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祖:弃民身世两相知—— 怀念唐德刚教授(南方都市报 200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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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民身世两相知
—— 怀念唐德刚教授
类别: 作者:汪荣祖 原创 浏览量:10
发布时间:2009-12-11
版次:RB22 版名:大家 稿源:南方都市报

汪荣祖、唐德刚、刘绍唐、陶英惠、李敖(自左至右)。
●汪荣祖
唐德刚教授久病仙逝,闻之仍不胜欷歔。犹忆新世纪之第一年,唐教授身体仍然清健,自纽约寄示《路边枯柳再见绿意》七律一首。他在新泽西家门前的路边,有三株枯柳,每当岁暮,好像不堪严冬,将要枯萎。然而每年春天到来时,又再现绿意。据唐教授的考据,美洲原无柳树,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偶然弃置柳条筐于海岸,后来居然蔚然成林,唐教授戏称之为柳属的第一代移民,而他自己则是他们唐家的第一代移民,至今已有三代,枝叶茂盛。唐教授与弃柳相伴三十年后,不禁喟然有感,与之互诉衷曲,自觉是“弃民”,因有“弃民身世两相知”之句。全诗是:
伛偻同悲老更痴,
忆从破笈委泥沙;
讵怜故土无根莽,
化作新洲第一枝;
飞絮凭君随处歇,
弃民身世两相知;
卅年道左成良友,
最爱无声语片时。
诗可感人,因能感同身受,流寓北美之同文虽多插队入籍,毕竟都是华人,除少数强颜认同异类外,莫不有故国之思,弃民之叹,作为诗人的唐德刚感慨尤深。他能诗,不仅幼承家学,且有诗才,出语自然而清新可喜。
1979年北京与华府建交,海外游子得以重履故土,我与唐德刚不约而同于1981年返抵大陆访问。他写了西湖即事二十四首,初到湖滨的所感是:“山掩垂杨映碧波,风前白发感磋跎;卅年寰宇归来后,许尔明珠第一颗。”正是我初见西湖的感觉。按说吾辈飘泊天涯,所见名山大川不知凡几,然今见西湖,必然“许尔明珠第一颗”者,不仅是由于非凡的秀丽景色,更由于特殊的思古情怀所致。在微雨蒙蒙中,绕湖而行,远山近树,苏堤横斜,及雨霁天晴,落日西下,烟雨景色更饶有风致,我们两人亦有同感,我有句曰:“苏堤树外夕阳来,倩影双双依水偎;最爱人间此一刻,愿随西子住蓬莱。”我虽不善诗,偶而亦忍不住鹦鹉学舌,与之唱和,他居然以“诗翁”相称,足资谈笑。我们深知五四以后,旧诗词已渐被弃如敝屣,但如唐德刚所说,“旧诗词甚可爱,我辈不妨玩弄之,就像是玩古董的嗜好一样,可惜今日能游戏者亦已不多”。我就这样成了他的玩伴。
唐德刚于抗战胜利后赴美留学,然没有多久神州变色,有家难归,唯有自求生计,于求学期间亦曾备尝艰苦。他于闲聊时,曾提到当年在中国餐馆当跑堂,先学用粤语背菜单。第一天去上班,客人要芥兰牛肉,他学用广东话向厨房传话,没有反应,于是他大声再喊一遍,仍然没有反应,于是他更大声喊一遍,正寻思厨师是否听得懂他的广东话,忽见厨师端出三盘芥兰牛肉,结果被老板炒了鱿鱼。他在笑声中回忆往事,心底未免没有泪痕。
唐德刚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史学博士学位后,有相当长的时间主管哥大东亚图书馆,大材小用,自然郁郁不得志。然至1970年代初,因缘际会,在美国学运中不仅出任纽约市立大学教职,并荣任亚洲学系系主任,直到退休。他长住纽约最大的机缘,莫过于认识了许多民国要人,诸如胡适、李宗仁、顾维钧、陈立夫等等,并参与为口述历史工作,也使他放弃原来的中美外交史专业,转而成为民国史名家,文笔轻松活泼又兼带风趣,脍炙人口。
他除了诗文写得好之外,还会画漫画。有一次在新泽西鲁格斯大学开会,我坐在他身旁,看到他速写一张眼前与会学者的头像,我大为惊奇,收为己有,保存至今。
