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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回  宝钗出阁屈配宝玉 黛玉沁芳恨谋袭人
   却说丽人问黛玉是否愿意就此舍弃尘世，归真仙界，黛玉回身道，“我本有意弃世，尚有事情未了，事情做完自然会请姐姐指点，还忘不弃，收归门墙！”说着拜下去，丽人忙扶起道，“贤妹之意，愚姐已知。贤妹尽管放心，届时愚姐在此等候，断不会让贤妹再落尘寰。如今且回去吧。”说着用手一推，黛玉在床上醒了过来，却见宝玉已经睡熟，回首看外面月色清明，照得芭蕉影子在窗纱上摇晃，灯光暗暗，心中倍感凄凉，辗转片刻，悄悄起身，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
    纱窗夜半月清明，香闺暗自拭泪痕；
　　寂寞春庭春渐远，落花满地黯伤神。
　　想了想又提笔写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玉碎强如陷泥沟；
　　青埂峰下待君归，离恨天外逍遥游。
   将这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封好，放在荷包里，搁在紫鹃常放置东西的小箱子里，自己也放了些金银物件，想来以后总用得着。回头看看宝玉未醒，想叫醒他，又算了，自己和衣躺下，后半夜勉强睡着了会儿，天色刚明就起来了。紫鹃和雪雁忙进来服侍梳洗，趁着宝玉到外面去的时候，把小箱子交待给紫鹃，怕她起疑心，道，“这些你帮我收着，里面一个荷包绣着如意连环结的是给宝玉的，日后瞅机会给他。其他的你收着用吧。”紫鹃道，“姑娘何不亲自给二爷，还是怕忘记了？姑娘放心，我必定好好收着，等姑娘吩咐的时候就拿出来。”黛玉笑笑，也不做声。
    宝玉一时进来，黛玉也不多言，二人梳洗完，紫鹃便和雪雁出去安排早饭了。黛玉取了一个小小的香袋儿出来，道，“今儿你的好日子，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前儿作了一个香袋儿，如今身子弱，越发拿不动针线了，兴许这是亲手做的最后一个了，好歹收着，别赏人了。日后自然有宝姐姐做的好的给你，再换下来不迟。”宝玉听得这话，顾不得看上面的活计有多鲜亮，赶紧拿了挂在脖子里，放到了夹层里面，道，“妹妹放心，妹妹送的东西都是宝贝，我怎么舍得送给别人？一定天天随身带着。”黛玉不语。
    一时早饭摆好，袭人、鸳鸯和玉钏都过来了伺候，宝黛坐好，三人忙跪下磕头，道，“给二爷二奶奶拜寿，祝二爷二奶奶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各自送了寿礼，鸳鸯的是一个翡翠扇坠儿，成色极好，估计是贾母以前给的，玉钏的是一方丝帕，绣了连绵不绝的寿字，心思灵巧，袭人却是费尽了心思作了一双鞋，针线细密，用青色锦缎密密缝成。紫鹃代宝玉一一收好了。紫鹃和雪雁带着本房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所有丫头也给宝玉和黛玉祝寿。宝玉一面吩咐起来不敢当，一面看黛玉吩咐紫鹃打赏，本房所有丫头并打扫伺候的媳妇嬷嬷都有赏赐的，俱在门口磕头谢赏。
    一时，宝玉和黛玉吃了面，去上房给贾母、贾政、王夫人磕头贺喜。因今日只说了是宝玉的生日，故此未请客，只有王子腾夫人除了送了一百挂银丝面和鞋袜等寿礼以外，坐了轿子亲自过来。史侯家也是派人送了寿礼，却没有人过来。贾赦邢夫人和贾珍尤氏带着贾蓉胡氏并一些姨娘如嫣红、佩凤、偕鸾等都过来，贾母命中午在榆荫堂摆家宴，因是宝玉成婚后第一个生日，又是娶宝钗的好日子。互相拜寿行礼过后，略坐坐，宝玉本就穿了礼服，也不用换服，贾琏和凤姐作为媒人，便随着宝玉去薛府迎亲去了，宝玉回头看黛玉，黛玉脸上似悲似喜，盈盈泪光，却没有说什么，众人虽心有不忍，奈何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去了。紫鹃因黛玉吩咐，不敢不从，只得打扮得喜气些，跟随宝玉去服侍。
