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卷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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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五
第一章 绝处逢生 风帆顺流东下。
徐子陵和侯希白在船尾监视后方动静,看有否可疑船只跟踪。敌人是以精于搜索情报而名著天下的香家,故不得不小心从事。
操舟的是雷九指一位帮会朋友的手下,对长江水道了如指掌。
雷九指来到徐子陵另一边,兴奋的道:“今趟的事是我们灭香大计的重要转折点,该是精采绝伦。”
侯希白笑道:“如何精采?”
雷九指欣然道:“香家之所以会这么紧张,发动所有人力、物力全国的去搜寻韩泽南夫妇,背后是有原因的。”
徐子陵和侯希白听得精神一振。
雷九指续道:“当韩泽南晓得白小裳身怀六甲,决定逃走,遂小心部署,包括盗走一批重要册籍和账簿,内里齐备香家分布各处青楼和赌场的详细资料,各地领导人的薪俸和姓名。若有这批账册在手,香氏的罪恶王国将在我们的掌握中。韩泽南夫妇逃离香家,把账册藏于秘处,准备必要时以之作护身符,然后逃往香家势力不及的巴蜀一个小城镇。潜居的巴东城亦是没有香家开设赌场青楼的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香家势力的分布。”
侯希白喜道:“我们立即去把这批账簿册籍起出来。”
雷九指道:“这批账簿纪录的是旧朝炀帝时期的情况,现在已有很大的变化,只可作为一个参考,当然仍是非常有用。”
徐子陵问道:“其间有甚么变化?”
雷九指道:“香家强掳民女,有几方面的作用,首先是迎合杨广的需求,投其所好,冀得杨广的庇护以壮大和扩展香家的势力;其次是能有充足的‘货源’,供应各地的青楼和赌场。此外又可为魔门各派系提供新一代的弟子,让各派系后继有人。除这三方面外,经训练后的少女更可卖往权贵富家,直接赚取利钱。所以香家能在短短十多年间,将势力扩展至全国去。”
徐子陵不由往侯希白瞧去,侯希白摇头道:“我对童年尚有清楚的回忆,与香家没有任何关系。”
雷九指点头道:“香家贩卖人口的勾当是杨广即位后的事,他们也猜不到杨广败亡得这么快。自旧隋为宇文化及所灭,他们再不敢明目张胆的干这犯众怒的勾当。不过他们的青楼赌馆已在各地生根,只要能讨好当权者,自可继续兴旺拓展。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看中和勾搭上最有机会成为皇帝的李建成,故全力靠拢和拥护他。”
徐子陵沉声道:“所以只要登上宝座的是李世民或寇仲,香家的势力将土崩瓦解。只不知香家与圣门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雷九指道:“真正的关系恐怕只有香贵本人清楚。他该是魔门两派六道合力栽培出来的人,通过他不择手段的为魔门囤积财富,扩张势力。香贵有三子,你们晓得的有池生春和香玉山,可是他们的长兄,则任你们怎猜亦猜不到。”
两人闻言皆愕然。
雷九指压低声音道:“就是被传为旧隋贵族,与杨虚彦关系密切的杨文干。他是香贵派往朝廷贴身侍候杨广,供应他在淫乐方面需求的人。因而被杨广赐姓杨,由香文干摇身变为杨文干,创立势力广被关中的京兆联。依我推估,杨虚彦因身为魔门中人,兼又看中香家可资利用的价值,故与杨文干同流合污,表面是全力匡助李建成,实则另怀鬼胎,只为自己打算。”
徐子陵豁然而悟,难怪杨文干作乱一事,牵涉到香家和魔门派系。
侯希白道:“现在香家若知韩兄夫妇与我们合作,香贵会有怎样的反应?”
此时杰儿一蹦一跳的走来,兴奋得小脸通红的扯着侯希白的衣袖,嚷道:“娘说侯叔叔是天下最好的大画师,叔叔啊!给杰儿、爹和娘画一张画像好吗?”
侯希白无法拒绝,被他扯着去时,回头向两人苦笑道:“我或者不是最好的画师,但收的润笔费肯定是最昂贵的,不过今趟是免费服务。”
一大一小去后,徐子陵沉吟道:“香家今后会作怎样的安排?难道把所有青楼赌馆全关闭吗?”
雷九指道:“香贵至少要把势力被连根拔起前,撤离寇仲管治的地盘。”
徐子陵仰望夜空,心中浮起寇仲的脸容,在香家被连根拔起前,寇仲能否逃过同一的命运?
寇仲和跋锋寒踏蹬上马,面对推进至山寨斜坡下的敌人,两人马后是三千少帅军的骁骑,整齐地排在寨门外斜坡顶处严阵以待,只候寇仲发出攻击的命令。
敌人停步布阵,其前线指挥分别为罗士信和刘德威,两人均为身经百战的名将,如寇仲欲先发制人,冲击己阵,忙命手下结成防御阵式,以矛盾手和箭手重重保护弩箭机和飞石大炮,准备对寇仲军来个迎头痛击,暂成对峙的局面。
寇仲双目神光电射,胜败生死早置之度外,心想的是在阵亡时能予敌人多少伤害。
跋锋寒压低声音向他们身后的邴元真和跋野刚道:“我和少帅先杀进敌阵,你们伺机随后来援,记着必须集中力量,不可分散。”
邴元真和跋野刚点头答应,天下间恐怕只有寇仲和跋锋寒等寥寥数人,有胆量和能力面对敌人千军万马而不惧,还敢作正面的冲锋陷阵。
寇仲探手轻抚马颈,叹道:“真对不起马儿你哩,不过我定会为你血债血偿。”
邴元真两人暗叹一口气,在敌人箭弩齐发下,寇仲和跋锋寒能以身幸免已非常难得,胯下战马定无可幸免。
两名战士从寨内奔出,分把两面大盾送到寇仲和跋锋寒手上,说是奉麻常将军之命送来,又退回寨内去。
寇仲真气送入盾内,发出一下铮然清响。遥望前线敌阵后方李世民的主力大军,哈哈笑道:“我寇仲一生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从没有人能奈何我,就看李世民今趟能否破例。”
跋锋寒大喝道:“熄火!”
倏地山寨所有火把全部熄灭,山寨内外顿陷进暗黑中,寇仲一众战骑像溶入漆黑里去,比之对下敌阵大放光明,一明一暗,骤然形成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寇仲一夹马腹,奔下山坡,跋锋寒紧随其后。
邴元真、跋野刚和寨内的麻常同声呐喊,带得寨内外少帅军狂喊助威,一洗在强敌围攻下捱打的颓气。
现在少帅军最大的本钱,就是拥有所向无敌的两个领袖寇仲和跋锋寒,而成败则在他们能否再创奇迹,使他们逃过全军覆没的厄运,但即使对他们极有信心的人,在面对敌人压倒性的优势下,再强的信念亦难免动摇。
敌方战鼓劲擂,箭手弯弓搭箭,凝势以待。
罗士信一声令下,后方的战士往前靠拢,尽量不留下任何空间,令两人没有从容冲进阵内的空隙。寇仲和跋锋寒若强闯入阵,在欠缺舒展手脚的情况下,难免遭被乱刀分尸之厄。
寇仲和跋锋寒来到斜坡半途处,离最接近的敌人尚有过千步的距离,施展人马如一之术,同时勒马停下。
战马仰嘶。
罗士信晓得两人要以神弓作长距攻击,再发命令,后方骑兵再分出一千人,从左右两翼驰出,争取主动,同时前线两排矛盾手和三排飞箭手,队形整齐的往寇仲和跋锋寒推进,战马奔腾的蹄音,步军踏地的足音,构成杀伐意浓的死亡节奏。
寇仲于此千钧一发的时刻,仍能对跋锋寒露齿笑道:“今趟老哥若死不去,恐怕毕玄再非你的对手啦。”
跋锋塞环扫分从正面攻来的步军和从两翼驰至的敌骑,双目神光电射,沉声道:“我们绝死不去。”
话犹未矣,锣声急骤声起,远远来自李世民的帅军,竟是撤退的紧急号令。
寇仲和跋锋寒愕然以对,完全把握不到眼前发生甚么事。
徐子陵和雷九指进入船舱,正要去看侯希白妙笔下的韩氏夫妇和杰儿会是甚么模样。云玉真的房门张开,露出她娇美如昔的玉容,轻轻道:“我可否和子陵说几句话?”
雷九指拍拍徐子陵肩头,识趣的迳自去了,徐子陵只好进入云玉真的舱房,凭窗坐下。
云玉真隔几而坐,轻叹一口气。
徐子陵讶道:“美人儿师父为何仍是满怀心事?”
云玉真露出苦涩的表情,叹道:“唉!美人儿师父?我很久没听过这么悦耳的恭维,今天云玉真风光不再。子陵可体会到船在大江破浪而行的感觉?听着吹动江水的熟悉风声、船身辗破波浪的亲切水响,一切是那么的动人。以前我曾习以为常,甚且感到厌倦,到今时此刻才知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可惜一切已不能挽回。”
徐子陵晓得她追悔往昔令手下众叛亲离的行为,沉思片刻,正容道:“要回复以前的情况,确是没有可能,但美人儿师父你却可以另一种态度对待过去。对我来说,经历过已足够。美人儿师父何不收拾情怀,对将来作出明智的抉择,生命仍将是美好和充实的。”
云玉真苦笑道:“你和寇仲不同处,是实话实说。我本是没甚么事的,只是一时感触,不吐不快。”略顿后别头过来迎上他的目光,似是漫不经意的道:“你们有否打算过怎样对待萧铣?”
轮到徐子陵苦笑道:“在寇仲生死未卜之时,这样的问题是否太遥远呢?听说萧铣、李子通和辅公佑结成联盟,合力对付杜伏威,是否确有其事?”
云玉真道:“萧铣和辅公佑结盟是真的,却与李子通没有关系。李子通既投降唐室,怎敢冒开罪唐室之险对付同是李唐降臣的杜伏威?”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萧铣和香家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云玉真爽快应道:“萧铣和香家的关系,就是巴陵帮和香家的关系,互惠互利。在旧朝时期,巴陵帮透过香家得杨广的支持横行无忌,势力迅速膨胀,上任帮主‘烟杆’陆抗手是个有野心的人,不但想与香家分庭抗礼,还想吞掉香家的赌馆青楼生意。香贵逐与萧铣合谋,由杨虚彦出手刺杀陆抗手,令萧铣坐上巴陵帮帮主的宝座。”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
云玉真点头道:“不过萧铣和香家的关系正陷于破裂边缘,问题在萧铣不肯因应形势,与林士宏合作。子陵可知林士宏是阴癸派外最出色的新一代人物?”
徐子陵点头表示晓得,旋又不解道:“香玉山既支持林士宏,因何当年又指使我和寇仲去行刺欲与林士宏合作的任少名?还有杨虚彦当年行刺香玉山又是甚么一回事?”
云玉真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香家仍以为萧铣是受他们操纵的傀儡,希望趁天下大乱浑水摸鱼,故与阴癸派作对。现在魔门各派联成一气,萧铣正因顾忌魔门,故不再与香家合作。至于杨虚彦行刺香玉山,只是合演一场,否则怎会那么巧在你们陪伴香玉山的当儿发动,舍易取难?”
徐子陵终弄清楚萧铣与香家的复杂关系。更隐隐猜到对男女关系甚为随便的云玉真有很大可能与萧铣暗中有过一手,故而关心萧铣的命运。长呼一口气道:“不论寇仲与李世民的斗争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萧铣困守大江一隅,终逃不过被歼的命运。谁能控制巴蜀和中原,谁就有能力收拾萧铣。若那个人是寇仲,他肯定不会放过萧铣,帮主该比任何人更清楚个中恩怨。”
云玉真凄然道:“既是如此,为何你们肯放过我呢?”
徐子陵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香玉山而非是你,云帮主不要再胡思乱想;过去的已成过去,我们之所以能有今天,帮主有很大的功劳,就让功过相抵。只要帮主肯全力助我们为世除害,将是莫大功德。抵锺离后我会北上彭梁看寇仲的情况,对付香贵的事由雷大哥全权负责,帮主可完全信任他。”
在寇仲和跋锋寒至乎全体少帅军都摸不着头脑、瞪目相对下,本是气势汹汹全面发动攻势的大唐军潮水般后撤。
要来便来,要退便退。
唐军退而不乱,尽显其精良训练。先退而结阵,接着弩箭机和飞石大炮缓缓随军后移。
李世民的帅军亦生变化,往两旁移开,分于两座小山布阵,让出空间予前线部队退往后方。
跋锋寒皱眉道:“李世民在玩甚么把戏?”
寇仲环目四顾,沉声道:“或者他要亲自上场吧!”
跋锋寒摇头道:“这并不合乎兵法,虽说其法度不乱,临阵退兵要冒上极大的风险。”
寇仲苦笑道:“可惜我们无力进击,否则可教李世民吃个大亏。”
“砰!砰!砰!”
撤退的锣声中,前线唐军队型整齐的撤往后方,再由前线军变成殿后部队,停步结阵。
李世民的帅军左右缝合,变为前线军,离开斜坡足有三千步之遥。
跋锋寒淡淡道:“只要李世民以玄甲战士为主力,全体骑兵冲杀过来,其力足可把我们彻底击垮。”
寇仲正要答话,李世民阵内的步军竟开始后撤,剩下是清一色的骑兵。
寇仲一震道:“我的娘!这是甚么一回事?难道李世民真的要纯用骑兵攻寨,那会令他伤亡大增,并不明智。”
跋锋寒目光投往东面,黑沉沉的原野没有任何动静。
寇仲再震道:“我的娘!李世民是真的撤退。”
此时李世民两翼骑兵掉头后撤,剩下李世民麾下的玄甲战士。
忽然敌方火把纷纷熄灭,敌我两方的战场全陷进漆黑中,之前被忽略的星辰零星疏落的在云层盖不到的夜空露出仙姿,充盈着和平和安宁的味儿,与两军对垒将要展开恶战的气氛成强烈的对比。
这回轮到跋锋寒虎躯一颤,目光重投东方原野,失声道:“是马蹄声!”
寇仲亦听到从东面隐隐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喜出望外道:“难道是宣永他们终击退李世绩的军队,反时来援?”
后方的麻常等听到异响,纷纷往东面张望。
寇仲一颗心不受控制的卜卜狂跳,李世民现在的奇怪行动、东面的蹄音,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己方人马来援。想到这里,掉转马头,大喝道:“点火!”
山寨火把重复燃照之际,东面丘陵后出现大片火光,接着是数之不尽的骑兵,漫山遍野的从东面原野疾驰而至,旌旗飘扬,威风凛凛。
寇仲剧震道:“我的娘!竟是我未来岳父驾到。”
山寨的少帅军绝处逢生,欢声雷动,震汤整个战场。
“天刀”宋缺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领军来援。
第二章 运筹帷幄
徐子陵敲门入房,阴显鹤神情木然的呆立窗前,目光投往黑茫茫的江岸。
徐子陵来到他旁,本有满腹话说,却是欲语难言。脑海浮现初遇阴显鹤时,这高傲的剑客独立在饮马驿后院温泉池旁烟雾水气中的情景。当时尚不知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还以为他生性孤独离群,不近人情。
阴显鹤缓缓道:“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我也要踏遍天涯海角的去找小纪,徐兄再不用理会我。”
徐子陵不解道:“在这方面雷大哥会有他的办法。当年江都兵变时,趁机逃走的女孩子有数百之众,只要寻到其中部分人,再跟线索追寻下去,不是没有找到令妹的机会。”
阴显鹤苦笑道:“当时兵荒马乱,甚么事情也会发生,她一个弱质女孩,唉!”
徐子陵正容道:“冥冥中自有主宰,老天爷既让我们从韩夫人处得知令妹的确切消息,该不会那么残忍吧!”
阴显鹤默然无语。
徐子陵倏地双目闪亮,沉声道:“说不定我认识当时与令妹一起逃离江都的少女群中的其中之一。”
阴显鹤剧震一下,朝他瞧来,双目露出像烈火般炽热的希望,道:“是谁?”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暗下决定,誓要尽力完成阴显鹤的心愿,道:“是长安最红的、卖艺不卖身的才女纪倩,她的名气仅次于名闻全国的尚秀芳。”接着解释一遍,道:“纪倩千方百计想跟我学习赌术,正是要向香家作报复,只可惜因她不信任我,故不肯吐露令妹的事。当时我的感觉她是认识令妹的。”
阴显鹤沉声道:“我要立即登岸,赶往长安找纪倩问个分明。”
徐子陵皱眉道:“现在长安李家与寇仲的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关防紧张,没有适当的安排,阴兄恐难踏入长安半步,可否让我们先和雷大哥商量,让他想个万全办法。”
阴显鹤坚决摇头道:“我到了长安看情况再想办法,徐兄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会铭记于心。”
徐子陵苦笑道:“纪倩可能由于往事留下的阴影,对人疑心极重,阴兄即使摸上门去,恐难得她信任。”
阴显鹤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只要有一丝机会,我绝不错过。”
徐子陵拿他没法,道:“这样好吗?我们先送韩兄一家三口到锺离,然后立即坐船北上彭梁,弄清楚寇仲的情况,我再陪阴兄到长安找纪倩,我有方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长安,然后偷偷溜走。”
山寨右方山野火光烛天,宋家一支约五千人的轻骑先锋部队,在丘陵高处布阵,寇仲极目扫视,仍未见“天刀”宋缺的踪影。
在离天明尚有半个时辰的暗黑中,唐军阵地传来车轮辗地的声响,显示李世民命令手下冒黑把弩箭机和飞石大炮送往更远处的营地。
跋锋寒遥观宋家骑兵部队的阵势,赞道:“兵是精兵,马是良骥,这么急奔百里的赶来,仍是推移有序,气势压人,足可与唐兵争一日之短长。”
寇仲待要说话,跋锋寒一拍他肩头道:“去拜见你的未来岳丈吧!现在给天借胆李世民也不敢强攻过来,这里由跋某人给你押阵。”
寇仲笑道:“他老人家该尚未驾临,我还是在这里摆摆样子较妥当。”
跋锋寒目光投往与暗黑原野浑融为一的唐军方向,道:“若我是李世民,现在会立即撤走,否则后路被封,他的人马将永远出不了隐潭山。”
寇仲叹道:“今趟洛阳之战,教懂我一件事,就是绝不可小觑李世民。若我所料无误,我未来岳父的宋家军该先解陈留围城之厄,然后日夜兼程赶来救援我们这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残军。正因李世民预料到我岳父抵达的时间,所以迫不及待的全力攻寨,幸好我们能撑到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成败只一线之差,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跋锋寒点头道:“今趟洛阳之战跋某人的最大得益,就是从没试过这么接近死亡,每一刻都在嗅吸着死亡的气息。”
寇仲哂道:“你老哥似乎忘掉在毕玄手下死过翻生的滋味。”
跋锋寒摇头道:“这次和那趟是不同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这趟从杀出洛阳开始,那一刻我们不是活在死亡阴影的威胁下?若非有那批火器,我们早完蛋大吉。”
忽然宋家骑兵阵内爆起震天的呐喊欢呼声。
两人目光投去,旗帜飘扬下,“天刀”宋缺挺坐如山,高踞马上的雄伟身形,现身一座山丘之上,正向山寨这方面奔来,其他宋家人马,仍各据山头高地,按兵不动。
寇仲一手抓着跋锋寒马缰,便扯得跋锋寒一起往迎。
山寨内外的少帅军掀起另一股热潮,欢声雷动。
最艰苦的时刻,终成过去。
雷九指听毕,点头道:“蝶公子的情况确令人同情,我同意只要有一丝线索,无论多么渺茫,也不应错过。问题是你如何分身?不若由我陪他去找纪倩。”
徐子陵迎风立在船首,衣袂飘扬,叹道:“我当然明白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别,故先要弄清楚寇仲的情况,始下最后决定,见纪倩一事由我陪他到长安会比较妥当点。李渊禁宫内高手如云,一旦我们行藏暴露,可不是说着玩的。在对付香家的大行动上,你老哥是统帅,我和寇仲只是摇旗呐喊的小卒,其他琐碎的工作,由我们包办。”
雷九指捧腹哑然失笑道:“你想说服人时语气愈来愈像寇仲!香家结上你们两个死敌实是自取灭亡。现在我更掌握香家整个运作和巢穴布置的秘密,寇仲能一统天下的那天,就是香家整个罪恶集团覆亡的一日。”
徐子陵默然片晌,淡淡道:“雷大哥似乎一副认定寇仲会赢的样子?对吗?”
