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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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全集)作者:当年明月,最后更新:2009-3-17 9:25:33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 五 最终的乱战(一)
  • 五 最终的乱战(二)
  • 六 高拱的成就(一)
  • 六 高拱的成就(二)
  • 七 死斗(一)
  • 七 死斗(二)
  • 作废章节
  • 作废章节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五 最终的乱战(一)
☆明穆宗朱载垕

公元1566年,朱载垕继位了,年号隆庆,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死了自己的老子,等到了皇位。

这位仁兄能混到这个位置实在不易,因为他是奉遗诏登基的,遗诏是怎么回事前面已经说过了,嘉靖忽悠了儿子那么多年,临死也没说句接班的话。

不管怎样,毕竟已经是皇上了,隆庆开始召集大臣们上朝。

被嘉靖冷落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大家都十分激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甚至在朝堂上公开对骂,然而从第一天起,大臣们就惊奇地发现,这位皇帝似乎有点不对劲。因为无论下面吵得多热闹,上面的这位兄弟却一句话都不说,始终保持沉默。

沉默的隆庆是个很可怜的人。

他是嘉靖的第三个儿子,皇位本没有他的份,安心做个藩王,好好过日子就行,可偏偏老天爷开眼,前面两个都没能熬过去,于是老三就变成了老大。

但这对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因为嘉靖同志不但命硬,还极难伺候,能和他打交道的,也都是徐阶、严嵩这类老滑头,以朱载垕的智商水平,只能是重在参与了。

而现在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脸红脖子粗的陌生人,他经常会发出点感叹:我怎么会呆在这种地方,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知道,如果自己开口说话,不管好坏,按照言官们的光荣传统,一定会被骂,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不久之后,隆庆终于明白,原来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

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叫郑履淳,他慷慨陈词,严厉指责皇帝继位以来,放任大臣发言,自己却不说话,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得了?

说来有点搞笑,因为这位郑先生时任尚宝丞,是管机要文件的,并不是言官,就算要骂,怎么着也轮不上他,不知是不是穷极无聊,想找点事情干。

于是皇帝愤怒了,老子都不说话了,让你们去骂街,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说话也骂,不说话也骂,你要造反不成?!

恨得牙痒痒的皇帝终于没能忍住,随即命令把郑先生拖出去打屁股,然而终究还是放了他。

隆庆兄终于雄起了一次,这实在是不容易的,因为在他执政的大多数时间内,他是比较窝囊的。

除了说话的问题外,皇帝大人还惊奇地发现,原来做皇帝,也是可以很穷的。

一般说来,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作为大明帝国的统治者,刚刚登基自然也想摆摆场面,于是隆庆下令,由户部拨款,为后宫购买一些珠宝首饰,算是送给诸位老婆的礼物,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并不过分。

然而结果是,户部尚书马森上书表示:你买可以,我不出钱。

这句话看似耸人听闻,却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要知道,在明代,财政制度是很严格的,户部相当于财政部,而财政部的钱,就是国家的钱,皇帝是无权动用的,即使要用,也要经过财政部部长(户部尚书)、内阁分管财政部的大学士(一般是首辅)层层审批,还要详细说明你把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准备用多久,打不打算还,什么时候还。

要不说清楚,一个子都甭想动。

所以历代皇帝要用钱的时候,大都会动用内库,也就是他们自己每年的收入,除非是穷得没办法,一般都不会去找户部打秋风。

既然明知,为什么还要去触这个霉头呢,因为他就是穷得没办法了。

原先内库还有点钱,但到他爹手上,都拿去修道和给道士发工资了,等传到他这里,已经是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现在马森不给,他也没办法,本打算再下一道谕令,希望这位部长大人手下留情,多少施舍点,但就在此时,大麻烦来了。

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大家兴奋了,这回有事干了。

首先是给事中魏时亮上书,严厉批驳皇帝的浪费行为,很快御史贺一桂跟进,分析了买珠宝的本质错误所在,还没等皇帝大人回过神来,另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出场了。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人送外号詹三本,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

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换句话说,他刚当官才两三年,虽说资历浅,可谓是人混胆子大,看见大家上书,他也上了一本:

“陛下你要知道,历史上的贤君都不喜欢珠宝,比如某某某某(此处略去),现在您刚刚登基,就开始喜欢这类东西,一旦放纵后果不堪设想,我听说两广还在打仗,您怎么能够本末倒置呢?”

皇帝又愤怒了,户部又不给钱,我也没追究,你们还一拨一拨地上,老子不还没买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忍了下来,没有发作,继续保持沉默,珠宝的事情也不提了,就当没这回事。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詹三本又行动了。

不久之后,这位仁兄在宫里闲逛,偶然看见了太医,就上前打招呼,一问,是进宫给皇后看病的,换了别人,这事也就完了,但詹三本不是别人,他就开始琢磨了,这皇后怎么就生了病呢,再一打听,原来是夫妻双方闹矛盾,皇后搬到别处去住了。

好了,好了,用功的时候又到了,詹三本琢磨来琢磨去,又上了第二本:

“臣最近听说皇后已经搬到别处居住,而且已经住了近一年,最近身体还不好,臣觉得这件事情陛下不应该不理啊,要知道皇后是先皇选定的,而且一向贤淑,现在您不去看望皇后,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

“所以希望皇上听我的话,前去看望皇后,臣就算死,也好过活着了(虽死贤于生)。”

这就是无理取闹了,人家夫妻俩吵架,与你何干,还要你寻死觅活?

隆庆收到奏疏,大为恼火却不便发作,不回答又不行,只好回了个话:

“皇后生了病,所以才住到别处去养病,我的家事你怎么知道,今后不要乱讲话!”

就这样,詹仰庇出名了,他本来预计这次投机是要挨板子的,而现在居然毫发无伤,这笔生意做得太值了,正是所谓——中外惊喜过望,仰庇益感奋(史料原文)。

于是感奋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奋了,他决定再接再厉,把弹劾进行到底,很快,他就上了第三本,这一次他把矛头对准了宫内的宦官,说他们多占田产,收取赋税,希望皇帝陛下驱逐他们。

事实证明,詹仰庇先生的弹劾,欺负欺负隆庆皇帝这样的老实人还是可以的,但对付真的坏人,那就不灵了,宦官们立刻找了个由头,坑了他一把,把他赶出了京城。

起于弹劾,终于弹劾,詹三本到此终于功德圆满,十几年后他还曾经复起,担任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为了巴结当时的大学士王锡爵,甘当打手四处骂人,后又被人骂走,事实证明这位仁兄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型人格。

隆庆皇帝面对的就是这么一群人,说得好听是读过书的大臣,说得不好听就是有牌照的骂街流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内阁的那几头老狐狸,实在是疲于招架。

所以从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识到了这样一点:皇帝是不好干的,国家是不好管的,而我是不行的,国家大事就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干,自己能过好小日子就行了。

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判断使大明王朝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那么谁是信得过的人呢,对于隆庆而言,自然就是身边的那几位讲官了,除殷士儋外(原因很复杂,后面再讲),高拱、张居正、陈以勤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隆庆初年(1567),礼部尚书陈以勤与吏部左侍郎张居正同时入阁,至此内阁已有六人,他们分别是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

请注意上面的六人名单排序,它的顺序排列实在非同寻常。

在明代,内阁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先入阁的是前辈当首辅,后来的只能做小弟当跟班,那小弟怎么才能做首辅呢?很简单,等前辈都死光了,你就能当前辈了。

这里特别说明,早你一天入阁就是你的前辈,你就得排在后面,规矩是不能乱的。可能有人要问,要是两人同一天入阁怎么办呢?

那也简单,大家就比资历吧,你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你就是前辈,如果连资历也相同,就比入阁时候的官级,你是正部,我是副部,你还是前辈,如果官衔也相同,那就比年龄,反正不分出个先后不算完。

所以张居正虽然与陈以勤同时入阁,但论资历和官级,他都要差点,只能委屈点,排在第六了。

其实这种排序本也说不准,要说起来,排第二的李春芳还是陈以勤的学生,谁让人家进步快呢?这种事情,不能怨天尤人。

这就是隆庆初年的内阁顺序表,考虑到排序,再看看前面几位生龙活虎的状态,如果按自然死亡计算,张居正要想接班,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这还是保底价。

不过幸好,除了论资排辈外,明朝也不缺乏其他的优秀传统,比如不斗到死不罢休的斗争哲学。

就在张居正刚刚入阁之后不久,一场猛烈无比的风暴来临了。

正所谓十处打锣,九处有他,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胡应嘉。

☆弹劾,归隐

虽说上次投机不成,没有搞掉高拱,反而结了仇,但胡应嘉没有辞职,更不退休,这位仁兄注定是闲不下来的,很快,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为他提供了新的发挥途径——京察。

明代的官员制度是很严格的,每三年考核一次,每六年京察一次,顾名思义,京察就是中央检察,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按此范围,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都是考察对象(知府正五品)。当然,也包括京城的京官。

这么一算起来,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对象,全国十三道监察御史统统是正七品,六部六科都给事中是正七品,给事中才从七品,算是包了饺子。

我查了一下,这个条例是明宪宗朱见深时开始实施的,很怀疑这是不是朱同志受不了骂,故意这么干的。

如果这真是他的本意,那他就要失望了,因为一百多年来,每次京察的结果总是地方官倒霉,言官安然无恙。想想也是,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并不是内阁大学士,连皇帝都怕言官,两位部长大人怎么敢干得罪人的事情呢?

