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人反PX之战：环保旗帜下的民意胜利(南方都市报 2007-12-25)

厦门人反PX之战：环保旗帜下的民意胜利
2007-12-25 10:58:58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上官敫铭 卢汉欣

图：12月23日，厦门网友自发组织到海沧PX工地参观，庆祝通过全体厦门人的努力终于挽回了这片土地免受污染。

图：古雷镇海边的鲍鱼养殖户洪先生正从鱼排回来，他对PX项目搬来后对海水造成的影响表示担忧。

图：PX原工地内大程村的村民还在继续种菜。由于已经建成的化工厂影响了当地空气质量，所以村民对PX基本持反对意见。
●经过各方半年多时间的博弈，PX项目决定迁离厦门。这是厦门人环保运动的一个结束，也是中国人环保运动的一个开始。
●厦门市政府改沉默姿态为倾听民意，扩大公众参与，随机抽取的市民代表参加了座谈会。相关官员的说法是，政府和市民一起成长。
●福建省委书记卢展工对厦门PX项目的态度是：虽然这是一个“大项目、好项目”，“但是那么多群众反对，所以我们应该慎重考虑，应该以科学发展观、民主决策和重视民情、民意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
●PX项目是中央批准的“十一五”重点项目，各项手续合法。但是由于地方政府的决策失误，在原本的工业规划用地上不断地兴建楼盘，致使矛盾日益突出。
“看上去，我们赶走了它，胜利了”。12月22日，傍晚，禾祥西路的一家咖啡厅里，王佳说。
王佳在外企工作，是个“老厦门人”。生活、读书、工作，都没有离开过风景如画的厦门——这座城市，有着如“国际花园城市”、“中国优秀旅游城市”、“联合国人居环境奖”等美誉。而最近这个城市成为舆论焦点，却是缘于这里数以万计的市民成功抵制了一个大型化工项目。
业已明朗的是，PX项目将迁离厦门移居在漳州市漳浦县一个村庄，由村民而不是市民们来面对不可预料的未来。
有评论称，这是庶民的胜利——网民的胜利、市民的胜利、公众舆论的胜利、公众行动的胜利。
王情绪复杂，她说，“我们胜利了吗？”
与厦门市民的喜悦不同，PX资方老板陈由豪的心情可能相当复杂。据接近陈由豪的人士向记者透露，得知福建省将对PX项目作出迁建的决定，陈已在北京展开活动，以期获得更大主动。
该人士称，陈向有关部门痛心疾首地说起海沧区的土地招拍挂存在违规问题，在先有化工区规划以后，海沧的房地产项目却不断拔地而起。
陈的说法得到厦门市人大代表杨景成的支持，杨称，厦门确实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工业支撑，而拥有深水良港的海沧本是一个适合建设工业的地方，但是由于地方政府的失误，在原本的工业规划用地上不断地兴建楼盘，致使矛盾日益突出，对此政府应当承担责任。
陈由豪说，PX项目是中央批准的“十一五”重点项目，各项手续合法，却因厦门政府决策失误导致舆论纷起，由此造成的企业损失应获得合理赔偿。
对于陈的这些诉求，福建官方至今未有公开回应。
市民散步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抗议
半年前，反PX运动是一场暗战。
6月1日，王佳与近万名厦门人走上街头。这场事后被讳称为“散步”的事件，指向的是台资企业翔鹭集团旗下的腾龙芳烃(厦门)有限公司投资的对二甲苯(PX)化工项目。
据悉，该项目在2004年已获得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批准立项。选址在海沧台商投资区南部化工区。这是厦门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工业项目，预期总投资额为108亿元人民币，投产后可获工业产值800亿元。
2005年7月，PX项目的环境影响报告书获得国家环保总局审批通过。次年11月，PX项目开始动工。此前，翔鹭集团的PTA／特种树脂等项目已上马。
而就在这两年，20余万购房者入住海沧区。周边的居民无法忍受工厂夜间偷排的废气，多次向厦门市环保局投诉。在当地知名的厦门小鱼社区网站和厦门房地产联合网上，关于化工厂的污染问题讨论始终是海沧区居民的讨论热点，PX项目很快成为一个热点。
厦门人保卫家园的运动因一份政协委员们的提案而点燃。今年3月的两会期间，以全国政协委员赵玉芬为首的100余位政协委员，联名提交了一份《关于厦门海沧PX项目迁地建议的提案》。
提案认为：由于离居民区较近，PX项目存在泄漏或爆炸隐患，厦门百万人口将面临危险，必须紧急叫停项目并迁址。
厦门官方并不正视委员们的建议。但百名政协委员拦阻PX项目上马的消息经媒体披露后，引起了热议。厦门坊间号召抵制PX的街头涂鸦也相继出现。
3月至4月，陆续有多家媒体对市民反对PX项目进行报道.