雷九指忍着笑站直瘦躯,右手抓上徐子陵肩胛,长长吁出一口气,油然道:“全天下的人,包括李世民在内,均晓得宋缺绝不会让人击垮寇仲的,他的宋家军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徐子陵苦笑道:“问题是他能否在最适当的一刻出现?”
雷九指耸肩道:“那就要看宋缺能否保得住他军事大家的神话。自宋缺坐镇岭南后,从没有人能成功从他手上拿走半寸土地;他若要扩张,大江以南早成他的天下。但他竟能沉着气直至遇上寇仲,始出岭南争天下,正代表他不但看透别人,更看透自己。相信我吧!论眼光和对时势的把握,天下无人能出宋缺之右。”
徐子陵凝望茫茫大江,心底浮现师妃暄的玉容,宋缺加寇仲,有如江水般席卷中原,天下谁能与之争锋?当李阀优势尽失,师妃暄会否坐看由她一手挑选的李世民遭受没顶之祸,而智慧通天的她如何把局势扭转过来?
宋缺神采胜昔,坐在马背上的他比在磨刀堂更威武从容,在战场上神态之轻松自在,寇仲和跋锋寒敢发誓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得睹。他一身泥黄轻甲胄,外披索自大氅,迎风拂扬,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雄姿。
宋缺没有戴头盔,在额头上扎红布带,带尾两端左右旁垂至肩胛,英俊无匹又充满学者风范的脸容含着一丝深情温柔的喜悦,名慑天下的天刀挂在背后,刀把从右肩斜伸出来,策马而来的风采直如天神降世。
簇拥着他的将领中有三人形相独特,一望而知是宋缺旗下的俚僚大将,寇仲认得的有“虎衣红粉”欧阳倩,当年他到岭南见宋缺,曾在暗里偷看过她。另两俚将一肥一瘦,肥者形如大水桶,身上甲胄紧紧包裹着他似要裂衣而出的肥肉,尤其是胀鼓鼓的大肚,偏是予人灵动活跃的相反感觉;瘦者身材颀长结实,作文士打扮,有一个超乎常人的高额,目光尖锐,蓄有一摄小胡子,外型潇洒好看。两人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
其他全是宋家的将领和子弟兵,寇仲认识的有护送宋玉致到陈留见他的宋邦,宋家诸人中穿将领盔甲者数十人,均值壮年,人人神态彪悍,雄姿英发,使人感到宋阀人强马壮,好手如云。
两方人马在一座丘原上相遇,勒马停下。
宋缺仰天笑道:“好!寇仲你干得好,没有辜负老夫对你的期望。”
寇仲苦笑道:“只要阀主迟来一步,小子可能要魂归地府,看牛头马脸一众大哥的脸色做鬼,专心拍他们马屁。”
欧阳倩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美目飘来,旋又感有失仪态,垂首敛笑。
宋缺哑然失笑,目光移往跋锋寒,后者举手致敬道:“跋锋寒参见阀主。”
宋缺双目射出似能把跋锋寒看穿看透的神光,接着露出友善亲切的笑容,道:“想不到毕玄后尚有你跋锋寒,难怪突厥人能称霸大草原。”
跋锋寒从容微笑,没有答话。
接着宋缺把左右诸将介绍两人认识,胖将是番禺之主“俚帅”王仲宣,瘦者是泷水的俚僚领袖陈智佛,加上欧阳倩,南方俚僚最响当当的超卓人物群集于此。
宋家诸将除宋邦外,令寇仲印象最深刻的是叫宋爽和宋法亮的两位年青将领,无不是一流高手的气派,可想像他们纵横战场所向无敌的英姿。
宋缺目光投往唐军营地,似能视黑夜如同白昼的观察敌人情势,淡然自若道:“李世民正苦待白天的来临,更期待我们大举进击,可是老夫怎会如他所愿?”
跋锋寒愕然道:“阀主竟不打算乘势攻击,任他撤出隐潭山吗?”
宋缺微微一笑,柔声道:“锋寒可知我为何选在第一场大雪降临前来援,而非所说的明年春暖花开之时。”
跋锋寒默然片晌,忽然叹道:“锋寒服啦!”
宋缺仰天大笑,道:“好!不愧是我未来快婿生死与共的超卓人物。所有人给我听着,我不会再重覆另一趟,由这刻开始,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只听少帅一人的命令。”
众将轰然应诺,气氛炽热。
寇仲赧然道:“这怎么成?你老人家才是……”
宋缺截断他道:“不要婆婆妈妈!大丈夫何事不敢为?将来统一天下,做皇帝的是你寇仲而非我宋缺,这是你以自己的本领挣回来的。”接着露出祥和的笑意,道:“你等若我半个儿子,老夫不支持你支持谁呢?”
然后仰首望天,道:“人人均认为南人不利北战,难耐风雪,故由古到今,只有北人征服南方,从没有南人能征服北方。我宋缺不但不信邪,还要利用北方的风雪,助少帅登上皇帝宝座。我要证明给北人看,胜利必属于我们。”
寇仲剧震一下,也像跋锋寒先前般现出佩服至五体投地的神色。
宋缺欣然道:“少帅明白啦!”
寇仲点头道:“小子愚钝,到此刻才明白。”
宋缺目扫众人,平静的道:“李世民是不得不退,且要退往洛阳,凭城坚守。而这一退三个月内休想能再发兵南下,皆因风雪封路,只能坐看我们扫荡他于洛阳以南根基未稳的战略据点。我们就利用这珍贵的三个月时光,先取襄阳、汉中,控制大江。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将是我们北上之日。”
跋锋寒沉声道:“要攻洛阳,襄阳是必争之地,至于汉中,因何得阀主如此重视?”
宋缺双目射出深不可测充盈智慧的神光,道:“汉中乃形势扼要之地、前控六路之险、后拥西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任何人要守住巴蜀的北大门,必须先保汉中。巴蜀的解晖既不大听本人的话,我就把他与李唐的唯一联系截断,教解晖不敢有丝毫妄动。巴蜀既定,大江便在我们手上,哪到萧铣、杜伏威之辈称王称霸。”
寇仲欣然道:“杜伏威他老人家答应全力支持我。”
宋缺哑然笑道:“既是如此,会省去我们一些工夫。寇仲你可知天下已有一半落到你的手上,杜伏威既站在我们一方,敢不降者我们就以狂风扫落叶的威势,把南方统一在我们铁蹄之下。上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趁李唐无法南顾的好时光,统一大江两岸,那时天下之争,将决定于你和李世民的胜负。”
寇仲此时对宋缺的战略心中佩服,谦虚问教道:“李世民退兵后,我们该怎办?”
宋缺微笑道:“今趟我们北上大军,总兵力七万之众,随我来者三万人,其他留守彭梁候命,所有后勤补给由你鲁叔负责。而我们的强项在水师船队,配合你们的飞轮战舰,可不受风雪影响,攻打水路两旁具有关键性的战略重镇,至乎直入巴蜀,夺取汉中。少帅军是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寇仲听得心领神会,朗声答道:“小子明白哩!李世民退我们也退,不过我们是以退为进,先返彭梁,操练和结集水师,待风雪来临,先取江都,然后逆江而上,破辅公佑,制萧铣,然后兵分两路,一攻汉中,一夺襄阳,那时洛阳或长安,将任我们挑选。”
宋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跋锋寒叹服道:“战争如棋局,阀主一着棋即把李唐压倒性的优势改变过来,且不用动一兵一卒,若我是李渊,会自此刻每晚不能安寝。”
宋缺双目寒芒电闪,沉声道:“李渊算甚么东西?不过李世民确是个人物,令我差点失算,幸好寇仲没有令老夫失望。锋寒可知李世民不得不追杀寇仲的形势,正是老夫一手营造出来的。”
跋锋寒和寇仲愕然互望,愈感到宋缺像一位战争的魔法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宋缺神态回复绝对的平静,轻轻道:“老夫这二十多年来的工夫不是白费的,天下的形势全在我掌握中,重要的事没一件瞒过我。李世民处死窦建德实为最大失着,令河北形势大生变数,建德大将刘黑闼再度领兵举义,抗击唐军,当我们北上之时,李世民将陷于遭到南北夹击的劣势。李渊啊!你左拥右抱的好日子已屈指可数啦。”
此时天色渐明,远方唐军只余一支万许人的骑兵部队列阵以待,其他人迅速往隐潭山方向撤去。
第三章 致胜秘诀
徐子陵的船在午后时分抵达锺离,镇守锺离的卜天志闻讯迎上船来,不待徐子陵说话,抢着报喜道:“宋阀主的船队五天前从大江驶上运河,直扑陈留,据刚接到的消息,李世绩诈作不敌,连夜撤退开封,阀主看破李世绩在使诱敌之计,自行领三万精兵往援少帅。”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横亘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雷九指更是脸有得色,一副有先见之明的神态。
徐子陵问道:“寇仲在哪里?”
卜天志道:“少师在一处叫天城峡的地方结寨抗敌,全赖他拖着李世民的十万大军,陈留始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宋家水师大军前来解围。”
徐子陵低念两次“天城峡”,一震道:“亏这小子想到这险地。”
卜天志神色一黯,惨然道:“不过少帅损失惨重,从洛阳追随他的王世充旧将几乎伤亡殆尽,只余王玄恕、跋野刚和邴元真三人,杨公亦不幸阵亡。”
徐子陵黯然无语,战争就是如此,看谁伤得更重!不论成王败寇,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可以想像当时情况的激烈和血腥遍地。
从没有一刻,他比此刻更厌恶战争。
卜天志知徐子陵心中难过,想分他心神,问道:“不是有位韩兄和他妻儿随来吗?”
甲板上除操船的弟兄外,就只有雷九指、侯希白和徐子陵三人。雷九指办事谨慎,早着人知会卜天志他们的来临。
徐子陵叹一口气,诚恳地道:“志叔!船上除韩兄一家三口,倘有云帮主,希望志叔看在我面上,不要再和她计较以前的恩怨,她已跟香家决裂,决心全力助我们对付香玉山。”
卜天志听得发起呆来,好半晌苦笑道:“她落至今天如此田地,还有甚么跟她好计较的。巨鲲帮再不存在,希望她明白此点。”
徐子陵道:“她比任何人更明白,请志叔好好照顾她,我和希白及另一位朋友必须立即赶往彭梁,韩兄一家和云帮主到锺离暂居,雷大哥会向志叔解释一切。”
卜天志以为他心切往彭染与寇仲会合,点头道:“他们的事包在我身上,在我的地盘,没有人能损他们半根毫毛。唉!坦白说,我从未想过自己竟有机会全权管冶一个像锺离般的大城,全是拜少帅和子陵所赐。”
徐子陵扯着他到一旁问道:“陈公和跋锋寒没事吧?”
卜天志道:“跋爷当然没事,还是他突围到陈留报信,并领援军从天城峡的南路去与少帅会师。听跋爷所言,那山寨还是陈公设计的,放心吧!我最清楚陈公,他是那种有福气的人,经历多次大难仍能死里逃生,今趟定可安度。”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压低声音道:“志叔可否帮我另一个忙,亲自入房请她出来,给足她面子,因为我不想她随我到彭梁去。”
卜天志微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会连这点心胸也欠奉,好吧!我进去和她说话,再送她入城。”说罢往舱门走去,雷九指识趣的引路。
侯希白移到徐子陵旁,后者正呆望轰立淮水北岸的锺离城,若有所思。
侯希白讶道:“子陵在想甚么?纪倩方面的事不用担心,因为小弟正是她最欣赏的人之一。”
徐子陵淡淡道:“我想的非是纪倩,而是宋缺加上寇仲的后果,更晓得李唐的败亡迫在眉睫。”
侯希白大惑不解道:“子陵凭甚么如此肯定?李阀有关中之险,长安、洛阳之固,大河之便,进攻退守,占尽地利,更有李世民这天下最擅守的统帅,即使寇仲加宋缺,恐仍难在短期内攻陷两城中任何其一。”
徐子陵低叹道:“寇仲根本不用攻打洛阳,而是直接入关攻打长安,即使守城的是李世民,能捱上三天已非常了不起。”
侯希白一震后,把声音尽量压下道:“杨公宝库,对吗?”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会否出卖我呢?”
侯希白愕然道:“妃暄怎会出卖你?纵使她要出卖你,这事与杨公宝藏有甚么关系?”
徐子陵摇头不语,露出另一道充满苦涩意味的笑容。
为了李世民的存亡,师妃暄会否把杨公宝藏的秘密,泄露出来?一般情况下,她当然不会更不屑做这种事,但正如石之轩所说的,师妃暄或她的师尊梵清惠,都没有另外的选择。
在帅帐旁的空地,寇仲、跋锋寒、麻常、白文原、邴元真、陈老谋、王玄恕、小鹤儿和跋野刚围着篝火团团坐地,享受着手下为他们造的饭菜,大有历劫余生的感觉。
他们一点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因宋缺大军的营帐在四方八面布成营阵,把他们护在核心处。能活着离开天城峡的少帅军只有三千二百五十人,且多少带点伤患,又赶了半天路,人人疲乏不堪,极须休息。
小鹤儿不住在王玄恕耳旁说话,王玄恕则有点尴尬,又不得不专心聆听,众人识趣的诈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唯一不识趣的是陈老谋,向王玄恕怪笑道:“小鹤儿换回女装,定是个非常标致的小姑娘,老夫猜对吗?”
王玄恕立即红透耳根,干咳道:“我没见过。”
小鹤儿的脸皮显然此王玄恕厚得多,横陈老谋一眼,又凑到王玄恕耳旁说一番话,弄得王玄恕更狼狈。
陈老谋仍不肯放过他们,哈哈笑道:“我偷听到小鹤儿说的话哩。”
小鹤儿没被他唬着,笑意盈盈的道:“陈公在胡诌,我不信你听得到。”
陈老谋傲然道:“我这对耳朵是天下有名的顺风耳,你刚才对玄恕公子说的是奴家找一天穿上女装让公子你看看好吗?”最后一句,他是学着小鹤儿的少女神态和语调夸张地说出来的,登时惹得满场哄笑。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果然是胡诌。”这么一说,众人均晓得跋锋寒才是真的窃听到小鹤儿在王玄恕耳边说话的人。
陈老谋大喜道:“她说甚么?快到我耳旁来禀告。”
小鹤儿不依道:“跋大哥不是好人。”
跋锋寒微笑道:“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作好人,我更不要做好人。不过在此事上破例一趟,为小姑娘你严守秘密。”
寇仲心中涌起暖意,拿他初遇上时的跋锋寒,与眼前的跋锋寒相比,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前者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甚么人都不卖账,后者却是可舍命为友的好兄弟。
王玄恕的脸更红了,小鹤儿佯羞的微瞪跋锋寒一眼,又露出喜孜孜的神情,神态天真可爱。
陈老谋人老成精,哈哈笑道:“我猜到哩!只看小恕的神色,就知他不但看过,还……
嘿!不说哩!老夫也破例保守你们的秘密。“
王玄恕招架不来,求道:“陈公饶了我吧!”
跋锋寒忽然道:“各位,我要和你们分开一段时间,到攻打洛阳时,再和各位并肩作战。”
众皆愕然,只寇仲像预先晓得般点头道:“不是又回塞外吧?那你怎能及时赶回来?”
跋锋寒摇头道:“我会在中原勾留一段日子,还些旧债。若子陵有甚么三长两短,我更要大开杀戒。”
寇仲笑道:“子陵肯定没有事,否则他定会来找我诉冤。”
小鹤儿打个寒颤,显是想到人死后会变成鬼魂的事。
陈老谋恃老卖老,皱眉道:“小跋欠的是甚么债?你不似爱闲来赌两手的人呀。”
跋锋寒淡淡道:“我欠的是人情债。”
寇仲大惑不解道:“人情债?”
跋锋寒长身而起,双目射出令人复杂难明的神色,道:“最难辜负美人恩,玄恕公子谨记此话。小姑娘有一对罕见的长腿,打扮起来亦是非常动人。”
众人知他说走便走,连忙起立。
寇仲探手抓着跋锋寒粗壮的手臂,道:“你们继续聊天,由我代表你们送老跋一程。”
说罢放手,与跋锋寒并肩走出营地,经过宋家军的营帐,宋家战士无不肃然致敬,显示出对两人的崇慕尊敬。
来到营地附近一处山头,寇仲微笑道:“我是不会攻打洛阳的,老哥你听到我取得汉中之日,就须立即赶来与我们会合,否则会错过在长安城内精采的巷战。”
跋锋寒立定愕然道:“你竟准备直接攻打长安?你凭甚么有此胆量?”
寇仲双目神光闪闪,沉声道:“答案是杨公宝库,你可知当年杨素建造宝库,目的是要在紧急时颠覆大隋,如今换过李唐它的作用仍没改变,库内不但有大批武器,且有贯通城内外的地道网。对我来说,长安等若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当李渊仍在他的龙床楼着甚么尹德妃、张婕妤寻好梦的时刻,我们的人已占据城内所有重要据点,打开所有城门,这场仗我是十拿十稳,必胜无疑。”
跋锋寒动容道:“宋缺晓得此事吗?”
寇仲道:“人多耳杂,我尚未有机会上禀他老人家。”
跋锋寒道:“徐子陵外,尚有谁知道杨公宝库的秘密?”
寇仲抓头道:“都是追随我多年绝不会背叛我的双龙帮兄弟。不过婠婠到过宝库,但我有信心她不会出卖我。”
跋锋寒眉头大皱道:“你竟信任婠婠?”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头道:“当然信任。因她对子陵动了真情,害我等若害子陵,何况她再不关心魔门的事,与我作对有甚么好处?”