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了,除了地方官外,许多原先威风凛凛的御史、给事中都下了课,乖乖地回了家,朝野一片哗然,敢闹事的却不多。

因为人和人不一样,此时的吏部尚书是一个超级猛人,他虽然没有入阁,却比大学士还狠——杨博。

说来惭愧,这位当年严世藩口中的天下三杰竟然还活着,而且老而弥坚,这次京察是由他主导的,那就真算是一锤定音了。

想当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陪大学士巡边,之后镇守蒙古边疆,杀了二十多年人,又干了十几年政务,严嵩在时都要让老子三分,你们这些小瘪三,也只能去欺负皇帝,免了就免了,辞了就辞了,你敢怎样?

那倒也是,现在的内阁成员中,除了徐阶外,其余五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行礼,谁还敢动他?

但这世上从不缺胆大的,胡应嘉估计是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摸了这个老虎屁股,他上书弹劾了杨博。

当然,弹劾也是有理由的,虽说这次从中央到地方,撤掉了很多的官员,但唯独有一类人却丝毫未动——山西人。而“凑巧”的是,杨博就是山西人。

狭隘的老乡观念是要不得的,是一定要摒弃的,这就是胡应嘉弹劾的主要内容。但文书送上去后,杨博还没作出反应,内阁就先动手了。

具体说来,是高拱要解决胡应嘉,他握着胡言官的那封奏疏,大声疾呼应该让胡应嘉趁早滚蛋,回家当老百姓。

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幕,只是因为胡应嘉先生过于激动,却忽视了一个基本程序问题。

京察的主办单位是吏部和都察院,而作为给事中,也是要参与其中的,胡应嘉全程办理了此事,却一言不发,现在京察结束了才来告状,你早干嘛去了?

高拱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他辞严厉色,一边骂胡应嘉还一边斜眼瞟徐阶,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样,而郭朴也趁机凑了回热闹,跟着嚷起来,要严惩胡应嘉。

像徐阶这种老江湖,自然是不吃眼前亏的,如果再闹下去,就要骂到自己头上来了,所以他腰一弯,就势打了个滚:

“那好吧,我也同意。”

高拱,这可是你自找的,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你。

事实证明,高拱兄还是天真了点,他万万想不到,处罚令下达之日,就是他倒霉之时。

自打胡应嘉要贬官的传言由路边社传出之后,高拱就没消停过,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经动员起来:胡应嘉替我们说话,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课,我们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来的是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等罪名,但高拱不愧为老牌政治家,轻而易举便一一化解。

然而当听说另一位言官准备出场弹劾时,高拱却顿时感到了末日的来临,这个人的名字叫欧阳一敬。

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给事中,从七品。江湖人送外号——骂神。

这是一份并不起眼的履历,但只要看看他的弹劾成绩,你就会发现他的可怕。

嘉靖年间,他弹劾太常少卿晋应槐,晋应槐罢官。

接着,他弹劾礼部尚书董份,董份罢官。

后他调任兵科给事中,弹劾广西总兵(军区司令员)恭顺侯吴继爵,吴继爵罢官。也正是因为这位仁兄的一状,饱经沧桑的俞大猷大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荣退休。

三个月后,弹劾陕西总督陈其学、巡抚戴才,陈其学、戴才罢官。

如果你觉得他已经很有胆,很敢弹的话,那我建议你还是接着往下看,因为他还曾经弹劾以下这些人(排名不分先后):

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董一奎、浙江总兵刘显、锦衣卫都督李隆等等等等。

所谓英国公,就是跟随永乐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张玉的后代,最高公爵,世袭罔替。山西总兵和浙江总兵都是省军区司令员,而李隆都督是特务头子。

弹劾结果:以上官员中,除英国公张溶外,全部罢官。

总而言之,在欧阳一敬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倒在他脚下的三品以上部级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当我看到这份成绩单时,总会不禁感叹,原来骂人也是有天赋的。

骂神出马,自然不同凡响,欧阳一敬实在是骠悍得紧,不但弹劾高拱,还捎带了杨博,并大大夸赞了高拱的奸恶水平,说他比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志还要奸。

在弹章的最后,他还体现了有难同当的高尚品质:

“胡应嘉弹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们要处罚胡应嘉,就先处罚我吧!”

这种江湖义气,实在颇有几分黑社会的神韵。

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还没等他开始反击,另一个人却蹦了出来,此人就是他的学生齐康。

齐康也是御史,但老师吃了亏,同行也就顾不上了,他立马站出来,先骂欧阳一敬,再骂徐阶,但是事实证明,骂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赢。

齐御史刚出头,就被欧阳一敬方面的口水彻底淹没,而徐阶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还找来了几个六部官员,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这下再也扛不住了,隆庆元年(1567),屁股还没坐热的高学士主动提出辞职回家,一个月后,他的同乡好友郭朴也退了休。

徐阶,算你狠,我们走着瞧!

就这样,徐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这也只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辅久经考验,当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严嵩对干,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况高学士,内阁里你排老几?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五 最终的乱战(二)
高拱走了,最伤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说了不算。

此时的徐阶已经比皇帝还皇帝了,隆庆被他抓在手里,动弹不得,皇帝说:中秋节到了,咱们摆个宴席,庆祝一下。

徐阶说:铺张浪费,你就不要办了。

皇帝说:那好,我听你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呆在北京,想要出去转转。

徐阶真是个直爽人,说了一大堆话,概括起来两个字:不行。

隆庆终于出离愤怒了,我爹还不敢这么管我呢!你凭什么!?一气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还是去了。

虽然这次英雄的举动为他赢得了一次自助游的机会,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高拱又走了,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徐阶致仕了,他放弃了首辅的位置,打好包裹,准备回松江老家。

这在当年,算是一件奇闻,要知道,以徐首辅的地位和威望,想干多久就干多久,想灭谁就灭谁,完全是天下无敌的状态,所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然而童话确实成为了现实,而原因也十分简单——疲惫,以及欣慰。

隆庆二年(1568),徐阶六十六岁,暂住北京,即将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岁,家住松江华亭县,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叫聂豹的七品知县,听从了他的教诲:

“我将致良知之学传授于你。”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岁,来到北京考中了进士,在大明门前,他见到了首辅杨廷和,听到了他高声的预言:

“此子之功名,必不在我辈之下!”

三十八年前,他二十八岁,面对首辅张璁的怒吼,他从容不迫地这样回答:

“我从未曾依附于你!”

然后他前途尽毁,家破人亡,被发配蛮荒之地,在那里,他第一次见识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与残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岁,看着自己的老师夏言被人杀死,不发一言。

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报仇雪恨也好,伸张正义也罢,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四年前,他六十二岁,经过十余年的忍耐与经营,他除掉了严嵩,杀死了他的儿子,成为了一个工于心计,城府深不可测的政治家,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当年的青年才俊,现在的老年首辅,当年的热血激情,现在的老到深沉。从黑发到白发,从幼稚到成熟,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志向。

徐阶这一辈子,被人整过,也整过人,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但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没有背弃自己当年的誓言,在他几十年的从政生涯中,许多正直的官员得以任用,无数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高拱与张居正的伟大新政由他而起,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在为国效力的同时,他的一生都献给了斗争事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第一线勤勤恳恳地斗,奋发图强地斗,干了一辈子斗争工作,也该歇歇了。

虽然皇帝陛下第一时间就批了他的致仕申请,且唯恐他反悔,当即公布天下,发退休金让他走人,明显有点不够意思,但徐阶却并不在意,因为他已欣慰地看到,自己为之奋斗终身的那个报国救民的理想,将由一个更为优秀的人去实现。

张居正,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除了张居正外,对另一个人的提拔与关照也让他倍感安心,他认为,这个人将成为张居正的得力帮手。

这个走运的人,就是我们的老相识海瑞先生,自打从牢里放出来,那可真叫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官复原职,很快就升了官,当了大理寺丞(正五品),专管审案,也算发挥特长。

不久之后,这位当年的小教谕竟然当上了都察院佥都御史(正四品),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高级官员。

海瑞能够飞黄腾达,全靠徐阶,在徐首辅看来,海瑞是个靠得住的清官,是应该重用的,临退休前把他提拔起来,将来还有个指望。

然而事实证明,这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错误的任命,很快,一次致命的打击就将向他袭来。

但此时的徐阶依然是幸福的,他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微笑着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带给他痛苦、仇恨、喜悦和宽慰的地方。

隆庆二年(1568)十一月,徐阶回到了松江府华亭县,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景,和他离弃多年的家。

