五年上百丈山,老僧是二十三岁那年来的。他在百丈山住了二十年,老僧也在百丈山住了二十年,也就是他走后老僧仍在先师处留了五六年。现虽各住一方,仍然常有来往。不过老僧住持事繁,他却独身一人,只好让他屈尊就驾了。
“后来他怎么样了呢?良价心中好奇,不觉追问。灵佑禅师说:“后来当然不同凡响了,他善舞狮子,每次法会都少不了他来舞。一次到老僧这里,我问他:‘听说师弟在药山善舞狮子,你是常舞呢,还是有时舞,有时不舞?云岩道人说:‘要舞时就舞,不舞时就不舞。’”停了一会儿,灵佑禅师又说:“一次他问我:‘小弟欲把师兄接了去,如何?我说:‘你若能在意识田中绝了渗漏,就可以把我接去了。他心领神会,说: ‘这样就不会违逆师兄宗旨了吧?老僧说:‘这样,当然等于把我接过去了,可千万别向外人说我在你这儿。’”
 哑谜般的话,良价听得津津有味,对灵佑禅师说:“和尚既早已在云岩,那我明日一早就去云岩。和尚这儿尚少一位道人,那道人处却多个和尚,我就去双双参礼了。
良价宿一夜,第二天一早斋罢,良价辞别了灵佑和尚,下了大沩山,直奔澧陵攸县而去。
昙晟参南泉,再参药山公案,北宋曹洞宗丹霞子淳禅师曾有诗赞:

饥飧嫩草遥山去,渴饮寒泉曲涧回。
放舍不耕空劫地,暮天何用牧歌催。

云岩石室,在南岳之东,攸水之侧的武功山上。良价一路行来,兴致所在,也不觉山高水险。但云岩既非地名,亦非寺名,昙晟禅师隐居于此,不为人知,在这连绵二百余里的武功山中,又如何去找呢?也是良价道念坚贞,师徒间灵犀暗通,于万山丛中,良价在一天夜里,望见远处一岩壁有光,便循光而去。
岩壁峻峭,离地约有两丈,有一古松横斜于侧。良价攀树而上,将及顶时,有一绳桥挂于松枝上,于是缘绳桥而过,方及石室。石室外有一柴扉,半开半掩,昏暗的灯光,正是从这柴扉中透出。良价心中诧异:“将及十里之遥,何能见此灯光,莫非有菩萨指引么?
“是何方贵客,深夜造访!良价正迟疑之时,石室内传出一清朗的问讯。石室深阔,那音声如松涛般地鼓荡于石室之中,并远送于云岩之外,良价心中不由一震。
“弟子良价,蒙沩山和尚指示,前来礼敬和尚。良价不敢唐突而入,肃身立在柴扉外,合十答道。
“既是沩山和尚送来的,就请进吧。石室中的音声立即柔和了。良价躬身而入,顿觉眼前一片光明,昙晟禅师端坐于绳床之上,头发披肩,袍服破烂——头陀之行,昙晟与宗智两师兄三十年来从未间断。
昙晟禅师两眼似张似闭,微微看了良价一眼,说:“洞中简陋,贤者就请自便吧。
良价左右一望,室内空空如也,唯一钵一铛(做饭烙饼的平底锅)一绳床而已,只能席地而坐——不过他没有坐下,而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弟子良价,叩见师父。良价见昙晟禅师相如老鹤,形如古松,没有半点尘俗之气,端的是岩穴高士,心念一定,决计拜师。     
“贤徒请起,莫折杀老朽了。昙晟禅师倒也爽快,立即就认可了这位弟子。
“师父,沩山和尚可在?为印证灵佑禅师的话,良价猛地冒出了一句。
昙晟禅师师淡一笑,说:“沩山和尚当然在这里,可是却不能说他在这里。
良价正欲再问,昙晟禅师却说:“贤徒远来辛苦,今夜不必多说,就此歇息吧。说毕,就闭上了眼。良价无奈,只好随地坐下,好在坐禅早是家常便饭,不多时就已入定中。
云岩石室一带甚为荒野,几十里方圆了无人烟。岩下林木郁茂,虫蛇出没,岩上有一泉眼,泉水虽弱小,但足够数十人之用。晨曦方透,林中的雀鸟一时俱欢叫起来。
良价此时恰出定来,昙晟禅师仍坐在禅床之上,说:“贤徒,老僧这里别无长物,前些天外出时化了些麦饼,挂在壁上,你可取来自用,室外有泉水可以饮用。老僧行头陀数十年,以后的日子,全是这样,你可别嫌清苦。
“弟子明白。良价一心求道,原不在乎这些,何况唯有如此,方可早日见道,自然满心欢悦。
日影渐入洞中,昙晟禅师说:“咱爷儿俩且到外面坐坐。于是两人出了石室,外有一大方白石,苔痕不浸,就相对着坐了下来。这石岩高出众山,可远望百里。此时已入秋令,乾坤澄寂,了无尘雾,故百里境物,均历历在目。但见周遭山峦起伏,岩下不时有几只雀鸟啼翔。在朝阳的沐浴下,景物仍是给人欣欣向荣的感受。
“为何不住大沩山而到我这石室里来?刚一坐定,昙晟禅师便问良价。
良价把自己的经历,从德诚禅师、灵默禅师说起,又说了今年参南泉,再参沩山的情由,昙晟禅师听了,不住点头微笑,说:“那德诚和尚是我师兄,如今在秀州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过船子生涯,我两人一山一水,倒难得相见。唯师兄宗智,倒是经常两处走走。你父亲能与他有这段因缘,却也难得。听到德诚和尚有了消息,良价不由激动起来。在五泄山时,父亲曾向他讲过船子和尚的雅致,并嘱他成人后,定当去寻觅拜师,想到这一层,良价心中欣喜。
昙晟禅师继续说:“你比我强。当年老僧在南泉处碰了一鼻子灰,你到好,那老和尚还看上你了。好了,如今且不论南泉沩山,你且把无情说法的公案重述一遍,再来发问,老僧好解你心中之疑。
“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近来禅林内的故事,良价虽听闻不少,但他早已拿定决心,先从这则公案入手,故向昙晟禅师介绍自己经历时,郑重提出了这个疑问。
“无情说法,无情得闻。昙晟禅师回答时,表情犹如一段枯木。
“无情说法,若只有无情得闻,那么师父能不能闻?良价仍循故径,也不由他不作如此之问。
“无情说法,无情得闻,老僧却是无从听闻。老僧若能听闻,你便无从听闻我为你所说的法了。如良价一样,昙晟禅师所答,仍然循着故径,与当年慧忠国师,与前不久灵佑禅师所答,同出一辙。
“无情说法,弟子自然是听不见,可师父说法,弟子至今尚未听见。这时良价不知不觉地在心中转了个身,将无情说法,引入了师父说法的圈子中。
昙晟禅师心中暗喜,将手中的拂尘竖起,问:“这个你听到了吗?
良价看了看,又静心听了听,说:“弟子仍未听见无情说法,也未听见师父说法。
昙晟禅师厉声说:“我如今为你说无上大法,你尚听不见,那无情说法,你自然更听不见了!
良价迟疑了一会,又问:“无情说法,倒底有没有经典上的依据呢?昙晟禅师说:“怎么会没有?《弥陀经》上不是这样说吗:‘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
这时一阵强劲的晨风吹拂过来,岩下树林皆习习作响,几只雀鸟站立不稳,忽上忽下地鼓翅而鸣。这岂不是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吗?几个念头汇成一团光明,良价心中不觉有所省悟,点了点头,对师父说:“谢师父开示,弟子终于明白了。
“你见到个什么?速道速道!不由良价思索,昙晟禅师厉声问道。
“弟子有一偈子,呈给师父。良价小心翼翼地说,他也不敢认定自己是不是真地明白了,若师父加以驳斥,一切又当从头来了。
“好吧,你且说来!昙晟禅师仍声色俱厉,好似官府审贼一般。良价就说了如下几句:

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
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方得知。

听到这里,昙晟禅师点了点头,说:“你能到这步田地,也不容易,为师就为你贺喜吧。不过菩提之道,辽远无际,以后的路还长着哩,决不可自以为是,宽松懈怠。还当继续努力,精进不已。
见师父认可,良价心中一宽——喜倒未必敢有,毕竟这个疑团终于破了。须参究的地方还多,来日再下功夫吧。良价立起身来,长跪在师父脚下,说:“良价深谢师父教诲,日后自当用功,不敢懈怠。看到良价诚挚的表情,昙晟禅师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秋时已尽,雁影渐疏。两个多月来,师徒二人如哑子一般,各过各的日子。良价于一天之中,除早晚一坐外,也常到林中去拾些枯枝牛粪作为日常之用,且备些冬天的柴火,间或摘点枯乾的菌菇木耳。而昙晟禅师则下山两次,每次都乞讨回一布袋麦饼。山乡人稀且穷,没有水田,山岩上哪里尝得到米饭的滋味呢!
一天晚上,昙晟禅师终于开了口,他问良价:“近来你的体会怎样?
良价说:“弟子尚感残留的习气没有除尽,正在慢慢用功,好将它们全部廓清。
昙晟禅师又问:“还有其他什么追慕吗?
良价回答说:“除廓清余习外,再无别的追慕了,哪怕是圣贤之道,无上菩提,我也不去管它。
“那你心中还有欢喜之念不?昙晟禅师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若说心里没有欢喜之念,那也不是。良价说。也不知怎的,这一段时间来,他心中总有一股暖意,挥之不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
“你是怎样欢喜的呢?为什么要欢喜呢?昙晟禅师不愧是一代宗师,他如开渠一般,要把水流引向该去的地方。
良价愣了愣,说:“这种欢喜,如同每天在山上拾野牛粪,突然在牛粪中拾到一颗夜明珠那种欢喜。他终于找到了表达自己喜悦的方式。对一个穷孩子来说,还有什么能胜过这样的喜悦呢?看着自己的爱徒那纯真的脸,昙晟禅师心中也充满了喜悦,点了点头说:好,不错。不过这欢喜心也得让它自己早点上路才是。昙晟禅师指点说。
“弟子明白。良价当然明白,修道者百无所拘,万法不有。这次喜悦如同所走之路,走过便了,前面的路还长,还远未达到最终的目的地。
一冬无话,南国山野,不觉又临春日,俗话说:出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就过年。良价在山林中,摘了几枝梅花供养师父。一进石室,心机一动,对师父说:“弟子准备和师父相见时,又该如何呢?
昙晟禅师看了良价一眼,说:“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见的,先得通过通事舍人(传达员)才行。
良价说:“那我现在就问通事舍人如何?
昙晟禅师说:“我刚才是怎么对你说的?
“禅心玄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且受重重包裹,若欲得见,当下须见,又何须通事舍人!昙晟禅师知良价尚未清彻,不敢轻易相许,也不敢随意说破,故设关隘,以待良价破关。禅门师徒之间,这都是寻常饭菜了。
今年春天,云岩上可渐热闹了,不知是否是药山、南泉,还是宗智、灵佑等师兄辈的宣传,澧陵有个云岩道人的传闻,响遍了湖南江西,参学的人竟络绎不绝,而昙晟也来者不拒。好在石室洞径尚深,略加收拾,用些木条作些隔栏,就算有好几间房舍了。昙晟禅师也就上堂说法,随应早参晚参之请。这一热闹,就把天南海北,诸山长老们的禅,全都汇入这石室之中。在人众中,除了新到的外,还有几名在药山时就追随昙晟禅师的老弟子,如僧密这个老顽童。
一日上堂,昙晟禅师对弟子们说:“有个人家的儿子,绝顶聪明,天上地下,问着没有他不知晓的。
良价上前问道:“那他家里藏书必然丰厚,他有多少房间的书呢?
昙晟禅师说:“他家里没有藏书,一册书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良价心中起疑,说:“既然没有读过书,他又凭什么知道那么多事理?
昙晟禅师说:“他奇特得很,从古到今,从来没有阖眼睡过。
良价又问:“那我来考问他一次行么?
昙晟禅师说:“他可以回答你,却不愿来回答你。这一问一答,使满堂僧人坠入九里雾中,良价似乎明白什么,可一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有个僧人站出来问:“历代圣贤,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昙晟禅师听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对那僧喝道:“你胡扯些什么?
那僧又问:“师父既不答,那弟子再设一问:若暂时不在,就如同死人,对此时此境,又当如何?
昙晟禅师白了那僧一眼,说:“有什么难办,操办后事,然后埋掉。那僧无语坐下。
这时,一位僧人走了进来,昙晟禅师问他:“今天说法,你到哪儿去了,这时才来?
那僧说:“我刚才看见香快烧尽了,就去给佛添香,因此来迟。
昙晟禅师问他:“既然给佛添香,那你看见了佛吗?
那僧说:“当然看见了。
昙晟禅师紧迫一问:“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佛, 的?我这里只有木雕啊!
那僧说:“佛下到这个世界让我看到的,我绝未眼花!
昙晟禅师赞叹说:“这尊古佛,真的让你看见了!
一次上堂,昙晟禅师对大家讲了一些在药山时的故事,说:“有次药山和尚问一僧人:‘, 说你很会给人算命,有这个本事吗?那僧说:‘这些无聊的事,怎敢在和, , , , , 尚面前卖弄。药山和尚说:‘那就请你为老僧算算。那僧张惶,不知所措。讲完这则故事,昙晟笑着对良价说:“对这则公案,你怎么理解呢?
良价挺了挺腰,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是弟子,就对药山师翁说:‘请和尚把生辰日子报来!’”
昙晟禅师笑着说:“良价啊,可别耍机灵啊!
又一日,昙晟禅师仍讲药山的家常:一次晚参,药山和尚不点灯,对大家说:“我有一个可以使大家立地成佛的妙诀,等待公牛生儿的那天,就公开传给你们。这时,有位僧人站起来大声说:“只怕公牛真的生了儿,老和尚也舍不得告诉大家。药山和尚对侍者说:“把灯点起来,我看看谁在喧哗。那僧立即抽身入座,药山和尚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讲完这则故事,昙晟禅师问良价:“你怎么理会?
良价说:“那僧到是明白人,只是不肯出来礼拜,错过了被师翁印证的机会。
昙晟禅师说:“就你胆大,敢受无上法印?良价笑而不语。
春去秋来,不觉又过一年。云岩石室的僧众,如天上之云,聚散来去不定。
一天,昙晟禅师坐在石室外打草鞋,良价走近前来,说:“师父如果把眼睛布施, 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好?
昙晟禅师盯了良价一眼,说:“要我的眼睛作啥?你的眼睛又到哪儿去了?
良价说:“我好像没有眼睛一般。
昙晟禅师说:“没有?如果有,这眼睛又应安放在什么地方呢?良价顿时语塞,回答不出来。
昙晟禅师见良价心意未通,开导着说:“刚才求我布施眼睛的那个算不算是眼睛呢?
良价说:“这不能算是眼睛。
昙晟心里一冷,厉声说:“滚!别在这儿耍嘴皮子!他心里明白,良价虽然聪慧,对禅道也曾有不少体悟,但大彻大悟,离他还远着呢。昙晟不由得想起与师兄宗智的一则故事。
宗智禅师与昙晟一样,最初行头陀之行,后来在潭州道吾山建立道场,接众说法,比昙晟禅师在云岩接众说法要早几年。一次昙晟禅师上道吾山去看师兄,宗智禅师问他:“大慈大悲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既然有那么多眼睛,不知道哪一只眼是正眼,是根本的眼睛?
昙晟禅师笑着说:“师兄,你莫考我,这还不简单么,如同夜没有灯的时候,睡觉摸枕头那样,正眼不就在这里吗?
宗智禅师说:“师弟说, , , , 得妙,我, , , , , , , 也明白了。, , , , ”
昙晟禅师说:“师兄是怎么明白的?
宗智禅师说:“夜摸枕头,遍身都如一只眼啊, , ,, ”&, lt;, BR,>昙晟说:“师兄说得不错,可只说对了八成,还不彻底。
宗智禅师说:“那师弟又怎样说,才能满十成呢?
昙晟说, :“遍身是眼,有表无里。若我说,则通身是眼,方内外透彻。
想到这里,昙晟不由长叹一声,心里默默地说:”良价啊!你与我一样是晚成之运啊!可惜我恐怕生前是看不到你彻悟的那天了!