跋锋寒笑道:“若地道给人堵着,你可撤返汉中,再天涯海角的去追杀婠婠。”
寇仲摇头道:“这样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老哥尚未告诉我,要去还的是甚么人情债。”
跋锋寒轻松的道:“我要杀边不负,这是我答应过琬晶的事。”
寇仲一呆道:“东溟公主!她已下嫁尚明那心胸狭隘的混蛋,他娘的,一朵鲜花偏插在牛粪上。”
跋锋寒拍拍他肩头,道:“少发罗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的不如意事已比别人少,至少我们仍好好活着。兄弟珍重。”说罢洒然去了。
寇仲呆瞧着跋锋寒远去的背影,心中浮现宋玉致的玉容,也涌起强烈的冲动,回头朝宋缺营帐方向掠去。
船经梁都关口,前后多了两艘护航的少帅军战舰。
少帅军既守得住陈留,由此至江都的运河被少帅军完全控制在手上,没经批准的船只,休想通过。
徐子陵可以想像凭着少帅军冒起的新建水师船,配合宋家饱经河海风浪的庞大水师,寇仲的势力将沿运河、淮水和大江蜘蛛网般往洛阳南方蔓延,占据每一个具战略性的军事重镇,当完成整体的部署,不肯臣服的人只余待宰的命运。
他躺在舱房床上,思潮起伏,没法平静下来。
宋缺既出而助寇仲争霸天下,寇仲亦因窦建德被处死,杨公和忠心随他的将士的阵亡,与李唐结下解不开的血仇,寇仲攻入关中的战争,将是无可避免的发生。
亦只有由寇仲当皇帝,魔门和香家的恶势力才可彻底铲除,同时击退正虎视耽耽的突厥狼军。
这是包括他徐子陵在内,没有任何人能逆转的必然发展的形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妃暄会否放弃李世民,故而支持寇仲。
唉!该是没有可能的,可是妃暄还可以做甚么?她会否把杨公宝库的秘密告诉李世民?
想到这个困扰他的问题,徐子陵再没有丝毫睡意,披上外袍,走到甲板上。
阴显鹤瘦高的独特背影,出现在船尾处。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举步走到他身旁,道:“阴兄睡不着吗?”
阴显鹤颓然道:“我刚作了一个噩梦,所以到这里来吹吹风,希望能把心魔驱散。”
徐子陵道:“是否梦到令妹?”
阴显鹤点头道:“那是个很不祥的梦,徐兄请恕我不愿说出来。”
徐子陵安慰他道:“据说梦里的事往往和现实相反,例如见到出征的儿子一身光鲜,笑容满脸的在梦中来报喜,便是儿子阵亡的大凶兆。寇仲也常作被敌人围歼而无力抗拒的噩梦,但他到今天仍活得好好的。”
阴显鹤一震朝他瞧来,沉声道:“徐兄不是安慰我吧!自舍妹被掳后,我从没作过好梦,即使梦到她与我相依为命的美好情景,梦醒时只是进入另一个噩梦。”
徐子陵心中一酸,更坚定为这好朋友寻找他妹子的决心,道:“我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我还有一种感觉,阴兄必可与令妹团聚。”
阴显鹤目光重投河水,默然片晌,道:“是否真有命运的存在?”
徐子陵苦笑道:“这恐怕是任谁都没能作肯定答案的问题。人年纪轻时,甚么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认为自己可改变一切,命运是以自己一双手创造出来的。当阅历增长,愈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无奈!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是不论处于如何恶劣绝望的环境,必须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奋斗到最后一刻。即使纪倩不能助我们找到小妹,我们务要另寻办法。”
侯希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例如重金悬赏,找个能通吃四方有头有面的人为我们设谋定策,不过在这种时性,这个人并不易找。”
徐子陵提议道:“何不以阴显鹤之名悬赏千两黄金找寻阴小组,小妹既能在香家淫威下仍坚决维持本名,到此刻当仍不会改换姓名。”
阴显鹤立即双目发亮,道:“为何我竟从没想过这简单的办法。唉!不过此法知易行难,除非是能号令天下的皇帝,谁可通悬全国的去找一个人?”
徐子陵欣然道:“那就要看寇仲的本事,我们先在他的所有地盘悬红寻人,他每占领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悬红寻人,千两黄金可非一个小数目,此事必轰传天下,令妹只要晓得阴兄仍然在生,必会来找阴兄。”
侯希白插入道:“说不定可省回千两黄金。”
阴显鹤听得精神大振,道:“那我们还要到长安去吗?”
徐子陵道:“要消息散播全国,可非十天八天的事,我们就来个双管齐下。”
侯希白点头道:“悬赏的事并非十拿九稳,若令妹住的是乡村小镇,恐怕不易收到信息。”
阴显鹤心生忐忑的道:“若她住的是梁都、陈留那种大城,收到消息立即赶来陈留,却见不着我,岂非……”
侯希白大笑道:“阴兄这叫担心者乱,只要令妹肯到陈留,自有人把她好好安顿。从陈留到长安,一来一回,以我们的脚程,半个月内可办妥一切。”
阴显鹤探手抓着两人手臂,低声道:“我真的很感激你们,只要舍妹尚在人世,我定与她有重聚的一天。”
第四章 不外如是
宋缺的营帐非常讲究,宽敞开阔如小厅堂,满铺绣上凤凰旗的地毡,帐内一角摆着两张酸枝太师椅,以一茶几分隔。
宋缺悠然自得安坐其中一张太师椅上,手捧茶盅品尝香茗,见寇仲来访,示意他在另一张椅子坐下,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为何不早点休息,明天到陈留后会忙得你透不过气来。”
寇仲接过茶盅,浅喝一口热茶,心不在焉的道:“小子刚送走跋锋寒,这是他一贯行事的作风,说来便来,要去便去,像草原上独行的豹子,不喜群体的生活。”
宋缺没因跋锋寒不告而别有丝毫不悦之色,反欣然道:“本人虽是宋阀之主,但心中欢喜和怀念的仍是独来独往的滋味。少帅是否有话要说?”
寇仲颓然道:“我感到很痛苦。”
宋缺微一错愕,旋又哑然失笑,有感而发的道:“世人谁个心内没有负担痛苦,即使最坚强乐观的人,也会为过往某些行为追悔不已,更希望历史可以重新改演,予他另一个改过的机会,可惜这是永不可能实现的,人生就是如此,时间是绝对的无情。”
寇仲讶道:“阀主心内竟有痛苦的情绪?”
宋缺英俊无匹的脸容露出一丝充满苦涩的神情,柔声道:“生命的本质既是如此,我宋缺何能幸免?所以如可为自己定下远大的理想和目标,有努力奋斗的大方向,其他的事均尽力摆在一旁,会使生命易过些儿。”
寇仲感到与这高高在上的武学巨人拉近不少的距离,坦然说出心内感受,道:“我在战场上两军对垒的时刻,确可晋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只恨一旦放下刀枪,胡思乱想会突然来袭,令我情难自禁。”
宋缺回复古井不波的冷静,朝他瞧来,眼神深邃不可测度,淡淡道:“说出你的心事吧!”
寇仲痛苦的道:“致致不肯原谅我的行为!唉!怎说好呢?她不愿嫁给我,她……”
宋缺举手截断他的话,单刀直入的道:“你另外是否有别的女人?”
寇仲想不到他有这句话,呆了一呆,苦笑道:“若说没有,是欺骗阀主,不过我一直坚持着,从没背叛过致致,我是真的深爱致致,不想伤害她,可惜现实的我却是伤害得她最重的人。”
宋缺一拍扶手,哈哈笑道:“这已非常难得,谁能令少帅心动?”
寇仲道:“是有天下首席才女之称的尚秀芳,唉!”
宋缺沉吟不语,好半晌道:“你最想得到的女人,就是你晓得永远得不到的女人,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两句话。”
寇仲愕然道:“阀主难道亦有这方面的遗憾吗?”
宋缺洒然一笑,花白的鬓发在灯火下银光闪闪,像诉说别人往事的淡然道:“人生岂会完满无缺?天地初分,阴阳立判,雌雄相待,在在均是不圆满的情态。阳进阴退、阴长阳消,此起彼继,追求的正是永不能达致的完美和平衡。男女间如是,常人苦苦追求的名利富贵权力亦不例外,最后都不外如是。”
说到最后的“不外如是”,显是有感而发,沉缅在某种无可改变的伤感回忆中。
寇仲欲言又止。
宋缺微笑道:“少帅是否想问老夫,既瞧通瞧透所有努力和追求,最后仍只不外如是,为何仍支持你大动干戈,争霸天下?”
寇仲道:“这只是其中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想问关主那得不到的女人,是否为碧秀心?”
宋缺把茶盅放回几上,淡淡道:“为何你想知道?”
寇仲坦然道:“能吸引阀主的女人,且直至今天仍念念不忘,当然必是不凡的女子,我虽没缘见过碧秀心,却可从石青璇推想她的灵秀,这才忍不住好奇一问,阀主不用答我。”
宋缺目光落往挂在帐壁的天刀,摇头道:“不是秀心,但我确曾被她吸引,若非她为石之轩诞下一女,我宋缺即使踏遍天涯海角,绝不放过石之轩那蠢蛋。哼!不死印法算是甚么?只不过是魔门功法变异出来的一种幻术,还未被老夫放在眼内。我在岭南苦候石之轩十八年,可惜他一直令老夫失望,石之轩太没种!”
寇仲听得肃然起敬,石之轩曾亲口向徐子陵说不死印法是一种幻术,而从没有和石之轩交过手的宋缺却能如亲眼目睹的直指真如,说破不死印法的玄虚,高明到令人难以相信。可见宋缺已臻达武道的极致,从蛛丝马迹掌握到不死印法的奥妙。
忍不住问道:“听说慈航静斋有本叫《慈航剑典》的宝书,宁道奇未看毕即吐血受伤,阀主不为此心动吗?”
宋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雄躯微颤,好半晌神情才回复过来,苦笑道:“因为我不敢去,不是怕翻看剑典,而是怕见一个人。”
寇仲愕然道:“天下间竟有人令阀主害怕?”
宋缺叹道:“有甚么稀奇,你不怕见到尚秀芳吗?”
寇仲一震道:“原来能令阀主动心的人,竟是梵清惠。”
宋缺没有直接答他,回到先前的话题上,道:“传言夸大,岂可尽信。老夫第一个不相信宁老会因看《慈航剑典》受伤,知难而退却是事实。剑典由地尼所创,专供女子以剑道修天道,秘不可测,阳刚的男性去看自是危机重重。且因其博大精深,奇奥难解,愈高明者,愈容易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动辄走火入魔,宁老能悬崖勒马,非常难得。”
寇仲兴致盎然的问道:“据传宁道奇当时是要上静斋挑战梵清惠,我不信实情如此,宁道奇是那种与世无争的人,怎会四处闹事?”
宋缺别过头来凝望打量他半晌,微笑道:“你再不痛苦烦恼,对吗?”
寇仲愕然道:“我是否心多的人?说及这些引人入胜的事时,其他的就给置诸脑后。”
宋缺欣然道:“所以你是有资格和李世民争天下的人,宁老到静斋只因想和清惠谈佛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玉致的事我不宜插手,必须由你想办法解决。还有其他事吗?”
寇仲压低声音,沉声道:“只要能夺取汉中,我有个不费吹灰之力攻陷长安的秘法。”
宋缺动容道:“说来听听!”
寇仲把杨公宝库的秘密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道:“只要我们出其不意,城内城外同时发动,攻李渊一个措手不及,我有把握在一晚内控制长安。”
宋缺双目精芒闪闪,神情却比任何时刻更冷静沉着,缓缓道:“你比我更清楚长安城内的情况,照你看我们须多少兵力,始能在一晚时间内攻占长安。”
寇仲道:“若李世民留守洛阳,关中空虚,顶多三万精锐,我们便有收拾李渊的能力。
哈!有你老人家在真好,可以为我拿主意。“
宋缺像没听到他最后两句话,露出深思的神色,摇头道:“你极可能低估长安的防御力,杨广那昏君因怕手下谋反,更怕手下开门揖敌,所以不但在城内广置关垒,城门更是关垒中的关垒,即使你在城内发动攻击,一时三刻仍休想控制任何一道城门。且李渊为防李世民背叛,长期在长安附近驻有重兵,可随时开入城内,唐宫更是三座都城中最坚固难以攻克的宫城。照我看必须把兵力倍增至六万人,始有机会在一晚工夫在城内建立坚强的据点,寸土必争的巷战尚要多费几天时间,胜利绝不容易。”
寇仲佩服的道:“阀主想得比我谨慎周详。”
宋缺微笑道:“原因在你惯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不过现在既有老夫助你,何须冒功亏一篑之险。既然有此攻陷长安的妙计,老夫将重新部署攻防的策略,分配人手以牢牢把李世民的大军牵制在洛阳,而攻打汉中的事必须秘密进行,到李世民晓得汉中失陷,生出警觉,长安城已是烽烟处处,再没有人能改变李唐覆灭的厄运。”
寇仲谦虚问教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宋缺哑然失笑道:“你不是主帅吗?竟来问我?”
寇仲陪笑道:“那只是说给别人听的,现在只有小子和你老人家,当然是由阀主话事作主。唉!首领的生涯真不易过。”
宋缺审视他片刻,油然道:“有三件事,须你亲自去办妥,不能假手于人。”
寇仲恭敬的道:“阀主请吩咐。”
宋缺拿起茶盅,神态悠闲的浅呷两口,道:“寇仲!你可知老夫对你的锺爱疼惜正不住增加。论声威,今天的寇仲不在我宋缺之下,而你怀着的仍是一颗赤子之心,在你身上我察觉不到任何野心,这是没有可能的,偏是你办得到。你不怕我只是利用你,其实是我自己要坐上帝座吗?”
寇仲莞然道:“多谢阀主赞赏。坦白说,做皇帝可非甚么乐事,若阀主肯代劳,我会非常感激。”
宋缺大笑道:“休想我答应。”旋又正容道:“第一件事,少帅须立即赶返陈留,向下属宣布我宋缺全力助你登上皇帝宝座,玉致则为你未来的皇后。不要小觑此事,实是至关重要,不但可稳定军心,更令权责分明,不存在谁正谁副的问题,只有将两军化为一军,同心合力,始能发挥我们联手合作的威力。”
寇仲道:“你老人家可否再考虑小子刚才的提议,那是我真正的渴望。”
宋缺淡然微笑道:“自今以后,休再提起此事,当你成为一统天下的真主,瞧着万民在你的仁政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甚么个人的牺牲都是物有所值。”
寇仲颓然道:“第二件事又如何?”
宋缺道:“我之所以要你立即连夜赶回陈留,正因第二件事非常紧迫,返抵陈留后少帅得马不停蹄的直扑历阳,说服杜伏威公布全力支持你,只要他点头,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控制大江,那时要攻襄阳,又或奇袭汉中,只是举手之劳。当李世民闻信后,只余坚守洛阳一途,大利我们挥军入蜀,攻陷关中。”
寇仲点头道:“我正有此意,请阀主吩咐第三项要办的事。”
宋缺道:“你要从秘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长安,绘制一卷长安全城最准确的关防碉垒兵力分布详图,供我作参考之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安巷战不容有失。如何把我们的伤亡减至最轻,保存实力以应付李世民,关系到最后胜利谁属的大问题。此事必须你亲去办妥,即使身分暴露,我相信凭你的井中月仍可从容离开。”
寇仲心悦诚服的道:“我确没阀主想得这么仔细周详,三件事全包在我身上,绝不会让阀主失望。我回去交待两句,立既返回陈留去!”
宋缺仰天笑道:“好!这才像是我宋缺的未来快婿,其他的事你不用分神去理,老夫自会在攻入关中之前,为你营造最优胜的形势。”
陈留守军见寇仲突然从容归来,举城军民欢欣若狂,宣永、虚行之、焦宏进、左孝友、洛其飞、陈长林、高占道、牛奉义等迎他入城,百姓夹道欢迎,欢呼声潮水般起伏,气氛像火一般炽热沸腾。
寇仲当然摆出亲民的样儿,以挥手和笑容回报视他如神明的居民,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何陈留全城会视唐军为洪水猛兽?
进入帅府外大门,宣永立即报告道:“收到徐爷的消息,他正和侯公子与一位姓阴的朋友乘船逆运河北上的途中,随时到达。”
寇仲剧震停下,呻吟道:“我开始走运哩!没有能有比这更好的消息,还寻回失了踪的阴小子。他奶奶的熊,你们可知李世民给我未来岳父摆摆姿态,就吓得夹着尾巴溜回洛阳了。”
众人在他身后停下,闻言爆出一阵喝采叫好的声音,任谁都晓得宋缺大军的驾临,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艰苦捱揍的日子终成过去。
寇仲已在少帅军成功建立起无敌的形象。而更重要的是,少帅军对大唐军再没有丝毫惧意,寇仲正是李世民的克星。得来不易的胜利喜悦,深深感染着帅府前广场上每一位将士。
寇仲喝道:“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论功行赏,那等如说,每一个人都重重有赏,既叙功,更赏钱,我寇仲不够钱付,我的未来老岳会掏腰包,大家不信我亦该信他。”
众人起哄大笑,既因受赞欢欣,更因寇仲说的方式很有趣。
虚行之拈须微笑道:“赏厚而信,刑重而必,古语有云,信赏必罚,故有赏必有罚。兵书亦说‘凡人所以临坚阵而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则求荣名,二则贪重赏,三则畏刑罚,四则避祸难’。行之为我军定下一套赏罚的制度,只要少帅点头同意,即可论功行赏,视过而罚,少帅明察。”
寇仲大喜道:“行之确是算无遗策,有你助我,何愁大事不成?”
宣永等欲言又止,虚行之道:“少帅请移驾大堂。”
寇仲心中暗叹,宋缺果是料事如神,少帅军的将士正为皇帝的宝座忧心,因为位子只有一个,论实力、身分、地位,宋缺均在他寇仲之上,所以若弄不清楚这暧昧不明的情况,军心会大受影响。而宣永等显然曾讨论过此事,所以听得何愁大事不成一语,有此反应。
他晓得无法回避这问题,正容道:“我还有一事公布,宋关主决定全力支持我一统天下,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异日我寇仲若有幸登上宝座,宋玉致便是我的皇后。”
众将士闻言所有担忧疑虑一扫而空,欢声雷动中簇拥着寇仲进入帅府。
寇仲则是有苦自己知,在宋缺军击退李世民大军前,皇帝宝座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是现在形势大变,天下成二分之局,而他更有把握取得最后的胜利,做皇帝变成大有可能,令他顿时感到问题的迫切性和压力。在他心中最理想当然是可另挑贤者做皇帝,他则功成身退,与徐子陵遇游天下,享受生命。问题是他不得不尊重宋缺的意向,而宋缺表明只支持他登上帝座,而非另一个人。
事情至此,别无选择的余地。
帆船缓缓泊岸,终抵陈留。
只看陈留守军的气氛情况,即晓得寇仲尚在人世,使城中军民充满胜利的喜悦和激奋。
码头和城墙上竖满少帅军的双龙旗帜,迎风拂扬,军容鼎盛,八面威风。令徐子陵深切感受到少帅军再非是在敌人占尽上风的情况下挣扎求存的弱旅,而是能问鼎天下的雄师。
把守码头的军队列阵欢迎之际,城头上擂鼓声起,千多骑旋风般冲出城门,风驰电掣的朝码头奔至,带头的当然是寇仲。
三人再没等待泊岸的耐性,飞身上岸。
寇仲早跃下马来,疾掠余下的百许步距离,不顾一切的把徐子陵搂个结实,泪流满脸,大嚷道:“感谢苍天!他待我们两兄弟的确不薄,陵少终于回来哩!”