四十多年前,他从这里出发前往北京,一切就此开始,而现在,是结束的时候了。

他推开了家中的那扇门。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回家了,终于。

☆你的命运,在我的手中

世界上的事情实在是说不准的,短短两年,高拱和郭朴走了,徐阶也走了,原本甩尾巴的张居正一下子排到了第三,当然,这只是看上去很美,因为甩尾巴的依旧是他。

所谓老实人不吃亏,李春芳现在有了充分的心得,像他这样的好好先生,从来不争不闹,居然也成了首辅,而陈以勤则当上了次辅,这两位老好人脾气不大,才能不高,以一团和气为指导思想,整天就忙着和稀泥,劝架,从不惹事,看起来,和平终于来临了。

不过终究只是看起来而已,很快,一场新的狂风巨浪就将掀起,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人物。

隆庆三年(1569),赋闲在家的徐阶突然接到了仆人的通告,说有人来拜会他。作为朝廷前任首辅,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经常上门拜码头,为省事起见,但凡遇到这种情况,仆人会直接打发他们走人。

但这一次,是个例外,仆人告诉他,来访的这位虽不是官,却比官还牛,口口声声说有紧急机密的事情要找徐阶,且口气极大,极其嚣张。

于是徐阶也好奇了,他把这个人叫了进来。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自称姓邵,别号“大侠”,没有官职,没有身份。然而他进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久经沙场的徐阶目瞪口呆。

他说的这句话是:我能帮助你再当上首辅,你愿意吗?

等徐阶确定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后,便大笑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笑,在他四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中,遇到过无数怪事、怪人,但眼前此情此景,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在内阁混了十几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天下到处都是我的门生亲信,皇帝都要服我管,你既无官职,也无名望,也就算个二流子,竟然要扶持我当首辅!

差点笑岔气的徐阶挥了挥手,让人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赶了出去,在他看来,这是退休生活中一次有趣的娱乐插曲。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放声大笑之时,这位邵大侠并没有丝毫惊慌与尴尬,在他的眼中,只有两种情绪在闪动:失望、以及仇恨。

于是被赶出徐家之后,他立刻调转了方向,前往另一个地方——河南,在那里,他将会见第二个人,并兑现自己的诺言。

十几天后,高拱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了这位邵大侠,也听到了他的承诺,但与徐阶不同的是,他相信了眼前的这位神秘访客。而一个传奇也就此开始。

我最早是从一些杂谈笔记中看到这一记载的,当时只是一笑了之,从古至今,像邵大侠这样的政治骗子一向不缺,拿着几份文件,村长就敢认部长的,也不在少数。

一个无权无势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辅的宝座?打死我也不信。

然而打不死,所以我信了。

因为在后来的查阅中,我发现,有许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记载了这件事,而种种蛛丝马迹同时证明:这位邵大侠虽然是个骗子,却是骗子中的极品。

邵大侠,真名不详(一说名邵方)、具体情况不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混混。

这位仁兄自小就不读书,喜欢混社会,一般说来,年轻人混到二十多岁,就该去找工作娶老婆了,但他却是个例外,对他而言,混混已经成为了一种事业,从南混到北,从东混到西,最后混到了京城。

正是在京城,他圆满完成了转型,成功地由一个小混混变成了巨混混。因为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虽不起眼,品级不高,也不是内阁成员、六部部长,却有着不亚于内阁首辅的权势。

他的名字叫做陈洪,时任御用监掌事太监。

前面曾经说过,在太监的部门中,司礼监权力最大,因为他们负责批红,任何命令没有他们打勾都不能算数。而这位陈洪兄虽也干过司礼监,此时却只是个管日用品的御用监。

但事实上,这位陈兄是当年最牛的太监之一,究其原因,那还要感谢嘉靖同志。

因为嘉靖不信任太监,加上当时的内阁过于强悍,都是夏言、严嵩、徐阶之流老奸巨滑的人物,所以司礼监的诸位仁兄早就被废了武功,又练不成葵花宝典,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勾外,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是御用监脱颖而出了,你再威风再嚣张,吃喝拉撒总得有人管吧,日常用品总得有人送吧,这就是关系,这就是机会。所以不起眼的陈洪,却有着极为惊人的能量。

但太监是不能自己随意出宫的,有钱没处花,有劲没处使,于是邵大侠就成为了陈太监的联络员,而高拱,就是陈洪的第一个同盟者。

绝顶聪明的徐阶赶走了高拱,安插了张居正,在他看来,高拱已经永无天日,事情已经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还是留下了这唯一的破绽。

于是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经过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幕交易与协商,高拱又回来了,此时距他离去仅仅过了一年。

得意了,翻身了,凭借着一个太监的帮助,高拱以十倍于胡汉三的精神状态回到了京城,在他看来,天下已尽在掌握。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三年后,他将沿原路返回老家,而赶他回家的,是另一个太监。

所谓人走茶凉,有时候也不靠谱,听说高拱回来了,隆庆十分高兴,亲自接见他,并刻意叮嘱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说是这样说,但毕竟人走了一年,原先在内阁排老四,现在也只能去甩尾巴了。朝廷的规矩,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插队!

但皇帝大人实在很够意思,为保证高老师不至于被排在前面的几位熬死,他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而正是这个花招成就了高拱。

在下令高拱为大学士进入内阁的同时,隆庆兄还悄悄地送给他的老师一个职务——吏部尚书。

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任命,根据历朝的惯例,为保证皇帝大权在握,内阁大学士不能兼管吏部,因为吏部是人事部,是中央六部中权力最大的部门,如果把人事权和政务处理权都交到一个人的手中,不出鬼才怪。

但咱们谁跟谁啊,战火中结交,斗争中成长,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不信你高老师还能信谁?

于是大权在手的高拱准备行动了,为了得到那最高权力的宝座,为了实现自己报国救民的抱负,必须先铲除几个敌人。

高拱黑名单上的第一个目标,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那群叽叽喳喳的言官们终于要吃苦头了,高学士不是隆庆皇帝,说整你就整你,绝不打折扣,于是短短几个月中,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职,就是调任,反正当年只要朝高先生吐过口水的,基本都被罚了款。

这些小鱼小虾都在其次,高先生最惦记的,还是欧阳一敬。

为了对付这位传说中的骂神,高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正当他要下手的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传来——欧阳兄主动辞职了。

骂神不愧为骂神,骂人厉害,闪人也快,见势不妙立刻就溜号了,但不知是不是骂人太多,过于缺德,或是高老师玩了什么把戏,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对他而言,没有死在骂人的工作岗位上,实在是一种遗憾。

现在只剩下胡应嘉了,欧阳一敬好歹还是个帮凶,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那是怎么也跑不掉的,但让高拱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是没能整治这位仁兄。

因为胡应嘉的避祸方法更有创意,他直接就死掉了。

在得到高拱上台的消息后,胡应嘉由于心理压力过大,几天后就不幸死亡了,对一个死了的人,还能怎么整治呢?也就这样吧。

言官们完蛋了,高拱快刀斩乱麻,准备对付下一个对手,和那些只会骂人的家伙比起来,这个敌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高拱王者归来之时,在欣喜之余,他也惊奇地发现,自己只能排在第五了,而多出来的那个第四内阁学士,就是赵贞吉。

说起这位赵兄,那也算是老熟人了,之前他曾多次出场,骂过严嵩,支持过王学,时任礼部尚书,现在入阁,可谓功德圆满了。

但自打这位声名显赫的尚书大人来后,内阁的其他四位同志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因为赵兄弟一反常态,热衷于惹麻烦,一天到晚都要没事找事,从李春芳到陈以勤,都挨过他的骂,最惨的是张居正,每天都被横眉冷对,心理压力极大。

为什么呢?说到底,还是一个心态问题。

要知道,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陈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而赵学士,是嘉靖二十年。

论资历,他是内阁里最老的,他当官的时候,其他的内阁同事们还在家啃书本,现在他虽然也入了阁,却排在最后,连张居正都不如,咱中国就讲究个论资排辈,你要他倚老而不卖老,那实在是要求太高。

但好在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是老实人,张居正翅膀没硬,也不怎么吭声,所以内阁里每天都能听见赵学士大发感慨,叹息“老子当年”之类的话,也没人敢管。

现在高拱回来了,排在了最后,赵学士终于找到了心理安慰,开始找高拱的麻烦。

可实在不巧,高学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论资历旗鼓相当,而他也不把赵贞吉放在眼里:混那么多年才入阁,只能说你无能!

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目标是首辅,就算赵贞吉不找他,他也要去解决赵贞吉,不把你解决掉,我怎么当老四?

很快,他就纠集手下的言官弹劾赵贞吉,加上他还是吏部尚书,各级官员一起上,不搞掉你誓不罢休!

