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书记之死（配诗）

17，长征书记之死

            就在诸葛和王正芳串联在外的日子里，中国人民大学，不知怎么，突然停办了。学生当然是早就停课闹革命了，教职员工，转业的转业，一部分合并到其它大学，比如中文系就归并到了北京师范学院，其于大部分都到五七干校。人大的五七干校，选在了江西余江。打头阵的先遣兵，自己带着行李，锅碗盆勺，踊跃地早早地离开了北京。

            戴真带着孩子住在六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小曦现在人大附小上六年级，不时还要去农村劳动，捡麦穗啦，积肥啦，那时候小学生也要经风雨见世面。而载真，多少天来，却没有人和她交往。别的人都在清扫房间，收拾东西，忙忙碌碌，眼看着人大正在变动，那么她呢？她应当去哪里？帽子没有摘，不会给她分配工作，去干校么，她又拖着个娃娃，……她不想也不便去问革委会，诸葛又总不回来。

            这一天，杨森达赖跑来对她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要求回内蒙，回我的乌兰察布盟，已经被批准了，明天就要走。”

            “明天走！这么急？”戴真连忙迎住他，并招呼他坐，同时问，“去内蒙做什么工作？”

            “教书呗！当中学教师。现在还能干什么？到处都停顿了，工厂停产，学校停课，可也是停课闹革命，已不少日子了，我看也快恢复了吧？所以这次分配工作，不管学什么专业，一律中学教师！诸葛呢？去串联，时间不短了吧，还不回来。人大停办了，调校的调校，转业的转业，其余的都去江西五七干校，你不会去江西吧？还没有通知你吧？可是，孩子要上学——”

            “暂时还没有人找过我，我也正在想，会让我干什么呢？”

            “要不，你跟我去乌兰察布盟！我也有一个和小曦差不多大的孩子，我家那口子对人可好了——”

            “谢谢你的好意。”戴真笑了，说，“要我跟着你走，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我说的可是实话。”

            达赖这个人说话就是憨直，来北京这么多年，就是改不了内蒙人热情朴实的本性。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有人在叫着戴真的名字。载真和达赖连忙推开门，走出去。只见一个不相识的小伙子在打听戴真。

            “戴真是住这里吗？”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在问。

            这是谁呢？戴真心里嘀咕，一面赶紧迎过去。

            “请问，你是载真吗？是从德茂农场回来的吗？”

            “你——”

            “是这样，”小伙子说，“现在你有没有时间？能去海淀医院一趟吗？”

            “你？”戴真不解。

            “是这样，我爷爷病危，快不行了，他老人家想见在德茂呆过的人——”

            “你爷爷？”

            “我爷爷，长征——”

            “怎么，是长征书记？他病危？”

            简直太意外了，戴真的脑袋“轰”地一下，两眼直冒金星，就有些站不稳。达赖也是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了戴真，同时说：“我也是从德茂回来的，我也去，这就去，马上就去！还有小汪小李，我去叫做他们。”

            

            杨森达赖找来了小汪小李几个，他们摘了帽子，已经分配到外地，马上也就要离开人大，离开北京，但是一听说长征书记病重，而且想见曾在德茂农场改造过的右派，心情不免都沉重起来。

            由长征书记的孙子带领，加上戴真一共六七个人，急急地往海淀医院赶去。那时人们还不习惯坐车，如果距离不远，大都是步行。一路上长征书记的孙子讲起了，他爷爷的病情。原来老人家住牛棚时，屋子很潮湿，又不通空气，时间一长，年岁大的人，没有不闹下毛病的。从牛棚出来，他就一直病着，患的是哮喘，尤其是在夜里，咳嗽起来根本就不能睡觉，谁见着谁难过。当年反右，尽管人大出了一个林希翎，法律系的右派还真划得不少，但是这次文化大革命，相对的来说，和清华北大相比，人大的确要缓和些。如果不是外校那个李世光，几次跑来人大折腾，老人家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快70岁的人了，几场斗争会下来，就不成人样了……

            如此这般的一席话，在当时来说，虽然是极为普通的一席话，但是在戴真，达赖他们听来，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钢针，扎在了心坎上，真比那时自己划右派，还要疼痛难当！那时，党号召要“大鸣”要“大放”，青年学生正都是听毛主席的话，天真，太天真，“大鸣”了，“大放”了，也许是嚣张了些，也许是说话没了分寸，中了毛主席的“阳谋”，而掉进右派深渊！但是长征书记，一辈子投身革命，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也会落得个如此下场，甚至其悲惨的命运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右派们，是不是也是因为听了毛主席的话？当然，千真万确，听了毛主席的话！真是“听话”也不好，“不听话”就更不好，太乱了，太乱了，理不清！理不清！

            秋风扫着落叶，显得凉兮兮的。一路上都是冷冷清清，医院里除了醒目的“为人民服务”，“救死扶伤”几条语录和白求恩的画像，其它地方都分外地萧瑟凄楚。

            好容易来到病房。长征的亲人们，连忙闪开，让戴真他们过去。戴真三步两步地跑到病床边，拉着长征书记伸过来的瘦骨嶙峋的手，腿一软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老人家整个人小了一圈儿，脸瘦得只剩下高突的颧骨，眼睛显得分外地大，想说什么却已是十分艰难……这时戴真已是满面泪痕，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达赖小汪几个，也都俯身到床前，都想拉拉他们尊敬的领导的手。尽管当年在农场，做为被监督的对象，但是他们毕竟相处得还算不错。监管者和被监管者，双方都是按毛主席的教导，在尽心尽意地行事。只是万万想不到，到头来，监管者和被监管者，却是同一命运，同一下场！也都是因为“听了毛主席的话”！

            这天晚上戴真真不知是怎样回去的。若不是达赖他们几个送她到六处，恐怕她是走不回来的。毕竟就要分别了嘛，彼此都是相依难舍，一时间真是有许多话要说。今后天南海北，前途甚是渺茫！

            几天后，达赖他们走后，戴真才被确定，说是江西五七干校，因为是初创阶段，那里还没有托儿所还没有学校，像载真这样的就算是“老弱病残”，只好留在学校。戴真被分在厨房帮厨和管饭票，小曦总算是能安安心心地继续上学了。达赖走后来了一个长途，知道是这样，他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