第五章 三道难题
帅府内堂,寇仲、徐子陵、侯希白、阴显鹤围桌谈话,陪座者尚有虚行之和宣永。
弄清楚徐子陵那方面的情况后,寇仲大喜道:“又有这么凑巧的,我正准备前往长安,不过先要和老爹见个面。”
转向阴显鹤道:“你老哥放心,悬红寻找令妹的事包在我们身上,行之会尽量把事情扩大。”
虚行之欣然道:“只是举手之劳,属下会办得行妥安当。”
阴显鹤道:“只是……”
寇仲以笑声截断他道:“大家兄弟,我有银两就是你有银两,有甚么好计较的。”
宣永不解道:“少帅因何要到长安去?”
寇仲把宋缺的提议道出,忽然发觉徐子陵脸色有异,讶道:“陵少有什么问题?”
徐子陵苦笑道:“待会与你说吧!”
寇仲道:“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不若你们先陪我到历阳见老爹,然后齐赴关中,途上还可以与我们的美人儿场主碰个头说几句私己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商秀珣应欢喜见我们。”
虚行之皱眉道:“绘制长安城内详图一事,可否让侯公子代劳?”
侯希白的妙笔名著天下,绘图制盏,当然比寇仲在行。
侯希白欣然道:“这一事就包在我身上。”
寇仲微笑道:“行之不用担心,我去后,宋阀自上持大肘,只要我能说动老爹传信天下,沈法兴、萧铣和林士宏等残余何足为患。李小子则因大雪封路,不能南下,封锁水道后,他只好在北方涯风雪。现在我们常务之急,不是南征北讨,而是要训练一支擅长近身血战的精锐,一矢中的攻占长安,那时天下将是我们囊中之物,轮到洛阳变为孤城,练军的事由宣永负责。”
宣永领命答应。
阴显鹤道:“何时起程?”
寇仲笑道:“我本想待今晚出发,让你们有机会和宋阀主见面,现在看到阴兄这样子,知老哥你再难久待,这样如何?我们一个时辰后登船动程。”
转向徐子陵道:“有甚么事,上船说如何?”
徐子陵欲言又止,无奈答应。
接着的一个时辰忙得寇仲昏天暗地,他要逐一与诸将说话,既要面授机,更要听取他们的意见,又得审阅虚行之准备好的诸般委任状和卷宗,盖草画押,忙个不亦乐乎,初尝当皇帝的诸般苦处。
虚行之道:“以双龙作旗徽,是由占道和奉义提议,我们一致赞同,除少帅有其它想法,否则行之认为该就此作实。”
寇仲笑道:“人家说好,我怎会反对。哈!想不到我和子陵两条扬州双虫,竟能蜕变为龙,自到此刻我仍有不真实的感觉。”
虚行之道:“宋阀主到步后,我们该如何与他合作?”
寇仲微笑道:“行之似乎有点怕他,对吗?”
虚行之叹道:“宋缺出身显赫,威名之盛,只有宁道奇能与之比拟,更是出名傲的人,天下谁不畏敬?”
寇仲道:“放心吧!行之可知宣布由我当皇帝,玉致为皇后的事,是由宋缺主动提出的。他还当着我吩咐手下声明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务要使两军变为一军,上下齐心。这方面的识见,比起他老人家,我是望尘莫反。我们现在当务之急,首先是回复元气,在攻打关中前尽力巩固领地,安内而后攘外。对南方诸敌的用兵,一概交由他老人家处理,我们变成他的后援。物资会从岭南源源不绝送往彭梁,再由水路支援远征的军队,当大江全在我们掌握中时,就是我们入蜀攫取汉中和奇袭长安的关键时刻,杨公他们的性命绝不曾是白白牺牲的,每一滴血债都会得到讨还。”
虚行之松一口气道:“少帅解释清楚,我始放下心头大石。可是仍不明白于此等时刻,我国诸事待举之际,少帅仍一意亲赴长安?”
寇仲挨到椅背,长长舒出一口气,发呆片晌,目光迎向虚行之询问的眼神,苦笑道:“若要说得冠冕堂皇,我会说是想身历其境掌握长安每一处虚实,以备计算将来激烈的城内巷战。若坦白的说,我是要暂离战场,好轻松一下。不过若有人问你,行之最好提供冠冕堂皇那个答案。”
虚行之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只好答应。
寇仲忽又兴奋起来,道:“上兵伐谋,我事实上没有偷懒,只要争取老爹和商美人站到我们这边来,比在战场连胜数场更管用。何况我今趟到长安只是打个转,快则半月,迟则一月,即回陈留,倘余两个月的冰封安全期。”
虚行之默思半晌,终露出欣然之色,点头道:“下属明白哩!少帅放心去吧!”
寇仲待要谈其他事时,陈长林旋风般冲进来,直抵寇仲帅座前,双膝下跪,道:“少帅为长林作主!”
寇仲大吃一惊,离座把他扶起,道:“长林兄勿要如此,大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会尽力相帮。”
陈长林双目涌出热泪,悲声道:“请少帅拨出一军,让我攻打昆陵。”
寇仲和虚行之愕然以对,更大感头痛。陈长林因与沈法兴父子有毁家灭族的仇恨,所以当他认为时机来临,再没有等下去的耐性。可是现在形势复杂,寇仲不能为一些私人问题,影响宋缺全盘作战策略,因为眼前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攻陷大唐军的心脏要害大都长安,其他的事都要暂搁一旁。但寇仲又怎忍心拒绝陈长林,令他失望。
寇仲迎上陈长林的目光,微笑道:“早前我说过,你老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去找宣永商量,练军的事加紧进行,先以昆陵为进攻目标,便把它当作是他娘的攻打长安前的热身战。没有人比长林兄更熟悉江南的情况,最好借我们现时的声势派人渗透昆陵,收买和分化沈法兴的手下将领。凡人均热爱功利,贪生怕死,任谁都知沈法兴非是我的对手,所以肯定会抢着来归附我们。他奶奶的熊!那我们就可免去攻城战而只打场巷战。哈!一举两得,世上竟有这么便宜的事!”
徐子陵问道:“为何没见无名?你竟舍得不把它带在身旁。”
寇仲反问道:“那为何又不见陵少带陵嫂来让我见见她的庐山真面目?子陵舍得离开她吗?”
徐子陵没好气的道:“你的心情很好。不过你听毕我即要告诉你的事,自会破坏你的情绪。”
寇仲骇然道:“不要唬我,我再承受不起另一个坏消息。”
河风吹来,寒气迫人。
两人在船尾凭栏说话,船是少帅军的快速斗舰,顺运河南下,自赴大江,载徐子陵到陈留的船则仍留在城外,船夫由少帅军搞赏招呼。
阴显鹤和侯希白知道他们两兄弟有要事商讨,识趣的避往舱房。
天上密云厚重低垂,气温骤降,似是大雪即临的景象。
徐子陵颓然道:“妃暄晓得杨公宝库的秘密。”
寇仲失声道:“甚么?”
徐子陵把曾告诉师妃暄宝库有真假之别一事详细道出。
寇仲恍然道:“难怪你说会破坏我的心情。可是我仍然心情非常好,因为我有信心师妃暄不是这种人,她是不会直接介入到战争去,制造更多的杀戮。”
徐子陵苦笑道:“可是石之轩说过,当天下之争变成你和李世民之争时,师妃暄再没有别的选择,定会出手干涉。若她泄露宝库的秘密,李世民会猜到我们全盘的部署,设法反击。”
寇仲道:“他娘的!纵使知道又如何,顶多大家明刀明枪硬干一场。不过我仍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妃暄不是这种人。陵少是关心则乱,届时我们只要进宝库看看,便会清楚真相。”
徐子陵把事实说出来,心中内疚大减。
寇仲哈哈笑道:“让我回答你先前的问题,现在我有专人侍候无名,服侍得它妥妥当当。横竖不能带它入关中,所以把它留在军中。嘻!你可知我们多了位可爱小妹子,玄恕还对她相当有意思呢。”
徐子陵讶道:“小妹子?”
寇仲点头道:“是个扮男儿的小妹子,此事说来话长,充满奇异的因果关系,容后从详禀上,我已答了你的问题,轮到你告诉我石青璇的事。”
徐子陵这才明白他的“不怀好意”,淡淡道:“我和石青璇似乎有点眉目,她答应到静斋拜祭她娘后,会来找我。”
寇仲大喜道:“恭喜陵少,终于有着落哩!”旋又叹道:“我有个很苦恼的难题,须你老哥帮忙动动脑筋解决。”
徐子陵讶道:“你的好心情原来是假装的,看来也跟美人儿有关吧?”
寇仲苦笑道:“不要想岔,我的难题与众美人儿没丝毫关系,而是我不想当皇帝。”
徐子陵一呆道:“你不是说笑吧!弄到今时今日的田地,你竟说不想当皇帝,你怎样向宋缺交待?怎样向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交待?”
寇仲毫无愧色的道:“所以我要劳烦你灵活的小脑袋,替我想个良策。见过李渊当皇帝的苦况我还能不醒觉?做皇帝等若坐皇帝监,皇宫是开放式的监牢,我若真个做皇帝,休想和陵少蹲在街头大碗酒大块肉说粗话,这样的生活哪是人过的?我的理想和陵少并无二致,就是但求百姓安定,而自己则过痛快的生活,即使我将来娶妻生子,就和陵少你作邻居,否则没有你的日子教我如何渡过?”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此事恐怕没有人能帮忙你,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你现在只能舍己为人,一心替天下万民打算,而不应为自己打算。坦白说,在我心中,除李世民外,最遮合做皇帝的人正是你这小子,因为我晓得你会竭尽全力为万民谋求幸福,而外族更因畏你而不敢入侵。”
寇仲颓然无语。
徐子陵沉吟道:“最大的问题仍在宋缺,你当皇帝,他的女儿成为皇后,那当然一切没有问题。可是若你临阵退缩,没有人可预测到他的反应。”
寇仲道:“除此外,我们尚有两项事情急需解决。”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来。
寇仲沉声道:“第一道难题是李大哥,无论我们多么不满他不娶素姐另娶他人,他总是我们的兄弟,而他正在长安,如若我们攻打长安,一时错手把他干掉,以后的日子休想良心得安。”
徐子陵皱眉道:“你是否想到长安后找机会见他呢?”
寇仲摊手道:“当然有此打算,而最好的办法是面对面的向他痛陈厉害,劝他立刻李家。”
徐子陵摇头道:“他是不会听的。李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我该清楚。”
寇仲道:“还有一个办法是攻城前把他和红拂女先来个生擒活捉,以保他夫妇性命,这要陵少你帮忙才行,再加上跋小子、侯小子、阴小子三大小子,该不太难办到。”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且稳妥一点,今趟到长安不宜惊动他,免他为难。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成李家死敌,与李世民更是势不两立。另一道难题是甚么?”
寇仲露出愉悦神色,凑往他耳旁轻轻道:“我们横竖探访美人儿场主,何不为宋二哥向商美人提亲?”
徐子陵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
寇仲正容道:“我怎会拿这种事说笑。现在时移势异,商美人再不会视我们为洪水猛兽,还乐得与我们亲近。商美人既和宋二哥妾意郎情,我们只要把红线牵一扯,自是水到渠成!哈!还有比这更珠联璧合的婚事吗?既是郎有情妾有意,更是世家对世家,高贵配一对,宋缺肯定不会反对。”
徐子陵没好气道:“宋二哥和商秀珣只见过两、三趟,何来郎情妾意可言?”
寇仲哂道:“商美人的心性你该比我更清楚,若对宋二哥没有兴趣,哪会和他一碰面就谈个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唯一令二哥不用终生独处于娘埋身小谷的好方法,你有别的良策吗?”
徐子陵摇头道:“可是我仍觉得不宜拔苗助长,否则弄巧反拙会把好事搅垮。”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山人自有妙计,我们暂不提亲,却要为他们的美好将来铺桥塔路,然后把他们弄到一块儿,那时天打雷劈仍分不开他们。”
徐子陵道:“你对别人的事总会有办法,为何对自己的事却一筹莫展?”
寇仲苦笑道:“这叫当局者迷,所以要向你求教,你刚才提到石之轩,你最近见过他吗?”
徐子陵把与石之轩先后三度相遇的情况道出,最后道:“希望我感觉是错的,石之轩再没有任何破绽。”
寇仲不同意道:“至少他不曾宰掉你这小子,是很大的破绽。事实上每个人都不能例外,故强如石之轩、宋缺,总有他们的心障。”
徐子陵讶道:“宋缺有破绽?”
寇仲道:“我不知算否是宋缺的破绽。但他对妃暄的师尊梵清惠似乎有特别的感情,因怕见她而不敢到静斋翻阅剑典,这算否破绽?”
徐子陵没好气道:“这和石之轩的破绽根本是两回事。”
太阳没入运河西岸远处山峦后,无力地在厚云深处发散少许余晖。
寇仲忽然问道:“凭你灵异的感觉,有没有信心助阴小子寻回他的小妹?”
徐子陵茫然道:“我不是神仙,怎知道?”
寇仲笑道:“在此事上我的灵觉比你厉害。因为我更明白因果相乘的佛门至埋。以新收的小妹子为例,还记得当年我们陪商美人到襄阳吗?途中小妹子想来抓我的钱袋,我抓着她后不但没怪责她,还送她一锭金子,所以她来向我通风报信,令我避过一劫,这就是因果。
你的巧遇阴小子,正是冥冥中的因果循环,既有此因,定有彼果。所以肯定你能从纪美人身上得到答案。“
徐子陵点头道:“希望如你所言吧!”
两人忽有所觉,同时仰首望天。漫空雪花,徐徐降下。
寇仲张开大口,吞掉一朵冰寒的雪花,欢呼道:“二个月的决胜期,就由这刻开始。当冬去春来,天下再不是李家的天下,而是我寇仲的天下。徐军师快给我动脑筋,让我避过被迫做皇帝的劫难。”
第六章 不堪回首
侯希白来到寇仲另一边,欣然道:“雪会把天地同化为纯白洁美的世界。咦!少帅为何苦着脸?”
徐子陵感受着雪花打在头上的乐趣,笑道:“他正为要做皇帝烦恼。”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这是我等蚁民没资格去烦恼的问题。”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这还不是最困扰我的烦恼,最令我伤心欲绝的,是宋玉致永远不肯原谅我!你两位均是过来人,小弟的前辈,可否为我想想办法。”
侯希白正容道:“想女人原谅你,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做一件能令她感动至忘掉一切的事,通常我画幅画,写首诗便足够有余。”
寇仲道:“我既不懂写画,更不晓吟诗,如何去感动她?难道把井中八法从第一法耍至第八法,又或带她去看我打仗,这都恐怕适得其反。”
侯希白认真的道:“当然要对症下药始能奏效,宋家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甚么喜恶?”
寇仲脸现愧色的道:“她是位坚持原则和理想,性惰倔强又温柔多情的好女子,至于她喜欢甚么东西,嘿!小弟尚未在这方面下过什么工夫。”
侯希白不厌其烦查根究底地追问道:“那她有甚么原则理想?”
寇仲乾咳一声尴尬道:“这纯是一种感觉,她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其实是一知半解。她因误会我向她宋家提亲是一项政冶阴谋,故一直不肯原谅我。而在宋家中她是主和派,不愿宋家卷入战争去。”
侯希白呆看他半晌,苦笑道:“那你是否真的爱她呢?”
徐子陵插入道:“起始时他或者立心不定,用情不足,但现在我却肯定他是情根深种。
玉致小姐是个爱好和平、厌恶战争的人,有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所以见寇仲好战惟恐天下不乱,心生反感。要她对寇仲的观感彻底改变,只有一个办法。“
寇仲大喜道:“快说!”
徐子陵淡淡道:“我只是隐隐感到有回天之法,但尚未能其体掌握,待想至透气时再告诉你吧!俗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对她的爱是经得起考验,她总有原谅你的一天。”
侯希白拍拍寇仲肩头道:“子陵的话深含至理。我们会帮你想出最好的办法,令宋家美人对你回心转意。”
寇仲无助的道:“我全倚赖你们哩!唉!我的心矛盾和乱得要命,既想抛开一切去见她,又怕惹得她反感。”
徐子陵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儿女私情搁置一旁,为取得最后的胜利做足准备工夫。不要以为绘制长安城内的守御图是轻松的事,而是艰钜的任务。李渊把重兵驻于宫城后大门玄武门的禁卫总指挥所,要到那里踩场子是没可能的事。所以即使能在城内发动突袭仍非必操胜券。最怕在占领任何一道城门前,先被敌人击垮,那时将不堪设想。”
寇仲道:“还记得当日我曾到刘政会的工部借研究建筑为名,翻看跃马桥一带的屯坊房舍图吗?在图轴室内另有秘室,以铁锁封门,我曾问过刘政会里面藏放什么东西,他答只有李渊批准,始可进入,所以他也并不知晓。照我猜,放的是辰安城的军事布置,所以我们只要能到秘室顺手牵羊,可省去很多工夫。”
侯希白犹有余悸道:“又要偷进宫城?那可不是说笑的!”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到皇宫偷东西当然难比登天,但外皇城却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没好气道:“假设由秘道入宫,从出口摸往外皇城,是李渊守卫最森严的寝宫,则到皇宫或外宫城分别何在?”
寇仲道:“我届时自会想到解决的办法,我这小偷出身的人,偷东西比制图在行。”
徐子陵道:“夜啦!我们好好休息,醒来时应可抵锺离。”
寇仲叹道:“唉!我真的不愿见美人儿帮主,她太伤我的心哩!”
侯希白道:“现在的她只是个举目无亲、孤伶无助的可怜女子,就该原谅她和好好待她。”
寇仲没精打采的道:“小弟受教。希望今晚能有连场美梦,补偿我在现实中的失意和无奈!”
大雪续降,两岸白茫茫一片。
翌日,寇仲等船抵锺离,卜天志闻信来迎,以马车载四人秘密入城,直抵总管府。
在府内大堂坐下,请来雷九指商议。
卜天志首先报告道:“现在南方形势大变,李子通、沈法兴、辅公佑、萧铣等人人自危,怕成为我们下一个攻击目标。江都更是人心思变,自攻打梁都大败,兼且失去锺离、高邮和附近十多座城池,左将军归顺我方,李子通手下将士,对他非常不满,只要我们加强压力,截断其水路交通,李子通将不战而溃,只余逃命的份儿。”
寇仲想起陈长林,问起沈法兴、沈纶父子的情况。
卜天志道:“沈法兴和林士宏同病相怜,自宋家大军攻陷海南,由宋智指挥僚军,分两路进迫沈法兴和林士宏,不住蚕食其外围地盘,他们势力每况愈下,再难为患。”
寇仲笑道:“待我说动老爹公开支持我们,我敢保证他们的手下会有大批的人不战而降,就像洛阳之战的历史重演。”
徐子陵问道:“老爹和辅公佑关系如何?”
卜天志道:“两人公然决裂,因辅公佑以卑鄙手段杀了杜伏威的头号猛将王雄诞,夺取丹阳兵权,又联合萧铣和林士宏,若非辅公佑顾忌我们,杜伏威又出奇地按兵不动,否则他们这对刎颈之交,定大战连场。”
寇仲讶道:“萧铣和林士宏不是敌对的吗?”
卜天志道:“萧铣现在最顾忌的是我们,其他均为次要。”
寇仲沉吟片晌,问道:“志叔可清楚长林和沈纶间的恩怨?”