可赵学士也不是省油的灯,事实上,在当时的内阁里,唯一能与高拱对抗的人就是他,因为十分凑巧,在内阁里他恰好分管打手机关——都察院。

从某种程度上讲,当时的都察院可算是疯人院,里面许多人都是穷极无聊,一放出来就咬,咬住了就不放,一时之间又是口水满天飞。

然而赵贞吉没有高兴多久,就惊奇地发现,那些言官突然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卖力骂人了,不管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动。

对于此中奥妙,我们还是请高拱同志来解释一下:

“别忘了,老子是吏部尚书,还管京察!”

要明白,言官骂人那是要计算成本的,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海瑞那种赔钱赚吆喝的也着实少见。

于是赵贞吉绝望了,高拱已经胜券在握,但就在此时,一件出乎双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高学士排到了第四,而赵学士也排到了第三。

因为陈以勤辞职了。

陈以勤实在受不了了,他本就是个老实人,准备干几年就回家养老,偏偏这二位不让他休息,整天闹来闹去,高拱是他当年的同事,而赵贞吉是他的老乡,帮谁也不好,于是他心一横——不干了,回家!

但辞职的归辞职,该斗的还得斗,很快赵学士就败下阵来,收拾包袱回去了,而高拱则再接再厉,直接超越了张居正,排到了李春芳的后面,成为了次辅。

全国人民都知道,李春芳是热爱和平的,于是大权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收手了,然而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亮出了自己名单上的最后一个敌人——徐阶。

斗争形势是复杂的,斗争路线是曲折的,而敌人是狡猾狡猾的,所以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找好突破口,才能一举搞定。

而现在,这个突破口已经出现了,他的名字叫海瑞。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六 高拱的成就(一)
☆海青天的实力

隆庆三年(1569),海瑞终于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一个职位——请注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样在朝廷里混,有的穷,有的富,说到底是个位置问题,要分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见人,穷死也没法,而某些职位,由于油水丰厚,自然让人趋之若鹜。

而在当时,朝廷中公认的四大肥差,更是闻名遐迩,万众所向,它们分别是吏部文选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兵部武库司。

文选司管文官人事调动,要你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员考核,要你死就死,这是文官。

武选司管武将人事任命,战场上拼不拼命是一回事,升不升官又是另一回事,而武库司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是管军事后勤装备的,不肥简直就没天理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大肥差,也是众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来,那简直不值一提,因为他要担任的职务,是应天巡抚。

所谓应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苏州、常州、镇江、松江、无锡以及安徽一部,光从地名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块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赋税就占了全国的一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这个职务,自然也是徐阶暗中支持的结果,对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虽然直,却不傻。

但如果徐阶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估计他能立马跑去给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赶紧退休回家养老。

“海阎王就要来了!”

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中国历史上一场前无古人,相信也后无来者的壮观景象出现了:

政府机构没人办公了,从知府到知县全部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平常贪污受贿的官员更是不在话下,没等海巡抚到,竟然自动离职逃跑,

而那些平时挤满了富商的高级娱乐场所此时也已空无一人,活像刚被劫过的,大户人家也纷纷关门闭户,听见别人说自己家有钱,比人家骂他祖宗还难受。高级时装都不敢穿了,出门就套上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浑似乞丐。恰巧当时南京镇守太监路过应天,地方上没人管他,本来还想发点脾气,再一问,是海瑞要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不住了,赶紧走!

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换轿子!(按照规定,以他的级别只能坐四人小轿)就这样连走带跑离开了应天。

于是等海巡抚到来之时,他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狼藉,恶霸不见了,地主也不见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似乎一夜之间就回到了原始社会。

但这一切似乎并未改变海瑞的心情,他是个始终如一的人,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张榜公布,欢迎大家来告状,此外还特别注明免诉讼费,并告知下属,谁敢借机收钱,我就收拾谁。

告状不要钱!那就不告白不告了,于是司法史上的一个奇迹发生了,每天巡抚衙门被挤得像菜市场一样,人潮汹涌,人声鼎沸,最多一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张诉状,而海阎王以他无比旺盛的精力和斗志,居然全部接了下来,且全部断完,而结果大多是富人败诉。

这是海瑞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事迹,然而事实上,它所代表的并非全是光明和正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做刁民。

所谓刁民,又称流氓无产者,主要工作就是没事找事,赖上就不走,不弄点好处绝不罢休,而在当时的告状者中,这种人也不在少数,而海瑞照单全收,许多人借机占了富人的家产,自己变成了富人,也算是脱贫致富了。

但总体说来,海巡抚还是干得不错的,毕竟老百姓是弱势群体,能帮就帮一把,委屈个把地主,也是难免的。

可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海瑞大张旗鼓地干,却没有人提出反对,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极其听话。说到底,大家怕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徐阶。

得罪海瑞无所谓,但徐阶岂是好惹的,所以谁也不触这个霉头。

然而随着追究恶霸地主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平静被彻底打破了,因为海瑞终于发现了应天地区最大的地主,而这个人正是徐阶。

其实徐阶本人也还好,关键是他的两个儿子,仗着老爹权大势大,在地方上肆意横行,特别喜欢收集土地,很是捞了一把。而徐阶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着搞斗争,忽略了对子女的教育,也没怎么管他们,所以搞到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徐阶同志的深刻教训再次告诉我们,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子女,那是十分重要滴。

不过海瑞倒是不怎么在乎徐阶的教育问题,他只知道你多占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你玩命!

不过看在徐阶的面子上,海瑞还是收敛了点,给徐大人写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阶还是很有风度的,他承认了部分错误,也退了一部分地,在他看来,自己救了海瑞的命,还提拔了海瑞,现在又带头退地,应该算是够意思了。

可海瑞却不太够意思,他拿到了徐阶的退地,却进一步表示,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一些自耕田,没事耕耕地,还能图个清静,我是替你着想啊!

徐阶当时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还是内阁首辅主动退休,准备回家享享福,你要我六十多岁重新创业,莫非拿我开涮不成?

于是他又写信给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谊,高抬贵手,就当还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实证明,海瑞兄的脑袋里大致没有这个概念,这位兄弟几十年粗茶淡饭,近乎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是人情?什么是欠?什么是还?

到此徐阶终于明白,自己混迹江湖几十年,竟然还是看走了眼,这位海瑞非但油盐不进,连砖头都不进。

他下定了决心,要顽抗到底,并摆明了态度——不退。

海瑞也摆明了态度——一定要退。

双方开始僵持不下,就在这时,高拱来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这么大年纪,高拱从来没相信过天上会掉馅饼,但现在他信了。

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他从不敢对徐阶动手,这并非因为他宅心仁厚,只是徐阶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么多年,群众基础好,如果贸然行动,没准就被闹下台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冷眼旁观。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阶退田的事情后,立即大喜过望,反攻倒算的时候终于到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们一望即知,必定会去帮徐阶,现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阶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过是帮帮忙,总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一件最合适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对海瑞的举动表示了支持,并且严厉斥责了徐阶的行为,海瑞得到了鼓励,更加抖擞精神,逼得徐阶退无可退。

于是徐阶准备妥协投降了,他表示,愿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来,问题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朝廷里的言官突然发难,攻击徐阶教子不严,而一个叫蔡国熙的人被任命为苏州兵备使,专职处理此案,很巧的是,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学生,还恰好和徐阶有点矛盾。

事情闹大了,徐阶的两个儿子被抓去充军,家里的所有田产都被没收,连他的家也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烧掉了,徐大人只能连夜逃往外地。

看起来,海瑞赢了,然而事实证明,最后的胜利者只有高拱。

隆庆四年(1570年),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东西走人。

于是仅仅当了半年多巡抚的海瑞走了,他本着改造一切的精神跑来,却发现被改造的只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岂是好惹的,这么走算怎么回事?他一气之下写就了另一封骂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一生中,论知名度和闹事程度,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仅次于骂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骂人想要骂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骂过了皇帝,骂其他人也就没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动证明了他的骂人天赋,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对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创造了新的经典骂语——“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这句话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在古代骂对方是妇人,比骂尽祖宗十八代还狠,于是满朝哗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出面反击。

究其原因,还是海瑞先生太过生猛,大家都知道,这位兄台是个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对骂,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动,愣愣地看着海瑞大发神威。

只有两个人说话了

第一个是李春芳,作为朝廷的首辅,他不表态也说不过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没有攻击海瑞,也没有处分他,却拿着海瑞的奏疏,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照海瑞的这个说法(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我应该算是个老太婆吧!”