第九章 遍礼诸方求点眼

有道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云岩山头,虽非色界诸天,有一, 日千年之效,良价心忙着参禅悟道,哪里管他日往月去,暑往寒来。倒是昙晟禅师爱徒心切,曲指一算,良价来此已近十个年头了。
良价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念头转动,昙晟禅师均看在心里,良价功夫大进,日后倒是没有几人能难得住他。昙晟心里盘算着,但他知道,虽然如此,良价尚未大彻大悟,得让他出去走走,换个地方去磨练磨练才行。
师徒间心意相通,此时良价心中也萌动此念。师父近来老态已现,我却未彻底了悟,定要让老人家早日高兴才是。望着师父殷切的目光,良价心里如是想道。
一位尼姑上山参礼,昙晟禅师问她:“你爷爷还健在吗?
尼姑说:“谢谢和尚问,我爷爷还健在。
昙晟禅师又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尼姑说:“今年整八十岁了。
昙晟禅师旁敲侧击地说:“你另外有个爷爷,可不是八十岁啊!
那尼姑甚是聪慧,说:“和尚莫是说那个么?
昙晟禅师说:“那个么,就像儿孙一样!说完,便看了看良价。
良价说:“就不说那个,也同样像儿孙一样。
尼姑说:“谢二位师父指示,这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的,皆可作儿孙看了。说毕,三人相视大笑。
云岩石室僧众既多,昙晟禅师又不问细事,僧众们便推选了一位老成僧人当院主,操理日常事务。一日,院主在石室洞中巡查后,向昙晟禅师禀报。
昙晟禅师说:“你到石室洞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院主知是老和尚的禅机,却不知怎么个回答,就看了看良价。良价说:“我替你回答吧——已经有人住在那里了,我又何必呆在那儿呢!
昙晟禅师说:“你代院主答话,须答到底。老僧再问:那里既然已有人住下了,你又去作什么呢?
良价说:“往来乃人之常情,总不能不讲人情,断决人情吧!昙晟禅师赞许地说:“天地交泰,不交者否。你也该下山去历练历练了。今晚在我身边,我要与你作个交待,并把《宝镜三昧》传授与你。
“这《宝镜三昧》可是历代祖师心法所在。深夜,昙晟禅师在石室外的无人之处对良价低声说道:“石头和尚当初作《参同契》,以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为根本宗旨,药山老和尚加以发扬,传与为师,为师以菩提心为体,万法参互为用,积数十年之修为,乃成宝镜三昧口诀。口诀虽然简略,但捲舒自在,任运无碍。只是你如今尚欠点眼,故不可轻易在人前张扬。日后机缘成熟,或损或益,皆可随心所欲了。
“谨遵师命。良价恭敬答道。
“你先歇息,明早再来。说完,昙晟禅师先自归去。
第二天一早,良价向师父辞行,昙晟禅师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良价说:“这次要离开师父,但还未考虑好要去的地方。
昙晟禅师问:“是否到湖南去?
良价说:“不是湖南。
昙晟禅师又问:“是否准备回一趟老家?
良价说:“也不是。
昙晟禅师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早去早回,我也不问你此行何处了。
“待师父有住处即来。良价为让师父放心,也是为显示自己的见地修为,特别道出这么一句。昙晟禅师岂能不知,不舍地说:“自此一别,以后再难相见了。昙晟禅师身子素弱,加之几十年头陀之行,衣食不周,众苦备尝,早已四大失调,自知尘缘将尽,自己也该上路了,故有如此之说。
良价心里自然明白,他当然舍不得师父,但此时此境,焉能作儿女态。生离死别是八苦之一,出家修行,连这一点都断不了,还谈什么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心念一转,爽直地说:“自此一别,虽离师父,却难得不相见。是的,若以宇宙为家舍,无论分隔在天南海北,如同在家中的东墙西壁一般。
“好了,你去把行装收拾了,下山去吧。昙晟禅师挥了挥手,让良价下去,他没有心思与良价逞口舌之辩了。他知道,如今天下逞口舌的,谁也难不住他这个弟子,必须让他碰碰硬钉子才行,到时他自会转身。昙晟禅师对良价充满了信心,知子莫如父,良价的长长短短,时节因缘,昙晟禅师胸有成竹。
良价收拾好行装,拜别师父,昙晟禅师把他送到石室门外,前些年,下面就已修好了一条石径。
良价心里似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昙晟禅师看在眼里,说:“贤徒,自此一别,难得相见,你心里有话,就不妨说给为师听吧。
良价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师父百年之后,要是有人问弟子,师父的法身法相在哪里,弟子该怎样回答呢?
昙晟禅师说:“这好办,只须向他说:就这个便是。良价不解其中之义,沉思了好一阵。昙晟禅师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充满了慈爱,语重心长地说:“贤徒啊,承当此事,大须仔细!
昙晟禅师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我叫一个人来与你结伴同行。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憨厚的笑声传来:“和尚不传,我也该来了。在山上闷了这么久,早该下山去顺顺心了。我也寻思着找个结伴的,价老弟,与你同行如何?良价一看,原来是僧密这个老顽童。
僧密原是昙晟禅师的师兄,比昙晟还年长几岁,同在药山道场修行,在昙晟的启导下见性,故尊昙晟为师,但昙晟禅师仍一直把他作师兄看。云岩道场演法时,药山老和尚特派他前来辅佐,故良价及其同门,俱称僧密为师伯。但昙晟禅师家法甚严,徒众们不敢私下交往以误修行,因此平常虽日日相聚,却谈不上相交。此行有密师伯作伴,良价心中大喜。他向来喜爱和尊重这位师伯,有了这位师伯,给云岩石室中刻板的修行,带来了不少的生机和喜气。
密师伯不带行装,钵孟也不带上一个,他是终身头陀行,属于哪黑哪歇,伸手就食的一类。这时他走上前来,把良价手臂一拉,说:“别婆婆妈妈的,跟师伯一起走吧。
良价看了看师父,昙晟禅师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良价,有你师伯保驾,我就放心了,你们去吧!说完,就径自回屋去了。
良价与密师伯下得山来,便乘船而去。他要先到南泉,礼拜普愿禅师灵塔。原来良价在云岩十年,世上多有物是人非之变。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八三四年),南泉、药山二尊宿先后圆寂。当年,船子和尚因接引善会法师,也自投华亭江中(今黄浦江),不知所终。次年,道吾山宗智禅师又告圆寂。南泉禅师因对良价有知遇和指路之恩,故良价先赴南泉礼拜。
由于是下行之船,无须顺风,十余日便到了南泉山。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普愿禅师驻世之时,南泉山何等风光,如今老和尚圆寂不过四五年,除几个僧人勉强维持外,早已是香眕稀疏。其得力弟子,如从谂、景岑、茱萸、利踪等,皆各自分化一方,从不回来调理——这也是禅门风范,以法为本。只要南泉和尚的禅法在世,南泉山的香火倒是不必如世俗人那样去费心了。
良价与密师伯为南泉和尚扫塔毕,就向宣州行去。原来密师伯还有个师兄,当然也是昙晟禅师的师兄慧省禅师,正在宣州椑树禅院住持。这慧省禅师,名头虽没有道吾宗智、云岩昙晟那么响亮,可密师伯心里明白,这位师兄的禅修硬得很,所以就送良价去碰一碰钉子。
一进椑树禅院,密师伯把良价介绍给慧省禅师后,自己便躲到一旁玩去了。
良价礼拜师叔毕,慧省禅师毫不客气地问:“你在云岩师兄处也是了得的人了,又到这里来作什么?
良价说:“也不为什么,就是来亲近和尚。
慧省禅师说:“亲近么?若是亲近,仅动嘴上这两张皮就行了么?
良价不知所指,愣在那里不知对应。
慧省禅师说:“我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且别处去吧。斋也不留,宿也不留,就下了逐客令。这一下,把良价窘得不知所措。
这时密师伯走了过来,说:“小心眼师兄,你这破庙哪里留得住我们。我们来这里,只不过看看你的鬼模样罢了。说罢,把良价一推,两人就出院了。
路上,良价问密师伯:“对椑树师叔,当如何亲近?
密师伯说:“亲近?打是亲热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若非你这后生在,我早打了,骂了,你才知这样最亲近。
良价说:“师伯所言有理,若说打,小辈人又怎么下得了手?
密师伯笑着说:“小兄弟,你没有听到你师父常说吗?要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啊!你这么拖泥带水的,怎么行?
良价此时忆及与师父的一段情曲。一次师父问他:“如何是你的神通妙用?
良价听罢,叉着手,迎前而立。
师父又问:“到底什么是你的神通妙用?良价道了一声珍重,便出去了。在师父跟前,自己感到自在无碍。怎么刚一离开师父,就施展不开了呢?
“到鲁祖山去吧,那里有位宝云和尚,是马大师的弟子,小兄弟可去参上一参。密师伯向良价介绍说。
一听是马祖门下的长者,良价顿生好感,想到灵默、南泉、沩山这几位前辈,都是从马祖门下出来的,而且都对自己关照备至。所以密师伯一提议,良价立即应允,两人就沿着来路,重回池州。
到了鲁祖山,良价吸取了在椑树慧省禅师处的教训,一见到宝云和尚,也不说话,就礼拜了下去,然后站起来,又一声不吭地侍立在宝云禅师禅床右侧。宝云禅师坐在禅床上,如定中一般,不顾不问。良价侍立了一会,自个出去,却又转身回来,侍立在禅床左侧。
宝云禅师这才张开眼来,说:“你就只有这么点斤两吗?只有如此可怜的招式吗?
良价说:“莫非和尚看不中眼,看不中眼的还大有人在。良价心想:“师父临行前就说我尚未点眼,我至今尚是一碗夹生饭,管他的,不论别人中眼不中眼,我也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心里倒宽了下来。
宝云和尚并不留情,厉声说:“你别油头滑脑地争辩,这样参得了禅吗?
良价心头一震,心想:”老和尚好厉害,竟看穿了我的心,破罐子破摔毕竟不行。心里一热,就跪了下去。
宝云和尚看在眼里,心里念道:“这后生只欠那么一点点火候了,日后甚为了得,不过还当挫他一挫才行。于是说:“我也知道你参过南泉、沩山,他们都曾在老僧面前夸耀过你,只是你如今尚无道眼,且别处参去!说毕即令送客。
这一次,良价清醒多了,对密师伯说:“马大师门下皆铜头铁额,若非恶辣钳鎚必定成就不了,这两次倒给我上了大课。
密师伯说:“你能明白这点便好,你师父面恶心善,我也曾多次怪他对你下不了手。这也难怪,看到你这般乖巧令人喜爱,我也是下不了手的,所以圣人说要易子而教。良价不由点了点头。
离开池州,良价与密师伯舍舟步行,南下江西。江西湖南素称禅窟,历来藏龙卧虎,尊宿不少,或许就在某处,良价就会法眼顿明。
一路风餐露宿不在话下,一月左右,就到了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地界。此时正当六月,烈日当空,且久晴不雨。良价与密师伯又热又渴,于是找了一棵大树,坐下来休歇纳凉。
这时,一位婆子担着一担茶水,哼着山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见有二位僧人在大树下纳凉,就把担子放在树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良价问她:“老人家担着茶水哪里去?
婆子说:“前面还有一里地就是官道,往来人客众多,老妇人在官道旁卖点茶水。如今天热,卖点茶水比卖米还能多赚点钱。
说到茶水,早已渴不可耐的良价对婆子说:“我师徒二人行脚,早已渴坏了,一路又未见泉水,可向婆婆讨一碗喝么?
婆子说:“供养出家师父是功德之事,要喝尽管喝,不过如今出家人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老婆子却从不供养假道人。现在我有一问,请师父开示。若说得妙,碗在这里,请师父随意取用。如果说得不是,那就对不住了。
良价心想:“今天晦气,又遇到一个怪人。不过一个老婆子,还能有什么艰深的问题?就笑了笑,说:“老人家请问。
“此水具有几尘?婆子此语,平常得很,出家人谁不知道根尘识这三科之义,根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尘是与之相对的色声香味触法。良价幼年时诵《心经》,对此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痛快地说:“此水???但万法皆空,因此说不具诸尘。良价正为自己的高明而沾沾自喜,可密师伯的脸色蓦地变了。
只见那婆子站了起来,扶起担子说:“师父请别处讨水喝吧,别污了我的茶水!说完,挑起茶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密师伯摇摇头,说:“好厉害的婆子,不是你师父禁我开口,我可要她走不了路。而良价此时窘得无地自容,他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师父、密师伯、椑树和尚、宝云和尚却都不给他点破,只留下这个谜底让他自己去解。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好事不在忙上,咱们上路吧。密师伯笑嘻嘻地说。
看到密师伯满不在乎的模样,良价心中微安,站了起来,说:“良价决计破关。若不了当,这条腿就不用走路了。
“好,有志气,师伯就依你,陪你。可参禅也总得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不能在这里被渴死、饿死啊!密师伯边说边拉,两人又上了路。
未行及半里,就听见溪水淙淙之声。有水了。密师伯一声欢呼,急忙向前奔去。前面有一片树林,幽静秀雅,一条小溪穿行于林中,清澈无尘。二人蹲了下来,便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痛快。
溪水极为清凉爽人,两人早已满身汗渍,喝足了水,吃了点饼,就褪下袍子,洗了起来。这一饮一洗,连日的暑气顿消,身心有说不出的爽快。良价直了直腰,对密师伯说:“师伯,在这里坐上一坐,倒不失为宝地,我是不再走的了。
“好,师伯已有言在先,这次当然依你。密师伯见此处极好,也就满口应承下来。
良价沿溪上下走了一回,见有一石岸较高,水流成潭之处,便坐了下来,对师伯说:“我就在此安禅了,师伯请自便。
密师伯说:“好,你且坐你的,师伯到官道上去化点吃的。说着便自去了。
良价这一坐不打紧,真的把自己法眼坐开,坐成了曹洞宗的开山祖师。