卜天志道:“你问对人哩!我所知的非是长林告诉我,而是侧闻回来的。”
徐子陵心中暗叹,发生在陈长林身上的事定是非常惨痛,故令陈良林不愿重提。
卜天志续道:“沈法兴是江南世家大族,乃父沈格是隋朝的广州刺史,而他子继父业,被任命为旧隋的吴兴郡守。当年天下大乱,群雄揭竿反隋,沈法兴还奉杨广之命与太仆丞元佑联手镇压江南各路义军。长林亦是江南望族,世代造船和经营南洋贸易,虽然及不上沈法兴家族的显赫,也是有头有面的人。祸因始于陈长林娶得有江南才女之称的美女夫幽兰,令一直想染指她的沈纶含恨在心,于新婚之夜率军攻打陈府,便诬其为起义军,大杀陈族的人,陈长林与族人四散逃亡,夫幽兰被沈纶污辱后悬梁自尽,长林父母兄弟在此役中无一幸免,所以对沈纶是仇深如海。”
寇仲听得义愤填膺,狠狠道:“我从长安回来之日,就是沈纶受死之时,他奶奶的,世间竟有这种没人性的畜牲。”
雷九指讶道:“小仲为何在此等风头火势的时刻,仍要与他们一道到长安去?”
寇仲解释一番后再问道:“韩泽南密藏起来的账簿找出来了吗?”
雷九指道:“事关重大,我打算亲自去一趟,等你们去后我立即动身。”
寇仲喜道:“今趟香小子有难啦,凭着账簿上的资料,我们可按图索骥的把为虎作怅的人一网打尽,再彻底消除香家。”
侯希白道:“云玉真状况如何?”
卜天志叹道:“她住在总管府后园的独立院落里,与韩氏一家三口为邻,从不踏出院门半步,我们不敢惊扰她,只小杰儿常去逗她玩耍。”
寇仲闻言道:“我似乎不适合在这时刻去见她,对吗?”
徐子陵知他对云玉真仍有芥蒂,这种事很难勉强他,耸肩道:“随便你!”
寇仲投降道:“好吧!我和她打个招呼才到历阳见老爹。”转向雷九指道:“诛香大计有甚么新的进展?”
雷九指道:“当然是智珠在握,只要你寇少帅统一天下,我们就可不费吹灰之力把香家连根拔起。”
阴显鹤沉声道:“香贵是我的。”
寇仲笑道:“香贵是你的,香小子是我的,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雷九指道:“你们打算从那条路线入关?”
徐子陵道:“我们尚未想过这问题,雷大哥有甚么好提议?”
雷九指道:“账簿的收藏地点在巴蜀的一座小城镇,若你们经汉中进关西,大家有个伴儿。”
寇仲点头道:“汉中已成我们攻打长安的关键,顺道去踩场,深入了解城内的情况是必要的。”
向徐子陵道:“陵少不用陪我到历阳去,不若你回娘的小谷走一转,若宋二哥真的在那里,便设法说服他和我们去拜访美人儿场主,肯定他到飞马牧场后会乐不思蜀,娘在天之灵亦会安心点。”
徐子陵一听当下明白过来,欣然道:“那我和希白、显鹤先一步前往汉中。”
寇仲长身而起,道:“就这么决定,我要去拜访美人儿帮主哩!”
当天黄昏,加上雷九指,五人改乘一艘普通两桅商船,沿淮水东行,入里运河往大江方向驶去,天气虽清冷奇寒,白雪仍未征服眼前的大地。
这一截的水道,全在少帅军绝对控制下,任何通过的船只,均须申请少帅军的通行证。
李子通难成气候,势穷力竭,勉强保着的江都危如累卵,不劳寇仲攻打,也有自行崩溃瓦解之虞。
想起李子通刚占领江都时的威风,寇仲和徐子陵岂无感慨。
寇仲和徐子陵并肩立在船首,遥想前尘往事,百感交集。
寇仲叹道:“就是这段大江水道,我们当年为避宇文化及的追兵,从那边的崖岸跳进江水,差些儿溺毙之基,得娘救起我们,击退宇文化及。”
风帆进人大江,徐子陵目光朝寇仲所说的对岸瞧去,心中涌起神伤魂断的感觉,默然无语。
寇仲道:“从这里去,第一座大城是丹阳。还记得吗?娘和我们一起在城内游逛,她还去典当东西,得到银两后请我们上食馆,在那里我们遇上宋二哥,我们当时妒忌得要命。唉!若我们晓得不走水路走陆路。娘就不用……唉!”
徐子陵仰观夜空,想起石青璇的话,心忖娘若回归天宿,哪颗星是属于她的呢?
寇仲沉缅在既痛苦又感人的回忆中,道:“想当年我们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现在却变成踩踩脚震动天下的人物,没有辜负娘对我们的期望。想起来,冥冥中似确是有主宰,娘如此憎厌汉人,偏是对我们另眼相看,这不是缘份是什么?若将来我一统天下,我定会善待娘的族人,补赎杨广这混帐家伙对他们的恶行!”
徐子陵轻轻道:“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吗?”
寇仲颓然道:“想是这么想,希望和现实总是背道而驰的两回事,你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处境。唉!我步上的是争霸天下的不归路,为的非是个人好恶,而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并没有回头的路。正如我和致致的恶劣关系,没人能改变。”
徐子陵道:“你为何不把帝座让予宋缺?”
寇仲苦笑道:“他不但不肯接受,还着我以后休要再提。”
徐子陵讶然无语。
寇仲道:“照我看,宋缺是脸冷心热的那类人。他为的是保持汉统,不被外族入侵蹂躏,皇帝的宝座根本不被他放在眼内。差些儿忘记,他曾提起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指出是魔功的变异和幻法,与石之轩自己说出来的相同。你比我更清楚石之轩,对这番话有甚么特别感觉?”
徐子陵虎躯一震,露出深思的神色。
寇仲岔开话题道:“不论如何艰难,子陵定要把宋二哥弄去见美人儿场主。”
徐子陵苦笑道:“那须由宋二哥自己决定,难道我硬架他去吗?”
寇仲分析道:“二哥追求的只是个不存在的梦想。你和我比任何人更清楚,娘从未把宋二哥放在心上。”
徐子陵道:“问题是我不忍心向二哥揭露这事实。”
寇仲点头同意,道:“幸好宋二哥对商秀珣是真的动心,此事仍大有希望。”
徐子陵皱眉苦思。
寇仲道:“一定有方法可说动二哥的,例如激起他的侠义心肠,令他感到我们是去拯救商秀珣,而非去见她一面那么简单。”
徐子陵没好气道:“你想我向二哥说谎吗?这谎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寇仲道:“陵少不用说谎,只要把事实夸大一点便成。唉!我和你一道去吧!”
徐子陵沉声道:“原来你一直在找藉口不想回去探娘。”
寇仲双目涌出热泪,凄然道:“因为我害怕回去,一天我不回去,娘仿似逍遥自在的活在那幽静的小谷中。可是当要面对娘的坟墓,一切梦幻将如泡沫般幻灭。”
徐子陵探手拨着寇仲肩头,惨笑道:“尚未见娘,你已哭得不似人样,过了这么多年,宇文化及早成一杯黄土,你还不能接受事实吗?”
寇仲呜咽道:“恨是永远活着的。”
前方忽现灯火。
两人哪有理会的心情,事实上更不摆它在心头。
昏迷的夜色里,两艘中型战船迎头驶至,且敲起命令他们停船的钟声。
船上的少帅军纷纷进入作战的紧急状态,阴显鹤、侯希白、雷九指匆匆从船舱抢往甲板。战士揭起掩盖投石机、弩箭机的牛皮,严阵以待。
双方逐渐接近。
寇仲举袖拭泪,不理来到他两人身旁雷九指等人的骇然眼光,狂喝道:“老子寇仲是也,现在要去见杜伏威,谁敢阻我?立杀无赦!”
声音远传开去,震荡大江。
众战士齐声喝应。
岂知两艘敌船,竟仍丝毫不让的迎头驶至。
第七章 和平使命
在江战一触即发的当儿,敌船方面忽然长笑声起,道:“寇仲我儿!何事如此容易动气?年轻人切戒小有所成而目空一切。”
寇仲从怀念傅君婥的伤痛中震醒过来,大感不好意思,应道:“原来是你老人家,请恕孩儿失态,爹教训得好,孩儿以后会小心检点。”
竟是杜伏威的座驾船。
雷九指忙下令减缓船速,收起兵器。
此时双方逐渐接近,灯火映照下,两艘船舰首处挤满江淮军,人人争着来看寇仲风采。
杜伏威被将领亲兵簇拥在左方战船平台上,神态欣悦,就像父亲见到自己有为的儿子,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何况你是天下有数几个,够资格这样向辅公佑说话的人。哈!还有子陵来探我,我杜伏威不亦乐乎!”
徐子陵也不由对他生出孺慕之情,不但因他的神采风度,更因无论杜伏威本身如何心狠手辣,但对他两人确是特别锺爱宠纵。一向以来,他都不大欢喜杜伏威,可是在这么一个特别的晚上,于行驶大江的风帆上,沉醉在昔日伤痛又使人神迷的回忆中,杜伏威的一切缺点再不存在。
三船擦身而过,寇仲和徐子陵腾身而起,投往杜伏威的船上。
“砰!”
杜伏威一掌拍在桌上,整座舱厅像抖颤一下,喝道:“好!宋缺确是盛名不虚,我若说不,就不是杜伏威。”
接着喝道:“来人!”
战船掉头追在少帅军那艘风帆之后,三艘船逆流西进。
亲兵推门入来,施灯候命。
杜伏戚淡淡道:“给我拿酒来。”
亲兵领命去后,杜伏威向寇仲欣然道:“宋缺肯亲自出马助你争天下,天下已是你寇仲囊中之物,爹只是锦上添花。由今晚开始,你得到爹的全力支持,没有半点保留。”
三名亲兵入厅为围桌而坐的三人送菜斟酒,然后退出门外。
“叮!”
三个酒杯碰在一起。
寇仲笑道:“爹非是锦上添花,而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现在北方风雪蔽天,有爹这么一句话,南方各路人马谁敢轻举妄动,主动之势全操控在孩儿手上,一洗颓气。爹不知孩儿于洛阳之战给折磨得有多惨,给李世民打得怕怕哩!幸好宋阀主为我营造攻入关中前最优胜的形势,孩儿才有偷懒开小差的机会。”
杜伏威皱眉道:“仲儿不怕宋缺会取尔而代之吗?”
寇仲坦然道:“那将是孩儿求之不得的事,孩儿像爹般对做皇帝不大提得起兴趣,只可惜被宋缺一口回绝。”
杜伏威点头道:“那爹放心哩!宋缺说一就一,说二便二,出口的话从没不算数的。”
徐子陵问道:“爹准备到哪里去?”
杜伏威微笑道:“爹正要到陈留见我杜伏威的两个好孩儿,研究控制大江的策略,你们有什么意见?”
寇仲道:“这方面宋阀主早胸有成竹,爹不如继续北上,到陈留与阀主碰头,坐下来摸着酒杯底谈笑间决定大江的命运,爹当然比宋缺对大江的形势有更深入的认识。”
杜伏威哈哈笑道:“我对天刀慕名久矣,今天终有见面的机缘。”又讶道:“你们赶得这么急?究竟要到何处去?”
寇仲凑到他耳旁,聚音成线说出取汉中而攻长安的大计,连杨公宝库的秘密,也没有丝毫的隐瞒。
杜伏威动容道:“你们竟有此着妙计,因缘巧合处,令人感叹,何愁霸业不成?想起当年我为宝库认识你两个小子,到今你们凭宝库掌握天下的命运,世事之离奇变幻,莫过于此。”
接着欣慰万分的道:“你们是真的当我杜伏威是你们的老爹,否则绝不肯透露这天大的秘密。”
寇仲道:“人心险恶,孩儿们混了这么多年,学晓不轻易信人,但爹怎同呢?我们是绝对的信任你,敬爱你!”
杜伏威亲自为两人斟酒,再干一杯,正容道:“我儿和宋缺的结合,令天下形势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南方诸雄已不足为患,只余被逐一歼灭的命运!现在关键处在于巴蜀的去向,谁能控制巴蜀,等若控制大江,巴蜀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是战乱中偏安之地。如被李渊得之,可以之为基地建设水师,顺流沿江扩展势力,占领战略据点;若我们得之,可直接威胁关中李唐的存亡。所以巴蜀不但是必争之地,更是非争不可。”
寇仲沉吟道:“现在洛阳落入李渊手上,若依巴蜀群雄与师妃暄的协议,巴蜀须归附李唐,我们要控制巴蜀,必须先取汉中,始有筹码迫解晖投降。”
杜伏威道:“据我所知,解晖仍是举棋不定,因当地四大异族的族长均倾向宋缺,且宋家一向控制蜀郡的盐货,宋缺说一句不,没人敢运半粒海盐到蜀郡去。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我公然表示全力助你,仲儿或可不费一兵二卒,迫解晖就范。那时仲儿可以奇兵突袭长安,不用因攻打汉中张扬其事,攻李渊一个措手不及。至于襄阳和附近诸城,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喜道:“爹所说的非常有道理。”
杜伏威叹道:“爹自有你两个孩儿后,心境变化很大,想起两手血腥,便想多作点好事积积阴德。我的提议是为蜀郡的百姓着想,解晖触怒宋缺实属不智,宋缺虽因女儿的关系不会要解晖家破人亡,却肯定会迫解晖退隐,流血冲突在所难免。汉中是解晖的地盆和主力所在,攻陷汉中等若击垮解晖。解晖真不知自爱,宋缺岂是好惹的。”
徐子陵道:“解晖当年与师妃暄协议之时,并不晓得宋阀主会全力支持寇仲。”
杜伏威冷哼道:“可是解晖并没有徵询宋缺的意见,正犯宋缺大忌,而宋缺当时仍支持李密,解晖此举摆明是看风驶舵,而宋缺最痛恨的就是这类不顾惜义之徒。”
徐子陵欲语无言,想起嫁给解晖之子解文龙的宋玉华,心中暗叹。
寇仲点头道:“孩儿明白,我会到成都打个转,向解晖痛陈利害,若他仍冥顽不灵,只好救他吃足苦头。”
杜伏威道:“现在南方兵马中,只萧铣、辅公佑还有一战之力,不过只要我们夺得江都,辅公佑那畜牲将被我们重军包围,动弹不得。林士宏和沈法兴正力抗宋智,谁都晓得他们非是宋智敌手,死期屈指可数。只要巴蜀落入我们之手,萧铣只余待宰的厄运,再破关中,天下将是我儿寇仲的天下,让我们再喝一杯,预祝我们挥军攻陷长安,完成不朽的大业。”
与杜伏威分道扬镳,风帆继续西上,船首插上杜伏威赠送的江淮军旗帜,与少帅军旗迎风拂扬,果然免去很多麻烦。经过丹阳水域时,遇上的非是辅公佑的水师,而是杜伏威旗下的战船,可知杜伏威成功控制这段河道,压得反叛他的辅公佑抬不起头来。
过历阳后,徐子陵和寇仲告别雷九指等人,离船登岸,依当年傅君婥领他们逃避宇文化及追杀的路线,往傅君婥埋下香骨的幽谷驰去。当到达昔年傅君婥为拯救他们,不惜牺牲性命勇退宇文化及的高山之顶,已是日落时分。
寒风呼呼,不由遥想起该夜惊心动魄,令他们终生抱憾的一战。
黑沉沉的浓云垂在低空,星月无光,山头掉光叶子的大树,在寒风下毫无抗拒之力地随风扭垂,山野深处偶还传来寒鸦凄切的哀啼,更添两人心中愁思追忆。
寇仲颓然在一个浅洞前坐下,就是在那里,他们偷窥傅君婥和宇文化及的生死决战,道:“我忽然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任人如何努力,最后还不是落得一杯黄土,人生的苦苦追求,骨子里有何意义可言。”
徐子陵移到崖缘,前方是在茫茫黑夜中起伏重叠的峰峦、呼号的北风、刺骨的寒意,令寇仲的语气更充满绝望、失落和无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寇仲,他是个感情极端的人,内心并不像他外表般的坚强,在洛阳之战中他面对不断的伤亡和死别,将他的情绪推至最低点,至乎后悔走上争霸之路。此刻重回心伤魂断的旧地,被勾起久被埋藏对傅君婥之死的哀痛,遂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触。
战争是个看谁伤得更重的可怕游戏,寇仲虽得宋缺之助扭转必败的形势,但已深深受到精神上的重创。
寇仲的声音传进他耳内道:“假若我们没有得到《长生诀》,到今天我们仍是扬州城内的混混儿。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娘因而在风华正茂时失去宝贵的生命。唉!老天爷要我们走上这样一条崎岖不平的路,有甚么意思呢?”
徐子陵迎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坐在这里怨天怨地不是办法,因为从古至今,从没有人能掌握天命天意这类秘不可测、虚无飘渺的事情。唯一办法是积极地对待已成事实的过去,勇敢闯向茫不回知的未来。过去的事永不能挽回,只要我们不辜负娘对我们的期望,令中土能和娘的祖国和平共处,娘在天之灵可以含笑安息。”
寇仲惨笑道:“子陵!我真的很痛苦,痛苦至我根本不明白为甚么会如此失落沮丧?而矛盾的是最艰难的日子该成过去,但我却半点感受不到胜券在握的快乐。反是在面对生死的战场上,我因无暇想及其他,日子尚好过点。唉!不知如何,当船驶经娘当日救起我们的水域时,我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想到即使得到天下,事实上仍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任何事,而我将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再与快乐和幸福无缘。”
徐子陵转过身来,迎上他热泪滚动的双目,叹道:“直到此刻,我才真真正正相信你是深爱宋玉致的,正因失去她,所以你感到甚么争霸天下,再无半丁点的意义。可是你却再无退路,必须率领少帅军,坚持至最后的胜利。”
寇仲热泪泉涌,把脸埋进双手里,失声痛哭,全身抽擂,受压制的情绪,像洪水破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徐子陵晓得他不但为傅君婥悲泣,为宋玉致对他的永不谅解伤心欲绝,更是为因他抛头颅洒热血壮烈牺牲的将士流泪!心中恻然,移到他身旁坐下,探手按上他背上,柔声道:“我明白你因何哭得这么凄凉,相信我,只要你有决心,晓得你真正的梦想是甚么,总有办法达到。”
寇仲抬起满脸泪花的脸孔,停止哭泣,凄然摇头道:“子陵不用安慰我,我已痛失得到幸福的机会。现在事情的发展,再不受我控制,我不但要对少帅军负责,对宋缺负责,更要对天下倒悬的老百姓负责。个人的得失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摆在一旁。当日玉致离开后,我瞧着军队开赴东海,早把自己的处境瞧通瞧透。那时当然不敢当众痛哭,所以要留到在娘前放肆。本想捱到娘的坟前哭个痛快,岂知到这里已忍不住。”
徐子陵抽抽他肩头道:“我不信你的分析,命运是出人意表的,试想想,你有多少预测证明是对的呢?唉!我们去见娘好吗?”
寇仲抹拭泪渍,语气回复平静,道:“我还想多坐一会儿。”
徐子陵只好陪他默坐。
寇仲向他瞧来,好半晌道:“我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子,对吗?”