还真是个老实人啊。

另一个人是高拱,其实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也算拜他所赐,在这最后摊牌的时刻,他终于揭示了其中的奥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说都是坏事,那是不对的,如果说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对的,应该说,他是一个不太能做事的人。”

这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

面对这个污浊的世界,海瑞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认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然而他错了。

海瑞是糊涂的,事实证明,徐阶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张居正也看到了,他们不但看到了问题,还有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只是痛骂而已。

所以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传奇的榜样,和一件好用的工具。

隆庆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这位主角的戏份还没完,十多年后,他将再次出山,把这个传奇故事演绎到底。

在海瑞的帮助下,高拱终于料理了徐阶,新仇旧怨都已解决,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其实从根本上说,高拱和徐阶并没有区别,可谓是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实干家,都想做事,都想报效国家,但根据中国的传统美德,凡事都得论个资历,排个辈分,搞清楚谁说了算,大家才好办事。

现在敢争敢抢的都收拾了,高拱当老大了,也就该办事了。

于是历时三年,闻名于世的高拱改革就此开始,史称“隆庆新政”。

说实话,这个所谓新政,实在是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即使你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高先生搞过什么新鲜玩意,他除了努力干活外,即不宣誓改革,也不乱喊口号,但他执政的这几年,说是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也并不夸张,可见有时候不瞎折腾,就是最好的折腾。

但要说高先生一点创新进步都没有,那也是不对的,徐阶是明代公认的顶级政治家,他的权谋手段和政务能力除张居正外,可谓无人匹敌,但这位高兄在历史上却能与之齐名,是因为他虽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阶,却在一点上远远超越了这位前辈——用人。

具体说来,他用了三个人。

第一个,叫做潘季驯。

一般说来,要是你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并不需要惭愧,但如果你的专业是水利,那我只能劝你回去再读几年书。

几年前,我曾看到过这样一条新闻,大意是水利工作者们开动脑筋,调集水库积水统一开闸,冲击泥沙,缓解了黄河的淤积情况,意义重大云云。

虽说搞水利我是门外汉,但如果没有记错,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驯先生曾经这样做过,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冲沙法”。

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浙江吴兴人,明清两代最伟大的水利学家。

这位兄台算是个奇人,高考成功后被分配到江西九江当推官,管理司法,他的官运也不错,十几年就升到了监察院右佥都御史,成为了一名高级言官。

恰好当时黄河决堤泛滥,灾民无数,高拱刚刚上台,急得没办法,四处找人去收拾残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帮言官吵架,潘季驯也在场,高拱看这人比较老实,也不乱喷口水,当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张居正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觉得这样太儿戏,就去查了潘季驯的底,急忙跑来告诉高拱:这人原来是个推官,法律和水利八杆子打不着,他怎么懂得治水?

高拱却告诉他:只管让他去,他要不会治水,你只管来找我。

事实证明,高学士的眼光确实很毒,虽说没学过水利专业,潘季驯却实在是个水利天才,他刚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后,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扩宽河道,这样才有利于排水,收缩河道不是找死吗?

施工的人不敢干,跑来找潘季驯。

潘季驯说你只管干,出了事我负责。

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黄河不但没有泛滥,决堤的出现也大大减少,大家都惊叹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实际上很简单,在长期的观察中,潘季驯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河之所以泛滥,是因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于是河堤也越来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应该深有体会)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好了,关键就在这里,怎么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计没人肯干,也没法干,找挖掘机,那还得再等个几百年,用什么才能把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驯苦思冥想,终于醒悟,原来那件制胜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紧河道,加大水的冲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冲走,所谓“水流沙中,沙随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还想出了一种独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滚水坝,具体说来,是事先选择一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

看起来很眼熟是吧,没错,这就是流传至今,众人皆知的治水绝招——分洪。

有这么一位水利天才坐镇,泛滥多年的黄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后的数十年内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

这是第一位,算是个干技术的,相比而言,下面的这位就麻烦得多了。

黄河泛滥,多少还有个期限,等汛期洪峰过了,该埋的埋,该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动就不一样了,要闹起来你不管,指望他们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种事西游记里才有。

隆庆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两广叛乱再次开演了,在当年,这个地方算是蛮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较高,不读书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纳税,不纳税自然是不行的。于是来来往往,双方都喜欢用拳头刀枪讲话,每到逢年过节,不闹腾一下,那就不正常了。

但这次闹腾的动静很大,两广全境都有叛乱,且叛军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派了几个人去都被打了回来,于是高拱一拍脑门:

“没办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当年传奇科举班的一员,和诸位名人同学相比,他没有张居正的政务能力,王世贞的文采,更没有杨继盛的胆量,但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专长——军事。

他虽是文官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多次领兵出战,从无败绩,被认为是一代名将,按说他应该是最理想的人选,可为什么直到没办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简单,他太贪。

这位兄弟虽说很有才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污犯,原先当地方官就吃农民赋税,到军队后就吃士兵的军饷,明代贪污不算什么大事,但殷先生却贪得天下皆知,贪得名闻全国,着实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传出,就如同往厕所里丢了颗炸弹,分量十足,在大贪污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们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异口同声地表示绝对不行。

高拱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里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高学士水平高,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

“谁再反对殷正茂去两广,我就派谁去!”

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荣上任。

但他的亲信,给事中陆树德站了出来,劝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军饷你要看紧,最好在户部找个人随从前去,搞好财务审核制度,要内防家贼。

然而高拱说:

“不用派人,所有军饷直接拨给殷正茂就是了。”

陆树德急了:

“殷正茂必定贪污军饷!”

“我知道。”高拱却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他至少贪污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乱,如果我派一个清廉的人去,或许他一两也不贪,但是办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军饷,这么拖下去,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殷正茂不去,谁去?”

事实确实如此,殷正茂去后,仅仅几个月就平息了叛乱,班师凯旋,当然了,军饷他也没少拿,如果不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还是赚了,说到底,这是个成本核算问题。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六 高拱的成就(二)
在高拱的正确指导下,潘季驯和殷正茂成为了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但和第三个人比起来,前面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因为这位最后出场的压轴主角解决了一个问题,一个连朱元璋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这个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时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其实之前他曾经露过一面,在浙江时,他作为俞大猷的副将出击倭寇,获得大胜。这之后他官运亨通,一直升到了现在的位置。

在当时的朝廷中,有三个人是言官们不怎么敢惹的:杨博、谭纶以及这个王崇古。

所谓不敢惹,绝不是因为官衔问题,越大的官骂得越起劲,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殊身份——军事文官。

在明代武将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视的,经常被人看作大老粗,比如戚继光、俞大猷等人也不能幸免,而进士出身改行当武将的,就不同了,这类人既有文化,又会打仗,且由于长期在边界砍人,性情比较彪悍,不守游戏规则,你要是敢骂他,他没准就敢拿刀砍你,看谁吃亏。

而这位王崇古除了喜欢领兵打仗外,还有后台,作为嘉靖二十年的新科进士,他和高拱同学的关系很好。

于是他被委派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职务——宣大总督。

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哲学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说过这样一句话:

“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只有四处,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王守仁所讲的四个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它们是明代边界最让人头疼,也最难防守的重要据点。

所以自明代中期后,它们被分为两个独立军区(宣大、蓟辽),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挥官为总督,超越各级总兵,是明朝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下最高级别的军事长官,只有最富军事经验的将领才能担当此任。

顺便说一句,当时的蓟辽总督是谭纶,而他手下的两位总兵分别是蓟州总兵戚继光,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

看到这个豪华阵容,你就应该明白,王崇古同志找了个多么光荣的工作。

踌躇满志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天大的金元宝即将砸到他的头上。

☆飞来横财

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几乎同一时刻,一个人从蒙古鞑靼的帐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乡投去了最后仇恨的一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是敌人的营垒。

于是天明之时,边关的明军突然开始紧急戒备,并派出快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总督:横财来了。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把汉那吉,是俺答的孙子,说起这位俺答兄,也算是老朋友了,当年闯到北京城下,杀人放火好不威风,然而现在他的孙子竟然跑到敌人那边,当了叛徒,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恋爱问题。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不久前,把汉那吉准备要娶媳妇了,而且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伙子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

可事情坏就坏在这个漂亮上,有一天,爷爷看见了这位孙媳妇,便当机立断:把汉那吉你再娶一个吧,这个我就带回家了。

顺便讲一下,据某些史料记载,这位孙媳妇也是俺答的外孙女,要这么算起来,那俺答应该算是乱伦了,不过从这位仁兄以往干过的种种“光辉事迹”来看,搞这么一出倒也不出奇。

虽说当时没有什么婚姻法,鞑靼部落也不讲究什么三纲五常,但把汉那吉依然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竟然被老头抢走了,真是岂有此理!

可这位老头偏偏是他的爷爷,还是部落首领,自己一无兵,二无权,又能怎样呢?

思前想后,他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带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一口恶气。

于是事情就闹到了这个份上,边关守将捞到这么个重量级人物,十分高兴,马上派快马去向王崇古报喜。

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夸奖,却是一番严厉的训话:自今日起,全军收缩,准备迎战!

此外还有一条特别的声明:副将(副总兵级别)以上军官一律不得外出作战!

这是一条让人莫名其妙的命令,军官不去打仗,难道让小兵指挥?