厦门官方保持了沉默，但不动声色地进行反击——先关闭了集中讨论PX事件的“厦门小鱼论坛”，后收缴了披露PX信息的杂志。
一个叫吴贤的市民深感愤怒，他坚持认为“其中有见不得人的事”。这位5岁便随父母到厦门生活的“新厦门人”，穷尽心力了解PX项目后，发誓必须坚决抵制——他建立了名为“还我厦门的碧水蓝天”的QQ群，由于加入人数太多，这些群以1、2、3的序号加以区分。
5月中下旬，一条关于PX危害的短信开始迅速流传——短信号召市民在6月1日上街“散步”，呼吁PX项目迁址。5月29日中午12时许，吴贤在家通过QQ群向网友们转达了“散步”的信息。下午，警察便将他从家中带走。吴写下保证书不再议论PX之事后被释放。
当日，厦门市府声称要保证PX项目顺利进行。与此同时，号召抵制PX项目的手机短信及网络信息，在民间呈几何级数传播。
5月30日，厦门市府宣布海沧PX项目缓建。
吴贤并不相信政府的决定。当天晚上9时，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网吧，他再次对网友们发出呼吁：在火车站麦当劳门口集合，举行签名活动反对PX，“我们要的是还厦门一个碧水蓝天的环境”。
三个便衣警察在网吧里找到了吴，并将所有网络活动信息记录。吴贤在梧村派出所的铁凳子上坐了一夜。
政府旋即通过各种孔道宣布，公务员、事业单位和国有企业人员严禁请假、上街，学校停止放假。
6月1日，被押送到厦门第一拘留所的吴贤并不知道，厦门市政府办公楼附近的街道上聚集了上万人，要求PX迁离。
王佳与同事们走在人群当中，除了手中拿的黄丝带和抵制PX的标语外，她的背包里还放着一张完税证明，“如果被抓，就给他们看，这是纳税人的权利。”王说。
次日，向政府陈情的人群流转到了厦门国际会展中心。
对此，厦门市有关部门称，海沧区个别房地产商为了自身利益，煽动、组织市民参加游行。厦门市公安局也发布通告，声称对违法行为，将依法予以严肃查处。
厦门人的努力惊动了北京。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表态说，总局将组织有关专家推动厦门市全区域的规划环评。
当日下午举行的政府新闻发布会上，厦门市政府副秘书长沈灿煌承认说，五六年前在海沧石化产业区内审批一些房地产项目不够慎重，与原来规划没有很好衔接起来。
“我们要给时间让环保总局做事，这么大规模的规划环评需要一个过程，在结果还没出来之前，我们除了积极参与，严加监督，指责就显得多余了。”6月11日，连岳在博客上如此说道。从3月份起，这位居住在厦门的专栏作家持续在博客及报刊专栏上撰写评论，直接参与推动了反PX运动。
6月14日，赵玉芬获得国家环保总局的批准，可以查阅PX项目的环评报告。此前，厦门大学教授袁东星也分别向厦门市有关部门发函，详细阐述PX的相关内容。
短信、网络成为厦门人推动反PX运动的主要手段。从“散步”事件以后，赵玉芬、袁东星等专家从公众视野消失。连岳还坚持撰写评论，锲而不舍反对PX。
身为“还我厦门的碧水蓝天”成员的王佳，觉得缓建决定和区域环评可能是政府的缓兵之计，“我们要继续呛声”。
6月16日，被拘留了15天的吴贤得以释放。临走时，一名陈姓狱警对他说，“历史会给你们见证”。
政府变向
——“政府和市民一起成长”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区域规划环评的结果，在6月份暴风骤雨般的公众参与之后，反PX运动进入了长达半年的基本静默期。12月，PX又重回厦门人的视界。
5日，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厦门市城市总体规划环评工作组、厦门市城市总体规划环评工作领导小组举行新闻发布会。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环境影响评价中心主任、厦门市城市总体规划环评工作组专家李彦武强调：“我们将客观、公正、全面地反映‘公众参与’过程收集的市民意见和建议，并提出采纳与不采纳的情况说明，相应内容纳入环评报告。”
彼时，沉寂的论坛和QQ群也相继活跃起来。在“还我厦门的碧水蓝天”里，公告马上改成了“关注环评，反对PX”。
8日晚，厦门市政府主办的厦门网开设“倾听民声科学决策——厦门市重点区域(海沧南部地区)环评报告网络公众参与活动”，让网民对“PX项目建设与否”进行投票。
