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属于网民，我只感到挫败

    我再也不做举报的事了，因为代价太大。

    ———12月28日，王帅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

    他在网上发帖影射当地政府违法征地，随后遭跨省追捕，被拘8天。最后，他获得了国家赔偿，当地公安局也为此道歉，然而，他真的胜利了吗？

    屋外不知不觉飘起了小雪，寒气逼进来。12月26日，王帅坐在凳子上谈起家乡人对他网上发帖的态度，突然流泪了。

    他曾以为可以“拯救”沉默的家乡，却发现被他们敌视。大学毕业2年的他，无法说服自己选择遗忘和宽容，更“对人性产生怀疑”。这一天，他想起了几年前在网络上读到的一句话：“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家乡记忆曾充满苹果芳香

    回顾往事，王帅觉得家乡的“沦陷”，并不是始于今年3月6日家乡的警察把他从上海的办公室带走，而是今年春节例行的返乡。

    王帅的家乡在河南省灵宝市大王镇南阳村，就在黄河滩边上，被一片广袤的苹果树包围。他的家乡记忆充满着苹果的芳香，而且，就是因为家里种了4亩多苹果树后，经济开始好转，他才得以去天津上大学。

    大学3年念的是医学，但他关心时事，喜欢鲁迅、余杰、胡适，爱在寝室的卧谈会上高谈阔论，被同学们笑称为“精神病”，“因为他们只关心彼此的穿衣品牌”。

    2007年，他去了上海一家奢侈品公司，为全国各地的客户做技术培训。像写字楼里的其他白领一样，他“默默工作，挣钱养家，期待早日买上房子，结婚，过幸福安稳的日子”。

    “我不做热血青年好多年，因为社会在改变你，你对不合理现象说得再多也没用。”一天，他在自己的Q Q空间里写道：“删除所有年轻的记忆，不再胡言乱语，抒发感情。”

    帮助村民却遭遇“冷眼旁观”

    但去年5月父亲的一个电话，让他改变了想法。

    当时，当地政府在他家村口张贴公告，为建设五帝工业聚居区，以每年每亩1000元(后因村民上访，提高到1200元)的价格租用附近3个村的土地，年限30年，长远规划面积28平方公里，3万农民将因此失地。王帅上网查询相关土地法规，发现“以租代征”正是国务院严厉打击的非法征地方式，而且政府只补偿地上附着物和青苗补偿费，却不提更主要的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

    他多次向河南省、三门峡市、灵宝市三级国土管理部门举报，但没有任何回音。于是在今年春节回家后，他走村串户宣讲法律，鼓动村民一起抵制。

    “我爱我的父老乡亲，他们太善良了，总是逆来顺受，我应该帮助他们。就像鲁迅写的那样，当铁屋子的人都在昏睡，你作为觉醒者应该把他们唤醒。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如果这样征地，我家就只剩1亩地，每年每亩1200元的补偿，相当于全家每人每天只有3元生活费。”

    村民们却对他表现出了冷淡和不信任。有人说，土地是政府的，你跟政府对着干，不是反革命么？更多的人不置可否，让他“先出头”，远没有他想像中“团结一致、一呼百应”的情景。这让他感到吃惊和难受。

    过完春节回到上海，家乡很快传来消息，在政府有奖激励政策下，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把多年的果树砍掉，把羊牵到地里吃掉小麦、蔬菜，村里只剩下他和伯父等3家人没有动。

    2月12日，王帅在各大论坛发帖揭露此事，反响极大。

    现在，坐在寒冷的屋子里，他没有多谈后来发生的众所周知的“跨省追捕”、省公安厅厅长网上道歉定性、市公安局局长专程去上海道歉，还有后来的众多官员被处分———这些都是公众的胜利。他从中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挫败感，和对家乡的陌生(他曾经以为他对家乡足够了解且可以直面它)。

    王帅父亲王社平在一旁说：“在国土资源部最终定性这是非法征地之前，地方上一直坚持它是合法的。我们家人压力都很大，我每次出门，都有人骑摩托车跟着。记者来采访，包括中央电视台记者，都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围攻，其实那些人我大多认识，有些还是关系不错的村干部，但他们没办法，要听上面的。”

    王帅耿耿于怀的是，他满怀热情帮助的村民们在一旁“冷眼旁观”，记者进村，没有一个人愿意(也许是不敢)告知他家位置，最后是单纯的小孩走在前面指路。他堂兄因为偷偷拍照给王帅上网发帖，被警察带去询问好几次，“人们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罪，现在相亲都很困难了。”