徐子陵凝望山头上的夜空,淡淡道:“你或者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但你却有冶好国家的本质,因为你没有任何私心。以后只要你选贤任能,武功又足以镇慑塞内外,大乱后必有大冶,所以我虽厌恶战争,仍是别无选择的支持你,现在更要想方设法治疗你受创的心儿。你很快没事哩!大喜大悲,在你来说是家常便饭。”
寇仲苦笑道:“还说是兄弟,又来耍我。不过哭一场后舒服多哩!你说得对!个人的荣辱得失比起万民的苦难,算哪码子的一回事。”
徐子陵道:“多说两句粗话你会更舒服点。”
寇仲破涕为笑道:“他奶奶的熊,你真明白我。坦白说,你有没有预感我将来会和致致有个幸福快乐的结局?”
徐子陵把他硬扯起来,勉强笑道:“从遇上你的第一天,便知道你是个有运气有运道的大傻瓜,只可惜我不懂看相,故没看出你竟有帝皇运。来吧!别忘记我们此行是有特别的任务。”
寇仲探手搂着他肩头佯怒道:“你要哄我也该哄得像样子点,当我是三岁孩儿吗?唉!
我对你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陵少不要拒绝。“
徐子陵愕然道:“说吧!”
寇仲沉吟片晌,口齿艰难的说道:“我想请兄弟你帮个忙,去见致致,告诉她我深切忏悔以前的行为,而我由始到终都是深爱着她,不能忍受失去她的内心痛苦,更不愿她因我的劣行毁掉下半生。”
徐子陵皱眉道:“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你该晓得她的性格,她对事物的观察和判断力,是你和我望尘莫及的。希白说得对,只有以实际的行动,表达你对她的爱意,把她感动至忘掉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你和她之间始能有转机,其他一切只是徒劳。”
寇仲勉力站直虎躯,苦笑道:“何来这样的机会呢?”
徐子陵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现在别无选择,须搁下儿女私情,专心一志令天下回复统一和平。玉致小姐是明白大体的人,当认识到你所作所为,均是为万民福祉,说不定会回心转意。”
寇仲精坤大振,点头道:“对!这是唯一的方法,她因不想僚人被卷入战争旋涡中,所以反对宋家出兵,若我能创造天下和平,她当然会有不同看法。”
徐子陵道:“眼前尚有紧迫的事,可使你和她改善关系,就是设法解决巴蜀的问题,愈少血流,玉致小姐愈明白你非是好战和破坏和平的人。”
寇仲双目重现光辉,仰望黑沉低压的夜空,沉声道:“对!幸得你提醒。战争太可怕哩!谁都消受不起,可免则免。坦白说,洛阳之战后,我心中充满复仇的意念,所以当我以为老爹那两艘战船是辅公佑的水师时,心中竟生出不耐烦,有大开杀戒之意。不过刚才痛哭一场后,本是充塞心中的仇恨云散烟消,想到李世民亦是身不由已。不过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放过李元吉的,还有李建成,因为杀李建成是杨公死前的吩咐。”
徐子陵似听到长安城内激烈的嘶喊和战斗声,在目前形势的发展下,没有人能改变这几已注定的未来命运。
第八章 攻心之道
寇仲颓然步出小茅屋,来到在傅君婥墓碑前呆立的徐子陵旁,苦笑道:“我没法说服他,他就像枯坐至心如死灰看破世情的老僧般,世上没有能令他动心的事物,我还以为凭我三寸不烂之舌,怎都可说动他,此刻始知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徐子陵心中暗叹,当他见到宋师道不但为傅君婥立碑,更在其旁自建简陋的茅舍,摆明是要长伴心上人之旁,早知大事不妙,偏又毫无办法。
寇仲懊悔道:“我们实在不应告诉他这小谷的位置。他的爹说得对,你最心爱的女人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今趟怎办好?”
徐子陵双目凝望没有写上任何文字的空白墓碑,沉声道:“你和二哥说过甚么?”
寇仲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我说尽一切能想到的好话,例如须他帮忙劝美人儿场主站在我们这一边诸如此类,都给他一口回绝。他还说对在小谷的生活,感到无比的满足。我开始怀疑商秀珣对他的吸引力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徐子陵双膝下跪,重重叩三个响头,起立道:“我试试看!”
寇仲道:“说不动他我们只好离开,这种事是没法勉强的,必须他心甘情愿。”
徐子陵点头答应,往亮起一点烛光的小茅舍走去。
茅舍内床几椅桌具备,全是宋师道亲手制造,简单结实,宋师道安坐椅上,面色平静,却明显比前消瘦,使人感到幽谷清苦的生活。
徐子陵在另一椅子坐下,与宋师道隔着小木几,淡淡道:“我在龙泉城街头巧遇妃暄,她一句无心的话,把我的命运彻底改变过来,更使我在龙泉有一段毕生难忘,既神伤魂断又是无比美丽动人的回忆。”
宋师道讶然往他瞧来,剑眉轻皱道:“子陵当说客的本领确比小仲高明,令我不由生出好奇心,很想知道师妃暄说的一句是甚么话。”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是要说服二哥去做任何事,只是怕二哥重蹈我的覆辙。没有妃暄那句话,我可能永远不晓得自己错过甚么,辜负自己的生命倒没甚么要紧,因为那是自己找的,自应承担一切后果,付出代价,但辜负别人,却是不可原谅的错失。”
宋师道发呆片晌,叹道:“说吧!师妃暄究竟说甚么?”
徐子陵沉迷在当日美丽而伤感的回忆中,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轻柔的道:“她说我从不懂得去为自己打算,我却误以为她指我没有追求她的勇气。就是这个美丽的误会,使我压抑不下对她的爱意,与她发生一段纯粹是精神上,始于龙泉、止于龙泉的热恋。除寇仲外,没有人晓得此事。我本不打算告诉第三个人,今晚在娘的身旁,忍不住向二哥倾诉。”
宋师道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会舒出一口气低声道:“为何要告诉我?难道你认为我该去争取商秀珣吗?”
徐子陵柔声道:“这只是故事的启端,妃暄这个劝告,是对我和石青璇的关系有感而发的。一直以来,我不敢对师妃暄有任何妄念,既怕被她看轻,更怕坏她清修,可是当爱火燃起时,发觉所有的人为抑制都是徒然。”
宋师道迎上他的目光,问道:“那你后来有没有遵从师妃暄的忠告?”
徐子陵目光投往以小石铺砌凹凸不平的地面,缓缓道:“妃暄之所以有此忠告,是因为晓得我没有到幽林小谷见青璇,竟不辞而别,却不知我因误解青璇,以为她对我没有爱意,心灰意冷下黯然离蜀!可是当我再到小谷探望青璇,才晓得自己差点错过生命最大的转机。
若没有妃暄的忠告,我和青璇将只影形单的各自渡过余生。“
宋师道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剑眉轻皱道:“子陵是玲珑剔透的人,怎会对青璇有此误会?”
徐子陵叹道:“因为她告诉我要保持独身的生活,这句话对我造成严重的伤害。事后想起来,我始知道自己对她的锺情深爱,绝不在妃暄之下。我和妃暄的事已告终结,若我不去争取青璇,只证明我对她的爱仍未足够,真正的爱是可以推倒任何人为的障碍,并可以为对方作出任何牺牲的。”
宋师道一颤道:“我明日你这番话的用意,唉!我该怎办呢?”
徐子陵道:“二哥勿怪我过于坦白,娘只是二哥不能自拔的一个既美丽又悲痛的梦!我和寇仲敢肯定娘对二哥很有好感,所以带我们应邀登上二哥的船,只恨时间根本不容你们间有发展的机会。二哥和娘有些像我和妃暄,始于丹阳,止于大江。假设娘没有死,由于高丽和我们间的民族仇恨,她恐怕会像妃暄般对二哥有同样的忠告,现在只是由我和寇仲代她说出来。二哥到小谷隐居伴娘,为的是自己,若二哥肯随我们到飞马牧场去争取,为的却是商秀珣,而那就要看二哥对商秀珣的爱有多深。至于事情的成与败,便是次要。”
宋师道沉沉的呆望着地面,倏地抬起,双目芒光闪闪,断然道:“我随你们走一趟飞马牧场。”
徐子陵道:“不是随我们去,而是二哥单刀赴会,以显出二哥的诚意和勇气。”
宋师道为之愕然时,一直在外窃听的寇仲旋风般冲进来,嚷道:“我为二哥收拾行装,立即起程。”
寇仲和徐子陵把宋师道送抵飞马牧场山道的入口处,告别分手,赶往巴蜀。
寇仲尚是首次入蜀,既心仪蜀道难行的险峻奇景,又不想错过三峡雄奇的风光,犹豫时,徐子陵为他作出选择道:“将来若你一统天下,必会往巴蜀集结水师,顺道灭萧铣,而不会自讨苦吃走蜀道,所以今趟还是享受穿山过岭的乐趣吧!”
寇仲有感而发道:“自离扬州后,我们尚是不用偷偷摸摸,左闪右躲的到某方去,这感觉是多么动人。”
议定后两人循徐子陵当年入蜀的路线,先抵大巴山东的上庸城,入住客栈养足精神,准备明早登山入蜀。
此城本在朱粲的手上,现下因朱粲败亡而形势暧昧,由地方势力主持大局,采取观望的态度,暂保中立。
两人到澡堂痛快的浸沐一番后,徐子陵回房打坐,寇仲则往外打听消息,半个时辰后回来道:“此地确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无论如何荒诞的话,都有相信的人和市场。”
静坐一角的徐子陵瞧着神情兴奋的寇仲大字平摊连靴不脱的往床上躺下,皱眉道:“这是你今晚睡的床,对吗?”
寇仲呵呵笑道:“陵少何时变得这般爱洁起来,定是因认识妃暄这粒尘不沾的美人儿后养成的习惯。”
徐子陵没好气道:“少说废话,甚么消息令你如此兴奋?”
寇仲在床沿坐起来,欣然道:“老爹没有诓我们,他已向天下公告全力支持我统一天下,消息轰动这个偏远的小城,街上没有人说的话可离开此话题,把李小子攻陷洛阳的威风全掩盖过去。另外最多人谈论的是宋缺,大部分人均相信宋缺肯兵出岭南,天下再非是李家的天下。更精采处是我在这里的声誉极佳,人人都说我少帅国的人民不用纳税,不用被迫当兵。哈!不是不用课税,是税额轻许多而已!”
徐子陵不解道:“这些不算得是谣言,为何你说谣言满天乱飞?”
寇仲欣然道:“我是把谣言经我的小脑袋过滤挑选后告诉你,当然没有人更比我晓得孰真孰假。我不敢肯定的是巴蜀的情况,有个从巴蜀商旅听回来的消息是解晖不理四大族的反对,一意孤行召唐军入蜀,希望这是谣传,否则战乱难免。”
又笑道:“若这还不够离奇,尚有另一版本,就是西突厥与李世民暗结联盟,对抗东突厥的颉利和我们的兄弟突利,教人听得啼笑皆非,李世民哪有机会和西突厥扯上关系。”
徐子陵沉声道:“你好像忘记云帅曾到长安。”
寇仲微一错愕,点头道:“我真糊涂,云帅是西突厥的国师,以他的手段才智,入宝山理该不肯空手而回。只要透过长安聚族而居的波斯商,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与李世民秘密会面。”
徐子陵不解道:“这样一则理应属最高机密的消息,怎可能从巴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传出来?”
寇仲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空穴来风,非是无因,据传解晖之所以敢一意孤行,不理四大族的反对,正因有西突厥人和党项两大西边异族在撑他的腰,所以现时独尊堡不时见到大批西域人出入。”
徐子陵皱眉道:“这会大增我们说服解晖的困难度。”
寇仲拍床道:“李世民这一手真漂亮,透过巴蜀西面的外族控制解晖,难怪解晖敢冒开罪我未来岳父之险,因他有说不出口来的苦衷。”
徐子陵摇头道:“我从希白处听过他行事为人的作风,绝不似因受威胁屈服的那种人,内中应另有曲折,说到底我们并不了解解晖。”
寇仲点头道:“说得对!宋缺首要攻占的两个目标,分别是汉中和襄阳。若取汉中,对解晖可说是不留丝毫余地,可知他老人家没有与解晖谈判的兴趣,因晓得解晖选择站在李世民的一方。不知解晖用的是甚么兵器?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接近我未来岳父,该不会是等闲之辈。”
徐子陵道:“只从安隆对他的畏敬,可知他无论如何窝囊亦有个底限。至于他用甚么兵器,我不清楚。”
寇仲苦笑道:“我们尽量避免流血的努力可能会完蛋大吉,只能比看谁的拳头狗硬。”
徐子陵摇头道:“为了玉致和二哥的大姊宋玉华解夫人,我们怎可轻言放弃?我们更要为无辜的百姓着想。”
寇仲陪笑道:“是小弟胡说八道,待我想想!唉!真抱歉,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看来只好随机应变。”
徐子陵同意道:“我的脑袋像你般空白,唉!这叫节外生枝,颇有令人措手不及的无奈感觉。”
寇仲叹道:“谁叫我们的对手是李世民,主动永远掌握在他手上,此着极似他一贯的作风。唯一令人难解者,如此见不得光的事,为何竟变成满天飞的一项谣言?如传入李渊耳内,李渊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徐子陵沉吟道:“我有直觉这非是无中生有,而是有人故意泄漏,目标是打击西突厥或李世民。因为任造谣者想像力如何丰富,仍该联想不到李世民与西突厥的统叶护有秘密协议。”
寇仲叹道:“假如事情属实,李世民真教人失望,那与勾结颉利有甚么分别?”
徐子陵道:“当然大有分别,在塞外的草原争霸上,西突厥的统叶护一向屈处下风,假若统叶护向颉利投降,中原将要同时应付从北疆和西疆入侵的敌人。所以支撑西突厥,以夷制夷,是战略上的需要。”
寇仲冷哼道:“说不定李世民另有私心,见形势不妙时可立刻溜往巴蜀,连西突厥以抗唐室中央。他奶奶的熊,我的原则是绝不容任何外族踏出我汉土半步。”
徐子陵苦笑道:“实情如何,我们到成都弄清楚情况再说吧!或者事情并非如我们想像般那样。”
寇仲道:“我们该秘密潜入成都,还是大模大样的经门关入城?”
徐子陵道:“悉从尊便,成都仍非李家的天下,由解晖和四族携手统冶,谅来解晖不敢随便动粗。”
寇仲笑道:“动粗又如何?我两兄弟再非初出道的嫩哥儿,甚么场面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奶奶的熊,若解晖敢强来,我们何须客气?”
徐子陵道:“又来哩!小有成就立即气焰十足,岂是大将之风,我们现在是来求和而非求战。”
寇仲双目精芒电闪,沉声道:“我不是小胜而骄,只是人变得更实际,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持,谁有兴趣听你的话,能战而后能和。我所谓的向解晖痛陈利害,‘利’是指他可保家安蜀,‘害’则是家毁人亡。我要他认识到纵使非是大军犯境,我们两兄弟足可闹他一个天翻地覆,不但和他斗力,更与他斗智。”
徐子陵默然片晌,终同意道:“我虽不愿意承认,但你提出的方法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就这么决定吧!”
寇仲道:“假若解晖抢先一步,将汉中拱手送与李渊,那时说什么都是废话,我们该怎办?”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道:“希望老爹支持你的消息先此一步传到巴蜀,因为解晖和老爹的降唐,都是由妃暄从中穿针引线,老爹的毁诺对解晖会是一个启示,令他三思而行。”
寇仲道:“李渊杀李密实是大错特错的一着,李元吉当众处决窦建德更是一错再错,且显示李世民在现今的情势下无力维护向他投诚的人,而李渊更是毫不念情。巴蜀能否避过战祸,决定权不在我们,而在解晖手上。”
徐子陵道:“抵成都后,我们要设法和解夫人碰个头,这可对事情有进一步的了解,郑石如应可在这方面帮我们的忙。”
寇仲一呆道:“你是说‘河南狂士’郑石如?他和致致的大姊有何关系?”
徐子陵解释道:“他的心上人是我们认识的长江联女当家郑淑明,她是解夫人的闺中密友,可为我们作出妥善安排。”
寇仲双目燃亮,道:“幸得你提醒,大江联结合在长江混的六个有势力的帮会门派,影响力不容忽视,若郑淑明肯站在我们一方,对解晖会生出庞大的压力。”
徐子陵点头道:“你可以试试看,郑石如是你未来岳丈的崇拜者,会对大江联晓以利害,有利你游说成功。更要争取且是可以争取的是羌、瑶、苗、彝四族,他们一向支持宋缺,有他们与你站在同一阵线,解晖应是独力难支。”
寇仲从床上跳将起来,嚷道:“我再没有丝毫睡意,不如找间饭馆喂饱肚子立即动程,免致错失时机。”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好吧!”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离开客栈,填满肚子后,踏上入蜀的旅程。
第九章 骑虎难下
寇仲为徐子陵斟满一盅茶,欣然道:“请陵少用茶,天气这么冷,趁热喝啊!”
徐子陵讶道:“为何忽然变得这么客气?”
两人黄昏时完成蜀道之旅,踏入蜀境。以他们的体能也感不支,就在入蜀境后的一个驿站的简陋旅舍投宿,梳洗换衣后到食堂用饭。食堂只得他们一台客人,夥计奉上饭菜后不知溜到哪里去,寒风呼呼从门缝窗隙吹进来,故寇仲有天气寒冷之言。
寇仲摸摸再吃不下任何东西的鼓胀肚子,笑道:“我是感激你走蜀道的提议,使我乐在其中,暂忘战争之苦,另一方面是借你来练习谦虚,免致小胜而骄,变成妄自尊大的无知之徒。唉!不知是否得不到的东西最珍贵这道理可照搬过来用在做皇帝上,我真的愈来愈不想做皇帝,那怎及得上与陵少无拘无束游山玩水的乐趣,当坐上那龙座时只是盖章画押已忙得乌烟障气。”
徐子陵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势成骑虎,难道着玉致做别人的皇后吗?”
寇仲重提道:“我真怕汉中已落入李渊之手,事情将难以善罢。咦!有人来!”
蹄声自远而近,由官道传来,际此严寒天时,蜀道商旅绝迹,蹄声忽起,两人均有冲着他们来的感觉。
徐子陵细听道:“七至八骑,赶得很急。”
马嘶响叫,显是来骑收缰勒马,在旅馆外下马。
有人低喝道:“你们在外面放风。”
寇仲愕然道:“声音熟悉,究是何人?”
徐子陵目光投往紧闭的大门,大门“嘎”一声被来者推开,寒风涌入,吹得食堂数盏风灯明灭不定。
寇仲定神看去,一拍额头与徐子陵起立相迎,笑道:“难怪这么耳熟,原来是林朗兄!”
林朗先把门掩上,施礼道:“林朗谨代表我们乌江帮老大沙明恭迎少帅和徐爷。”
徐子陵想起当日从水路离开巴蜀,由侯希白安排坐上林朗的船,就是在那趟航程遇到韩泽南一家二口,还有雷九指,被赖朝贵骗掉身家的公良寄,他和寇仲、雷九指遂联手为公良寄讨回公道。
眼前骤现故人,种种往事如刚在昨天发生,心中欢悦,笑道:“大家兄弟,说话为何这么见外,坐下说。”
林朗哈哈一笑,欣然坐下,瞧着寇仲亲自为他取杯斟茶,道:“小弟适才是代表敝帮说话,当然要依足礼数。能认识两位,是我林朗一生最引以自豪的荣幸。”
寇仲放下茶壶,微笑道:“我们还不是人一个,不会长出三头六臂,一时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来喝一杯!”三人以茶当酒,尽胜尽兴。
寇仲道:“何不把林兄的兄弟唤进来避风?”