结果，超过9成的投票者反对PX项目。10日，被中止的投票网页消失。网站随即声明，此事与官方无关。官方宣传部相关人士解释称，当时网络投票的程序设计不科学。
厦门官方重新设计了公众参与的环节。
7日，厦门市政府向市民公布报名程序。9日，在厦门市公证处的监督下，最终进入抽号程序的报名者总共是519人。
11日晚，座谈会100名参会的代表和100名候补代表通过公开随机抽号产生。为了避免让市民产生“暗箱操作”的嫌疑，官方安排厦门电视台对随机抽号过程进行全程现场直播，厦门市公证处在现场进行公证，公众在现场观看。
坚决反对PX落户厦门的人士也被邀在场见证。
12日，随机抽取的100名参会代表和99名候补代表名单在“厦门网”和《厦门日报》上公布。经过厦门市环评办的联系确认，参会的100名市民名单最终确定，并在“厦门网”和《厦门晚报》上公布。
当晚，没有抽上号的厦门大学袁东星教授，接到政府电话通知特邀为增选代表。对此，厦门市政府副秘书长朱子鹭称，破格允许是“为了听到更权威的意见”。
《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说：面对公众质疑，当地政府部门变被动为主动，……让公众体察了政府对民意的重视。
对于政府的上述举动，朱子鹭解释说“政府和市民在一起成长”。朱还特别提到了十七大对“生态文明”的阐述。
实际上，据一位接近环评组成员的知情人士称，环评期间，厦门市政府对中国环境科学院施加压力，以两岸关系为由希望环评报告结论有利于工程复建。
但环评机构最终力求客观中立，厦门市府不得不调整方向。
PX迁建
——省领导表示应以科学发展观看待此事
12月13、14日，公共参与最重要的环节——市民座谈会在厦门宾馆进行。
在座谈会上，发言代表各抒己见。在106名与会的市民代表中，近九成反对PX项目落户厦门。而在15位发言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14人反对PX。
会上，曾一度在公众视野消声的袁东星，用详尽的数据和专业论述，坚持了其“不反对PX项目本身，但是反对它建在厦门海沧，建议它迁址”的一贯立场。
“我们是大学教授，我们的头顶上是大学教授的头衔，但之下是我们的良心。”袁的发言赢得一片热烈掌声。
在座谈会上，支持PX项目的发言者属于劣势。正反双方偶有争执，主持人即反复引用“我反对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来缓和气氛。
在座谈会期间，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宣布，已收到了来自厦门各界的3000多封电子邮件，2000多个电话记录，还有13封信函。他们将整理分析代表意见，对有关问题予以解答，并尽快在其网站公布。
公众座谈会结束后，包括分管PX环评工作的副市长在内的厦门市主要官员赴福州汇报工作。
据称，在14日由所有福建省常委参加的专项会议上，省委书记卢展工对厦门PX项目的态度是：虽然这是一个“大项目、好项目”，“但是那么多群众反对，所以我们应该慎重考虑，应该以科学发展观、民主决策和重视民情、民意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
卢展工还表示，迁建为上策，厦门市民反对上这个项目，说明市民的环保意识在增强。他也肯定了厦门市政府缓建和邀请专家重新进行环境评估的决定，“表现出极高负责任的态度”。
这一闭门会议的内容，随即传播到了坊间。与半年多前的情形一样，许多厦门市民的手机也收到了PX项目迁建的消息。
有评论称，这是市民和政府互相学习，互相提升，最终达成的“多赢”结局。
漳州迎新
——“迁到我们这边来，难道我们就不怕么”
对于PX迁往何处，福建省官方至今尚未通过正式渠道向公众发布。
熟知内情的人士称，海沧南部区域环评仍未走完，不可能发布迁建的消息；而更为重要的是，为了防止类似厦门反PX运动事件的发生，迁建之地在公布前要走完包括区域环评、项目环评在内的一整套程序。
厦门外经贸局一官员则透露，PX项目的决定权在中央，厦门及福建省政府都只有建议权，在中央未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任何建议都存有变数的可能。
对于厦门PX项目迁址一事，福建官方不置可否。18日下午，福建省政府新闻办主任朱清通过新华社等媒体发布消息称，“个别境外媒体的报道未经采访和核实，其内容不尽客观、全面和准确，甚至断章取义”，“厦门PX项目建设问题仍在进一步论证审议中”。