事实证明,王崇古同志作出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三天之后,俺答就来了,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十几万蒙古骑兵。

但这一次他们似乎不是来抢东西的,在大同宣府附近转悠了好几天,不断挑衅闹事,但边防军牢记王崇古的教诲,打死也不出头,偶尔只派小股部队出去转转,就这么折腾了几天,蒙古军粮食吃光了,才抓了几个小兵,只能打道回府。

身为一名长期从事抢劫工作的专业人士,俺答有着充分的绑票经验,抓人、谈判、收赎金一整套流程了如指掌,而现在自己的孙子成了敌人的人质,作为该行业的资深从业人员,他没有去谈判,筹集款项,而是直接选择了最为简单的方式——绑票。

只要能够抓到对方的高级将领,拿人去交换,既方便操作,又节省成本。可惜的是,王崇古是狡猾狡猾地,不吃这一套。

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却犯了愁,该怎么处理这位把汉那吉呢?你把他留在这里,俺答自然会来找麻烦,而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没啥特殊才能,每天你还要管饭,实在是个累赘。

大多数人建议:好歹也是个蒙古贵族,养在这里费粮食,咱们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个功。

也有人说,还是放了吧,省得他爷爷来闹事。

面对激动的群众,王崇古保持了冷静,长期的官场经验告诉他,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去请示领导,领导总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负责任。

于是他上报了高拱,请领导批示处理意见。

高拱接到了报告,即刻找来了张居正,两位老狐狸凭借多年朝廷打滚的经验,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判断:既不能杀,也不能放。

那该怎么办呢?在长时间思考之后,高拱眼睛一亮:

“我要用他,去交换一个人。”

高拱所说的那个人,叫做赵全。

明代是一个不缺汉奸的朝代,而在吴三桂之前,最为可恶的汉奸非赵全兄莫属。

在逃到鞑靼之前,赵全是明军中的一员,估计是由于福利待遇之类的问题,他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俺答,成为了一名臭名昭著的汉奸。

历史证明,汉奸往往比外敌更为可恶,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赵全,是因为这位汉奸实在坏得离了谱,坏出了国际影响。俺答虽说喜欢抢劫杀人,但总体而言,人品还是不错的,也比较耿直,抢完了就走,不在当地留宿过夜。

但赵全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赵全熟悉明军的布防情况,经常带领蒙古军进攻边界,此外他还劝说俺答当皇帝,组织政权和明朝对着干,破坏能量非常之大。

因为他为祖国做出的“巨大贡献”,赵全极其光荣地成为了明朝头号通缉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个个都知道他的大名,而这位仁兄也极其狡猾,朝廷重金悬赏,但凡抓到他的,升官赏钱不说,还能分房子,但十几年过去,连根毛都没逮到。

现在机会终于到了。

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俺答军营谈判,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鲍崇德。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并不复杂的任务,但实际上非常复杂。

使者踏入了俺答的营帐,等待他却不是谈判的诚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剑和这样一句话:

“你知不知道,之前来过的两个明朝使者,已经被我杀掉了。”

死亡的威胁扑面而来,因为这位俺答似乎根本没有谈判的打算。

万幸的是,那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使者鲍崇德,实际上非常起眼。

鲍崇德,当地人,原本是翻译,之后不断进步,兼职干起了外交,这一次,他将用自己出众的能力去完成这次凶险无比的任务。

“我知道。”鲍崇德从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之前与我对阵的明军将领,也大都被我杀掉了。”——嚣张是可以升级的。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敢来?!”

然而嚣张的俺答最终沉默了,因为鲍崇德的一句话:

“如果我不来,你的孙子就没命了。”

虽然俺答摆出了一幅坚决不谈判的架势,但鲍崇德却十分肯定,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虽说他抢了孙子的老婆,和孙子的感情也不好,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孙子。

因为在此之前,鲍使者曾得到了一个十分准确的情报:俺答是一个怕老婆的人。

虽然俺答有好几个老婆,且生性野蛮,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别是那个叫伊克哈屯的女人。

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资历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厉害的一个,虽说当时的蒙古部落娶几个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孙女,算不算乱伦也没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汉那吉,就是伊克哈屯养大的。

你娶几个老婆我不管,但你赶走了我养大的孙子,我就废了你!

于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俺答的宿营地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幕:满面怒气的伊克哈屯追着俺答跑,并且一边追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发出了大声的怒吼:

“老东西,快把我的孙子要回来,要不就打死你!”

虽然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俺答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东西,但他毕竟也是人,这么个闹腾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实在受不了,可要他拉下面子求人,也确实干不出来,不得已才出此绝招,希望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可惜鲍崇德并非等闲之辈,这位仁兄也是在官场打滚的,要论玩阴谋手段,俺答还得叫他一声爷爷。

于是大家都不忽悠了,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俺答开门见山:

“我的孙子现在哪里,情况如何?”

“他的近况很好,我们给他安排了住处,你不用担心。”

情况摸清楚了,下面谈条件:

“你们何时才肯放回我的孙子?”

“随时都可以。”鲍崇德笑着回答道。

“其实我们只需要一个人而已。”

然后他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俺答想了一下,只想了一下。

于是他也笑了。对他而言,那个人实在无足轻重。

几天之后,穿着新衣服的把汉那吉回到了蒙古,还带来了许多礼物,而俺答也终于得以从每日的追逐中解脱出来,不用担心棍棒会随时落到自己的头上。

唯一的失败者是赵全,这位仁兄毫无廉耻地当了十几年走狗,最终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

历史又一次证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国的人,终将被所有人背叛,因为奴才终究只是奴才。

赵全抓回来了,被凌迟处死,据说他身体还不错,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汉那吉回家去了,继续过他的日子,毕竟老婆是不难找的。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已然结束了,明朝白捞了一个汉奸,王崇古的横财也该到此为止,但事实上,发财的机会才刚刚开始。

在这次外逃风波之前,明朝和鞑靼之间除了刀光剑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明朝看鞑靼是土匪,鞑靼看明朝是恶霸,经过这件事双方发现,原来对方并非洪水猛兽,虽说有代沟,但还是可以沟通的。

于是接下来,他们开始谈论一个全新的问题——封贡互市。

所谓封贡互市,具体讲来是这么个过程,明朝封鞑靼,发给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义用品,承认他们的土财主地位。而鞑靼要听从明朝大哥的教诲,不得随意捣乱抢劫,这叫封。

当然了,俺答虽说读书少,也绝不是白痴,给几枚公章,发几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还是有难度的,要我听话,你就得给钱。实际操作方法为,每年俺答向明朝进贡土特产(马匹牛羊不限,有什么送什么),而明朝则回赠一些金银珠宝,生活用品等,这叫贡。

但封贡毕竟是小买卖,蒙古部落上百万人,对日用品市场需求极大,又没有手工业,要想彻底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搞边境贸易。大家找一个地方,弄个集贸市场,来往商贩把摊一摆,你买我卖,这就叫互市。

其实自从元朝取消国号后,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数蒙古人的心愿,所谓回中原当大地主,梦里时常也能见到。

可是没办法,蒙古的经济结构实在太单一,骑马放牧人人都会,可你要他造个锅碗瓢盆出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如果要几十年不用这些玩意,似乎又说不过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给,没办法,只有抢了。

现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挣回来,那自然更好,毕竟为抢个脸盆把命丢掉,实在也是太不划算。

体育就是和平——顾拜旦说的。

贸易也是和平——这是我说的。

有一点必须说明,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贸易才能带来和平,边境有王崇古、谭纶、戚继光这帮狠人守着,谁抢就收拾谁,人家才肯老老实实做生意,否则还是抢劫划算。

对于封贡互市制度,蒙古是一呼百应,极其欢迎,但他们的热脸却贴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

虽然王崇古极力推动这一制度,但朝廷的许多大臣却对此极不感冒,因为在许多人看来,蒙古鞑靼那一帮子都是野蛮人,给点好处让他们消停点就行了,做生意?做梦!

当时的朝廷已经是一片混乱,反对派气势汹汹,其主要观点是:东西我大明多的是,但即使送给要饭的,也不能给蒙古人!

这一派带头的,就是骂神欧阳一敬手下唯一的幸存者英国公张溶,而海瑞的那位后台老板朱衡也是反对派的干将,真可谓是一脉相承。

而赞成的自然是高拱、张居正一帮人,但高拱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算是皇帝的秘书,不便公开表态,他是个聪明人,一看朝廷里反对一片,强行批准定被口水淹死,便见风使舵,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想出了这个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杰出政治家的光荣称号。而这个办法,也充分地体现出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卓越才能,包括:钻空子、绕道走、打擦边球、以及民主精神。

他找到了反对派首领张溶,可还没等他说话,张溶就叫嚣起来:

“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绝不同意!”

