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腐作為一種潛制度

貪腐作為一種潛制度

文 揚

中國的一整套官制，若自秦王朝算起，持續兩千兩百多年了。從演化理論的角度看，如此之長的歷史中一直沒有發生過根本改變、其命惟新且歷久彌新的一個東西，必有其內在的道理。

當時的秦始皇統一了中國，首先就面臨一個如何對無遠弗屆的新「天下」實行統治的問題。按先王舊制，應當是分封親王，立同姓諸子為各地侯王。但目光遼遠的秦始皇卻另有考慮，為了不使天下再次被各侯國之間無休止的征戰所苦，一勞永逸地實現天下太平，他採納了郡縣制的建議。於是，秦王朝的天下被劃分成了三十六個郡，郡下建縣，每個郡設置三個官職，稱為守、尉、監。這是公元前221年，也就是秦王朝元年的事。

採納分封制的理由是「不為置王，無以鎮之」，而不採納分封制的理由是「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用設立行政條塊並委派行政官員的辦法來解決「以鎮之」的問題，同時又避免「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周天子弗能禁止」的問題，兩千兩百多年前在秦王朝朝廷上的作出的這一重大政治改革決定，其深遠之影響，一直持續至今。

天下太大，不「鎮之」就坐不住，所以，地方行政官員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替皇上分頭鎮守天下。這個概念在當時沒有任何歧義，秦朝的守、尉、監三個郡官職務，守就是鎮守，尉這個字是熨的古字，狹義是指用火燙把布匹熨平展，廣義的解釋是「從上按下也」，也就是鎮壓，監就是對下設的各縣進行監管。

天下是皇上打下來的，百官並不共享這個天下，他們只是替皇上鎮守、鎮壓、監管這個隨時可能會分崩離析或造反起義的天下。用現代經濟學術語說，這是一個「委託－代理」關係型的制度安排，皇上擁有委託權，官員擁有代理權﹔皇上的成本是支付百官薪俸，回報是自己的省心﹔官員的成本是在各自的職責內操心費力，回報是皇上給的薪俸。

按照每個人都會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這個理論假定，皇上在支付了必須要支付的百官薪俸開支之後，會盡所有可能手段要求百官履行額外的職責，以使自己能夠高枕無憂地坐享天下﹔百官在履行了必須要履行的職責之後，會盡所有可能手段撈取額外的利益，以使自己能夠發財致富並福蔭子孫。所謂的「百代秦政」無非指的就是這樣一個「分工」制度安排，無論朝代如何更替、百官如何輪換，皇上和百官這兩個制度角色在此種制度安排中的利益搏弈這個本質內容卻萬古不變，甚至歷久彌新。

由此可見，只要皇上和百官都服從所謂的「經濟人」假定，都會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官員的貪污腐敗實際上就是與這個制度共生共存的東西，形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或者說，貪污腐敗就是「皇上－百官」這個「委託－代理」關係制度之下一個隱蔽的「潛制度」。大致上說，令「潛制度」充分發揮其作用的情況有三﹕

第一、皇上總想要省心，他會認為，我已經給了你們百官這麼高的地位、這麼厚的薪俸、這麼多的實權，你們怎麼還這麼讓我操心呢﹖而百官則認為，你皇上每天花天酒地神氣活現，讓我們每天埋頭苦幹替你勞心勞力，怎麼才給我這麼低的官階、這麼少的薪俸、這麼小的權力呢﹖兩個角色在省心的成本和操心的回報上出現巨大的認知差距，於是，百官會心安理得地從事「自我補償」活動，在給定薪俸之外、職權範圍之內的貪污和腐敗作為一種制度性的「自我補償」就此應運而生。「自我補償」的規模大小與認知差距的大小成正比。

第二、皇上自己巨大的花費再加上百官的貪污腐敗，共同構成了一個類似於「抽水機」（吳思語）的國家機器，全天下的民脂民膏在這台龐大的「抽水機」大大小小無數抽水管的狂抽之下永遠供不應求，到了天下百姓忍無可忍全社會陷於嚴重危機的時候，皇上與百官之間會形成一個共存共榮的利益同盟。這時，應付危機成了第一要務，百官們的「操心量」明顯增加，皇上與百官之間討價還價的本錢明顯減少，於是，百官會心安理得地從事「自我犒賞」活動，趁危機處理之機進行貪污和腐敗作為一種制度性的「自我犒賞」就此應運而生。「自我犒賞」的規模大小與社會危機的大小成正比。

第三、皇上本身坐天下的合法性不足，皇上與百官之間的「委託－代理」關係之上還存在一層百姓與皇上之間的「委託－代理」關係，百官在接受皇上委託代行管治天下職責的同時，也作為百姓的一員參與著對皇上的委託。在這種情況下，百官替皇上操心這個明確的「委託－代理」關係會變質為百官與皇上共同操心，甚至百官只為自己操心這樣一個模糊不清的關係，於是，百官會心安理得地從事「集體瓜分」活動，只要權力在手即大肆貪污腐敗作為一種制度性的「集體瓜分」就此應運而生。「集體瓜分」的猖獗程度與皇上合法性不足的程度成正比。

以上分析說明，在「委託－代理」型的制度安排下，只要皇上和百官都服從「經濟人」假定，貪污腐敗就是與表面的制度共生的「潛制度」，無法避免。

在古代中國，貪污腐敗這個靠「經濟人」起作用的「潛制度」會受到「道德人」教化的強力制約。如今，「道德人」教化不再，「經濟人」假定盛行，再加上促使「潛制度」發揮作用的各種情況混合出現、變相出現，當今中國的貪污腐敗蔚成大觀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