然而，最具解读中央政策风向标意义的《人民日报》19日则载文称：各方专家意见倾向性一致：在海峡西岸地区择地迁建，是一个上上之选。
厦门官方多位相关负责人，对此事的态度惊人一致：现在还属环评阶段，一切都得按着程序来。官方人士亦透露，是否迁建一事，将择日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
“我觉得厦门PX事件，对于政府和厦门市民，都是一次考验。对于厦门市民来说，是能否理性从容平和地表达诉求，厦门市民做到了。”一直关注此事的北京学者陈永苗说，国家政策的调整，例如十七大的方针变化，实在依赖于民众的公共表达。中央政府应不偏不倚地站在地方政府和民众之间，根据宪法法律作出裁决。
有说法称厦门PX项目将迁往漳州，漳州市委台湾事务办公室经济科副主任韩金信称，最近才得到比较确切的消息。他同时表示，没有文件通知也是正常，“这么大的项目，不会这么快说迁就迁”。
从今年5月下旬开始，一系列关乎漳州古雷半岛的举动，也似乎暗合了迁址的传闻。
5月23日，翔鹭集团项目考察组一行来到古雷半岛所在的漳州市漳浦县，实地考察古雷港石化、化纤投资项目。
当地媒体《闽南日报》报道，漳浦主要领导向考察组详细介绍了古雷港的地理、区位、发展布局和水电资源情况。考察组一行详细了解古雷港的总体规划和产业布局后，对古雷港的合理规划、区位优势给予充分肯定，表示回去后将认真研究和评估，寻求合作意向。
“翔鹭这次考察是寻求在古雷建立化工上游产业的项目”，古雷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招商处主任李少平说，但其未确认该项目就是PX项目。“迁建这是一个多方商谈的事情，起码在签订双方意向书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漳州市发展计划委员会工业科一位负责人如此表示。
古雷半岛。除了两个月前落成的管委会大楼，整个开发区内难觅完整工业化迹象。在通过古雷港的公路上，弥漫着一股农药的味道，两旁尽是桉树苗。
正在建设中的古雷港，尚未显现大港雏形。距离港口最近的古雷镇下垵村，柏油路还没铺设，对于港口的准确方位，村民常说在路的尽头。
当地人介绍，古雷镇是漳浦县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其支柱产业为养殖鲍鱼。在古雷港旁，海面被鲍鱼养殖箱所覆盖，密密麻麻。而在港口上方，一德化工厂正在兴建。
漳州，地处闽南金三角，是福建农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为国家级外向型农业示范区和海峡两岸农业示范区。
近年来，福建一批新港建设步伐很快。罗源湾、福清江阴、湄洲湾北岸、湄洲湾南岸、漳州古雷湾已经与福建原有的厦门、泉州、福州三大港口携手并肩，组成中国东南沿海港口群。
一向渴望摆脱“农业立市”的漳州，招商引资却并不理想。古雷区内建成的工业项目仅1个，在建项目3个。
下垵村对翔鹭将迁来的消息已不再新鲜。“听说我们整个村子都要搬迁”，当地住户说。
对于经济尚不发达的古雷来说，大项目的到来，或可改善他们的生活，但村民同样对随之而来的环境改变表现出迷茫。当地一位养殖户说，“化工厂来了，鲍鱼就没得养了”，“听说厦门那边怕污染太大，迁到我们这边来，难道我们就不怕么？”
“凡是初到厦门的人，几乎无不惊叹她的美丽。这里阳光灿烂，海浪迷人，好花常开，好景常在。128平方公里的一个小岛，到处飞红流翠、燕舞莺歌。”在《读城记》中，历史文化学者、厦门大学教授易中天如此赞美厦门。
对于即将明朗的结果，王佳在欢喜的同时却有点莫名的忧伤——他们只是把PX项目驱赶到另外一个地方。古雷远远不及厦门发达，那里的人没有厦门人那么强的环保意识，那里没有为自己利益斗争的市民阶层……那里也很美，也像厦门一样干净，鱼的肚子都是白的。
12月23日下午，20多位厦门市民在海沧PX工地处相聚。他们戴着白色口罩，在空旷的工地上或站或立，沉默。
而后，他们来到了鼓浪屿上。面朝大海，“我们希望永远春暖花开”。
(应受访者要求，王佳为化名)
http://www.nanfangdaily.cn/southnews/jwxy/200712250706.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