因都是家里人，没有过多讲究，摆了几桌酒席，叫了一班小戏，因凤姐不在，黛玉又不似凤姐那般插科打诨的，故此尤氏等也不好去取笑，大家只是轮流敬酒，给宝玉祝寿，平常那般说说笑笑。众人皆知黛玉小心眼儿，也不敢恭喜黛玉即将有宝钗嫁过来。黛玉也知道，只得强颜欢笑的陪众人喝酒热闹，心里却惦记着宝玉此刻必定喜笑颜开，和宝钗相伴。一顿本该热闹非凡的生日宴会竟让人索然无味，众人聚在贾母上房，等候新人归来。
   这却是冤枉了宝玉，凭心而论，若是能娶得宝钗作二房，原该没什么遗憾，常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但是心里确实把黛玉放在了第一位，若是违逆了黛玉的意思，那么再好的女子，哪怕是皇家公主，宝玉也是不屑一顾的。每次有一点小事，黛玉都会不依不饶的闹上半天，这次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原以为是黛玉的首肯，故此高兴的很，后来得知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也曾尽力抵制过，奈何太太的决心已定。黛玉反常的没有哭闹，如此平静的外表总让宝玉心里感觉恍然若失，早上过来的时候黛玉的眼神悲喜莫辨，竟似包含了沧桑，让人看不透到底是什么想法。一路上宝玉的眼睛都在跳，心里也莫名的紧张，到了薛府，也只是听凭安排，叫做什么便作什么，薛家也没有大操大办，倒让宝玉觉得心静。横竖是见不到宝钗的，便只管自己发呆，一切自有贾琏和凤姐忙活。
    到了未时三刻吉时，喜娘扶出宝钗来，给薛姨妈磕头拜别，薛姨妈心痛难忍，也只得含笑扶了起来。宝玉看见宝钗上轿，原本丰腴的身材竟消瘦了许多，心里也是可怜，任由贾琏扶自己上马，一路往府里回去。贾琏和凤姐先行一步到府门口迎接。
   宝钗端坐在轿内，鬓发已经束起作妇人装扮，身着粉色百子图绣袄，下系粉色百蝶穿花百褶裙，倒也显得富贵。粉色盖头上绣着大朵牡丹，美则美矣，终究不是正色。宝钗的脸被盖头遮住，此刻一片神伤。从定亲到现在，自己从未在人前流过泪，如今大喜的日子，身份已经卑微了，如果再哭泣，定然更会糟糕。故此在拜别娘家的时候，宝钗也是强忍悲伤，淡然处之，想必母亲以为自己心怀怨恨吧。怨恨，原是有的。
   贾府这边得到了消息，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忙到荣禧堂等候，荣禧堂却已经布置得喜气盈盈，披红挂彩了，贾政和王夫人高坐正中，黛玉坐在王夫人下首，贾母和贾赦贾珍邢夫人尤氏李纨等分两旁坐在椅子上。宝玉胸前佩戴红花，手中牵着彩绸，宝钗手里牵着另一端，身姿摇曳的随着宝玉进入正厅。黛玉原本强作笑颜，待看到宝玉宝钗如此情形，心中还是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但看到堂中有如此多的人，也只得勉强支撑住了。宝玉从进入厅间，就看见黛玉，依旧是那般几年从未见过的平静面容，待看到黛玉的脸色变了变，自己的心中焦急万分。
    邢夫人等看见宝钗身着粉色裙褂，颇不以为然，碍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子，都各自含笑相看。看官可知，官宦之家最重身份，出嫁前门第再高贵，若不是正房，也会被人瞧不起。大体上名门闺秀宁可做续配，也断然不会嫁入贵族作二房。皇室王府之中此种情况犹胜，若正妃是五品京官之女，而侧妃即便是宰相之女，也得守礼屈膝称下，最是不能乱了规矩。宝钗原本是亲戚世交之女，在大观园里住了几年，贾府的人上上下下谁不爱？如今穿着粉色的裙褂成礼，日后逢年过节，或是有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在一群穿着红裙子的人当中甚是显眼，也没有人愿意降低身份去俯就，不过是面子上的客套罢了。