第十章 过水睹影桶底脱

良价这一坐,不知坐了几个时辰,心里空悠悠的,好不快然,连日行路的劳累,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时红日衔山,斜晖穿过树林,淡淡地照在良价脸上,良价的脸色,也就五彩斑斓了。脸上似乎有点热气,良价心里一动,低下头准备用手戽水洗洗脸,这一低头不打紧,自己一下愣在那里!
潭水静静的,清澄无比,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潭水之上。不知多少年了,良价从未用过镜子,只记得起儿时的相貌。如今三十出头了,早已是英姿焕发,非昔日吴下阿蒙了。这一望,竟认不出此人乃是何人,因此久久地愣在那里。
“这就是我么?我就是他么?念头一闪,良价心头一亮,跳了起来,说:“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宝镜三昧》说:‘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他),渠正是汝。岂非今日写照!想到这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密师伯早已化缘归来,守在一边,看到这幕,说:“小兄弟,你见到个什么,竟高兴得手舞足蹈。
良价说:“师伯,我有一首偈子,师伯且听听,如何?
密师伯说:“刚才你还垂头丧气的,如今倒兴致来了,还有诗偈,且诵来听听。
良价闭了闭目,澄心静气地念了出来: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语音刚落,密师伯早已跳了过来,抱住良价的颈子,说:“小兄弟,真有你的,这一下总算了事了,咱们回去,向你师父报喜吧。
密师伯正在为良价高兴,可摇了几下,良价却没有动静,心里一惊,想:“这孩子莫入魔了,怎么就愣定了呢?
原来此时良价的心,已经回到师父身边,耳内反覆响起贤徒啊,承当此事,大须仔细。的嘱咐。百年之后,师父的法身、法相不是就是这个吗?师父说:“就这个便是。我当时为什么不能明白呢?想着想着,长长地吐了一口大气,耳内终于听到密师伯的呼唤声了。
“你怎么搞的,吓了我一大跳。密师伯抱怨说。
“师伯,我感到与师父融为一体了。就这个便是,师父是这样,师伯是这样,三世诸佛是这样,历代祖师是这样,一切众生也都是这样,平等无间,不有不无,不动不静,不来不去,万象万化,莫不如是。既是这样,就是彻证了自身本分事,又何须向外寻觅?我真的要感谢师父,当时若为我说破,哪里会有亲知亲证的一天!师伯,这里也向您老道谢,一谢你不为我说破,二谢你一路上备加关照,操尽了心。说毕,便恭恭敬敬地向密师伯跪了下去。
“小兄弟,怎么俗气起来了,快起,快起,我命贱,千万别折杀我了。密师伯忙不迭地将良价扶起。
二十二年后,良价于筠州洞山道场开法,成了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一日正值云岩昙晟禅师圆寂的讳日,良价把昙晟禅师的画像在祖堂上供奉时,一位僧人指着画像问:“和尚,老和尚说就这个便是,莫非就这个便是了?
良价说:“当然是的。
那僧又问:“其中的意趣又如何呢?
良价说:“这个意趣,极为简单明白,但又极难把握,当初我是差一点把师父的意思领会错了。
那僧又问:“不清楚老和尚还知不知道这个呢?多年来,佛门中一直以为极致,但真空不空,无又非无。禅宗兴起,破牢笼,斥名相,马祖大唱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乃至一切皆真。石头则云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认为有无明暗关系一般不可分离。故禅宗谈,实证实悟之,即是当人证悟的清澈活泼的知见。
良价在道上曲折多年,终于一时明决,后来又涵养二十年,故深知其中的分量,他回答那僧说:“若不知,先师怎么会知道该那样说呢?若知,先师又怎么会肯那样说呢?禅师的语言,扑朔迷离,外人看来,完全是没有定盘星。但是清楚明白的语言就不是禅宗——确定的必然是有限的啊!
话说回来,良价与密师伯一路欢欢喜喜,有说有闹地到了袁州,参礼南源寺的道明和尚。
这位道明和尚也是马祖的弟子。马祖有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祖,此时虽故化不少,仍有十多位健在,鲁祖宝云、南源道明即其中的两位尊宿。
良价与密师伯刚上法堂,道明禅师远远看见,就说:“不必多礼,咱们早已相见了。要知道一个人悟前悟后,言行模样均大有区别——其中的神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所以道明禅师才这样说。良价与密师伯一听,也不再言语,便径自下去。
第二天,良价与密师伯又来参礼,良价问道:“昨天幸蒙和尚慈悲赞许,但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曾与弟子相见过?良价新悟,还须前辈尊宿印证,故作此问。
道明禅师说:“心心无间断,流入于性海。这岂不是相见处么?在这里还谈什么过去现在未来!
良价说:“就连这一点,也该置之不论。
道明禅师说:“好好,答得不错。又说:“你是良价?
良价诧异地问:“和尚如何得知?
道明禅师笑着说:“不是早已相见了吗,怎会不认识呢?
良价还在惊异,道明禅师说:“好了,不与你绕圈子了。你新悟不久,我若坏你正念,那就罪过了。你虽不识,但你那密师伯化成灰我也认识的呀!说毕,望着密师伯一笑,密师伯却眨了眨眼,却不吱声。
“良价,你现在暂且不要回云岩了。你师父前几天已传告诸山,转话于你,且在外游历,不必归山。道明禅师郑重地说。
想到师父如此关照,良价的眼里不觉湿润了。
第二天,良价与密师伯告辞时,良价诚恳地说:“蒙和尚关爱,此别还望赐教。
道明禅师说:“荷担如来家业,开示众生知见,决非易事。当今丛林,谈禅者多,通教者少,怎能三根普被,万法圆通?如你这密师伯,说悟,他早就悟了,可老顽童一个,自了可以,却何以教化众生?你以后门庭必盛,南泉师兄早就与我言及于你。故以后切不可以悟自了,还当多学佛法,广作利益。
这一席话,说得良价连连点头。但一想,说则容易作则难,于是说:“谢和尚垂示,这多学佛法弟子自知努力,但这广作利益,诀窍何在?
“问得好!道明禅师赞许说:“一般人只会将这句放在口中,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诀窍。你既问到这里,老僧就传你这诀窍吧。听明白了,一物莫违即是。
“一物莫违,良价心中顿时明白,立即拜谢——这里面有多少斤两和火候啊,是一生行履受用不尽的了。
“乖乖,拜谢个屁,你师伯今天撞着鬼了。平常谁敢如此说我来着,这个老秃驴,一块糖就把你买了,还有我这师伯没有?密师伯故作忿然状,把良价和道明禅师逗得呵呵大笑。
一连几年,良价与密师伯或择地而居,或随方参访,好不自在。良价虽多次想回云岩探省师父,但昙晟禅师却不许他归山,传话说:“临别时,为师曾说,自此一别,难得相见,你不是说,难得不相见吗?你既已知就这个便是,又何须归山。好好与师伯在外历练,要把为师忘却才是,若不能忘却,非我弟子!良价了知师父这番苦心后,就再不作回山的打算了。
这一年,文宗驾崩,武宗即位,改元会昌。是年辛酉,序属八月,丛林中传闻云岩昙晟禅师圆寂的消息。对此,良价心中是早有所备的,师父体弱多病,加之从不予以调养,十多年来,多次都差一点先走了。记得有一次师父病危,曾写了封信让他与密师伯去道吾山转告宗智师伯。宗智师伯向他和密师伯讲了当年参礼南泉和尚的故事,对他们说:“云岩师弟不知有我,真后悔当时不向他说破。虽然如此,他也不愧是药山老和尚的得意门人。对上一辈人用生命所作的游戏,良价当时还不理解,如今理解了,却又物是人非。
“诸行无常,诸行无常,良价心里默默地念着,对密师伯说:“师父用示寂为我上了一堂大课。虽说是有缘即来,缘尽则去。可否随愿力转,想来则来,想去则去呢?
密师伯说:“这一点,佛也未曾演示过,也不必如此。若真的如此,有违自然之道,成了妖术,就不是佛法了。
“是啊,自古以来,历代圣贤,都没有长住世间而不故化的。所以生死事大,倒要认真对待。不然四大分散之时,手忙脚乱,作不得主,岂不枉自修行一世。但其中的功用次第又当如何呢?良价思念及此,一个念头在心中萌动:“我当先自试行,若可,则当为修行立下一些规矩,让后世儿孙有凭有据,决不可以一悟了之。这个念头尚不成熟,因此良价也未向密师伯谈起。
当下两人撮土为香,向着云岩山的方向礼拜起来。
良价与这密师伯,既是同门叔侄,也是本门兄弟,加之这几年的磨合,更是情逾手足。但密师伯的见地,却慢慢较良价低了许多。良价心想:“师伯这些年来一心为我,不计其他。虽悟多年,如今见地却是平平,日后我得助师伯一把,好令他彻头彻尾地去。
一日,良价与密师伯行脚至一河边,河上无桥,只好涉水而过。师伯年老,良价扶着他说:“师伯,莫错下脚。虽是平常用语,在这里却暗带禅机。此前良价先与密师伯约定,日后行住坐卧,吃喝拉撒,都得在语句上会和于道,以磨练机锋。
 错下了脚,就过不了河了。密师伯笑着说。
良价又问:“怎样才能不错下脚呢?
密师伯说:“小兄弟,这还用问吗。过了河,你就知道师伯没有错下脚了。
一年春天,良价与密师伯寄住他寺,也随众僧上山为茶园除草。良价丢下锄头说:“我今天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密师伯说:“若没有气力,你怎么上得山来呢?又怎么能说出这几句话呢?看见密师伯的机锋渐活,良价心中暗自高兴。
一日,密师伯在僧寮中补衣物,良价问他:“手上拿着这根针,里面有没有道理呢?
密师伯说:“有啊,你看这线路,哪一针不同,整整齐齐,手艺不错吧。
良价故作不屑地说:“我与师伯同行二十年整,你老却只能这般理会,哪里谈得上功夫?
密师伯说:“小兄弟,你又有什么高见?
良价说:“若有人问我,我就说:如同大地里涌出火焰这样的道理,这样才能生出变化。
密师伯惊叹地说:“小兄弟,我怎么想不到呢?你日后可要多多与我对嘴,不然,这脑子可就僵了。
又有一日,良价与密师伯在山径上行走,一只大白兔蹦了出来。密师伯说:“这兔子倒满俊气的。
良价说:“师伯,你且说个道理,这只大白兔凭什么说他俊气?
密师伯说:“你看他蹦蹦跳跳,欢快得很,好似白衣拜相。
良价说:“师伯,您老已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说如此俗气的话?
密师伯不服地说:“小兄弟,我这话如此之雅,怎么会俗气?
良价说:“既是出家之人,还想着白衣拜相,岂不是俗气!
密师伯傻了眼,说:“我只是随兴而发,没想到竟会犯忌。小兄弟,你且说说。
良价于是说道:“积代簪缨,暂时落魄。
密师伯又不服,说:“你说白衣拜相俗气,这积代簪缨难道就不俗吗?还说暂时落魄,你欲谋画日后的富贵么?对师伯的责难,良价微笑不语。
对他二人这段机缘,南宋曹洞宗天童正觉禅师有诗颂曰:

即日贵人,旧家贫汉。
兄弟相承,尊卑互换。
向晚途中眼不开,夜明帘外机旋转。
骑牛戴帽異中来,百炼真金色不变。

第十一章 龙山高处悟宾主

这一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地界。
密师伯问良价:“不如先到云岩,给你师父扫扫塔去?
良价说:“我与师父,是彼此心印。他不愿现在见我,我又何须前去?待日后有地方住下了,好好供些香火,以表孝意。
密师伯说:“你欠你师父的债,你自当去还,以后我不再多嘴了。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良价说:“不如先去南岳,给石头老和尚扫塔。江西湖南都是南岳形胜所在,也该去观瞻。
一路行来,却迷了路,他俩不管许多,便沿着一条河上行。
山势渐高,草可没足,密师伯说:“小兄弟,得找条路才行,老虎我不怕,就怕蛇。这草太深,不知何处藏着那物,阴地里咬上一口,就走不得路了。
良价说:“师伯说得极是,只是路在哪里呢?
溪随水转,过了一个山垭,便看见一架小独木桥横在谷中。良价先自过了,却把那根独木抱了起来,对师伯说:“师伯请过河!
密师伯却坐在对岸,说:“小兄弟,没有桥我也过得了,你信不信?
良价说:“不信。
密师伯就高呼了一声:“良价!
良价呵呵大笑,放下独木,说:“师伯的确过来了,声音先过,四大后过。
 路上,密师伯说:“小兄弟,近来师伯开窍不少,这里借问一下,智慧和识见通达之后,无论游戏人间,还是暗处践履,能否俱为通达呢?
良价说:“那次在南源和尚那里,不是听说一物莫违的开示吗?师伯又何必在意于通达不通达呢!
这一下,密师伯终于心智洞开,了无滞疑,口中连声道谢,说:“小兄弟,这一来,你可作我的老师了!
正说之间,看见有些菜叶顺着溪流而下,良价说:“师伯,这山极为峻峭,入山十多里未见人烟,这菜叶从哪里来的呢?上游莫非有隐居修道的高人么?兴致一来,两人匆匆循流而上。
二人翻山涉水,行了六七里,看见一方谷地,平平斜斜,约莫十余亩,溪水正是从这个谷地流出。四周山壁耸立,猿猱莫上,山顶上古木苍郁,如同巨伞一般。北岩之下,有一草庵,想来便是这修行高人的居处了。这十来亩地,虽不整齐,却麦菽俱全,瓜菜均有,想来三五人的用度也不差。
“此处竟与桃花源一般,只是人太少了。陶渊明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住在这里,倒有点向庄子所说的那无何有之乡了。若真的能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何啻乎成佛成仙。想到这里,良价为之心动。
正向庵处走去,庵里走出一人,几乎吓了良价和密师伯一跳。此人身形羸瘦,须发尽白,随风而舞,两目如鹰,精光内敛。更可奇者,身无布帛,而以蕉葛为衣,乍一见到,真不知是怪是仙。
“衣蕉葛者,唯听道家言方外者有之,不意今日得见。良价正在思咐,那老者已开口了。
“此山无路,二位从何而入?因见良价与密师伯乃一身出家行脚僧的打扮,老人话语平和,但却显得内力惊人,整个山谷被激荡得鼓鼓而鸣。
良价躬身合十,说:“有没有路且莫说,老人又因何得入的呢?
那老者看了良价一眼,说:“你这后生,倒会说话。告诉你吧,老僧不从云水来。
听他自称老僧,良价心想:”此老当是前辈尊宿了。想起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的师训,也是为了讨教求证,于是就平和地问:“和尚住此山多少年了?
老人眼睛一眨,模样极像密师伯,说:“我住此山,与春秋年月有什么关系?
“和尚与此山,是和尚先住,还是此山先住?良价口锋顿时一紧。
老人索兴坐了下来,说:“后生家,哪里学来的口舌?又指着密师伯说:“怎么不如这位老弟稳称。告诉你吧,你所问者,我皆不知!
若是前些日子,良价也会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可此时却游刃有余了。只见他毫不迟疑地又问道:“和尚为什么会不知呢?
老人说:“我并非从人乘天人乘而来,何须去算这个臭甲子。
“此老架子好大,口气好硬,不愧是道中高人。良价心里赞叹,口却不软,又问道:“和尚见到个什么道理,能如是而住,如是而言?
那老人定定地看着良价,说:“后生家,眼睛可别长在头顶上。告诉你吧,我曾看见两头泥牛,打斗着闯入大海,至今杳无消息。语句一落,似乎天空落下一道霹雳,把山谷都震响了。
“泥牛入海,杳无消息,良价和密师伯的心,也随着山谷震荡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定下神来。良价知道,这才真真是遇上了遁世高人,再也无话可说,与密师伯双双地礼拜下去。
“能与老僧对口,且能听懂,你二位也是过来人了。这后生蛮不错,老生不欲入世,你可别学老朽,放下众生不管啊!老人笑着,把二人扶起。
良价于是自报家门,老人听了,笑着说:“原来咱们还是一家人,灵默师兄与我同岁,普愿老弟比我小上一岁,只有怀海师兄比我们年长二三十岁。我离开马大师时,昙晟老弟在怀海师兄那儿还只是个童子。
良价暗自一算,这老人年已近百,不觉更怀敬意。心想:”几个月来,一直琢磨着宾主五位之事,但尚无定准,今天何不藉此机会请教请教?于是就向老人述说了自己的规筹。
“好!好!自六祖大师以来,禅门俱讲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妙则妙,但流弊也确实不少。修行宜简而易行,实而易会,但应先明佛理。说理,则应密而无失,面面俱到,方应大千众生之机。无理之行,是谓瞎行;不行之理,是谓虚理。重理,易成见障,重行,易为邪行。理行不二,直趋佛地。后生,你这宾主五位,涵育理行之机,若能调理,功效莫大。你且道来,老僧试为你说。老人侃侃而谈,良价与密师伯均为大喜。
“如何是主中宾?良价问道。一切众生虽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但却失去主位而流落成,故良价先申此问。
“青山覆白云。老人徐徐答道。不是吗?青山就是青山,白云虽有所遮障,毕竟虚不掩实。只要心如青山而不动,又何惧烦恼来覆。良价不觉点头。
“如何是宾中主?良价再申一问。宾中主,即意指众生如何在烦恼苦海中找回自己的真如佛性,乃至成佛。
“长年不出户。老人答道。众生虽累劫沉溺在烦恼的苦海中,可真如佛性并未因之丧失,并没有离开自己半步。
“宾主相去几何?烦恼与佛性,众生与诸佛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良价继续问道。
“长江水上波!老人回答说。佛性如水,烦恼如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相。波水之喻,已是老生常谈,故明白得很,但这里加上长江,则又有流动不止之相了。
 良价心意快然,又申上一问:“宾主相见,有何言说?众生只见其烦恼,何曾见其佛性。虽说是烦恼即菩提,仅为理上之言而已,两者之难聚难会,如参与商。但这隔如参商的烦恼与佛性,在修行者功成之时,有何境象呢?
 清风拂白月。老人仍然徐徐而答,其气象,端的如清风拂白月一般,是那么的清爽洁朗,天地心眼,都没有半点遮障。
 良价心折,不由再拜。
 老人说:“老僧当年来此地,曾见潜龙升天,所以把此山名为龙山。老僧隐居于此,也可名为隐山。你二人来此不易,也算缘分不浅,这里我就送你们一首诗偈吧。说着,就念了几句: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
 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吟毕,对良价和密师伯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也将离开此地,以免俗人相扰。良价和密师伯作礼而去,走了三五里,仍不时回头,却见一道浓烟冲天而起,两人急忙折回。哪知龙山和尚已烧庵而去,从此不知所终,引得良价和密师伯感叹不已。
 对这则因缘,北宋南堂兴禅师有诗颂曰:

拨草瞻风海上游,海山深处叶随流。
相引行到水穷处,果见庞眉老比丘。
这比丘,冷啾啾,恰如闯海憨泥牛。
一合乾坤作钓艇,清风为线月如钩。
孤峰绝顶垂丝纶,不风流处也风流。

 路上,良价对密师伯说:“看来马大师门下皆非常之人,当细加寻访,若不然,日后全都故去,当为参学之大憾。
 密师伯说:“应当这样。马大师和石头和尚,两家往来密切,门下互参者甚多。如药山和尚和灵默和尚,你说能归于哪家?在大道上哪里有门户之见呢?人人都可以走啊!
 良价说:“师伯此言有理,我们细细寻访吧!
 虽说石头、马祖的禅法弘传于南方,但北方亦有不少马祖弟子前往传法,著名的像如满禅师,住洛阳佛光寺;怀晖禅师,住长安章敬寺;惟宽禅师住长安大兴善寺;自在禅师住河南伊阙;其他如宝彻禅师住山西蒲州,宝积禅师住幽州,均为名动一方的尊宿,但都先后归寂,如今尚在的,除了南方潭州的龙山和尚外,长安尚有一位兴平和尚。而石头门下,药山和尚原是山西人,天然禅师住河南邓州(今邓县)丹霞山,广利和尚住长安,石楼禅师住山西汾州。良价与密师伯得知这一消息后,即往长安而来,去参叩兴平和尚。
 此是良价第一次到京城,北方风物,与南方自不一样。唐代自德宗以来,对僧人的管理愈加严厉。武宗即位以来,迷信方士,排斥佛教。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即从宰相李德裕奏,发遣无名保外之僧,并禁寺院置童子沙弥,灭佛之举已见端倪。良价与密师伯沿途见闻,皆不利于佛教,故路上不敢稍留,匆匆赶向京师。
 到了长安,好不容易才觅到兴平和尚,原来兴平和尚年已近百,早已退院多年,在长安郊外一庵别住。
 莫礼老朽。见到良价和密师伯远道前来参叩,坐在绳床上的兴平和尚木然地说。
 礼并非为老朽之物啊!良价对马祖门下,早已心折,今见兴平和尚形如老猿,且年寿又高,心中赞叹,就拜了下去。
 但兴平和尚并不为良价之言所动,仍木然地说:“它且不受礼。若是常人,此时早不知所措了。但此时的良价早已内外无滞,应机无碍,爽然地说:“它亦不曾礼。这一答话,不由使一直闭目的兴平和尚睁开眼来,微微地在良价脸上一扫。
 良价忙将自己的来历略向兴平和尚作了介绍,兴平和尚点了点头,说:“后生家有来历。既是灵默师兄的麟儿,石头和尚的法孙,又参叩过南泉、沩山、龙山诸人,怪不得答话不凡。如今前来,尚有何事需要老僧谋断?兴平和尚直截了当地说。
 如何是古佛心?良价当初参无情说法公案,历经沩山和云岩开示,原已决疑了断,今天何以又旧话重提了呢?原来,良价在睹影大悟之后,自觉已胜往昔数筹,但进境到底如何,还须前辈尊宿印证。在龙山和尚那里意外地明确了宾主五位之规划,今天在兴平和尚这里更不能空手而归了。
 你的心就是。兴平和尚仍是那样的木然,好像古佛之心与众生之心无一点差别,无半点隔阂。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谁人不知,马大师当年也多说即心即佛。虽然如此,这仍是弟子疑惑之处。良价欲引高论,先退一步,故作不解地问。要知道,即心即佛乃成道人的现量境,若为俗常人等,好一些的不外乎是比量境,诚信而已。差一截的不修不证,生吞活剥地把烦恼当作菩提,把自己的生灭心当作佛心,岂不自误误人。
 你如信不过老僧之言,那就去问木头人好了。兴平和尚没有解释的兴趣,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没有商量讨论必要的,故毫不客气地把话头打住。
 良价心里欢喜,他彻底了然了!虽说妙高峰上,不得措置一词,开口便错,但总有不少学人认为,这里仍然是可以商量的。在这里是可商量还是不容商量,兴平和尚已给他作了示范,这就坚定了他的信心。于是他欣然地对兴平和尚说:“谢和尚开示,使我明白了。这就像我有那么一段意味,是无须借用诸圣之口来理论的。这实际上是对兴平和尚前语的注脚,也就是说,佛禅的最高境界,是千经万论也说不完的,也是说不明的,也是不可说、无须说的。
 兴平和尚却明知故问,说:“你那个意味,既无须借用诸圣之口来理论,那就自己说说看。
 这一问极为险峻,点到了良价的破绽。良价却不慌不忙地说:“若我说了,就不是我了。
 这一答话,恰好转过身来。兴平和尚点了点头,说:“难得你能到此地步,善自护持,以后好与天下人说禅去。这里你二人可留一宿,明早速回南方。当今皇上欲效周武帝,灭佛之举不日即要施行,佛法难逃此一劫。你等此去,当藏匿深山,为佛法保留种子。待灾劫一过,即当出世,绍隆佛种,续继心灯。良价听了,连连称是。
 第二天早上,良价与密师伯向兴平和尚告辞。兴平和尚问:“你二人虽是回南方,但究竟到何处去?
 良价说:“此一去,沿流无定止。
 兴平和尚追问一句:“你这是法身沿流,还是报身沿流呢?
 良价说:“我决不作这样理会。
 这一答话,兴平和尚竟为之鼓掌,说:“好后生,你这见地可是彻头彻尾的了!
 沿流一词,看似平常,实喻生命之流,精神之流。一期业命,当流向何处?无定止即为随缘而往,已有无我之意寓在其中。兴平和尚拈出法身、报身来问,并非突如其来,实为不少修行人对法身、报身没有正见,执迷甚多。六祖大师曾:“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六祖大师说破法、报、化三身的奥秘,为修行者指点迷津,但却未必为众人所真正理解,因此兴平和尚才有此问。而良价已有定见,故对法身、报身、化身这三身是否沿流之问,作了超然的处置。

第十二章 问杀首座勘明哲

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八四五年),诏令天下毁佛,天下共折毁寺庙四千六百余所,招提兰若(小庵庙)四万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良价和密师伯也不得不换上俗装,带上头巾。因僧人聚会为犯禁之举,密师伯只好与良价分手,独自一人回到潭州。次年,武宗暴卒,宣宗即位,改元大中,并立即恢复佛教。密师伯为僧俗迎请,在潭州神山住持,不久圆寂。而良价在这一时期,或遁隐山林,或放舟江湖,本着潜行秘用之旨践履十余年,为日后开山传道,作了充分的准备。不过,其间也偶尔入世,一展锋芒。
一次,良价行到江西洪州(今南昌市)泐潭寺,此时寺庙刚恢复不久,泐潭虽是大寺,当时僧众也不过三五十人,该寺尚未请到住持,就由首座和尚暂摄寺务。这位首座和尚修行谨严,坐上功夫极好,能入定三五十日,故僧众对他极为尊敬。
良价入寺,无人能识,只是随众作务而已。一次,首座和尚集众诵《华严经》,诵至《入法界品》时,首座和尚赞叹说:“也大奇,也大奇,佛界道界不(可)思议。
此时良价站了出来,问首座和尚:“佛界道界即不问,只是说佛说道,说佛界说道界的是什么人?首座和尚被问得不知所措,僧众们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良价。
良价又问首座和尚:“对于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立即回答呢?首座和尚分辩说:“对这个问题,我是不与你争论的。
良价说:“这就奇怪了,你连说也未曾说,哪里谈得上争论呢?
首座和尚一时语塞,回答不出。良价说:“佛与道,不过是一些名词语句而已,你为何不引点经教上的作为回答呢?
首座和尚问:“经教上对此说了些什么呢?
良价说:“多说则千经万论,少说则一言已足。
首座和尚说:“多说无益,请问少说的那句话。
良价说:“得意忘言。
首座和尚说:“你这不过是把经教的意旨当作心里之病罢了。良价又问:“心头之病,好!你且说说,这佛界道佛又有没有病
呢?这个病是大,还是小呢?
首座和尚又被问得不知所措,便走下座来,径自回到自己房中,闭门不出。
第二天早上,僧众们见平时天未明就起坐巡寺的首座和尚还未出门,以为他病了,便敲门问候,里面却没有应声。透过门缝一看,首座和尚端坐床上,动也不动,急忙翻窗而入,七手八脚地探息切脉,那首座和尚却早已坐化了。
“首座功夫实在了得,竟然能说走就走。一僧羡慕地赞叹道。那问话的师兄看来更胜首座一筹,问得首座不知所措,看来是大有来头的。有的僧人又这般说道。
“寺庙尚无住持,首座今又坐化,那位师兄既然修为在首座之上,何不请他为住持,使寺庙有主呢?又有僧人如此说道。这一说倒提醒了大家,认为是天赐祖师,登时纷纷到寮房去迎请。哪知室内空空如也,今晨一大早,良价就穿上草鞋,背上行囊,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丛林,称之为问杀首座
关于这则公案,南宋曹洞宗慈受怀深禅师有诗偈颂曰:

本分渔人一钓舟,千波万浪里遨游。
儿孙不惯风涛恶,走入芦花不转头。

又一次,良价云游到鄂州(今湖北武汉市),在百岩寺参礼明哲禅师。这位明哲禅师是药山的弟子,云岩的师弟,当然是良价的本门师叔了。
既是药山门下出世开法,功夫自然不同一般。当年在药山时,一次惟俨禅师在看经,这明哲禅师走上来,说:“和尚不要猴子装人样,您老天天说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不让我们看经,您为什么又看呢?     
惟俨禅师把经书放在桌上,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明哲禅师说:“正当午时。
惟俨禅师说:“不是我在看经,而是你的文彩太重了。
明哲禅师说:“我连无都没有了,还说什么文彩!
惟俨说:“你不仅文彩重,人也大过于聪明。
明哲说:“弟子就这么回事了,师父如今又如何呢?
惟俨禅师说:“我老了,手也在颤,脚也不便,可以说是百孔千拙,无可奈何,姑且就这样过日子罢了。
这一段因缘下来,明哲禅师立即名重丛林。良价早在昙晟那里听说过这位师叔,得知他住持百岩,就风尘仆仆赶来,以谋一面。
此时良价未着僧装,一身百姓穿着,见了明哲禅师,先道一句客套。明哲禅师却也风趣,见良价气宇不凡,故意问道:“长官姓什么?   
良价心想:”这师叔好厉害,一来便问根源。便答说:“对不起,弟子从小流落,至今不知姓个什么?
明哲又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姓,总该有名吧。
良价说:“还是对不住,弟子也没有谁来为我安名。
此时明哲禅师知道来者虽然不过四十余岁,但见他已非一般人可比,话锋一转,问:“你这无名无姓的长官,倒底管不管事呢?
良价说:“何劳他来管事,两旁自有幕僚小吏们代劳。
明哲禅师又问:“既然如此,这位长官还出不出入,巡视风物呢?良价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不出入的。
明哲喝斥道:“既当长官,岂有不出入视事的道理!良价也不争辩,把袖一拂,便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上,明哲禅师上堂,专门把良价叫来,说:“昨日老僧与你所下的那句转语不太妥贴,不能相契,以至一夜不得安宁。今请你另外下一转语,若能使老僧满意,我便开饭,并与你共度此夏。
良价说:“要另下一转语,这有何难,请和尚问。
明哲禅师接着昨日的话头问道:“为什么他不出不入呢?
良价说:“不为什么,因为他太尊贵了,如大君一般,岂能出入,又何劳出入!
这一转语刚落,喜得明哲禅师不顾年老,从座上跳将下来,抓住良价的手说:“下得好,下得妙!众人可听见了,太尊贵了。画堂无锁钥,谁敢跨其门?莫道不相识,从来不见人!妙妙,开饭,老僧且与你共过此夏。
丛林规矩,每年从四月十五起,开始坐夏,禁止僧人游方,更不接待,至七月十五,方开寮接众,这三个月又称为结夏。良价此次前来,恰逢坐夏之期,故不论愿与不愿,总之走不了了,于是就留在百岩寺,与明哲禅师共度了一夏。
度夏期间,良价方才述说了自己的经历,知道是昙晟师兄的传人,明哲禅师大喜,说:“据你的见地修为,已是千五百人的善知识,足以教化一方,建立云岩宗旨,何以如今仍在行脚?
良价说:“谢师叔美意,开山说法,说来不难。但我观六祖大师之后,传法已及五世,受法者多至千余。但诸山之用,皆多为临机接人,随其因缘,故无一定之规式。此次先帝灭法,好在一年即了,不曾长久。若延以年月,开眼长老们均已故去,心灯何以为续?故弟子私下思度,当以祖师们的机用,建立若干章法,化为口诀,简便易记,又不落窠臼,师叔意下如何?其实良价此意规划已久,而唐武灭法,则更坚定了他的信念,使之欲必工而后已。
明哲禅师沉默了许久,说:“你的见解,实为千秋之业而谋,老僧岂有异议。但宗门不立文字,已及数代,积久成习,故不知他山长老,有何见解。
 良价说:“宗门不立文字,实为说说而已,六祖有《坛经》,石头和尚有《参同契》,马大师的语录,诸方更广为钞写传诵,近来裴休相公又为黄檗和尚录有《宛陵集》,岂非文字?弟子愚意,先祖师不立文字,实因前朝教典郁盛,诸宗兴旺,故结合本门心印,于中开一路径以示接引。自先帝废教之后,教典丧尽,诸宗衰颓,欲求文字尚不可得,岂可废之?
说到这里,明哲禅师也为之动容,说:“贤侄此论很好,足令老朽开眼。话已至此,不必多说,待此夏一毕,你可广为走走,择一山林,好去畅演大法!
良价与明哲禅师这一则因缘,南宋曹洞宗自得慧晖禅师有诗赞曰:

枯木岩前烟嶂昏,羚羊挂角觅无门;
玉梭暗掷千峰外,一线虚通晓色分;
孤迥迥,绝疤痕,万古寒潭搅不浑;
正坐当堂金殿冷,回头尽是我儿孙。

第十三章 洞山道场初开创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公元八五八年),良价已五十有二了。自度不可久遁于世,一时又没有满意的住处,故暂住于南丰新丰山。新丰山虽然奇秀灵吉,无奈为江西、福建交界之处,山广人稀。良价住山开法将近一年,前来依止的很少,几至于无法可说,无人来听,良价只好另择道场。临走之前,他作了一首《新丰吟》,饶有情致。

古道坦然谁措足?无人解唱还乡曲。
清风月下守株人,凉兔渐遥春草绿。
天香袭兮绝芬馥,月色凝兮非照烛。
行玄犹是涉崎岖,体妙因兹背延促。
殊不然兮何展缩,纵得然兮混泥玉。
獬豸同栏辨者嗤,薰莸共处须分郁。
长天月兮遍谿谷,不断风兮偃松竹。
我今到此得从容,吾师叱我相随逐。
新丰路兮峻仍皾,新丰洞兮湛然沃。
登者登兮不动摇,游者游兮莫忽速。
绝荆榛兮罢釿斸,饮馨香兮味清肃。
负重登临脱屣回,看他早是空担鞠。
来驾肩兮履芒躅,至澂心兮去凝目。
亭堂虽有到人稀,林泉不长寻常木。
道不镌雕非曲瑑,郢人进步何瞻瞩。
工夫不到不方圆,言语不通非眷属。
事不然兮讵冥旭,我不然兮何断续。
殷勤为报道中人,若恋玄关即拘束。

良价离开新丰山,独自北上,欲往洪州百丈山去礼拜怀海禅师灵塔。行至高安(今属江西省),见有一山,似曾相识,便寻路而上。此山高广,林木古幽,溪涧纵横,彩翎飞翔,良价先为之一喜。等他上到山腰,见一方谷地,宽约百亩,上有瑞气盘旋,心中大异,急忙前去看个明白。
到了谷地,右方有一洞口,高约丈许,瑞气正从洞中涌出。良价备有火烛,便入洞探看。只见洞内深广,怪石嶙峋。烛照之下,色彩斑斓,不觉大喜。他心中本来眷恋云岩石屋,无奈师父不容他归住,现在见此山此洞犹胜云岩,喜不自禁。于是放下行装,在山上拾些枝条,在洞口做了一道栅栏,结了一架柴床,就此安单住下,并将此山命名为洞山,自号洞山老人
要知道,这高安县原是洪州的上县,民庶物丰。锦江(亦名蜀水,非四川成都锦江)自西向东,缓缓流入赣江,交通十分方便。洞山北有百丈山,西有黄檗山,怀海禅师、希运禅师师徒曾分别住持,僧众盛时皆逾千人。洞山南面,还有大愚山,大愚和尚曾在此传法,大愚和尚为归宗智常禅师及门弟子,禅风清悦,亦为时人所重。加之高安为湖南、江西路上通道,僧人行脚极为方便。良价一经住下,更不匿名,高挂洞山道场匾额,以传示诸方。不数月间,天下皆知云岩嫡子、药山法孙在此开法,于是争相前往参叩,以至无地以容。当地乡民见此盛况,疑为百丈和尚再世,户户皆为布施。良价因之开荒种田,伐树构房,一年间,一座古朴的禅院,便在这谷地上建了起来。良价以山洞为方丈之地,略加修饰,以为长住。平时上堂接众,早参晚参,好不热闹。
这一天,恰好是云岩昙晟禅师圆寂之日,洞山(良价已为洞山住持,故此后均尊称为洞山)为师父设斋追念,并为僧众讲述云岩老和尚的行持与自己的求道因缘。
这时,一位僧人站出来问:“师父讲了那么多云岩老和尚的事,究竟得到老和尚什么指示?
洞山说:“我虽然长住那里,却从未蒙受过什么指示。
那僧又问:“师父既然在云岩未得指示,今天又何必设斋谢恩呢?
洞山说:“我可是不敢违背他的啊!这一问一答,满堂僧众听得不知所措。
 一位僧人私下对一头陀说:“师父为什么说在师公那里未能得到指示?他老不是在师翁的指示下见道的吗?
头陀说:“经中不是有无一法可说,无一法可得,以及汝今无听,我今无说一类的讲述吗?师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们私下的交谈,被洞山听见,叫那头陀上来,问:“什么是汝今无听?什么是我今无说那头陀顿时语塞,回答不了。
洞山说:“此处不说一义二义!
 这时又有一位僧人站了出来,问道:“师父最初是南泉老和尚接引上路的,为什么不供养南泉和尚,却设斋供养云岩和尚?
 洞山说:“对于先师的佛法和道德,我并不太看重,那是他自家屋里的事。我只看重并感谢先师不为我说破。说时,停了停,看了那头陀一眼,继续说:“先师当时若为我说破,哪有老僧今日。所以说,佛法不是那个道理,若要理会,那只须到藏经室里去理会就是了,到讲堂里去听法就是了,又何须参禅!参禅是自己的事,老师奈何不了你,佛也奈何不了你。这就是不蒙指示。
 那头陀听了,似有所悟,问道:“师父为师翁设斋,是肯定师翁的佛法道德吗?
洞山环视一周,意味深长地说:“半肯半不肯。这几个字,满堂僧人从未听过,一时斋堂肃静无声,都想听这奇论的下文。
 还是那头陀问道:“师父为什么不全肯师翁呢?
洞山说:“若全肯,则辜负先师了,今天也就听不到我为你们说法了。若全不肯,则有碍父子之情,所以说半肯半不肯。
 这时,又一位僧人站出来说:“师父说法,玄机太深,弟子们大多不能明白,望师父垂慈指示。
洞山说:“谁要你们明白呢?不明白最好,参禅就得在不明白,参!
 洞山见大众无人能晓,又说:“要明白,诵经去,但诵经时千万留心,对祖佛言教,要当作冤家对头看待,你才有参学的资格。若不能从祖佛言教中穿透出来,则一生受祖佛之谩,就无份参禅了。
 这时,僧众们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有僧说:“师父佛法高妙,禅机幽深,拼着个十年八载,定有个水落石出。
有僧说:“禅教似为水火,难以相容,师父之禅,看来永世我辈也得不到手。
有僧说:“何须管这许多,我也不去参禅,只管在山上吃饭过活,免了世上兵灾劳役之苦,也是快活。
 良价见僧众议论不一,心想:”年内当得敲打一两个出头人物领众才是,没有标榜,叫他们如何指望?主意一定,对大众说道:“禅门虽说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立文字。但新近参禅,总得有个把柄。老僧有《玄中铭》口诀并序,明天公布出来,你们好好看看,若有体会,且来方丈内与老僧商讨。说毕,便下座归去。
 第二天一早,方丈室外的石壁上贴好了洞山书写好的《玄中铭》并序,其文曰:

窃以绝韵之音,假玄唱以明宗;入理深谈,以无功而会旨。混然体用,宛转偏圆,亦犹投刃挥斤,轮扁得手。虚玄不犯,回互傍参。寄鸟道而寥空,以玄路而该括。
然虽空体寂然,不乖群动。于有句中无句,妙在体前;以无语中有语,回途复妙。是以用而不动,寂而不凝。清风偃草而不摇,皓月普天而非照。苍梧不盝于丹凤,澂潭岂坠于红轮。独而不孤,无根永固。双明齐韵,事理俱融。是以高歌雪曲,和者还稀。布鼓临轩,何人鸣击?不达旨妙,难措幽微。傥或用而无功,寂而虚照,事理双明,体用无滞。玄中之旨,其有斯焉。铭曰:
大阳门下,日日三秋。明月堂前,时时九夏。森罗万象,古佛家风。碧落青霄,道人活计。灵苗瑞草,野父愁云。露地白牛,牧人懒放。龙吟枯骨,异响难闻。木马嘶时,何人道听?夜明帘外,古镜徒耀。空王殿中,千光那照。澂源湛水,尚棹孤舟。古佛道场,犹乘车子。无影树下,永劫清凉。触目荒林,论年放旷。举足下足,鸟道无殊。坐卧经行,莫非玄路。向道莫去,归来背父。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先行不到,末后甚过。没底船子,无漏坚固。碧潭水月,隐隐难沉。青山白云,无根却住。峰峦秀异,鹤不停机。灵木迢然,凤无依倚。徒敲布鼓,谁是知音?空击成声,何人抚掌?胡笳曲子,不堕五音。韵出青霄,任君吹唱。

这段奇特的文字,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表述,就是:

无上禅法,犹如绝韵之音,唯假以种种不可思议之手段与方法,方能使人明白其中之宗旨。若谈论法理,则无穷无尽,唯有以无念无着的方式,方能穷尽其中的妙趣。体用不二,混然互融,若能打成一片,就不论宛转偏圆,都会如轮扁一样,投刃挥斧,无不如意。大道原虚而不虚,实而不实,又何须去弄虚探玄?若能虚实回互,明暗回互,便可如鸟翼行空,无踪可寻,亦归宿于心中之玄路。
大道之体,空无寂静,何碍乎万象动静生灭。思维源于无思,要在当下体验。若能返本归源,就能以无语传示大道之语。是以动用之时,动而非动;不用之时,静而非静。能见清风拂草,摇而不摇么?能见明月中天,照而非照么?丹凤栖于苍梧,非苍梧栖于丹凤;日影坠入澄潭,非澄潭坠入日影。其中宾主,大须留意!
大道独立而非孤立。大道无根,却万劫永固。于事于理,若能双双通达,则天地万物之理,无不含融于其中。是以高歌阳春白雪,和之者少寡,置布鼓蟀于堂前,谁人能击?不能体验大道的玄旨,又怎能通达幽微的佛法呢?
若能动用于无功无为,居处于常寂常照,自是事理双明,体用无碍。《玄中铭》之旨,不外乎此。其铭曰:

坐在门外,虽夏日炎炎却凉如秋。明月堂前,虽秋夜凉爽却炎如九夏。
森罗万象,无不显现古佛的家风。碧落青霄,恰好是修行人用功的道场。
生命中的灵苗瑞草,岂容凡夫耕耘!菩提如露地白牛,牧童已用不着去牧放。
枯骨哼鸣,如九天龙吟;木马昂首,于原野长嘶。这怪异之声有谁能听闻呢?
帘外夜月,如空中古镜,又如佛之空王宝殿,与群星共辉,是空照,是普照?
心灵中的一叶孤舟,就让它漂荡在圣洁的心灵之湖中吧!
智慧的白牛车,就让它漫行于寂净无为的古佛道场吧!
何不安躺于大道这万古长青的无影树下,享受那永恒的清凉?
人世间虽如荒林荒漠,无妨在其中旷达自在。
举手投足,恰如行无迹的鸟道;行住坐卧,全都是通天的玄路。
大道漫无方所,因此无须追求;大道漫无方所,因此也不用去归泊。
沉寂之夜,它正大放光明;日光朗照,它却隐匿不露。
大道在何方?急急先行者未必能到;不知进取,因循苟且者,其过堪忧。
大道禅道,如没底船子,内外一如,无漏坚固。
大道禅道,亦如碧潭水月,似有非有,隐隐难现。
青山不动,白云飘浮。白云虽无根,却知倚傍青山。
翠峰黛峦,虽然神秀奇异,但仙鹤寄游于天地,于此于何曾贪恋。
缥杳虚无之乡的长青神木,丹凤也未必前去栖息。
大音寡和,是以徒敲布鼓——这撞击虚空宇宙之声,谁能为之鼓掌?
胡笳虽是边地音乐,未必在音律之外。
《玄中铭》所韵叹的,乃出自太古青霄,可以任君吹唱!

