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天龙八部·阿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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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与我一起去采莲。

  她在唱一支《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采莲歌。阿朱唱得婉转好听,却不知她解不解这曲中深沉的相思。

  这盛夏的太湖呵,满眼都是一双一对。下有齐根藕,上有并头莲。兰舟一叶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

  不远的地方,就是曼陀山庄。

  牵挂公子的人,不止我一个。

  表姑娘和公子是这样的相配。一个不沾烟尘,一个形才丰俊。他武功卓绝,她博古通今。人们都说,只有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难怪段公子会因此失魂落魄,自怜自伤。

  他和我一样,即使从不曾有过非分之想,却也难抑感伤。这感伤只因落花有意流水无心,所以躲不开跨不过。但他和我又不一样,至少表姑娘的心里,早已知晓他的情意。而我的心意,公子怕是始终无知无觉罢。

  辗转来想,这样也好。公子深怀鸿图,本身已忧壮志未展,我又何忍让他再添些无谓的心事?他既有表姑娘相伴,有了她的莺声解语,想来也无需我的琴声再多此一举。

  我的落寞和黯然,从来只在燕子坞。而公子的心,一直都在江湖。 公子再次回来的时候满身嚣尘、满脸疲惫。他在练武厅里舞剑,身法越来越快,剑招越来越急,到最后,终于分不清身影与剑光,只觉得急就仓促,不得缓和。就好像他在琴韵小筑里抚琴,琴音中转来转去都只有奔突不散的杀伐之气,又锋锐,又混乱。

  一声断弦如裂帛,琴声尖锐地止息。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又冷漠。

  我重新续弦、调音,弹起了一首温婉的曲子。琴音本应是这样的:章句越分明,声调就越疏越。润音渐来,温兮如玉,自臻纯粹。

  这些抚琴的要则,公子不是不知,只是他太过心浮气躁,已经背离了操琴的主旨。

  我看着他在我的琴声中慢慢调匀呼吸、缓和表情,然后闭目凝神,直至沉沉睡去。他只有在梦中,才不会紧蹙眉头、心思纠结。

  如果能让他静心安眠,我便是枯坐一夜默然弹琴又有何妨?

  可一夜的时间,还是太短暂了。他一旦醒来,就又将破釜沉舟,再入江湖。

  后来我常常乘船到姑苏城里去,我告诉阿朱说去买胭脂水粉,其实只是希望能够打听到公子的消息。

  心事迷陷,是不知前路何往,依然一意相向,也是明知执著无果,依然难舍难弃。

  譬如复国重任之于公子,也譬如,他之于我。 我终究和表姑娘不一样。她再柔弱,也敢孤身一人去寻自己深爱的人。她再矜持,也敢将自己的心意尽情吐露。而我除了在琴音和歌声中含蓄心事、留在燕子坞默默等候之外,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我的信守只是:倘若我不离开,公子总会回来。除此之外,不再另作他想。

  终于有一天,我在弹琴的时候,突然抬眼看见公子倚在门边含笑聆听。

  他在我思念最盛的时候回到了燕子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样放松,好像江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还像以前一样,听我弹这淡雅闲逸的一曲。

  那一刻,仿佛天地之大、人世之扰尽皆不见。没有复国之忧,也没有离别之愁,我们中间甚至没有横亘其他人的身影。只是纯粹的,我弹,他听,一心一意。

  我终于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意。当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从指间流淌出来的时候,我陡然领悟了师父所说的“音与意和”的琴之境界。

  然后我听见阿朱银铃般的笑声,她说,阿碧,这次你终于没有认出我来了。

  我的手指刹那凝滞。空弦微颤,再也弹不出任何一个音。 我终于决定离开燕子坞。

  我将要踏足的江湖,是我熟知却并不了解的地方。只是因为心中情意艰深,这才获得了前行的勇气。

  我已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哪怕公子的身边,早已有了另一个女子;哪怕他在心里,始终未曾对我另眼相看;又哪怕,我一生的幸福都将泯灭于自己深沉无望的感情里。

  我也只想每天都能见到他,像往常一样为他缝一身长袍,弹一曲清音,让时光继续,让深情寄寓。

  不问将来,不论结果。

  阿朱说我太执著,对公子的不舍牵念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为了深爱的人还是一意执著地身陷江湖。

  每个女子在真心以付的感情面前,都是一样的心意坚定。即使她们爱上的,是全然不同的男子。爱情说到底,其实只与一个人有关。

  它缱绻在一个人的心事里,绵延在一个人的路途中,鲜明在一个人的眉眼间。就好像温婉流泻的琴音,它不是在指尖,也不是在弦上。

  它只在我的心里,与琴无关。 公子的行踪一直不定,我只是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言,几乎所有的传言都是不利的。

  兴复燕国的大事难成,已成他的心头魔魇。慕容家世代相传的恪训,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牵制。

  复国一事,如同镌刻在慕容氏身上的印记。只要血脉绵延,就注定毕生相向,哪怕不得结果。但想要改变已经变更了几百年来的天下谈何容易?时间相隔那么长,再有利的形势都已消失,再坚定的人心都已涣散,任凭公子再怎么奔走,再怎么努力都毫无起色。而他越是心有余,就越觉得力不足。

  欲速则不达。可他,偏偏又是一个这样自负的人。

  表姑娘和我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无论公子是声威显赫的帝王也好,柴米油盐的平民也罢,在我们看来并没有任何分别。他只是我们年少时就倾心爱上的那个男子,那个长身玉立、气定神闲的男子,让我们幽思千转、心绪百结的男子,没有人会去计较他的身份。

  女子的心事,就是这样纯粹:千金易求,有情难得。什么王图霸业、权势富贵,都抵不过。

  只是我们都忘记了,这在公子的心里,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我再见到公子的时候,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曾经耿耿追随的家臣全部心灰,曾经深情以付的爱人已然意冷。只有他戴着纸冠坐在土坟上,神智尽失之后依然颠倒在那迷茫的复国之梦里。连我来到他的身边,都没有丝毫知觉。

  只有一群懵懂无知的孩子为了得到我篮中的糕点向他跪拜,三呼万岁。

  公子神色俨然,但脸上依然有掩饰不住的欢畅微笑。这是我从未看到过的笑容,这笑容如此舒怀如此满足,单纯自然,毫无矫饰。

  如果余生也能够这样快乐,那么清不清醒又有什么关系?就好像他面南而坐,以为那是最尊贵的帝王朝向。但只要我知道,那也指向江南的燕子坞,便就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迷陷,这迷陷难以穿越、难以释怀。我既是,公子又何尝不是?

  无需为我感到惋惜。即使我的眼里有泪,也只是为公子而流,不是为我自己。

  而他最终有我,我最终有他,已是人世莫大的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