不言众人心中褒贬不一，宝玉和宝钗拜完天地拜高堂，对拜之后，喜娘扶着宝钗来到黛玉面前行礼，黛玉原本羞涩，待想起宝钗此举甚是可恨，也就端坐受礼，倒是颇端庄，让人心中暗自喝彩。宝钗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黛玉亲自扶了起来道，“宝姐姐别多礼，生受了。”贾母笑呵呵的拄着拐杖过来道，“宝玉媳妇到底小孩子，还照着以前的称呼，以后要改了。宝丫头以后要称呼二奶奶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凤丫头传下去，宝玉媳妇儿以后称大奶奶。”凤姐答应了，平儿忙传下去不提。
    拜堂完毕，众人也围随着送宝玉和宝钗入洞房，紫鹃一直捧着巾帕跟随宝玉，见黛玉脸色不好，甚是担心。鸳鸯等也都跟着看热闹，只远远的在后面。贾赦也多次见过鸳鸯，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宝玉和宝钗入了洞房，东边就是黛玉的房间，王夫人见房间里富丽堂皇，古董珍玩琳琅满目，自是满意，贾母却觉得太过奢华，僭越了身份，心中颇不高兴，因好日子，不便发作，只恨袭人讨好王夫人，挑唆着布置得这般华丽。众人心里也感叹黛玉当真大度，竟容得如此这般，知道的说王夫人心疼自己侄女儿，有心抬举。黛玉因早知道这般情景，脸上倒是平静得很。看在众人眼里，更觉忿忿不平。
   宝玉见黛玉在场，心里半是忐忑办是不安，正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凤姐催促道，“宝兄弟怎么还不接盖头，让我们等的着急。”宝玉无奈，只得拿了秤杆儿挑开盖头，宝钗粉脸低垂，脸庞瘦削，倒更添动人之姿。王子腾夫人看到如此情景，也是高兴，因天色不早，便告辞回去了。贾母等只得相送，王子腾夫人再三要求不要送，众人还是送到了二门外，方转回来。贾赦和邢夫人，贾珍和尤氏等也各自回去了。
    贾母推说身子不好，便先由鸳鸯琥珀扶着回房休息了。王夫人和邢夫人忙跟了送过去，看好生服侍躺下方各自回房，只留凤姐在新房照料。李纨虽说这次不禁忌，却心里不耐烦，故此也未在此相伴。只有凤姐既是姑表姐妹，又有王夫人的面子，虽心里瞧不起，却也只得在此照顾。紫鹃奉了黛玉的命只能在此服侍。黛玉送了王夫人回房，留了玉钏帮王夫人打理明日要给宝钗的礼物，自己带着袭人回来。袭人今天喜气盈胸，跟着黛玉却不敢面露喜色，只小心跟着。
    走到院子门口，黛玉转了主意，要去园子里走走，袭人料到黛玉心里不爽，便随了黛玉进园。黛玉先看了自己的潇湘馆，夏日里竹影森森，凉爽的很，心里感叹，再没有机会住一个晚上了。出来便去了栊翠庵，却是虔诚净手上香，妙玉也不多言，默默准备一切，黛玉也不客气，只管自己祷告礼拜，完毕后，也不吃茶，就告辞了，让袭人很是惊讶，便是妙玉也觉得奇怪。
    出了庵门，黛玉幽幽道，“你可是觉得我为何如此诚心拜佛吗？以前我也是不信这些神佛鬼怪的事情，如今不由得不信。告诉你，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古人说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世人所作的一切，都关乎自己的福祉，愚昧的人只知道为了自己一时的利益去害人，心里还得意地很。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皆报，害人害己，何苦来呢？”袭人不知道黛玉是否意有所指，也不敢答言。黛玉叹了一口气不语，迤逦往园外行来。途经沁芳桥时，可巧见一对鸳鸯在水中嬉戏，不由得停住看了一会儿，鸳鸯交颈相缠，状甚亲密，黛玉不由得看呆了。