    骑车去拉萨企图远离尘世

    王帅接到783.93元的国家赔偿后，与几个好友大吃一顿用来压惊，花去2000多元。他深感疲惫，恰好要去天津参加职业考试，就辞职离开上海。

    5月底他回到家乡，事件早已尘埃落定，他本想静心休息，但附近村民纷纷找来，请他出面解决各种问题。王帅不胜其扰，只在家呆了5天。

    他去了成都，买了一部2000多元的山地车，一部5000多元的单反相机，和几个新结识的驴友向拉萨骑行。骑到康定时，他身体受伤，改坐汽车，哼着许魏的歌独自上路。这是一段快活时光，他尽可能远离了网络和尘世。在稻城一座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突降暴雨，驴友纷纷下撤，他却强行上攀。在深不可测的悬崖边，他手脚并用贴地爬行，不顾水流灌进胸口。最终他登顶成功，激情和自信涌遍全身，他告诫自己“什么事你都能做成！”

    王帅在藏区游玩了近3个月。8月底再次回到家乡。10月，村干部说，工业区不建了，准备复耕，1亩地赔偿300元。大多数村民签字领了钱，王帅和父亲拒绝这个方案。为了把王帅从拘留所里弄出来，他家已经把4亩多地上的100多棵十多年树龄的果树砍了，一年损失两三万元，而要栽上新树，至少还需8年的成果期。他决定追要这笔损失。

    被指责是灵宝的“汉奸”

    复耕的消息给村民们打击很大。在媒体介入后，灵宝官方曾表示会给征地农民每亩2.89万元的土地补偿款，但现在随着复耕，村民们不但拿不到这笔钱，而且也像王帅家一样需要重新栽树。有些人把怨气撒到了王帅身上，说他当时不发帖就不会有这个事。

    王帅说自己收到过一个学弟发来的短信，警告他“千万别回灵宝，不然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他甚至成为了母校灵宝一中的负面典型教材。

    有人还给他打电话，指责他是灵宝的“汉奸”，“败坏了灵宝的形象，让灵宝经济倒退了十年”。对方的逻辑是：工业要发展，必须要征地，征地就必然得违反政策，“这是地方发展和国家政策之间的矛盾。”

    王帅网上发帖前3天，灵宝市委、市政府刚刚下发了两份文件，把今年定为“项目建设年”，号召各级各部门要“最大限度地消除思想和体制障碍”。规划中的五帝工业聚集区领衔全市四大工业园区，要通过其建设和发展，使工业区成为灵宝市工业经济发展的高地。

    但舆情汹汹的“王帅事件”很快遏制了当地“大上项目、快上项目、上大项目、上好项目的热潮”。灵宝被省国土资源厅实施土地限批，一些官员称，王帅这一闹，灵宝5年内都不会发展，所有外来投资都不来了。

    代价太大再也不做举报的事

    现在的王帅，很少在村里走动，记者来采访，他也希望能在宾馆里谈，而不是和记者一起出现在村里。有时候，一些村民晚上找来，提议让他继续“出头”，去和政府反映土地赔偿的事情。这一次，他不再热心。他只愿意为自己家说话。

    而且，他说他再也不做举报的事了，因为代价太大。一度还因为这个而没单位愿意录用他。

    最近1个月里，他跑遍了灵宝市信访局和大王镇政府。官员们都很客气，但每一次都说，这事比较复杂，需要研究再答复你。

    在上海近2年，王帅始终觉得难以融入这座超级城市，但只要想起家乡和那片苹果林，他就感到温暖，“那是一种有根的感觉，在外怎么漂都没关系。”但现在，这条给他力量的根断了，他记忆中的家乡“沦陷”了。他感到比遭受跨省追捕更持久的惶恐。

    采写：本报记者　袁小兵

    ◆2009年2月12日

    河南灵宝籍青年王帅在网上发帖《灵宝老农抗旱绝招》，揭发家乡政府违法占地搞工业园区建设。

    ◆3月6日

    灵宝市警察以涉嫌诽谤罪为名，远赴王帅打工所在地———上海将其抓获并刑拘。

    ◆3月13日

    因王帅家人与政府达成了某种协议，王帅被解除刑拘转取保候审。

    “王帅发帖事件”及当地的处置风波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河南省公安厅的关注。省公安厅调查后认为，灵宝市公安局在处理事件时，没有严格依法执法，个别人执法存在随意性。

    ◆4月16日

    灵宝市委、市政府承认了公安机关执法有过错，并对大王镇五帝工业聚集区相关征地的补偿每亩按2.89万元的新标准执行。

    ◆4月17日晚上

    王帅拿到国家赔偿，共783.93元。灵宝市公安局局长宋中奎等也赴上海向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