胡适于1950年代寄居纽约时,对其乡晚辈唐德刚尤青眼独具,不仅登堂入室,而且常常品尝到胡夫人的家乡菜,唐也以再传弟子自称。也许因为太接近了,胡适是人,自不免有人性的弱点在唐德刚面前暴露,故于赞佩之余,也未“隐恶”,引起最大的争议就是胡适的博士问题。他从来没有说过胡的博士是假的,但是胡于1917年回国时确没有获得博士学位,因为考试未过。唐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决不是信口乱道,而是看到哥大的档案,可惜后来规定未经胡氏家族同意,不能阅览该档,以致仍有人说胡适于1917年通过考试,只是未印论文而迟至1927年才拿到学位。崇胡、爱胡的苏雪林更写了一本小册子《犹大之吻》来骂唐德刚,然而苏女士也承认,她上胡适课时所用《中国哲学史》初版本,封面上确印有“胡适博士著”字样。
今日追思唐德刚,最值得一提的“事功”应是他创议设立“北美中华民国史学会”(H istorical Societyfor ResearchonRepublicanChinainN orthA m erica)的经过。他在1980年5月16日给我的信中提到,“弟明年度将休假一年,拟乘机将二十余年治民国史之积稿,整理出版,并收集点史料,作秉笔直书之言。弟并口头邀约李又宁、陈福霖、叶嘉炽、吴章铨诸同文分工合作,组织一‘中华民国史研究小组’作第三中心之研究,不知兄亦有意入伙否?鄙意治民国史,美国为最好基地,吾人应加利用也。”
同年6月9日,住在纽约的朋友在李又宁家晚餐,正式提出研究小组的组织章程和成员,席间李又宁要唐德刚“先来个章程”。同年8月7日唐函又谓:“一定要把我们的小组搞一下。我们写历史得天独厚,台湾、大陆哪能同我们比?我们一定要利用此天时、地理、人和来写一部民国史,如何?”
同年12月20日即寄来他所拟的组织要点:
1.缘起:由于大陆与台湾史学界已正式组成机构专修中华民国史(1912-1949),我旅美史学界之专治民国史者,拟组成团体,分工合作,与祖国史学界相呼应,共同努力,异中求同,以完成民国信史之撰修。
2.宗旨:促进治民国史同仁之分工合作,有互助而无竞争,以中英双语研治民国史实而秉笔直书。以合作修史方式,研拟共同研究计划,共同申请资金补助,集体旅行、访问,召开研讨会,共同出版期刊,通史、专史、以及专题论文。
3 .会员:凡具备下列各条件者,有会员二人介绍,经大会全体通过,当由本会执行委员会,具函邀请之。会员条件拟订如下:(a)专业学者;(b)治民国史阶段专题者;(c)已在或有意在北美定居者;(d)有专门著述者;(e)能以中英双语作文、会话者。
4.会期:本会每年至少开全体会员大会一次,商讨会务,选举执行委员会。
5.组织:本会不设会长,由大会推举一(个)三人执行会管理庶务及通信事宜,并综合会员意见拟订研究方案。
6.会费:每会员暂缴年费十元。
7.发起人名单:李又宁、吴应马光、陈福霖、叶嘉炽、徐乃力、汪荣祖、吴章铨、邓元忠、朱永德、唐德刚、杨觉勇、吴天威、高宗鲁。
8.第一次筹备会:建议在1980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美国历史学会年会其中,亚洲史午餐之后。
初步谈话会在1980年底美国历史学会在华府召开时举行,由陈福霖、叶嘉炽、唐德刚,余秉权四人出席,谈话时朱永德和杨觉勇曾打长途电话来表示热烈支持,随后又有吴章铨和汪荣祖分别打电话和写信来,作同样表示。初步谈话会之后,公推陈福霖与叶嘉炽起草简章,分寄大家作书信或电话讨论,并计划在翌年春季全美亚洲学会开年会时,将学会正式组织起来。
唐德刚继续积极推行此事,1982年亚洲学会在芝加哥举行,他要我们大家前来,3月22日唐函有谓:“四月二日台湾协调处请客,弟意我们乘机围坐一桌,谈个半夜,弄出个小结果来才好。兄我皆双访大陆、台湾。搞‘民国史,似责在我辈也,面谈不宣’。”这次聚会大家尽兴而返,1983年8月终于有了小结果,名称改为“北美二十世纪民国史学会”,由李又宁出任首届会长。