半晌，袭人道，“奶奶，天好早了，回去用晚饭吧。”黛玉回头道，“袭人，宝姐姐嫁过来，才貌都胜过我，日后也能主持家务，我也就省心不少了。平日里，我也不善管事，可有薄待你们的地方？”袭人道，“奶奶这话让我当不起。奶奶宽厚仁慈，待我们如此之厚，怎用得上薄待的字眼？岂不是让我们无立足之地了。”黛玉笑道，“我不过是问一问，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有人觉得你好，也就有人觉得你不好，总有对我不满心怀怨恨的人，我却不似宝姑娘那般人人跟前都能应酬的好。故此一问。你觉得宝姑娘好，还是我好呢？”
    袭人低头道，“都是主子，我们做奴才的怎敢妄自评判？太太的眼光想来都是好的，也是奴才们的福气。”黛玉冷笑道，“是啊，都是主子，只不过有些主子却是奴才自己选的，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们看赵姨娘过去最会生事，如今有身分了，反倒谦逊的紧，这才叫惜福。主子待你好，自己心里不知心存感激也就罢了，还要想尽办法毒害主子，这等奴才你说可气不可气？”袭人道，“谁惹奶奶生气了不成？奶奶是主子，只管责罚就是了。”
   黛玉冷笑道，“是啊，我是主子，自然可以随便责罚奴才，只是我素来不会找人麻烦，就让别人以为我好欺负。素不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害了我性命的人，我怎么会放过呢？”袭人心里不知道黛玉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害怕的紧，道，“奶奶，眼看晚饭时辰了，回去用饭吧，今天劳了一天了，也得早些回去歇着吧。”
    黛玉眼看此刻园里传饭的人往来穿梭，热闹得很，回头对袭人幽幽道，“我说了这么多，你竟不明白么？还是装糊涂？从前儿我和宝玉的事情没有你不知道的，何苦还要如此的对我？若说我的性命是你害了的，难道冤枉你么？”袭人大骇，欲往后退，只听得“哧”的一声，黛玉大叫一声，“袭人”却头朝下栽入河中，袭人伸手是空，已是吓呆了，只见老嬷嬷并丫头们已经往这边赶来，袭人忙大叫，“快来人啊，二奶奶掉进河里了！”
第一一三回  薄命潇湘归真太虚 冷情蘅芜披孝守灵
       却说园里正在穿梭的丫头和老嬷嬷听到黛玉大叫一声“袭人”，忙抬头看时，却只见袭人胳膊正在空中乱挥，右手的香云纱袖子已经被扯，只露了雪白的膀子犹自挥舞不已，人已经是呆了。黛玉已经掉到河里不见踪影，丫头婆子们忙围了上来，却没有会水的，有些强壮大胆的，走到河边去，寻找黛玉的影子，却见正当夏日，河水本就深，水面上却不见黛玉的身影。一面已经数拨人马分头去禀告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去了。
    贾母和王夫人各自在房歇息，听了消息，大惊失色，贾母更是眼前发花，命琥珀安排了竹轿抬进园子里来，王夫人也已经赶到了，早有李纨赶过来命人将黛玉打捞上来，容色栩栩如生，李纨正带着丫头婆子们在哭，袭人已经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看住，以防寻了短见，此刻见到贾母王夫人，口中犹自呼喊，“太太，我是冤枉的。”王夫人看了看贾母，贾母眼里只顾着看黛玉是否还有气，哪里听得到，众人正忙乱着看能否救活，凤姐紫鹃扶着宝玉踉踉跄跄的一路哭了过来。
    原来宝玉和宝钗今天是好日子，婆子们素日畏惧凤姐威严，也不敢随便禀报，只得悄悄请了紫鹃到门口来，将情形说了，凤姐和宝玉宝钗在房里并没有听见，只听到紫鹃手里捧着的合卺酒杯啪的一声摔地上了，凤姐正要发火，紫鹃已经叫着姑娘大放悲声，一面就要往外跑，凤姐忙喝住，道，“紫鹃，你也是个懂礼的人，你奶奶方才把你调来伺候。今天是二奶奶的好日子，你怎么如此不晓得好歹，又哭又闹的？”紫鹃回头哭道，“二奶奶恕罪，姑娘被袭人推到沁芳闸了，生死未知，我去瞧了回来，打死我也心甘。”一面又跑。