林朗道:“一点小苦头都吃不消,怎出来混?何况我们的话不宜入第四者之耳。”
徐子陵问道:“林兄的时间拿捏得非常准确,像是和我们约定似的。”
林朗道:“自雷大哥通知我们两位会来巴蜀,我们一直密切留意入蜀的水阵两道,还是我最有运道,只等两天,就碰上两位爷儿。”
寇仲故作不耐烦道:“又来哩!甚么爷前爷后、爷长爷短的?他叫小徐,我叫小寇,你叫小林。哈!小寇有点不安,像当小毛贼似的,还是小仲或阿仲吧!”
林朗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感动的道:“能交到像徐兄和少帅两位的朋友,确是我的福气。”
徐子陵道:“成都发生甚么事?因何要在我们到成都前先一步截着我们?”
林朗道:“巴蜀现在的形势非常紧张,宋缺的水师在我离成都的前一天以压倒性优势兵不血刃的进占泸川郡,把解晖的人全体逐出,以后任何人想从水道离蜀,都要得宋家军点头才成。”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宋缺用兵确有鬼神莫测的本领,要知泸川位于成都之南,处于大江和绵水交处,从那处逆江发兵,两天可开至成都,紧扼成都咽喉。泸川失陷,解晖势被压至动弹不得。看似简单的行动,其中实包含长年的部署和计划,攻其不备,令泸川郡解晖方面的人马全无顽抗的机会。
寇仲道:“解晖有甚么反应?”
林朗道:“当然是极为震怒,宣布绝不屈服。刻下正从各地调来人手,防卫成都。更在与四大族谈判决裂后,下令四大族的人离开成都,巴蜀内战一触即发。雷大哥和侯公子怕他引入唐军,又怕你们不明白情况冒然入城,所以着我们想办法先一步通知两位。”
徐子陵大感头痛,难道寇仲一语成谶,巴蜀的事只能凭武力解决,看谁的拳头硬?
寇仲沉声道:“解晖是否意图重夺泸川。”
林朗露出不屑神色,冶哼道:“他能保着成都已相当不错,岂敢妄动?不过若唐军入蜀,形势却不敢乐观,成都虽位处平原,因城高墙厚仍不易攻破。”
他显然站在寇仲的一方,从这身分角度看巴蜀的情况。
寇仲道:“入蜀前,我们听到消息指李世民和西突厥的统叶护结盟,所以统叶护伙同党项助李世民保巴蜀,是否确有其事?”
林朗道:“的确有这谣传,却无人能分辨真假。不过八蜀四周崇山峻岭环绕,北有秦岭、巴山,东为巫山阻隔,西有屿山千秋积雪,南则武陵、乌蒙山脉绵互,成为隔绝的四险之地,惟只陆路的蜀道和三峡水道作交通往来,西塞外族即使有意沾手巴蜀,亦有心无力。”
徐子陵道:“那是否有大批西突厥和党项的人出入独尊堡呢?”
林朗道:“近日成都是多了一批西域人,但不清楚他们与解晖的关系,他们包下五门街的五门客栈,人数在五十人间,有男有女。”
顿顿后冷哼道:“解晖不自量力,竟妄想对抗宋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以前还说李唐声势与日俱增,一时无两,宋阀偏处岭南,鞭长莫及。可是现在少帅军助守洛阳一战以寡抗众,虽败犹荣,且没有失去半分土地,宋缺更率大军出岭南支持少帅,杜伏威又公开宣布站在少帅一方,天下形势逆转,没有人能明白为何解晖仍投向杀李密诛建德的李渊。”
寇仲愕然道:“消息传播得这般快,你老哥好像比我更清楚情况。”
林朗点头道:“确有点奇怪!以往有关蜀境外的战争情况,要经过颇长的一段时间事情才会逐渐清晰,但今趟有关少帅征南伐北的彪炳战绩,却是日日新鲜、源源不绝,最后证实非是谣言。”
徐子陵暗赞石之轩掌握宋缺心意的精准,借消息的传播把天下人民潜移默化,种下寇仲仁义无敌的形象,盖过李世民的锋头,展露李渊的不仁不义,此正兵法最高境界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精采绝伦的运用,宋缺在这方面的手段出神入化,教人叹为观止。以往李世民所到处人人望风归附的日子,在寇仲冒起后,将一去不返。
林朗续道:“尤其是杜伏威宣布江淮军投向少帅,令解晖阵脚大乱,羌族的‘猴王’奉振、瑶族的‘美姬’丝娜、苗族的‘鹰王’角罗风、彝族的‘狼王’川牟寻联合表态支持宋缺,导致与解晖关系破裂,到宋缺占领泸川,解晖不理儿子反对,一意孤行要把四族的人逐离成都,号召成都人支持他,当然是反应冷淡。听说他下面很多人不同意他的主张,认为巴蜀至少该维持中立。”
寇仲不解道:“他有甚么本钱?”
林朗不屑道:“他哪来抗宋缺的本钱?现时在成都属他独尊堡系统的人马肯定不过万人,比起宋家军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据传解晖派人往长安求援,但远水难救近火,李唐刚得洛阳,阵脚未稳,又要应付为窦建德起兵复仇的刘黑闼,自顾不暇,解晖选择忠于李渊,没人不认为是自寻死路。”
寇仲讶道:“你老哥真有见地,把情况看得如此透彻。”
林朗郝然道:“这消息是由长安方面传来的,故人人深信不疑。”
寇仲拍桌道:“我的未来岳丈真厉害。”
徐子陵点头同意,只有他明白寇仲有感而发的这句评语,林朗则听得一脸茫然。
寇仲没有向林朗解释,只道:“成都现下情况如何?”
林朗道:“解晖严密控制成都,门关紧张,受怀疑者不准入城,子时后实施宵禁直至天明。雷大哥、侯公子和蝶公子在我们安排下避往公良寄在成都的老宅,所以我必须先一步通知你们,我有办法把你们弄进城内去。”
寇仲哈哈笑道:“多谢林兄好意,不过我两兄弟想堂堂正正的入城,愈轰动愈好。”
林朗色变道:“可是解晖人多势众,我怕你们会吃亏。”
寇仲瞧徐子陵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胆子立即大起来,压低声音道:“我们甚么场面未见过,只要做足准备工夫,我有把握一举粉碎解晖的信心和斗志。”
林朗皱眉道:“甚么准备工夫?”
寇仲欣然道:“这方面由你老哥负责,只须动口而不便动手,把我们要到成都与解晖面对面谈判的消息广为传播,愈多人晓得愈好。我们在这里逗留两天养精蓄锐后始上路,希望到达成都时,成都城内没有人不知此事。”
徐子陵淡淡道:“何不由你寇少帅亲自执笔,修书一封,请人送予解晖,说你在某日某时到访,要面对面与他作友好的交谈,不是更有派头吗?”
林朗赞许道:“我只要把投拜帖的事传开去,更有根有据。”
寇仲抓头为难道:“可是白老夫子尚未传我如何写信的秘诀。”
徐子陵忍俊不住笑起来道:“放着代笔操刀的高手侯公子不用,你当他奶奶的熊甚么少帅,此叫用人之术,横竖巴蜀没人见过你画押,可一并请希白代劳。”
寇仲大笑道:“我真糊涂,就这么决定。解晖啊!这将是你最后一个机会,不好好把握,定要后悔莫及。”
与林朗在驿站碰头约两天后,寇仲和徐子陵动程往成都,为避人耳目,他们不走官道,攀山过岭的赶路。当成都在望,天仍未亮,城门紧闭。
两人藏身在成都东面五里许外一处与林朗约定的密林中,静候城门开放的一刻。他们盘膝坐在树林边缘,感受着黎明前的清寒和寂静,默默瞧着天色由暗转明。
寇仲像不敢惊扰四周庄严宁和的气氛,轻轻道:“我现在最害怕的事,是米已成炊,解晖引唐军入蜀,那就只余武力解决一途。”
徐子陵摇头道:“我看解晖不会如此不智。宋缺兵镇泸川,是向他发出紧告,只要唐军入蜀,他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成都,由于得四大族呼应,解晖确是不堪一击。成都若入宋缺手内,入蜀的唐军将陷进退维谷的劣局。”
寇仲皱眉道:“唐军死守汉中又如何?”
徐子陵淡淡道:“没有李世民,汉中何足惧哉?”
寇仲沉吟道:“巴蜀可说是关中的大后方,如入我之手,将开启从南面攻打长安的方便大门,李渊将门出身,该晓得汉中的重要性不在襄阳之下。虽没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此仗也不容易打。”
徐子陵道:“你是心中有鬼,所以生出李渊不得不护守汉中的瞧法。事实上李渊根本不怕你进军长安,还欢迎你去送死。当你因攻打长安伤亡惨重时,关中各城诸路唐军齐发,在正常情况下,少帅军势将全军覆没。若我是李渊,绝不会抽空长安兵力去守只有长安十分之一规模和防御力量的汉中城。”
顿了顿续道:“李渊既是将帅之材,该着眼全局,先全力平定北方,荡平刘大哥的河北余党,待风雪过后,分兵南下,攻打彭梁和老爹,这才是正确的策略。谁想得到你有杨公宝库此一奇着。唉!”
寇仲安慰道:“妃喧绝不是这种人,我有百分百的信心。”
破风声起,自远而近。来的是雷九指、侯希白、阴显鹤和林朗,此时天色大明,城门大开,四人出城来迎接。寇仲、徐子陵起立迎接。
雷九指入林后劈头道:“你们若不想由城门口直杀到蜀王府,最好由我们设法偷弄你们进去。”
寇仲讶道:“解晖从独尊堡迁进蜀王府吗?”
侯希白叹道:“解晖接信后,把独尊堡的妇孺和族内大部分子弟兵撤往城内的蜀王府,独尊堡现下只得数十人留守,只是这行动,可看出解晖不惜一战的决心。成都没人明白解晖怎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孤注一掷的投向李渊。”
林朗道:“我们在东门交信后,一直留意解晖的动静,发觉他立即加强城防,还从附近调来人手,我怕他误会寇兄是向他下战书。”
侯希白苦笑道:“我代少帅写的信用辞小心,给足他面子,他该不会看不懂我们求和之意。”
雷九指闷哼道:“解晖冥顽不灵,任你在信内写得天花乱坠,他看不入眼又如何?”
徐子陵问道:“滤州的宋家军有甚么动静?”
林朗道:“泸川宋家军由宋家后起一代著名大将宋法亮指挥,正不住集结物资兵力,又往四周城镇扩展,北攻成都的意图非常明确。我们把少帅向解晖投帖问路一事广为传播,四大族闻讯后宣布结成四族联盟,声称欢迎少帅来蜀,弄得成都形势更趋紧张。”
寇仲皱眉道:“四族在城内仍有据点吗?”
林朗道:“成都一向是诸族聚居之地,四族在城内势力根深蒂固,岂是解晖说赶就赶的。现时城内十多个里坊们控制在四族手上,少帅可说来得时,令解晖暂缓向四族开战的危机。”
雷九指道:“依我的意儿,你们最好从南门入城,先和四族首领交谈,然后设法与解晖坐下来把事情解决。”
寇仲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摇头道:“这只会促成内战,我仍坚持从东门入城,解晖若然动粗,我会教他大吃苦头的。”
徐子陵皱眉道:“你不是准备大开杀戒吧!一旦开始流血,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
寇仲从容道:“陵少放心!我们是来求和非是求战。说到底,由于四大族在旁虎视耽耽,解晖当不敢调动全城人马来围攻我们,更何况解晖内部不稳,顶多调派一些心腹手下来动手,我们则进可攻,退可逃。不是我自夸,凭我两兄弟现在的功力,解晖仍未有留下我们的资格。”
一直沉默的阴显鹤插入道:“还有我阴显鹤。”
寇仲笑道:“希望不用阴兄动手助拳,你们先回城内作旁观者,半个时辰后我和陵少会堂而皇之的从东门入城,看解晖是否属明白事理的人。”
第十章 世事难料
寇仲和徐子陵谈笑自若的沿官道朝东门走,徐子陵固是没有武器,寇仲因把井中月和刺日弓藏在楚楚为他缝制、曾饱受劫难的羊皮外袍内,表面亦呈两手空空,没有丝毫杀伐的意味。
寇仲笑道:“生命最动人的地方,是没有人能预知下一刻会发生甚么事,有甚么变化?
像我们现在的情况,入城后解晖会怎样对付我们,或索性拒绝我们入城,想想他觉有趣。“
徐子陵叹道:“你的胆子愈来愈大,会否是过于自信?以现在的形势,我们这样入城,是迫解晖不惜一切的杀死我们,否则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晖终在江湖混过,俗语又有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至少解晖会和我们见个面,听听我们有甚么话说。”
接着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会到城内冒险,所以有一线机会,我亦要争取,希望只须动口不用动手。”
徐子陵沉声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两头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过仍担心一个不好,会立即触发解晖跟四大族的内战。”
寇仲耸肩道:“解晖应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与机两者并存,就看我们的应对。”
城门在望,他们从外望去,不觉任何异常的情况,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没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条官道空寂无人,只他两兄弟悠然漫步。
蓦地蹄声响起,十多骑从城门冲出,笔直朝两人驰来。
徐子陵立定道:“带头的是解文龙。”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声道:“见不道解晖吗?”
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见到。
十多骑勒马收缰,战马仰嘶,在解文龙带头下,十多骑同时下马,整齐划一,人人年青力壮,体型壮硕膘悍,均是土独尊堡后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龙趋前两步,来到两人半丈许处施礼道:“解文龙谨代表独尊堡恭迎少帅和徐公子大驾。”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这样的接待,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当然也可能是解晖来个先礼后兵,待他们陷入绝境时方显露真面目。
寇仲呵呵一笑,还礼道:“解兄不用多礼,折煞小弟哩!我们不请自来,唐突无礼,解兄勿要见怪。”
解文龙忙道:“哪里!哪里!”说罢令人牵来两匹空骑,道:“家父在城中恭候两位大驾,请让文龙引路。”
双方踏蹬上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龙策骑左右,在十多骑簇拥下,往东门缓驰而去。
寇仲在马上向解文龙问道:“嫂子好吗?”
解文龙可能没想过寇仲会以如此亲切友善的态度语气跟他说话,微一错愕,接着神色转黯,颓然道:“近日发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愿见到的,少帅认为她近况会是如何呢?”
寇仲叹道:“这正是我和子陵来访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气为详和。坦白说,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龙目注前方,木无表情的道:“有些事文龙不方便说,家父自会给少帅个明白。”
寇仲听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龙的神态语调,与解晖和气收场的机会微乎其微。尚可庆幸的是解晖愿意与他们说话,表现出与宋缺齐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气度。
徐子陵却于解文龙说这番话时,心中涌起奇异莫名的感觉,似像在城内等待他们的,不只是解晖和他的解家军那么简单,至于还有甚么人,他却没法具体想出来。
三骑领头驰进门道,守城军列队两旁,排至城门入口处,每边约五十人,同时高声举兵器致敬,扬声致诺,迥荡于门道的空间内。可是比起龙泉城外面对金狼军的千兵万马,这种气势只属小儿科。
见微知着,解家军无可否认是一支精锐的劲旅,非是乌合之众,能令解晖于隋亡后稳撑着巴蜀的场面,保持偏安,没人敢来犯。而这情况终被本与解晖关系密切的宋缺打破。
连接城门出口的大街不见半个行人,店铺闭门,充满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长街远处负手独立,际此寒冬峙分,仍只是一袭青衣,外罩风氅的中年人,比对起两旁全副武装的战士,便他有种超然的味道。
此人额高鼻挺,肤色黜黑,神情倔傲冷漠,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震八方的霸道气势,虽稍逊宋缺那种睥睨天下、大地任我纵横的气慨,仍可令任何人见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没佩任何兵器,不过谁也不敢怀疑他具有凌厉的杀伤力。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晖正是那种绝不受威胁的人,摆出此等阵仗,表明不怕硬撼的斗志和信心。
解晖隔远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晖!欢迎少帅与子陵光临成都。”
声音悠然传来,没有提气扬声,每句每字均在两人耳鼓内震鸣,单是这份功力,足令两人生出谨慎之心,不敢大意轻敌,连可从容逃退的信心亦生动摇。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解晖能与宋缺齐名,当然非是等闲之辈。
寇仲在马上抱拳应道:“堡主于百忙中仍肯抽空见我们两个未成气候的小子后辈,是我们的荣幸。”
解晖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帅谦虚哩!现在天下谁不晓得两位大名。”
寇仲为表示尊敬,于离解晖五丈外下马,其他人连忙跟随。
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静默的压力,令人有透不过气的感受。双方的对话响迥荡长街,气氛沉凝,充满大战一触即发的内在张力。
解晖没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动干戈的意思,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凝视寇、徐两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其他人仍立于下马处,由解文龙陪两人往解晖行去。
寇仲和徐子陵见惯场面,虽处身危机四伏的险地,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
解晖两眼射出赞赏的神色,大大冲淡原本郁结于双目的肃杀神情,微笑道:“两位千里而来,解某准备好一桌清茶素点,为两位洗尘。”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既为解晖肯坐下来和他们说话意外,更为是清茶素点而非美酒佳肴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安,却没法把握到不妥当在甚么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宴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清茶,谈天说地,人生还有甚么比这更遐意的事?”
徐子陵一颗心则不受控制的剧动几下,隐隐预感到某些完全在他们想像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们。
解晖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微一点头,轻呼道:“开门迎宾!”
“嘎!”
在四人立处,左方一所原是门户紧闭的菜馆大门,中分而开,两名解家战士神态恭敬的从内而外的推开大门,动作缓慢稳定,遂分逐寸显露菜馆大堂的空间。
本应排满桌子的菜馆大堂似乎只余正中一桌,予人异乎寻常的感觉。
可是吸引两人注意的,却是安坐于桌子朝街那边椅上一尘不沾的动人仙子,她正以恬静无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
徐子陵甚么井中月、剑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躯剧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颤失色惊呼道:“妃暄!”