“没问题”,高拱笑着说道,“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们来表决。”

张溶目瞪口呆,因为事实证明,高拱并没有开玩笑。

于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封贡票决”事件发生了,大家不闹腾了,开始投票,据史料记载,参与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在会议上,赞成反对双方坚持了各自的观点,陆续发言,而最后的结果却更让人哭笑不得。

经皇帝公证,验票统计如下:赞成封贡互市者二十二人,反对封贡互市者二十二人。

这下白闹了,事情又被踢给了皇帝。

这大概算是中国政治史上少有的一幕,皇帝说了不算,内阁说了也不算,在万恶的封建社会,竟然要靠投票解决问题,实在有负“黑暗专制”的恶名。

当然,高拱兄不是什么自由斗士,对搞民主也没啥兴趣,他之所以来这么一出,实在是另有企图。

根据我的估计,在此之前,他一定曾算过票数,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提议投票,因为一旦投票不成,事情就会推给皇帝,可是皇帝不会管事,自然就会推给内阁,而内阁,是高拱说了算。

于是一圈绕回来,还是绕到了高拱的手上,这就是传说中的乾坤挪移大法。

既然大臣解决不了,封贡互市的决定权便回到了内阁,李春芳可以忽略不计,高拱和张居正本来就是幕后主谋,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隆庆五年(1571),边境市场正式开放,各地客商陆续赶到这里,开展贸易活动,一个伟大的奇迹就此出现,自朱元璋起,折腾了两百多年的明蒙战争终于落下帷幕,此后近百年中,双方再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和平终究还是实现了,这是高拱立下的不朽功勋。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七 死斗(一)
☆决裂

潘季驯、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证明了高拱是一个无比卓越的优秀政治家,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开始重新焕发生机活力,而他的声名也随之达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辉灿烂的顶点,一个阴影却已悄然出现,出现在他的背后。

张居正并不是个老实人,他或许是个好人,却绝不老实,对于高拱同志,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论资历,高拱比他早来三年,论职务,高拱从翰林院的科员干起直到副部长、部长、大学士,几十年辛辛苦苦熬出来的,劳苦功高,而他却是从一个从五品副厅级干部被直接提拔为大学士,属于走后门的关系户,论能力,高拱可谓是不世出之奇才,能够善断,相对而言,他还只是个愣头青。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张居正都只能乖乖当小弟,而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做的,凡事唯高拱是从,遇到大事总是请示再请示,十分尊重领导。

可问题在于,高拱并不满足于当老大,他还要当爹,他要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服从他的指挥,谁要不听话,是要被打屁股的。

刚开始的时候,张居正也没啥意见,毕竟高拱是老同志,耍耍威风似乎也没什么,但很快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当他亲眼看到那个被打屁股的人时。

这位倒了霉的仁兄就是殷士儋,关于此人,那真是说来话长。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张居正同期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选为庶吉士,之后又被调入裕王府,担任裕王的讲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运也不错,隆庆二年(1568)还当上了礼部尚书,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阁。

在明代,这实在是个要命的问题,记得我当年小学时曾被任命为卫生委员,现在想来,那是我担任过的最高职务,虽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多扫一次地,却实在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为什么呢?

因为卫生委员是班委成员。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虽说平时管收作业,实在是威风八面(特别是对我这种不爱交作业的人),但他们不是班委成员,老师召集开会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资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师的最高指示。

卫生委员就不同了,虽然每日灰头土脸,但每当听到老师召唤时,将手中的扫把一挥,高傲地看一眼收作业的课代表,开会去也!

那是相当的牛。

相信你已经明白了,课代表就是各部部长,班委就是内阁,老师就是……

扫地的强过收本子的,就是这个道理。

殷士儋讨厌收作业,他想去扫地,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而根正苗红的殷部长入不了阁,说到底,还得怪他的那张嘴。

在这个世界上,同样一件事,不同的说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个胖子,体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说人家体重0。1吨,被人打残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算是个地道的山东大汉,平时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当年给裕王当讲官时经常严辞厉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后来裕王登基,对这位前老师也没什么好感。

其实皇帝怎么想还无所谓,关键是高拱不喜欢他。

这很正常,高拱要听话的人,而殷士儋明显不符合此条件。

所以入阁的事情拖了好几年,人员进进出出,就是没他的份,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庆四年(1570)十一月,这位收作业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扫把——入阁了。

这自然不是高拱偶发善心,实在是殷部长个人奋斗的结果,既然高拱不靠谱,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太监。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监的门路,终于得偿所愿,对此高拱也只能望洋兴叹,毕竟他也是靠太监起家的。

但老奸巨滑的高学士自然不会就此了结:不能挡你进来,那就赶你出去!为了及早解决这个不听话的下属,他找来了自己的心腹,都给事中韩楫。

几天之后,在韩楫的指示下,言官们开始发动攻击,殷士儋同志的老底被翻了个遍,从上学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来骂,搞得他十分狼狈。

高拱得意了,这样下去没多久,殷士儋只能一走了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点——殷士儋的脾气。

于是一场意外就此发生。

事情从一次会议开始,本来内阁开会只有大学士参加,但有时也邀请言官们到场,偏偏这一次,来的正是韩楫。

殷士儋不喜欢高拱,本打算打声招呼就走人,一看韩楫来了,顿时精神焕发,快步走上前去,说了这样一句话:

“听说韩科长(韩楫是六科都给事中,明代称为科长)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不要紧,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现场。

殷学士的这句话只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加上在场的人又多,于是高拱的脸面也盖不住了。

“成何体统!”

好!你肯蹦出来就好!

孙子当够了,殷士儋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高拱!陈大人(指陈以勤)是你赶走的,赵大人(指赵贞吉)是你赶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赶走的,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当时就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像殷士儋这种档次的高级干部,竟然会当众发飚,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更让他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殷士儋真是个实诚人,实诚得有点过了头,这位仁兄骂完了人,竟然还不解恨,意犹未尽,卷起袖子奔着高拱就去了。

反正骂也骂了,索性打他一顿,就算要走,也够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见殷同志来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穷追不舍:脸已经撕破了,今天不打你个半死不算完!

关键时刻,张居正站了出来,他拉住了殷士儋,开始和稀泥:

“万事好商量,你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显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点不给面子,对着张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张太岳(张居正号太岳),你少多管闲事,走远点!”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谁敢挡我就灭了谁!

所幸在场的人多,大家缓过劲来,一拥而上,这才把殷大学士按住,好歹没出事。

我算了一下,闹事的时候,殷士儋五十六岁,高拱六十岁,张居正最年轻,也四十七岁,三位中老年人竟然还有精力闹腾,实在让人钦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东人,颇有点梁山好汉的意思,敢作敢当,回家后没等高拱发作,就主动提出辞职,回家养老去了。

在高拱看来,这个结果还不错,虽说差点被人打,但自己还是赢了,可以继续在内阁当老大。

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这场风波正是他覆亡的起点,因为在那个纷乱的场景中,张居正牢牢地记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话:

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赶走,陈大人可以被赶走,那么我也会被赶走——当高大人看我不顺眼的时候。

况且,我也喜欢首辅的那个位置。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张居正就确定了这样一个认识——两个人之中,只能留一个。

而那个人,只能是我。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和抱负,高拱,你必须被毁灭。

张居正打定了主意,准备对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动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实一直以来,高拱虽说对张居正抱有戒心,却还是把他当朋友的,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那个传闻。

对高拱而言,赵贞吉是可恶的,殷士儋是可恶的,但只要他们滚蛋,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只有一个人除外——徐阶。

对徐大人,高拱可谓是关怀备至,对方家破人亡之后,他还是不依不饶,经常过问徐阶的近况,唯恐他死得太轻松。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跑来告诉他,张居正和徐阶有秘密来往,答应拉他一把,帮他儿子免罪,当然了,张居正也没白干,他收了三万两白银。

高拱平静地点了点头,他准备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

不久之后的一天,他找到张居正闲聊,突然仰天长叹:

“老天爷真不公平啊!”

张居正没有说话,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正题。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儿子,而我一个也没有?”

张居正这才松了一口气,高拱确实运气不好,六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将来也只能断子绝孙了。

为缓和气氛,张居正发挥了他和稀泥的专长,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儿子多,但也不好养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有徐阶送你的三万两白银,养活几个儿子不成问题。”高拱微笑着,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张居正慌了,他这才发现对方来者不善,无奈之下,他只得赌神罚咒,说些如果收钱,出门让车撞死,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话,最后搞得声泪俱下,高拱才作了个样子,表示这是有人造谣,我绝对不信,然后双方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给他一个教训,今后他就会老实听话——这是高拱的想法。

必须尽快解决他,再也不能迟疑!——这是张居正的决心。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七 死斗(二)
☆一个过于优秀的太监

决心下了,可该怎么动手呢?扫把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

但现在的高拱已经今非昔比,连无比狡猾的徐老师都败在他的手下,单凭自己,实在没有胜算。而且这位六十高龄的高老头身体很好,每天早起锻炼身体,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谱。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一个人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他的名字叫冯保。

和明代的同行们比起来,冯保是个非常奇特的太监——奇特得不像个太监。

一般说来,太监由于出身不好,且家庭贫困,能认识几个字,写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识分子了,按照这个标准,冯保绝对可以评上教授,因为他不但精通经史,而且还是著名的音乐家,擅长演奏多种乐器,此外他还喜欢绘画,时常也搞点收藏。

比如后来有一次,他在宫里闲逛,“无意”地走进了宫内的收藏库,“无意”地信手翻阅皇帝的各种收藏品,然后“无意”中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画,最后便“无意”地“顺”(学名叫偷)走了这幅画。