    宝玉原怕紫鹃被责罚，站在门口看着，听说此话，嘴里噗地吐了一口血，脚已经是软了，跌坐在地，凤姐和紫鹃慌了神，忙又回身扶起宝玉，宝玉扯下红花，要去看黛玉，凤姐道，“宝兄弟，今儿是你和宝妹妹的好日子，你可不能去。”宝玉道，“林妹妹还是我的结发呢，岂有为了新人误了旧人的？凤姐姐你要顾情面你在这里陪着，我定是要去看林妹妹的，可怜还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一面哭，一面跌跌撞撞往前走。紫鹃不语，只上前扶着，主仆二人竟不理会凤姐了。凤姐原也不想在此，就势命麝月秋纹和莺儿在此陪伴，不得乱走，宝钗有什么需求，随时伺候着。自己紧赶两步追上宝玉，和紫鹃一边一个扶着宝玉往园子里赶。
    宝玉一眼看见黛玉，“噗”地又吐了一口血，贾母和王夫人顾不上看黛玉，忙上来看视，哪里能拦得住，宝玉一头扑到黛玉身上哭道，“妹妹，你若是不醒过来，我也不活了。”紫鹃跪在一旁哭，眼角忽见袭人正被婆子围着坐在地上哭，忙过去扯了道，“姑娘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么如此狼心狗肺，害死了姑娘，你就做得奶奶吗？”贾母本没注意，此刻眼里冒火，叫婆子拉了袭人到跟前来跪下道，“小蹄子，我从前看你好，把你给了宝玉，你太太抬举你，从丫头做到主子。林丫头待你的模样，全府里都知道，你几次三番生事，仍旧对你一般好。如今你竟然起了害主子的心，难道不怕雷劈吗？拉下去打死了。”
    袭人忙哭道，“老太太，我冤枉啊，奶奶实在不是我推下去的，是自己跳下去的。”贾母道，“胡说！你奶奶早晨还好好儿的，为什么自己跳下去？明明是你推下去的，还要分辩吗？你口口声声冤枉，莫不是有什么人看林丫头碍事，指使你这么做的？”袭人只顾流泪道，“实在是奶奶自己跳到河里去的，我也不知道。”贾母问那几个婆子，婆子都摇头不知道，说只听到二奶奶叫了一声“袭人”，回头看时，就掉进河里去了。紫鹃哭道，“难道这些人还冤枉了你不曾。”王夫人喝道“紫鹃不要打岔，老太太在问，自然还你个公道。”
    贾母看了一眼王夫人道，“袭人，你奶奶带了你出来，你就该好好伺候。如今你奶奶掉进河里，怎么你的袖子被扯了？怎么老婆子听到你奶奶叫了你才掉到河里去的？你实说，免受皮肉之苦，若是不实说，谁也保不了你！”袭人只管胡乱磕头道，“老太太和太太明鉴，我从未有过这等丧天良的心思，若果真如此，天也不容我，奶奶实是自己掉下去的。”贾母喝道，“我有心饶你，你自己要死。人证物证俱在，还要狡辩？来人，掌嘴！”老婆子忙上前要打，袭人忙叫道，“太太，救命啊。我实在是冤枉的！”王夫人大怒，正要说话。
此刻有人上来请示，棺木已备好，停灵在哪里，凤姐儿看看宝玉，仍旧伏在黛玉尸身痛哭，只得上来回道，“今儿天色已晚，新房里有宝妹妹，不如先停灵在潇湘馆，也是林妹妹的旧居，想来泉下有知，也是情愿的。”贾母道，“也好，吩咐下去，向亲友报丧。一应物事赶紧备齐，横竖你也明白，就去办吧。”凤姐答应了，回头吩咐平儿一一传达下去。自己留着伺候贾母和王夫人。
    来了几个健壮的婆子，抬了块门板，欲要把黛玉抬到潇湘馆，宝玉死活不放手，自己抱着黛玉跌跌撞撞往前走，贾母和王夫人跟着后面，横竖靠的近，一会子便到了，屋内陈设仍在，已把正厅理好，紫鹃早已得空去拿了黛玉的新衣服过来，并妆奁，遣退了别人，和宝玉两个将黛玉装裹好，可怜黛玉浑身只剩了骨头，不堪一握，宝玉忍不住又痛哭，眼泪把黛玉的装裹衣服都给沾湿了。紫鹃心痛难忍，也顾不上安慰宝玉，自己拿了绢子掩住嘴。
