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新闻照片里的“身体恐怖”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4 18:10:00
灾难新闻照片里的“身体恐怖”
吃惊于一张新闻图片2006年4月11日,我与平常一样,到暨南大学校园里唯一的报亭买报纸。当毫无准备的眼光落在《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的头版时,猝不及防地吃了一惊。
原来当日《南都》的头版头条是一则外省灾难性的图片新闻,这张彩色照片约占了半个版面,照片给出的是一个特写镜头:一具被掩埋在废墟中的尸体的两只脚突兀而刺目地伸在外面,脚底朝向读者。照片的文字说明这样写道:“一名遇难者被压在废墟下,只露着两只脚。据他的妻子说,爆炸前,他正和四五个人在家里玩牌。昨日凌晨2时25分左右,山西省原平市轩岗煤电公司职工医院一闲置车库发生爆炸,截至记者10日23时发稿时,现场已发现27人死亡……”而报纸内页的文字报道也配了一张新闻照片:画面的远景是一栋被炸垮了半边的五层的楼房,中景是背对着镜头的十几个清理爆炸现场的工人,近景则是乱七八糟的房屋碎片。
这里,我打算从媒介批评的角度,将这张新闻照片看作是视觉文化之病态症状的一个案例,对于灾难新闻照片如何表现“身体恐怖”略加讨论。需要说明的是,“身体恐怖”(body horror)这一表述本是英国学者约翰·泰勒的一本书的标题,其完整的书名是《身体恐怖:新闻摄影、灾难与战争》。之所以借用这个表述,那是因为,它凝练地概括了《南都》的头版照片所表露出来的问题。
表现“身体恐怖”的注意事项
这是一个“读图的时代”。与这种时代氛围相适应,报纸已经将新闻照片这种图像元素赋予了更加显著的版面强势。其中,在林林总总的新闻照片中,“人”始终是核心的关注对象。而人,不论是姿态还是神情,都寄寓于我们的“身体”。在《身体恐怖:新闻摄影、灾难与战争》中,约翰·泰勒别出心裁地研究了新闻照片里的一种特殊的令人感到害怕的身体。这种身体常被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具体形态,例如,一个血淋淋的身体,一具腐烂的尸体,一具吊死的尸体,一只肢解的脚,等等。泰勒把新闻照片这样来表现身体的方式看作是一种恐怖形式,即“身体恐怖”。2006年4月11日,《南都》的头版新闻照片正是表现了一个令人害怕的身体,很显然,它应被归入“身体恐怖”之列。
在西方的新闻报道实践中,新闻照片如何表现“身体恐怖”,是一个备受关注的问题。米歇尔·亨宁指出:“摄影是把个体建构为社会对象的一种方式……照片通过其表现人体的方式而为人体建构出不同的意义。”①毫无疑问,新闻照片里那些流血的身体、腐烂的身体和肢解的身体,也同样被新闻摄影者和新闻媒体建构成了某种“社会对象”。而且,这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性建构:被纪实地拍摄成照片,公开地展示给成千上万的读者。换句话说,新闻照片里的“身体恐怖”本质上具备了一种“公共观看”的性质。报刊在运用新闻照片来建构身体恐怖时,应特别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所拍摄的对象是什么人。约翰·泰勒指出,英国报刊在利用新闻照片来表现死亡时,“一般而言,较之于外国人的尸体,英国人的尸体会受到更多的尊重或者说节制”。对于这个原则,他还附加了一条,“如果死者是白人或者死者来自于西方自由民主国家,那么,他会被给予更多的尊重……新闻媒体在表征阿拉伯人、亚洲人和非洲人的尸体时,是最无节制的”②。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他者心理”在作祟。媒体在表现身体恐怖时,以“我们vs他们”的心理来划出身份认同的边界,我们是“自己人”,他们就是异乎于我们的“他者”。
第二,“身体恐怖”图片所处的版面位置。若将“身体恐怖”置于头版,成为封面报道,固然可以引起极大的关注,增加销量。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头版的“身体恐怖”也最容易招致批评。所以,有的报纸会选择在头版作比较节制的处理,而在内页比较外露地展示“身体恐怖”。
第三,新闻照片的色彩。在表现“身体恐怖”方面,彩色照片由于其色彩的饱满,而锐化了人们的视觉感知,它往往比黑白照片更容易招来社会批评。因此,有时报刊会将表现“身体恐怖”的彩色照片进行技术处理,变成黑白照片。例如,1995年4月19日,美国俄克拉荷马联邦大楼遭到恐怖分子爆炸。一名叫查尔斯·波特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拍下了这样一张照片:一名消防队员轻轻地抱着一个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婴儿。由于得知婴儿很快就死了,于是,英国的《太阳报》在报道这一新闻事件时,就没有采用这张新闻照片。而《独立报》则采用了这张照片,但是,为了缓和血腥场面的恐怖,将其处理成了黑白照片。