唐德刚原意要大家合写一部“民国史”,搞一个民国史研究的第三势力。他有鉴于当时中国大陆与台湾研究民国史都不免受到政治的干扰,所以认为我们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然而搞大型研究急需的是资金与资源,我们流寓北美的这些散兵游勇,在资金与资源上如何能与匹敌?唐德刚说刘绍唐以一人敌一国,奖饰之外,亦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也。
在美国做研究当然也可以申请资助,我与唐教授都曾相互推荐过彼此的研究计划,但能够申请到的研究计划多半是专题研究,通史性质的民国史研究很难获得青眼。我从美国科学院美中交流协会所获的一年奖助,就是章太炎专题研究,仅仅是民国史的一小部分。最后我们的学会也定名为“北美20世纪中国史学会”,放弃了“民国史”三个字。此会延续了多年,每年改选会长,但性质渐变,实同无疾而终。回首往事,不敢忘也。
唐德刚教授自纽约市大退休后,每年我们仍然互寄贺年卡。他在1995年的年卡中说,“近来学佛打坐,仙佛愈来愈远。思想搞不通,神仙学不成,却写了老僧之偈不少,抄一二博贤伉俪一笑也”:
小智小知为本分,不知不识是聪明;
窗前麻雀安知我,我欲知天枉费心;
九窍三关原是幻,真丹原自幻中求;
最难俯仰皆无愧,仙佛原来第二流。
一砂之内小修行,砂外恒你信口论;
无识无知才是我,妄言神佛假聪明;
茫茫昧昧何深浅,总总零零未足论;
忘我同参天地化,千家祖佛是前生。
未料多年后,有一日他晨起取读《世界日报》,竟然一字不识,真的成为“无识无知”。身体略为好转后,在电话中仍不失幽默地说:“一字不识倒也干净。”前年打电话给他,他必须戴上特制的耳机,才能通话,因而除了寒暄之外,不能深谈。
我想他若抱憾而去,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张学良口述史未成正果,其中原因郭冠英言之已详,否则可与唐撰《李宗仁回忆录》成为口述历史的一对瑰宝;二是他心目中的民国史也未能修成正果,想要搞的民国史“第三势力”无疾而终。不过,以他坦荡的胸怀,早已做好“老夫去也”(兪樾临终语)的准备。他将平生收藏的图书一百多箱,全数捐给安徽大学,可见他素重乡谊的情意。他那支生动活泼、毫无拘束的彩笔,所留下的可读性极高的文章,将永远是华语世界的人文财富。
唐公长我二十岁,待我极厚,可称忘年交。我们虽同住美东,路途仍然遥远,相见并不容易,多半在美国历史学年会或全美亚洲学会上匆匆相聚。
他于1980年4月10日来信有云:“华府聆教甚乐,惜为时太短,嘈嘈杂杂,未能畅叙,至以为憾。我辈同行者不多,而可谈者更少。同行而可谈者,每年偶一晤,实苦其太匆匆也。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有一‘庸椽楼主’,似是我辈同行,他说黄山在他的故乡,亦徽州人也。贵族为徽州大户,弟心仪其人,每疑为吾兄笔名,是耶?非耶?弟已成老朽,青年学者所识不多,如非吾兄,兄当知其人也。便中乞代致乡学弟景慕之忱。”
当我告知承人间副刊高信疆之邀,以庸椽楼主笔名写“学林漫步”专栏,他于5月16日回信,高兴得更大加奖饰:“兄文笔超群,见解尤为卓越。为学,学易而识难,古今中外一理。兄虽信手拈来,而意深辞简,弟每一读再读,心仪不尽,果然所猜不讹,敬重作者之外,亦自庆尚有阅读能力也,一笑。”
被“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夏志清语)赞赏文章写得好,虽乐不可支,然当时我已过不惑之年,未尝得意忘形也。三十年后重睹旧笺,感愧殊深;缅怀故友,借绝句唁之:
述传恨未璧成双,
国史三编不敢忘;
万卷藏书回故里,
人间彩笔本归唐。
(题签:吴瑾)
◎汪荣祖,中国近代史学家,现居美国。著有《康章合论》、《史家陈寅恪传》、《史传通说》、《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章太炎研究》、《史学九章》、《从传统中求变:晚清思想史研究》《学林漫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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