    贾母等知道宝玉的性情儿，也只得由他去折腾，顾不得礼法了，只听得宝玉不停的在哭，贾母和王夫人不知道陪着流了多少眼泪。贾母是想自己年迈，女儿贾敏早逝，如今唯一的外孙女儿也没了，心痛难忍。王夫人却是听见宝玉的哭声，儿子都是娘的心头肉，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倒也不是敷衍贾母做样子，心里只想着是否做错了。宝玉待黛玉的情分自己也知道，看他素日对宝钗也颇为倾心，只当有齐人之福，也圆了自己和薛姨妈的情分，万没想到黛玉如此烈性。
    其余人等，也有感叹黛玉命苦的，也有痛恨袭人的，也有心疼宝玉的，都只管难受，凤姐儿一边擦眼睛，一边听平儿说安排的事项，一边还要照顾贾母和王夫人。好容易宝玉和紫鹃把黛玉装裹好了，紫鹃方出来禀报，在正厅停灵，贾母等看时，黛玉想是体弱，掉进河里已没了气，打捞的快，故此不像一般落水之人腹部肿胀，脸色难看，依旧如生时眉眼灵秀，我见犹怜，不禁又大哭起来，众人也跟着痛哭。邢夫人也到了，十分痛哭了一场。
   灵位已经摆好，也已经收殓，袭人被婆子压着一直跪在灵前。众人忙碌中，已然忘了时辰。凤姐忙走到贾母面前，低声禀告，“老太太和二位太太劳累了一天，歇会儿用饭吧？宝兄弟怕也支撑不住了呢。”贾母道，“你说的是，去劝了你宝兄弟歇会儿吧。林丫头命薄，人死不能复生，也别坏了活着的人的身子。”说着又哭了起来，邢夫人王夫人忙一边一个劝慰。
    凤姐正待过去劝宝玉歇息，一回头，猛见宝钗全身重孝，一身素白，头上钗环首饰全无，带着莺儿走了过来，忙失声道，“太太。”众人看她失色，顺着看时，都大惊，王夫人忙站起来道，“宝丫头，今儿什么日子？你也不忌讳，怎么就过来了，还穿成这样？”
    原来从宝玉凤姐和紫鹃离了新房，宝钗的心就一直悬着，若是黛玉无碍，自己自然不用做什么，只安分的呆在新房等宝玉回来，日后不过是低人一头而已，料想看着往日的情分，黛玉也不会对自己如何，这事儿本不是自己的主意，如今这样，没有人能高兴的起来。听得丫头轮番回来禀告，黛玉已经不行了，老太太、太太和诸人也都在园子里，宝二爷哭死过去了，云云。宝钗也不由得内心赞叹黛玉烈性且聪明，从前看她只在诗书上用功夫，虽说口尖舌利，不过是些小女儿情肠，如今发现这心计也够深的，果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连一丝情分都不顾了，竟挑了这个日子，端正受了自己的礼，却又来了这一出，自己的大喜日子本已经是寒酸的很，却连洞房花烛夜也没有了，难道黛玉恨自己竟到了这个程度，连见一面也不愿意么？心下不禁愧疚自己没有这般魄力，总是顺着母亲的心意走。
忽听得紫鹃回来在东厢房找黛玉的新衣服准备装裹，宝钗已经明白没有什么企盼了，略一思索，便一面自己摘了首饰钗环，一面命莺儿去寻一套孝服来，莺儿那里肯去，劝宝钗，“姑娘，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不能去，犯忌讳。”宝钗道，“别废话，赶紧去拿了来，既然奶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去？”莺儿只管劝说。宝钗料到外面必然在准备孝服丧仪，便命秋纹去要一套过来，秋纹不是宝钗带过来的，想着既然黛玉已死，宝钗自然是主子了，不敢不遵，果真出去拿了几套过来，宝钗自己动手换上了孝服和孝鞋，莺儿只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姑娘，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能穿这个？”宝钗淡淡道，“既然已经磕头拜过，就是认了奶奶是主子，如今奶奶没了，我怎么能穿着吉服在这里坐着？你也换上，去给奶奶磕头。”