第四,照片的拍摄方式。如果“身体恐怖”被新闻摄影者处理成一种“背景”,那么,观看者就经常只能比较模糊地感知到“身体恐怖”。相反,若把“身体恐怖”拉近,聚焦为一种“前景”,则新闻摄影者就给观看者施加了一种“强制性的观看”。一般而言,那些采用“特写镜头”来表现“身体恐怖”的新闻照片总是最为人诟病的。有时候,报刊会选择相对比较含蓄、间接的新闻照片,而不是外露、直接的新闻照片来表现悲惨的灾难事件。例如,1996年7月17日,美国环球航空公司飞往巴黎的800号航班在长岛附近爆炸,造成230人遇难。法新社的乔恩·利维就没有以尸体来表现“身体恐怖”,而是拍摄了这样一张新闻照片:漂浮着飞机残骸的静谧大海。利维认为,这张照片是飞机失事的一个“隐喻”。
第五,身体的可辨识性。如果人们能够辨认得出新闻照片里的“身体恐怖”所涉及到的“身体”到底是谁的身体,那么,刊登照片的报刊往往会遭到严厉的批评。如果“身体恐怖”之“身体”无法被辨认,情况则会好很多。在这里,起作用的一条视觉伦理原则就是:“体面”。当新闻照片表现的是针对“我们”的“身体恐怖”时,如果画面上有“英雄”或者“救护人员”在施以援助,那么观看者往往不会认为,新闻摄影者是以一种嗜血的病态心理在残酷地展示“身体恐怖”。这时候,照片的表意重心已经发生了转移,转化为“社会救援”这一正面主题。
对《南都》照片的讨论
依照上面谈到的这几条来对照《南都》的头版新闻照片,那它就是一个负面的典型:不但放置在头版,而且是彩色照片,还是特写镜头。与此同时,上面讲到的第一条——“所拍摄的对象是什么人”,在《南都》的头版照片里,同样也存在着一个微妙的“他者心理”的问题。《南都》是一份地区性的报纸,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广东省的城市市民。在长期的阅报过程中,我发现,外省的“负面新闻”偶尔有机会成为《南都》的头版报道,山西省原平市的爆炸案即是如此。可见,这里的“他者心理”是按“本省vs外省”来划分边界的。既然是外省的灾难新闻,《南都》在运用新闻照片来表现“身体恐怖”时,也就少了许多的顾忌和节制。除此之外,这张照片在上面讲到的第五条——“身体的可辨识性”方面,也甚犯忌。本来,由一双脚,是很难认出到底是谁被压在废墟下面的,但是《南都》这张照片的文字说明却偏偏明确地提到了这名死者的“妻子”(内页的文字报道称她为“郑女士”),也就是说,这具尸体已经获得了某种“辨认性”。这种拙劣的新闻处理方式若是在英美等国的新闻界,不但会遭到读者的批评,还会遭到媒体同行的严厉批评。因为,它缺乏对于死者和与死者亲近的生者的基本尊重。
在两张灾难新闻照片中,《南都》的头版为什么会采用“脚”的特写这一张,而不是采用“破损楼房”那一张呢?也许编辑会说,因为脚的特写从“摄影效果”的角度来看,比破损楼房那张好得多:它更清晰,更富视觉冲击力。这些的确都是事实。但是,编辑们在选择灾难新闻照片时,其眼界应该不会狭窄到只是以新闻照片的“技术效果”作为唯一的标准吧。他们难道不会对照片发表之后所可能造成的“社会效果”有所考虑吗?依我看,编辑其实是非常看重照片发表之后的效果的,只不过,他们所考虑的主要是一种私利,这就是,采用外露而直接表现“身体恐怖”的照片,启动一种强烈的“报摊上的惊耸效应”,来刺激更多读者的购买,达到增加报纸销量之目的。在《南都》头版这幅新闻照片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市场之手”在起着推动作用。
再从传播效果方面来看,灾难新闻照片中的“身体恐怖”无疑是一种“视觉暴力”。美国学者道格拉斯·凯尔纳评价说:“通过暴力培养起来的文化,需要用更大的暴力剂量才能镇住。然而,大众文化中的这种大剂量的暴力制造了趋于恐惧的心态。”③我认为,如果灾难新闻照片不断地表现“身体恐怖”,那么,在制造读者心态方面,恐怕并不仅仅制造出了“恐惧心态”,也许会同时制造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可称之为“冷漠的嗜血心态”。其中,感到“恐惧”,有可能导致读者对于新闻媒体的谴责和抗议;而“嗜血”,则意味着读者从落在别人头上的“身体恐怖”之中寻求病态的快感。
作为读者,我们的视觉和心灵正在被这类新闻照片里的“身体恐怖”带向何方呢?这正是我的忧虑。(作者:黄顺铭/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本文刊于《新闻记者》2006.6)
注释:
①米歇尔·亨宁:《作为客体的主体:摄影与人体》,见瓦尔特·本雅明等著,吴琼、杜予编:《上帝的眼睛》第12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John Taylor,Body Horror: photojournalism,catastrophe and wa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8,P90-91
③道格拉斯·凯尔纳著,丁宁译:《媒体文化》第370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