此铭一出,僧众们纷纷传抄,一时天下皆知洞山道场有个《玄中铭》了。什么鸟道玄路,什么没底船子,什么夜半正明,天晓不露,都成了参禅者的热门话题。因此,又有不少僧人前来参叩求旨。
一日,洞山上堂,对大众说道:“不少参禅得见了老僧的《玄中铭》,以为是玄谈。鸟翔于天,鱼沉于渊。出家人也是人,未曾长双翅膀,行什么鸟道?要知道,我有三路接人之法,一为鸟道,二为玄路,三为展手。如果有愿意上路的,不妨出来试试。
一位僧人站出来,说:“师父平时教人行鸟道,不知什么是鸟道?
洞山说:“道上不见一人,就是鸟道。
这僧又问:“这鸟道又是怎么个走法?
洞山说:“要行也不难,只要你脚下无私,这样走下去就是。
那僧又问:“不见一人为无念,脚下无私为无我。若能无念无我是否就是本来面目——真如自性呢?
洞山说:“你这师兄,为什么要弄颠倒?
那僧诧异地问:“弟子在什么地方弄颠倒了?
洞山说:“你若没有颠倒,为什么会把奴才当作主子?
那僧满头雾水,又问:“那么请师父开示,什么是本来面目?
洞山说:“当你不行鸟道之时,就知道什么是本来面目了。
又有僧问:“什么是玄路?
洞山说:“不玄。
那僧又问:“如何是不玄?
洞山将双手展开,问:“会么?
那僧说:“不会。
洞山说:“不会即玄路,展手则不玄。
又有僧站出来说:“师父禅机太深,能不能平实接引?这时,洞山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挥手令大众退下。
后来有一个和尚来到夹山,参善会禅师。善会禅师问他:“最近从什么地方来?
那僧说:“弟子刚从洞山会上下来。
善会禅师又问:“洞山近来有什么妙语示人?
那僧云:“洞山说他有三路接人之法。
“有三路接人之法?夹山禅师沉默了一会,又问:“是哪三路接引之法?
那僧云:“洞山说是鸟道、玄路和展手这三路。
夹山禅师摇了摇头,不信地说:“洞山禅风虚玄,不露痕迹,可真的说过这三路接人之法?
那僧说:“确实有此语,当时在场的有千余人众,弟子怎敢妄言。
“鬼持千里钞,林下道人悲。善会禅师尖刻地对那僧说:“你千里迢迢,拿了些冥钞,在阳间可是无法使用的啊!
那僧脸一红,问:“那么请问什么是洞山接人的方法?
善会禅师说:“鸟道、玄路、展手!
又一日上堂,洞山对僧众们说:“禅机贵在回互,就会深浅不二;用念须动静不着,才能圆机灵透。今日老僧试举前代公案,诸位须用心聆听,可助你们参究。当年药山老和尚曾问一僧从什么处来?那僧说从湖南来。药山老和尚又问,洞庭湖水满了么?那僧说未曾满。药山老和尚说,下了这么多年月的雨,为什么洞庭湖水仍满不了?那僧却无话可说。若是老僧,则会说什么劫中曾增减来着?’”
洞山见大众静听,尚涉思维,又说:“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日月尚有盈亏,你们诸人的心,是满是损?是盈是亏?须知是有言则错,动念则乖。
又一日,洞山上堂,示众说:“前几天那一则公案,你们可有体悟的么?若无人体悟,老僧今日再给你们举出一则。某年某月,药山师翁和云岩先师游山,师翁年迈脚重,差一点跌倒,此时腰刀在鞘中上下一跳,击鞘有声。先师问:‘是什么东西在响?师翁抽出腰刀就作了个砍人的样子。大众,明白其中的意味么?要知师翁横身抽刀,就是为了这个事!什么事?现在的人想明向上一路之事,须能体会此意才行。
这时有位僧人站出来说:“师父所举的公案,在下实在不能明白。现在我也举一则公案,且听听师父的看法。
洞山说:“你就试着举出来。于是那僧就讲了一则公案。
三十多年前,有位皇子出家的齐安禅师,在马祖那里修道有成,出住杭州盐官海昌禅院。齐安禅师座下有一主事僧人,一天晚上忽然看到有一个鬼使前来拘拿他。这主事僧对鬼使说:“可怜我身为主事,忙于寺务,未能修行,致使贵使驾到。能不能宽限七日,让我修行几日,了此心愿,死也甘心。
鬼使见他可怜,说:“这个我可作不了主,待我先回去禀告阎王,若果允许,就七日以后来。如果不允,我一会儿就到。大概蒙阎君恩准,鬼使七日后方来拘捕,但找遍寺内寺外,却再也找不到那主事僧了。
那位僧人把故事讲完后,对洞山说:“那主事僧七日后仍被找到时,又该如何说呢?
洞山微笑着听他讲完,说:“这还不好办,就说被他找到了,你还去另说什么呢?前头不见后头见,地上不见天上见,何必害怕被找到!
洞山因道场初建,僧众们尚不知参禅的门径,故常常举这一类公案故事,用以启导学人。一天,洞山又举了一则公案,说:“一次,文殊菩萨请无著菩萨吃茶,文殊菩萨拈起琉璃盏问:‘南方有这个没有?无著菩萨不明白文殊之意,一下子回答不出,想了想才说:‘没有这个。文殊说:‘怎么会没有呢?若没有,平时用什么吃茶?无著菩萨居然无话可说。
洞山环顾大众,说:“你们有能代无著菩萨回答的么?
见无人肯站出来,洞山说:“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文殊问老僧,南方还有这个么?老僧就回答他:有无且不论,可否把这个借给我看看?
一位僧人站了出来,问:“什么是这个
洞山说:“你问的是哪个这个那僧沉默了一会,猛地有省,礼谢而去。
洞山对大众说:“要明白这个也不难,盘山宝积和尚(马祖弟子)曾说过:‘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若光境未亡,又是何物?与这个有什么关系?若透得出,可出来与老僧商量。
一日,洞山上堂,对众人说:“近日老僧举扬甚多,诸位若有不明白的,可以给我提出来。
一位僧人站了出来,说:“师父那《玄中铭》,弟子参究多时,心中疑惑之处仍然不少,请师父明明白白地为我开示。
“是你自己不明白,关老僧什么事?洞山淡淡一笑,对众人说:“有疑问就快快提出!
“什么是露地白牛?那僧问道。
这露地白牛,是晚唐禅门作为禅心的譬喻。洞山答道:“牧人懒放。你怎么只记得上句,不记得下句呢?
那僧猛地有省,又问:“木马嘶时,即当是何人道听了!
洞山点了点头说:“如果这样体会,怕是人人皆会禅了。你今天明白,在座诸位也听得明白,可这个明白又有几人明白?
此语一出,僧众立即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又有一僧站出来问道:“师父的《玄中铭》说:夜半正明,天晓不露。请问什么是夜半正明,天晓不露?’”
洞山说:“有一物事,不属明,不为暗;不属显,不为隐。夜半正明,是说它不因夜昧而幽隐;天晓不露,是说它不待天明而显露。浑然自在,不化而化,化而不化,一派圆成。如果说它夜昧而隐,天晓而露,并且还生起求取它的意念,就是头上安头,骑驴觅驴了。你且说说这是什么东西?那僧猛地有省,忙礼拜致谢。
僧众见那两僧都得了受用,个个踊跃,争相问道。一僧问:“什么是先行不到?
洞山说:“它原来就不动,所以说愈行愈远。
那僧又问:“什么是末后甚过?
洞山说:“不知上进,所以有过。
那僧又问:“先行不对,末后也不对,当如何是好?
洞山说:“用而不动,寂而不凝。那僧不解,茫然退下。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说道:“师父在新丰山时,何以败下阵来?
洞山说:“獬豸同栏辨者稀,薰莸共处须分郁。
那僧又问:“为什么师父到洞山即旗开得胜?
洞山说:“新丰路兮峻乃皾,新丰洞兮湛然沃。
那僧说:“师父为什么老是举《新丰吟》中的语句?
洞山说:“因为道场是洞山。
洞山又说:“我这《新丰吟》,专门接引新到之学人。如果能对它细加体会,自然会进一步领悟《玄中铭》,正是功夫不到不方圆,言语不通非眷属。日后上我洞山的,当知洞山自有一套规矩,自有一套言语。只要不被这规矩言语淹死,他也就不会受天下老和尚舌头瞒了。

注释:
①洞山所住之新丰不知确切之处。细察古今新丰地名有三,一为陕西新丰市,二为江苏丹阳之宋代新丰镇,三为江西南丰县之新丰镇。据洞山禅师行履及《新丰吟》所述地貌,该山应以江西新丰为宜。
②《庄子?天道篇》借木匠轮扁与恒公的谈话,表述大道乃至一切艺技皆应得之于手,应之于心。这种体验,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也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获得。蟀布鼓,以布为鼓,则不能成声,原为贬义,禅宗借用为禅法之喻。