    莺儿见事到如今，没有挽回的余地，不敢不遵，也只好都换上了，宝钗留了秋纹麝月看房子，防着有人来问话，自己带了莺儿，只管往大观园来，去大观园和潇湘馆的路都是过去走熟了的，如今走在这路上，百感交集。莺儿不死心，仍试图劝了宝钗回去，宝钗只是不作声往前走。一路上，丫头婆子来回穿梭，忙着传话，搬运东西，看见宝钗，都讶异万分，躬身让道行礼，宝钗也不做声，莺儿看下人都对宝钗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料想都是在议论这事儿，看宝钗脸上却没有表情，自己也只好闭嘴。
    却说王夫人见宝钗如此装束，倍感可怜，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么不忌讳些，能穿这样过来吗？”又骂莺儿，“你也是个晓得好歹的人，跟了你姑娘过来，怎么不知道劝劝？今儿什么日子，也容得你主子穿成这样？姨太太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莺儿满腹委屈，只管跪下，不敢说话。宝钗跪下道，“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不是丫头的错，是我想着，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能不过来。论名分，奶奶是正房，我是二房，今儿已经磕头行礼过，既然奶奶出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是我的本分。论私情，过去我们也拜过姐妹，相好了几年。请老太太和太太成全了我这份心，让我在这里守灵照料。”一面就拜下去。王夫人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贾母。
    贾母适才缓了缓神儿，正坐在椅子上，听得宝钗如此说，道，“好，好，真是个知礼的好孩子，不枉了林丫头要宝玉娶你一番心意，也不枉你太太疼你，你起来吧。只是可怜了你今天的好日子了，事情来得突然，也只好委屈你了。我和你太太年纪大了，心口疼，这事情就交给你和凤丫头吧，横竖你前面也照管过，这府里的情况也明白的很，有什么只管去找你太太。”宝钗道，“多谢老太太和太太成全，我自当尽心尽力，办好奶奶的后事。”凤姐儿对贾母道，“老太太和太太放心，宝妹妹这么能干的人，自然能办好。倒是老太太和太太，先回去歇着吧，事情还多着呢。”贾母点头，站起来，王夫人忙上前扶着，走了两步，贾母回头道，“对了，还有袭人，凤丫头和宝丫头，你两个审审清楚，做什么起了这等歹心，究竟是谁指使她，还是另有什么。问明白了，来回我和你太太。也只得这样了。”一面去了。
    这边凤姐和宝钗送了贾母和邢王二位夫人，尤氏也先到李纨房中用饭，宝钗来到灵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头，紫鹃披着孝衣答礼，宝钗大放悲声，痛哭一场，说不尽的委屈和哀怨，听者无不动容，暗叹宝钗果真是知书达理，丝毫不少了礼数。紫鹃眼泪不住的流，心里虽恨宝钗，如此情况，也想着，这并不是宝钗的本意，想她过去何等风光，如今屈为二房，如何愿意，转念又想，若是宝钗果真不愿，难道牛不吃水强按头，心里又是恨起来，也不去劝，任宝钗哭诉。
    宝玉早已哭晕，歪在东厢黛玉从前常起坐的贵妃榻上，呆呆傻傻的，别人也不敢劝，凤姐儿过去搂了宝玉道，“宝兄弟，你也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若是你有个好歹，别说对不起老太太和太太，便是林妹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呢。逝者已矣，还是照顾好老太太和太太才是你的本分。再说，林妹妹到底怎么去的，你也该查清楚了，若真有刁奴害主，也该严惩，为林妹妹报仇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