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连城诀·凌霜华

　　一睁眼就能看见各色菊花的秋天，是我一年中最盼望的季节。

　　翰林府的后院种满了菊花。每到秋天，满院菊花怒放，千奇百艳。黄色的有侧金盏、黄鹤翎，白色的有一团雪、貂蝉拜月，紫色的有双飞燕、碧江霞，红色的有绣芙蓉、胭脂香，粉色的有胜绯桃、玉楼春等等。最名贵的是两本绿菊：春水碧波和绿玉如意，在众多缤纷的菊花中出类拔萃。

　　看见他的时候，我穿着自己最爱的淡黄纱裙，站在一株嫩黄菊花的旁边。那菊花晚艳娇媚、冷香傲霜，它的名字是报君知。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可惜没有绿菊。说罢扬眉转身，一身布衣草莽的装扮丝毫不损眉宇间的朗朗英气，他双目澄澈、声音清越。

　　娘是一个端庄温柔的女子。她和我一样喜爱菊花，爱穿淡黄纱裙。每年秋天菊花盛放的时候，她都会携了我的手去后院赏菊。她在花丛中微笑的时候，姹紫嫣红的菊花突然都失了颜色。

　　爹爹进士出身、官拜翰林，又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文才武功，俱是出众，但他的心思似乎全然不在于此。他既不贪恋江湖的名位，也不稀罕朝廷的官职。甚至是，也不在意娘的温柔体贴。

　　娘是个清淡如菊的女子，但是她的寂寞却和府中的庭院一样深。

　　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整理花圃，我常常听见她长长的叹息，即使那时的我未经世事，也能听出其中深深的失望。她的背影始终落落孤独，神情始终漠漠寂寥，俯身的时候有清澈圆润的水滴从花瓣上沉沉地滚落下来。

　　哪怕她拥有再清雅美丽的容颜、再温雅贤淑的性情，心中有着再大的委屈也从不抱怨，爹爹都置之不理。她快乐或是悲伤、安好或是抱恙，爹爹也未曾放在心上。

　　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特别短，菊花尚未尽绽，已被早雪压枝。

　　娘在病榻上握紧我的手，她已经失去了昔日的清雅，只余单薄的苍白。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陪在身边。那个她爱了一生却也负了她一生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

　　她的心里明明是凄凉的绝望，却仍然对我说：霜华，要好好照顾你爹爹。

　　她说话的时候有泪水滚落，直到闭眼，都一直努力地看向窗外。但苍茫荒凉的窗外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只有久抑未放、残败不堪的菊花。

　　后来我也未曾见过爹爹有过任何哀恸。他奔忙在外或者简居府中，都是一样。在他眼里，这仿佛只是一件寻常小事。他从来不会关心我们的喜怒哀乐，身边有谁无谁，似乎都无干系。

　　连我与他之间，都只剩下陌路的恍惚。

　　我开始打理娘留下的花圃。

　　每到秋天，园中的菊花都会准时盛开。大朵大朵的花沉缀枝头，开得热闹又繁茂。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娘再也看不到了。

　　我决定把春水碧波和绿玉如意放在窗台上的时候，丁典已经在凌府后院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他本已神色疲惫，在抬头的那一刻眼里重又光彩焕发。

　　四目交投的刹那，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红晕像蔷薇一样地盛放开来。

　　此后的一切仿若约定。

　　窗槛上风雨无阻的一盆鲜花，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就躲在帘子后面，隔花看他仰头微笑。

　　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过言语的交谈，但是我知道楼下有一个人在期盼，他也知道楼上有一个人在等待。彼此记挂，心思不离。心有灵犀，就应当是这样的吧：每当你想起他的时候，他就真的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花开得再美，也是孤独的。若是不能遇见适时赏看的人，在花叶凋零的时候该有多么遗憾？

　　那些鲜花，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它们娇艳无方，和我一样，在正当好的时候遇见他。

　　我仍然每天都在窗槛上放一盆鲜花，想象着他终有一天会再次出现。那些花朵生动鲜活，我眼看着它们含苞、盛开和怒放，直到褪色。

　　时光推移变迁，那些曾经娇艳欲滴的花就这样在我的面前一点一点地凋零、苍白和枯萎。

　　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随着爹爹到了荆州。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习惯。这里不会再有汉口那样粉团锦簇的菊花会，也不会再有那个情深不离的惜花人。我很少出门去，只是执意在后院中重新辟了一块花圃。

　　与娘满院的各色菊花不同，我的花圃中，只有淡黄嫩蕊的报君知。

　　他放弃了做清贵的翰林，千方百计地谋求到荆州来做知府，原来与官场的升迁谪贬毫无关系；他夜夜秉烛研习史书，翻查荆州府志和诸多古书旧录，也不是为了给这里的百姓谋福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探清传说中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藏所在。

　　为了得到这批价值连城的宝藏，他可谓是用心良苦、机关算尽。

　　我依然准时每天都在窗槛上放上一盆花，这是我与丁典在这茫茫尘世重逢的唯一线索。即使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但是我知道他必然也在牵挂着我。如果有一天他路过荆州，只要看到这些花，就会知道我也在这里。