第十四章 烹佛锻祖得道膺

 洞山道场三年来虽有三五百众,但根器均为一般,没有特别合意的。洞山良价倒也不急,心想,即便是这样,七年八载也总会练出几个铜头铁臂来。也许是天遂人愿吧,今年刚一开春,洞山道场就来了一人,使急于见道的僧众们心情大振。因为这个人在洞山良价三言五句之下,居然见道开悟了,而且不久之后,就代洞山良价领众。有了这人作典范,洞山道场更加兴旺。
 这个人就是道膺,后来在江西云居山开法,成为天下闻名的云居道膺禅师。
 道膺是幽州(今北京市)人,俗家姓田,七岁时出家于范阳(今河北涿县)延寿寺,二十五岁受具足戒成为大僧。游方时到长安,参翠微无学禅师。翠微无学禅师是丹霞天然禅师的入门弟子,座下后出投子大同一类与洞山、赵州齐名的禅师,可知其禅蕴高深。不过道膺的法缘却不在翠微,虽时有参问,却尚未入门。
 一天道膺见一僧从江西来,盛赞洞山道场,心中一动。无学禅师心里早已知晓,就对他说:“你的缘分在洞山,可前去参叩,老僧也不留你。洞山是云岩嫡子,与老僧有同门之谊。彼此一样,好去好来。原来丹霞天然禅师与药山惟俨禅师都出于石头和尚之门,丹霞还长药山十五岁,禅风怪谲老到,人所敬畏。翠微禅师早得丹霞禅髓,天机灵透,超然物外,也极留心洞山道场,故立即让道膺前去参叩。
 道膺到了洞山,礼拜毕,洞山良价问他:“贤者从什么地方来?道膺生得虎额龙睛,人又高大,洞山心中暗喜。
道膺回答说:“弟子从京师翠微和尚处来。
 一听是本门师叔处来的,洞山心中又是一喜。原来石头与马祖齐名,但马祖门下远较石头为盛。两家门下相互参学,原无彼此之分,但道场一立,本门法脉传承自然就是大事,诸山长老虽是超然,也不得不为此留心。
 翠微老和尚有何言句示徒?洞山与无学禅师从未谋面,也未通音讯。他一想听听本门师叔的见地,二想看看这位参学者的功力,所以有此一问。
 道膺说:“老和尚供养罗汉时,弟子曾问:‘供养罗汉,罗汉还来不来?老和尚说:‘你每日胃口为什么那么大,又吃了些什么呢?’”
 洞山猛地想起自己当年在南泉和尚那里赴马祖斋的情景,南泉和尚曾问:“不知马祖还来不来?不过当时是老师问,学生答,这次却是学生问,老师答。心想:“这则公案,居然有来有回,有呼有应了。于是说:“翠微老和尚真的这么说吗?
 道膺说:“真的这么说。
 洞山说:“你缘分不错,不枉亲自见到前辈尊宿。
 洞山心里欢喜,叫侍者端上茶来,又问道膺:“贤者叫什么名子?
 道膺回答说:“弟子名叫道膺。
 洞山语音一振,说:“我不问你这个名字,再向上说!
 道膺倒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说:“如果再向上说,弟子就不叫道膺了。
 洞山赞许说:“当年道吾老和尚也曾问我名叫什么,你的回答与我当时的回答和情境竟完全相同。
 道膺并不因此自喜,而是诚敬地问:“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的意旨?要知道,这祖师西来意在当时恰是破参的敲门砖,明白了祖师西来意就是明心见性。
 对道膺的这一问,洞山心里想:”这位参学者根器非凡,老僧当别开一路方能接引。于是反问道:“他日你若扯把草盖头住山接众之时,忽然有人也这样问,你又怎么回答?
 就这一问,道膺心意豁然贯通,立即跪下,向洞山礼谢,说:“道膺罪过。
 洞山连忙把他扶起,对僧众说:“大众看好,若问祖师西来意么,只这个是。
 不少僧人来洞山道场两、三年,从未见过老和尚印可什么人,心意正在涣散,有的正准备外出别参。此时一见道膺破参竟是如此这般,心中又喜又疑。不过既有好戏,当然也就留下不走了。
 一日,洞山问道膺:“听说投子大同和尚是在翠微和尚那里见道的,不知你见过此人么?
 道膺说:“投子和尚出于翠微之门,我去翠微时,他刚好下山。
 洞山又问:“翠微和尚对投子和尚有何言教?
 道膺说:“翠微和尚极少言教,平时端坐方丈,行不言之教。洞山说:“行不言之教,如果不是上根利器,难以受其化导。你且说说,那投子和尚如何住山的?
 要知道,丛林中有句套话,叫没有破参不闭关,不是菩萨不住山,投子和尚既已住山,自然是破参见道之人了。
 当时我在翠微时听老师兄们谈及,心中还吃不准。道膺望着洞山良价,感激地说:“如今幸遇师父接引,方才明白那段因缘了。于是,道膺便讲起了投子和尚在翠微山的那则故事。
 投子大同初上翠微山,问翠微和尚:“不知二祖见达摩祖师时,有何所得?
 翠微禅师说:“你今天见到老僧,又有何所得呢?投子大同于言下顿悟玄旨。
 又有一天,翠微和尚在法堂内漫步,投子大同上前礼讯,问:“达摩西来的密旨,和尚如何示人?
 翠微和尚站在那儿,好一会都默不作声。投子大同说:“和尚怎不慈悲垂示呢?
 翠微和尚说:“已当头与你一杓恶水,你还嫌不够吗?还要给你第二杓恶水吗?投子大同此时彻头彻尾地通达了,于禅法上再无一点滞碍。
 道膺讲毕,洞山说:“这翠微和尚,果然是位好手,你现在又如何看呢?
 道膺说:“我现在如果说出来,就留在洞山。
 有一日,洞山对道膺说:“老僧听到一些传闻,说是行思大和尚(即青原行思禅师,六祖大师弟子,石头和尚的老师)转世成了倭国(即日本)王子,如今已当上了倭国国王,有这么回事吗?
 道膺毫不思索,说:“若是行思大和尚,佛也不会去作,怎么会去当倭国之王呢?
 说得好!洞山赞叹说:“当年六祖大师曾问行思和尚:‘当做什么,才不落于轮迴之中?行思说:‘圣谛也不为,还哪里会有什么轮迴!你今天所答,十分契合行思大和尚之意了。当时国内盛传行思大和尚转世为日本国圣德皇太子,所以洞山提出此问。道膺见地高旷,心无俗染,他的回答,深得洞山嘉许。
 有一次,洞山问道膺:“今天一天你到哪儿去了?
 道膺说:“我到山里去看了看。
 洞山又问:“你认为选择哪座山住好呢?
 道膺说:“师父且说说,哪一座住着又不好呢?
 洞山笑着说:“如果这样,则天下之山都被你占完了。
 道膺说:“师父怎能这样说!
 洞山见道膺机锋敏捷,应答无穷,心中自是欢喜,但仍放心不下,话锋一紧,说:“如果这样,你是找到入门之路了。
 道膺坦诚地说:“哪有什么入门之路。
 洞山说:“如没有入门之路,你又怎么能到这儿来与老僧相见?道膺说:“若有这入门之路,反倒与师父隔山隔水了。
 洞山见道膺机辩无碍,赞叹说:“再下些功夫,以后千千万万人都会拿你没法的!
 洞山深幽,洞山平日也常在山间走上一遭。恰好这道膺也好山水,自来这里之后,每日无不上山。如今师徒稔熟,上山也常结伴,边走边谈。
 此时已入夏,山中鸟啼蝉鸣,林木极茂。洞山与道膺转山归来,情意甚惬。正准备过一小溪,洞山问:“这水有多深?
 道膺回答说:“不湿。
 洞山故意责备说:“你怎么会是一个粗人呢?连话也不会答。
 道膺说:“如果弟子答得不对,就请师父开示。
 洞山说:“好,我来教你怎么回答。
 道膺问:“这水深多少?
 洞山答道:“不乾。说完,师徒二人捧腹大笑。
 一次,洞山为大众举公案,讲的是南泉老和尚的故事:
 一位大法师到南泉山,南泉和尚问他:“法师近来讲什么经?法师说:“我近来在讲《弥勒下生经》。南泉和尚又问:“弥勒菩萨什么时候下生?” 法师说:“弥勒菩萨现在兜率天天宫内院居住,要在将来才降临人世。南泉和尚笑着对法师说:“如果这样,可是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了。
 洞山举了这则公案,问大众道:“为什么南泉和尚说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
 这时道膺站了出来,问洞山:“为什么不去说,如果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又是谁在这般安立名目?
 这一问,如同狮子之吼,把洞山连同所坐的禅床都一并震动起来,满堂僧众皆惊恐失色,不知缘由。
 洞山直了直腰,走下禅床,对道膺说:“道膺贤徒,真了不起。当年老僧在云岩也曾问过先师,直问得火炉震动。而今被你今天这一问,问得老僧通身汗流!
 僧众们对他俩的对答如听天书,根本不明其中的机趣,听到末后洞山如是之说,立即对道膺充满了崇敬之情。大家都在想:师父的禅法高深,我们连门坎都跨不进,道膺师兄居然能把老和尚问得通身汗流,不是菩萨转世,哪来这么大的功夫!
 这时道膺到洞山不过数月,进境竟如此之快,洞山见法有所继,心中自然欢喜。僧众们终于看见老和尚的禅法?非空中楼阁,道膺能悟,我辈又何尝不能悟。一时信心激增,上下齐力,把洞山道场办得热热烈烈。
 道膺见师父嘉许,僧众崇敬,心想:“我的禅修见地已有如此火候。俗话说:不是菩萨不坐山,未曾开悟不闭关。如今我何不在山上找块地方,试着闭闭关,也好再上层楼。主意一定,便收拾行装,在洞山后的三峰顶上结庵而居,十天半月也难得下山一次。
 洞山却佯作不知。
 一日道膺下山来给洞山请安,洞山问他:“近来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人都见不着?
 道膺说:“禀师父,道膺近来在山上结庵清修。
 洞山说:“若去清修,无可非议,为什么连日不来赴斋?若不来赴斋,也该带些米面。我问伙房,你可是空手而去的。
 这时,道膺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说:“师父,如今我不须回来吃斋了。我在庵里清修,已感动了天神,他们每日都给我送有斋饭。上天之物,其美无比。师父,若能修行成功,真的是可以三界任遨?不知天神给师父送过斋饭没有?
 听到这里,洞山地一下变了脸。禅修深幽,内无我,外无物,原不应落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如今小有所得,感动天神供养,并非有什么过错,但贪恋心一起,骄慢心一升,那还了得!于是厉声喝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个人物,殊不知还有如此低俗的见解,老僧为你脸红。你且回去,晚上再到这里来,我们好好理论理论!
 受到师父如此喝斥,道膺原本兴冲冲的情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不觉打了个寒噤,低着头退了下去。
 晚上,道膺不敢再回山顶小庵,应师父之召,到了方丈。洞山端坐在禅床之上,见他进来,说:“你先坐下。说毕,便沉默不语了。
 师徒二人相对坐了半晌,洞山突然唤了一声:“道膺!
 道膺回答说:“弟子在。
 洞山立即问道:“不思善,不思恶,是什么?
 道膺此时心身踊跃,言下大悟,说:“谢师父接引,弟子终于心明眼亮了。可否容弟子再去住庵?
 洞山眼光如电,紧紧地盯在道膺脸上,好一会,才说:“你自去吧。道膺礼拜而退。
 第二天一早,道膺又独自上山,回到庵中,寂然宴坐。往日送供养的天神,居然看不见道膺在庵中,于是满山满谷地去寻。这样连寻三日,都未发现道膺的踪影。天神知道道膺禅修已臻化境,且不受其供养,也就悻悻而去,不再来了。这样一来,洞山与道膺在僧众心中就远远高于天神,洞山道场就更加兴旺。
 过了几天,洞山把道膺唤下山来,说:“据你的情由,也不须坐庵了。如今山上有千余僧众,为师已老,渐感劳累,你就代我领众,指导大家参禅吧。
 见师父如此器重,道膺不敢推辞,说:“弟子领命。于是道膺就任禅堂班首,辅佐洞山指导僧众们参禅。
 两年后,洞山特许道膺住山开法,道膺为洪州云居山僧人迎入住持,就成了唐末著名的云居道膺禅师。洞山良价禅师虽然弟子众多,但其法脉流传至今的,唯有道膺禅师一系。在南宋时传入日本的曹洞宗,也是道膺禅师这一系。
 再说那道膺在云居山上,也的确不同凡响。一次,他上堂说法时,先举了洞山所说:“地狱未必苦,在这袈裟之下,一生之中,不能究明根本大事,才是真正的苦。道膺接着对僧众说:“诸位,既出家为僧,十成去其九成,若有一成人能够成就,也就不算少了。若这一成之人能成就,我佛之门,岂不更为光彩。出家人不立此大志,平时只知行脚吃饭,念经诵佛,岂不惭愧。古德说:‘如想保任此事,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方有些子气息。如果这件大事还没有究明,还须先去履践玄途。
 有一则公案,更使道膺的名头响彻天下丛林。原来云居山上有一老宿住庵清修,这老宿禅定功夫极深,机锋也十分敏捷,因此很受僧众尊敬。只是这老宿有一习惯,就是裸着身体,从不穿裤子。地方上难免有一些闲语,也引起云居山上僧众的不安。道膺住持云居山后,僧人们向他禀报了那老宿的事,道膺说:“竟有这等事?便派侍者给那老宿送了一套衣物去。那知老宿拒而不受,说:“机心文饰,非修道者所为;自然天真,乃无上之情致。快走,我不用这东西,自有天与娘生的衣裤,且一生穿不尽!侍者无言可对,只好将衣物带了回去。
 道膺于是再令侍者将衣物去,并对侍者说:“他若说自有天与娘生的衣裤时,你即问他:‘你老娘未生你时,你身上又穿的什么?’”侍者这一去,竟把那老宿问得哑口无言,不久坐化而去。火化时烧得不少舍利,又引起不少僧众的赞叹。
 道膺说:“火化得几粒舍利,有什么了不起,就是烧得八斛四斗,还不如当初下得一句转语好。
 洞山知道后,说:“龙生龙子,当初老僧问杀首座,如今道膺又问杀老宿。大众,须知此门中有向上之事!
 有一次,洞山问道膺:“历劫不得成佛的大阐提人作五逆之罪,孝养又何在?
 道膺说:“只有这样,才是孝养。
 洞山说:“这句话只有你能说得出。
 有僧不解,问:“为何犯五逆之罪才成孝养?
 道膺说:“只有这样,才彻头彻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