事实证明,冯保先生的艺术鉴赏眼光是相当高的,因为那幅被他收归己有的画,叫做《清明上河图》。

像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这样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凑个热闹,是因为冯太监在偷走这幅画后,还光明正大地在画上盖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纪念(类似某某到此一游)。

捅出冯太监的这段隐私,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他虽然有文化,搞艺术,却绝非善类,做坏事敢留名,偷来的锣还使劲敲,这充分说明他具备了以下几种优良品质:胆大、心细、脸皮厚。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最适合搞阴谋。

而更让张居正喜出望外的是,这位冯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们之前曾经介绍过,明代的太监机关中,权力最大的是司礼监,因为这个部门负责帮皇帝批改奏章,具体说来是用红笔打勾,然后盖上公章,上到军国大事,小到鸡皮蒜毛,都得过他们这关。

从嘉靖年间开始,冯保就是司礼监中的一员,隆庆登基后,他也官运亨通,成为了东厂提督太监兼御马监管事太监。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职务,要知道,东厂是特务机关,而御马监手握兵权,是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第二号实力机关。既管特务,又管部队,一个太监能混到这个份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冯保并不满足,他要做太监中的霸主,就必须回到司礼监,得到另一个位置——掌印太监。

司礼监的工作是打勾和盖章,打勾的人数不等,叫秉笔太监,有资格盖章的却只有掌印太监——有且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从我的公章下过,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时前任掌印太监下课,太监也要论资排辈,按照职务资历,应该是冯保接任,但他却没有得到这个位置,因为高拱插手了。

高拱横空出世,把御用监管事太监陈洪扶上了宝座,原因很简单,当年陈洪帮他上台,现在是还人情时间。

你陈洪不过是个管仓库的御用监,凭什么插队?!然而可怜的冯保只能干瞪眼,高拱实在太过强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总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冯保的痴心感动了上天,陈洪兄上台没多久,也下课了。这下应该轮到冯太监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荐了孟冲来接替陈洪的位置。

冯保出离愤怒了,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据说在家里连骂了三天,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如此激动,倒不全是有人抢了他的职位,而是这位孟冲兄的身份实在有点太过特殊。

按照规定,要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必须在基层单位或重要岗位锻炼过,这样才能当好领导太监,可是孟冲先生原先的职务却是尚膳监,这就有点耸人听闻了,因为尚膳监的主要职责,是管做饭。

也就是说,尚膳监的头头孟冲先生,是一名光荣的伙食管理员。

太欺负人了!上次你找来一个管仓库的,我也就忍了,这回你又找个做饭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马桶的?

冯保终于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在经过短时间观察后,不需要介绍人介绍,也未经过试探、牵手、见家长之类的复杂程序,冯保与张居正便一拍即合,结成了最为亲密的联盟。

但双方一合计,才发现高拱兄实在很难拱,他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皇帝也对他言听计从,朝中爪牙更是数不胜数,一句话,他就是当年的徐阶,却比徐阶难对付得多,因为看起来,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丝毫并没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于是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目前只能等——等高拱死。

但这种事情哪有个准,正当这对难兄难弟准备打持久战时,局势却出现了进一步的恶化。

为保存实力,张居正与冯保商定,遇到事情由冯保出面,张居正躲在暗处打黑枪,两人不公开联系,总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发生了,一天,张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说隆庆皇帝病情加重,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但此时天色已晚,为了给冯保报信,张居正便写了一封密信,连夜派人交给冯保。

安全抵达,安全返回,张居正松了一口气。

然而第二天,当他刚刚步入内阁办公室的时候,一声大喝镇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送密信给冯保?信上写了什么?如果有事情,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内阁里只有我们两人,既然是破事,咱们就往破了说。他死死地盯着张居正,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张居正没有准备,一时间手足无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间,他就换上了一幅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着高拱,也不说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子死活不表态,看你怎么办?

这大概算是耍无赖的一种,于是在对峙一段时间后,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张居正不要乱来,便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事情闹大了,一听说联系暴露了,冯保就炸了锅:

还搞什么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摊牌吧!我们两个一齐上,鱼死网破,看看谁完蛋!

张居正明白,冯保是对的,现在情况紧急,高拱可能已经有所察觉,所谓先下手为强,如果现在动手,还能抢占先机,再晚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动手还有一丝胜算,等待似乎毫无生机。

面对着极端不利的局面,张居正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抉择:

“再等等。”

无以伦比的天赋,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滚的政治经验,最终拯救了张居正,让他做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判断: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继续隐藏下去,等待时机的到来。

隆庆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机会来临。

隆庆皇帝终于不行了,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补,却只当了六年的皇帝,估计是当年压力太大,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群言官口水乱飞,他又没有他爹那种心理素质,一来二去就一病不起。

这位循规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干,所以把工作交给能干的人,在他统治期间,经济得到发展,百姓安居乐业,连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一句话,他是个老实人。

就在这一天,这位老实人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紧急下令,召见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高拱、张居正,以及刚刚入阁不久的高仪。

这里说一下这位高仪,虽说他姓高,却绝非高拱的亲戚,这位兄台当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学,几十年勤勤恳恳,小心谨慎,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老实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比如当年他做礼部尚书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失了火,烧得一干二净,好歹是个正部级干部,重新盖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仪却极为另类,他自己没钱,也不向组织开口,竟然找了个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没买过房子,就这么凑合了十几年。

所以很明显,高拱拉这个人入阁,就是用来凑数的,在他看来,高仪不过是个老实本分,反应迟钝的人,然而此后的事情发展告诉我们,他或许老实,却绝不迟钝。

在接到入宫的命令后,高拱立刻意识到皇帝可能不行了,为了不耽误事,他撒腿就跑,据史料记载,这位仁兄连轿子都没坐,六十多岁的老头,一溜烟从东安门跑进东华门,终于在皇帝咽气之前抵达目的地,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顺便说一句,这条路线今天还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试着跑跑,从东安门起始,跑进故宫乾清宫(记得带钱买票),体验古迹之余也可以缅怀一下先人。

当高拱到达寝宫时,才发现有五个人已经先他而来,他们分别是皇后、太子朱翊钧、太子生母李贵妃、张居正,以及那个他最为讨厌的人——冯保。

这是一个看似平常的人员组合,前三个人先到场是正常的,他们住得近,张居正比自己先到,也还情有可原,毕竟这小子年轻跑得快,冯保是司礼监秉笔,是皇帝的秘书,过来凑凑热闹,似乎也说得过去。

所以紧要关头,高拱也没多想,奔着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万没想到,张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为他早就从冯保那里得到了消息,而冯保之所以在场,是因为他策划已久的阴谋即将在此实现。

看见高拱来了,已经在阎王登记本上签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这位陪伴他三十余年,历经坎坷共赴患难的朋友、老师,说出了最后的话:

“太子年纪还小,天下大事,就麻烦先生你了。”

讲完,走人。

隆庆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庆皇帝朱载垕驾崩,年三十六。

皇帝死了,按照惯例,大家都得哭一场,无论真心假意,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同理,按照惯例,哭完了就该商量遗产、权力方面的问题。

此时,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说了,太子交付给我,还有谁能取代我不成?

从法律的角度上讲,皇帝大人对高拱提出要求,这叫口头要约,而高拱答应了这个要求,这叫口头承诺,然而事实证明,无论是要约还是承诺,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志就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因为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气的冯保行动了——他拿出了合同。

这份所谓的合同,就是遗诏。

关于这份合同的内容,就不多介绍了,大体也就是些我干过什么错事,对不起国家人民,对不起劳苦大众,现在我死了,请诸位多多照顾我儿子之类,但当高拱看到那句关键的话时,当即暴跳如雷:

“着令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大学士共同辅政!”

这回算是反了天了。

在明代两百多年的历史中,太监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刘瑾这样的超级大腕,担任辅政也是痴心妄想,这是有道理的,毕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着个太监能学到啥呢?

然而这个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给破了,高拱气得七孔冒烟。

更何况,按规定,遗诏应该是我来拟的,皇帝死得急,没来得及写,大家也都理解,现在你冯保竟然搞出一份遗诏,天上掉下来的?!

但是激动归激动,毕竟人刚死不久,孤儿寡母在眼前,闹起来也不好看,况且遗诏也没指明冯保辅政,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自己的人,有帐慢慢算,咱们走着瞧。

只过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错了。

第二天,另一条遗旨颁布: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退休,由秉笔太监冯保接任。

原来如此!

瞧不起太监,偏偏就被太监给耍了,高拱终于发现,他已经陷入了一个圈套,局势十分不利。

但老滑头毕竟是老滑头,在短暂惊慌之后,高拱恢复了镇定,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议之后,他们订下了一个几近完美的攻击计划。

这一天是隆庆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胜券已经在握。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作废章节
------------发错地方了,作废-----------



明朝那些事儿5 朱载垕篇 作废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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