　　我想念他，想念他挺拔的身影和我们四目交投的瞬间。虽然从来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承诺和盟誓，但是我们之间的情意早已超越了任何世俗的衡量。

　　我们只说过一句话，但是我一直记得他的声音，清越的，微微有些遗憾。我们是有共性的人，眷恋同样的温情，默守同样的方式，彼此想念却又心照不宣。

　　我记得，在汉口初遇的那天，姹紫嫣红、齐齐怒放的各色菊花都不及我身边那株迎风而绽的报君知。

　　我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的脸颊消瘦了许多，但是朗朗深邃的眼神还是我熟悉的。那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相视，也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这么久以来，彼此音信杳然，我们都不知道各自所遭遇的事情。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一直精心养护那么多的报君知，都是为了丁典。为了排遣心里愈积愈深的思忆，也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够与他重逢。

　　因为天下虽大，却只有一个自己懂得亦懂得自己的人。

　　江陵的夜色好美。群山空蒙、旷野无边，月色与星光交辉。

　　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有时候说很多话，有时候一言不发。曾经漫长的分离并没有使我们产生任何疏离，我知道他一直在期盼，他也知道我一直在等待。这信念如此坚定，即使了解世事云淡星疏，也从未有过分毫动摇。

　　我依在丁典身边，与他双手互握、相视而笑。如果黎明永远也不会来该有多好，这夜色如此沉静温柔，何妨就这样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

　　从此以后，世事再过翻覆无常，我们也不会天涯相隔；人世即使艰深逼仄，我们也能走得开阔从容。

　　丁典没有平步青云的仕途和声威显赫的家世，但他侠义心肠、热血肝胆。虽然是粗砺不羁的江湖中人，但他情义双全、磊落光明。最重要的是，只有他，只有他才能使我安宁喜乐、心意坚定。

　　他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甚至想好了如何面对爹爹的责难。

　　出乎意料的，爹爹竟对我们的擅自之举毫无异议。他的神情甚至有些欣喜莫名，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对家人之事如此关切。那一刻我想到了娘，如果她还在，必定也会为我由衷欢喜的吧。

　　那一晚正是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初秋微凉，月色婵娟。满院的报君知尚在含苞，花圃中竟已有几株金色鲜花迎风怒放。它们的花瓣丰盈润泽，它们的光泽美轮美奂。

　　他被爹爹关进了深牢，我也被禁足于绣楼之上，门窗俱锁，深幽孑立。从高高的窗户向下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阳光照射下窗格的阴影，落在脸上有深长的痕迹。没有丁典的任何消息，但我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受着比我更深的苦。

　　但我心里的绝望，比任何人更甚。

　　我的亲生父亲，他辜负了娘，竟又再次辜负我。他不仅对我毫无怜惜，反而利用我对他的信任布下圈套。在利欲熏心的他看来，任何人都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一颗棋子。该舍该留，半点也不会犹豫。

　　他将我另许他人，甚至利用过世多年的娘逼我发下毒誓。倘若我违背誓言，就叫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站在他的面前，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和娘，我们只是两个简单的女子，从来都没有太多的要求。只希望我们至亲的这个男人，能与我们平安实在地生活。

　　但他没有，也从来都不会！情与义在他面前，只是无稽之谈。

　　我还是像往常那样，每天在窗槛前放上一盆菊花，我知道丁典会看见。它们还会像以前一样，成为我们彼此的联系和关切。只是我不再隔花从帘子后面去看他，我不能自毁誓言，更不忍心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这菊花娇媚傲霜。嫩黄浮蕊的花色，正像我初见他时穿着的淡黄纱裙。他会知道，无论他行在江湖还是身在牢狱，无论他面前是一马平川还是火海刀山，我都一直在，永远不会离开。

　　而我亦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的心意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更改。

　　我们之间，永不相负。此生能够得到这样的情意，于他于我，夫复何求？

　　我早已知道了事关宝藏的连城诀的秘密，但我不会告诉爹爹。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要得到梦寐以求的那份剑诀，其实很简单。倘若他心中尚存一丝亲情，而不是费尽心思地谋算布局；倘若他直接开口向我索要，而不是用尽手段威逼利诱。那剑诀，根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四周一片黑暗，让我想起了江陵郊外的夜色。再漆黑浓重的夜色，也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和无望，因为我知道丁典一直在身边。我们双手相握的时候，彼此都有了面对这逼仄尘世的勇气。

　　面对这复杂的人世，已不能轻易地断言它是冷漠抑或温软。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牺牲于极度的利欲下，却又鲜活在明亮的情意中。

　　我向那无边的黑暗伸出手来，如同去触摸丁典的脸庞。他的脸颊瘦削刚毅，眼神清朗坚定。我心中的盟誓从未出口，但一字一句都是那么清晰。

　　心意不泯，报予君知：缘虽尽，情未绝。来生来世，再为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