竟是师仙子重返人世。
她出现得如此突然,出人料外!就像她的色空剑般令人难以招架。
任他们如何思虑周详,不错过任何可能性,也想不到会在城内遇见师妃暄。
徐子陵浑体发热,脑际轰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约束的滔天巨浪。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地渴望可与她重聚,向她倾诉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恳请她使出仙法搭救他。
曾几何时?他曾失去一切自制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过抛下一切,到云深不知处的静斋,只为多看她一眼。
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残酷的现实却迫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惊扰她神圣不可侵犯的清修。
在洛阳之战自忖必死之际,他终忍不住分身往访了空,透过了空向她遥寄心声,希望她体谅自己违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杨虚彦重创后,徐子陵再遇石青璇,当他的心神逐渐转移到她的身上,对师妃暄的苦思终成功由浓转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却于此要命时刻出现,还关乎到寇仲取得最后胜利的大计。
造化弄人,莫过乎此。
师妃暄仍是男装打扮,上束软头,粗衣麻布,外披绵袄,素白衬素黄,足踏软革靴,背佩色空剑,神色平和,令人无法测知她芳心内的玄虚。见两人呆瞧着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飘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柔声道:“少帅、子陵请!”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隐形线索操控着的木偶般,忘记解晖父子,不约而同呆呆地往菜馆走去。
本是普通不过的一间食馆,立即由凡尘转化为仙界,全因仙踪乍现。
解晖父子跟在两人身后,招呼他们入座。
两人呆头鸟般依循解晖指示在师妃暄对面坐下,解晖父子陪坐两边。
师妃暄亲自为各人斟茶,然后坐下。
菜馆除这席素菜和围桌而坐关系复杂至怎也说不明白的五个人外,再没有其他人,开门的战士默默为他们掩门后,退往馆子外。
解晖举杯道:“两位不论来成都所为何事,一天未翻脸动武,仍是我解晖的客人,解晖就借此一盏热茶,敬两位一杯。”
徐子陵避开师妃暄似能透视人世间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叹一口气,举杯相应。
寇仲则一瞬不瞬的迎上师妃暄的目光,缓缓举杯,目光移往解晖,回复冷静的沉声道:“我寇仲希望下一趟见到堡主时,还可像现在般坐下喝茶。”
四个男人均是一口喝尽杯内滚热的茶,师妃暄浅尝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态从容自在,似是眼前发生的事与她没半点关系。
解文龙道:“这些素点均是贱内亲手下厨造的,请勿客气。”
寇仲举箸苦笑道:“我本食难下咽,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负。子陵来吧!我们齐捧少夫人的场。”
两人食不知味的尝了两件素点后,解晖叹道:“撇开我们敌对的立场不论,两位是解某在当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单是你们在塞外为我汉人争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赞赏。”
师妃暄没有丝毫发言的意思,饶有兴致的瞧着神情古怪啃吃东西的徐子陵,秀目射出温柔神色。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本有千言万语,要向解堡主痛陈利害,免致我们干戈相见,两败俱伤,并拯救巴蜀的无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驾忽临,弄得我现在六神无主,不知说甚么好,不如请妃暄和堡主赐示。”
师妃暄眠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晖。
解晖没望向任何人,陷进深沉的思索中,双日射出凄凉的神色,望往门外,不胜感慨的道:“我解晖纵横天下数十年,从没惧怕任何人,更不卖任何人的账,只有两个人例外。”
解文龙垂首不语,似在分担解晖心中的痛苦。
寇仲讶道:“敢问这两位能令堡主不能不卖账的人是谁?”
解晖目光移向寇仲,变得锐利如刀,沉声道:“有一事我必须先作声明,以免少帅误解,不论两位是否相信,权力富贵于我来说不外过眼云烟,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乱,我早退隐山林,把家当交给文龙打理,再不过问世事。所以杨广身亡,我与巴盟缔定协议,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战火蹂躏摧残,静待统一天下的明主出现。”
听到解晖这番说话,徐子陵忍不住往师妃暄瞧去,这仙子生出感应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轻柔地颌首点头,表示解晖说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却听得眉头大皱,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继续保持中立?”
解晖没有答他,露出缅怀的绅色,回到先前的话题,像喃喃自语的道:“在四十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宋缺为家族押送一批盐货来蜀,我则代表族人接收盐货。我从未见过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使我一见心折,大家结成好友,联手扫荡当时肆虐蜀境内的凶悍马贼,几番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宋大哥曾多次在极度凶险的情况下不顾生死的维护我。而我解晖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为我撑腰,无论外面如何纷乱,使没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晖,必触怒宋缺。天下谁敢开罪宋缺?”
揣测和事实可以相距这么远,寇仲直至此刻亲耳听到解晖剖白与宋缺的关系,始晓得自己误解解晖。这位巴蜀最有权势的世族领袖并非因恋栈权位背宋缺迎李家,却是另有原因,关键就在宋缺外解晖不得不卖账的另一人。
会是谁呢?
徐子陵在师妃暄仙迹再现后,只有心乱如麻四个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轩不幸言中,当李世民陷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梵清惠不会坐视。
在寇仲和宋缺的阵营外,只有师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汉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关攻打长安,而杨公宝库则令李渊失去长安的最大优势。
师妃暄现踪于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着。
寇仲的声音响起道:“我明白哩!敢问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卖账的人是谁?”
解晖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不胜唏嘘的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现下更不愿再提。
一直以来,宋大哥是解晖最敬服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改变。若有选择,我绝不愿违逆他的旨意,何况玉华是我最锺爱的好儿媳。“
解文龙一颤道:“爹!”
解晖举手阻止他说下去,平静的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师尊梵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轩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寻石之轩晦气,大家相逢于道左,似无意实有缘。她与大哥的一席言谈机锋,我虽只是旁听者,却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更感受到她悲天悯人的情怀,为万民着想的伟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记。”
接着望向师妃暄,双目透出温柔之色,慈和的道:“所以当妃暄为李世民来向我说项,解释她选择李世民的前因后果,我是首趟在重要事项上没徵得大哥同意,断然答应妃暄开出的条件,为的不是我解家的荣辱,而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后悔,只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谅解。我最不想与之为敌者,今天却是我的敌人,但我心中没丝毫怪责大哥,他有他的立场和看法,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信念。我当然不成,清惠亦无法办到,我最不愿目睹的情况,变成可怕的现实。”
寇仲和徐子陵终明白过来,解晖虽没说清楚他和梵清惠的关系,显然他和宋缺均对梵清惠曾生出爱慕之意,但由于梵清惠出世的身份,当然不会有结果,就像徐子陵和师妃暄的关系。试想换过徐子陵是解晖,师妃暄的弟子在若干年后来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绝吗?
徐子陵和寇仲均对解晖观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辈宗师。
寇仲的目光从解晖移往师妃暄,叹道:“妃暄可知事情到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虽谅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与李世民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再非我寇仲一个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帅联军全体的愿望,故一切以能凭武力解决,没有另一个可能性。”
帅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凭武力来解决吧!”
寇仲和徐子陵闻声愕然,乏言以对。
第十一章 兵不血刃
师妃暄口虽说动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眼眸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异芒,显示出比在塞外时更精进的修为。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剑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轩般令他的灵觉无法捉摸。
寇仲哑口无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声道:“妃暄应是说笑吧!你岂是凭武力解决事情的人?”
师妃喧轻柔的微笑道:“话是你说的,当其他一切方法均告无效,例如解释、劝言、恳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甚么解决的方法?妃暄是绝不会坐视巴蜀落入少帅手上。”
徐子陵道:“妃暄……”
师妃暄容色平静地截断他的话,目光仍丝毫不让的凝望寇仲,道:“不论子陵以前有千万个助你兄弟寇仲的理由,所有这些理由均成过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请勿介入妃暄和少帅间的纠纷。”
徐子陵心中一阵难过,一边是自己仰慕深爱的玉人,一边是由少混大的拍档兄弟,他可以怎么做呢?忽然间,他重陷左右做人难的苦境。
寇仲双目神光大盛,变回充满自信无惧天下任何人的少帅,微笑道:“请帅仙子划下道儿来。”
解晖父子望往师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绅色,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师妃暄的“武力解决”
是甚么一回事。
师妃暄从容道:“巴蜀的命运,就由妃暄的色空剑和少帅的井中月决定如何!”
徐子陵、解晖和解文龙无不色变。
寇仲失声道:“你说甚么?妃暄不要唬我。”
师妃暄露出无奈的表情,叹道:“这等时刻,妃暄哪还有和你开玩笑的心情。不论你是否答应,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寇仲求助的望向徐子陵,后者以苦笑回报,遂把目光再投往师妃暄,哭笑不得的道:“妃暄有否想过这是多么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无法狠下心肠痛施辣手对付你,甚至不敢损伤你半根毫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必输掉巴蜀无疑。”
师妃暄淡淡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胜负,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杀妃暄的心,根本没当皇帝的资格!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凡挡着帝座的障碍物,一律均被清除。”
寇仲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来真主时,是否发觉他有这种特质?”
这两句话,尽泄寇仲怨愤的情绪。使得只能作旁观者的徐子陵心有同感,想听师妃暄有何可令人满意的回答。
师妃暄平静答道:“当你为争取皇帝宝座为最崇高的理想和目标时,会为此作出个人的任何牺牲,唯一分别只有你当皇帝的目的是为满足一已的野心,还是为天下万民着想。妃暄可以狠心杀你,正因我为的是百姓苍生,可为此作个人的任何牺牲,包括永远不能进窥天道,又成终生歉疚。”
解晖击桌赞叹道:“说得好!只有清惠能栽培出像妃暄般的人物。”
寇仲沉声道:“妃暄可知若在洛阳之战时我被你挑选的天子宰掉,随之而来的将轮到你那个李小子被人宰。”
帅妃暄现出一丝充满苦涩意味的神情,美目扫过徐子陵,又凝视寇仲道:“那是另一个问题,妃暄只知依现在的形势发展行事,李世民不失巴蜀,天下尚可持二分之局。唉!少帅岂是如此婆妈的人,外面无人的长街最适合作决战场地,就让我们的生或死决定巴蜀和未来天下的命运吧!”
徐子陵终忍不住道:“妃暄!”
师妃暄缓缓别转清丽脱俗的俏脸,秀眸对他射出恳求神色,轻柔的道:“徐子陵你可以置身于此事之外吗?妃暄为师门使命,自幼钻研史学,理出治乱的因果。政冶从来是漠视动机和手段,只讲求后果。我们全力支持李世民,是因为我们认为他是能为天下谋幸福的最佳人选。你的兄弟或者是天下无敌的统帅,却缺乏李世民治国的才能和抱负。假设妃暄袖手不管,天下统一和平的契机就此断送。李唐从强势转为弱势,塞外联军将乘机入侵。今趟颉利蓄势已久,有备而来,纵使不能荡平中土,造成的损害会是严刻深远的,百姓的苦难更不知何年何日结束?中土或永不能回复元气。”
寇仲愤然道:“问题是现在大唐的皇帝是李渊,继承人是李建成,最后的得益者更是与你们势不两立的魔门。”
师妃暄回复恬静无波的神情,秀目重投寇仲,一宇一字的缓缓道:“故此妃暄说政冶是不理动机,只讲后果。妃暄绝不怀疑少帅用心良苦,而非因个人的欲望和野心,否则子陵不会和你并肩作战。试想你们纵可成功攻陷长安,乃会是元气大伤的局面。李世民则仍可据洛阳顽抗,发动关内和太原余军全面反攻,那时势必两败俱伤。在天下谁属尚未可知之际,塞外联军突南下入侵。请问少帅!这后果是否你想见到的呢?而这正是残酷的现实情况。”
解晖点头道:“妃暄绝非虚言恫吓,塞外诸族在颉利和突利的旗下结成联盟,随时可发动对我中土的大规模入侵,情势危殆异常。”
帅妃暄轻轻道:“现在妃暄只能见步行步,把最迫切的危机化解,少帅如能杀死妃暄,敝斋不会有人向少帅寻仇,就看少帅有否这本领。”
寇仲再次求助的望向徐子陵。
徐子陵无奈苦笑,叹道:“我无话可说!少帅你好自为之,由今天此刻开始,只要李世民尚在,我会袖手旁观。”
寇仲谅解地点头,颓然道:“妃暄的仙法真厉害,几句话就把子陵从我身边挪走。好吧!我承认斗不过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李世民成为李唐之主前,巴蜀得保持中立,否则我无法向宋阀主交待,更无法说服他撤离泸川,远离巴蜀。”
徐子陵心中暗叹,师妃暄的出现,把寇仲攻陷长安的大计彻底破坏,统一之战再无捷径可寻,而决定在洛阳之争上。正如师妃暄的预测,南北分裂的情况很可能长期持续下去。
师妃暄柔声道:“少帅很委屈啦,妃暄怎忍拒绝。”
解晖点头道:“一切由妃暄作决定。”
寇仲竟哈哈笑道:“妃暄这一手确非常漂亮,小弟佩服至五体投地,兵不血刃的迫退我们军队,又不伤我们间的和气。可是打后的形势仍未乐观,小弟只好舍远图近,先收拾大江南北,再图北上,看看是李世民厉害,还是我寇仲了得,小陵就让他暂时休息散心。我真想知道,妃暄对此有何阻挡之术,可否先行透露少许消息。”
师妃暄凄然一叹,露出黯然神色,轻经道:“少帅快会知道。”
寇仲色变道:“原来妃暄竟是胸有成竹,我则完全想不通看不透。”
师妃暄缓缓起立,美目往徐子陵投来,露出心力交疲的倦意,柔声道:“少帅请和解堡主研究保持巴蜀安定的问题,子陵送妃暄一程好吗?”
徐子陵和师妃暄并肩步出东门,守城军肃然致敬。
师妃暄道:“子陵恼我吗?”
徐子陵茫然摇头,道:“妃暄不用介意我怎么想!因为我再弄不清楚谁是谁非。”
师妃暄叹道:“我怎可不介意子陵对我的想法。”
徐子陵朝她瞧来,一震道:“妃暄!”
师妃暄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道:“若有其他选择,我绝不会直接介入李世民和寇仲的斗争中,这是我尽一切办法迥避的事。师尊在多年前作出预言,若天下是由北统南,天下可望有一段长治久安的兴盛繁荣。若是由南统北,不但外族入侵,天下必四分五裂。这道理子陵明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心中实不愿认同妃暄的想法,可是听过妃暄刚才那席话,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性。”
师妃暄道:“当时我对师尊的分析并没有深切的体会,到寇仲冒起,来势强横,我始真正体会师尊的看法,试想寇仲获胜,李唐瓦解,原属李唐的将领纷纷据地称王,为李唐复仇,北方政权崩溃,塞外联军将趁寇仲忙于收拾残局的当儿大举南侵,寇仲能守稳关中和洛阳已非常难得。在这种情况下,中原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徐子陵为之哑口无言。
师妃暄徐徐续道:“在北方的超卓人物中,只李世民具备所有令中土百姓幸福的条件,这是寇仲不敢怀疑的。他目前唯一的缺陷,是李渊没有邀他作大子,致令魔门有机可乘,让颉利有混水摸鱼的机会,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可知寇仲和李世民已结下解不开的血仇?”
师妃暄道:“在天下苍生福祉的大前提下,有什么恩怨是抛不开的?战场上流血难免,须知下手杀窦建德的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而李世民更为此感到非常对不起你们,他请了空大师去劝寇仲,正显示他对寇仲交情仍在。子陵啊!你曾说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会劝寇仲退出。为天下苍生,子陵可否改采积极态度,玉成妃暄的心愿?”
徐子陵颓然道:“太迟啦!寇仲势成骑虎,欲退不能,试问他怎向宋缺交待?即使他肯退出,宋缺仍会挥军北上,攻打洛阳长安。没有寇仲,宋缺仍有击溃李唐的本领和实力。”
师妃暄道:“那是妃暄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宋缺长期僻处岭南,其威势虽无人不惧,但恐惧并不代表心服。况南人不服北方水土,兼之离乡别井,追随宋缺的又以僚兵为主,被北人视为蛮夷,不甘而其臣服,到那时南北重陷分裂,可以想见。”
徐子陵点头道:“我和寇仲没有妃暄想得那么透澈,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师妃暄止步立定,别转娇躯,面向徐子陵,微笑道:“你是我们山门的护法,该由你动脑筋想办法。”
徐子陵失声道:“我……”
师妃喧探手以玉指按上他的嘴唇,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收回令徐子陵魂为之消魂的纤指,美目深深凝注地轻柔的道:“由乱归冶的道路并不易走,妃暄只能抱着不计成败得失的态度尽力而为,可是个人的力量有限,妃暄可争取的或能争取的只是和平的契机。当这情况出现时,子陵你须挺身而出,义不容辞,不要辜负人家对你的信赖和期望。”
徐子陵隐隐感到她的话背后含有令人难明的深意,皱眉道:“妃暄可否说得清楚些儿?
让我看可如何帮忙。“
师妃暄容色平静的轻摇臻首道:“现在仍未是时候,但很快你会晓得,子陵珍重!”
说罢再对他看上充盈着温柔缠绵意味的一眼,没入官道旁林木深处。
徐子陵呆瞧她消失处,心底涌起的重重波涛久久不能平复。
师妃暄今趟被情势发展迫降凡尘,修为更见精进,对“心”的驾驭似是挥洒自如,不再像以前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现在的她再不用压抑内心的感觉,大大减少修行的意味,变得更入世,可是徐子陵却感到她在心境上离世更远,龙泉城的动人日子一去不返,他该为此松一口气还是失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双方的心境均有微妙的变化。
唉!
想到这里,寇仲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无可否认我们的仙子对小弟是手下留情,如她把宝库有真假的事泄漏与李世民,以李小子一贯的手段定可教我们惨吃大亏。目下则是各退一步,巴蜀中立,我们则不碰关中。他娘的,小弟要和李世民在洛阳城的攻防战上见真章。”
徐子陵苦笑道:“是我闯的祸!”
寇仲探手搭着他肩头,摇头道:“不!该是你救了我才对。师妃暄可非像你我般是凡俗之人,哈!她是仙子嘛!事实上她早从蛛丝马迹猜到宝库另有玄虚,只是从你口中得到证实,再推想出为何得宝库可得天下的道理,而我们谋取巴蜀进一步肯定她的信念。哈!幸好你有份泄秘,故她瞧在陵少份上,一并把我放过,不会用这秘密来瓦解我们攻打长安再非奇兵的奇兵。”
徐子陵心底一阵温暖,寇仲的分析大有道理,但总是以安慰他的成份占重。自己这位好兄弟正是这种心胸豁达的人,不会把得失放在心上。胜而不骄,败而不馁。
道:“妃喧几句话令我袖手,你不怪我吗?”
寇仲哑然失笑道:“你老哥肯助我渡过最艰苦的日子,且为此差点送掉小命,我寇仲早感激得涕泪交流。大家兄弟,怎会不明白对方心事,好好休息一下!唉!妃暄绝非虚言恫吓之人,她必有对付我的厉害手段。我担心的要立刻赶回彭梁见宋缺,向他报告最新的变化,偷袭长安的大计已告泡汤。劳烦陵少向雷大哥他们解释我的不辞而别。”
徐子陵叹道:“我也在担心。”
寇仲双目神光大盛,沉声道:“天下间再没有人可阻止我荡南扫北的坚定决心,刚才来此途上,我把自己的处境想通想透。师妃暄有她的立场,我有我的信念理想。为免天下沦入魔门或异族手上,个人的牺牲算他奶奶的甚么一回事。我已狠下决心,抛开一切,全心全意为未来的统一和平奋战到底,愈艰难愈有意义,愈能显出生命的真采。长安事了后,立即回彭梁找我,说不定阴小纪早到那里寻到她的兄长。我去啦!”
第十二章 狭路相逢
徐子陵重由东门入城,解晖撤去戒严,大街逐渐回复生气,部分店铺更抢着启门营业,虽仍是人车疏落,比之刚才有如鬼城,自是另一番气象。
解文龙换回一般武士装束,在城门口候他,感激的道:“巴蜀得免战火摧残,全赖徐兄支持妃暄小姐,否则若少帅接受挑战,情况不堪设想。”
两人并肩漫步长街,徐子陵微笑道:“解兄只因不清楚寇仲为人,故有此误会若没有我,寇仲也是宁可退兵而不会与妃暄动手的。却不知巴盟方面情况如何?”
解文龙道:“巴蜀又保持中立,爹往城南与四大族酋商议,事情应可和平解决,既有少帅点头,大家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向关系良好,当不会出现新的问题。”
接着道:“徐兄若不急,玉华可尽地主之谊。”
徐子陵注意到雷九指现身对街,打出询问的手号,歉然道:“我回城是为与三位好朋友会合,然后立即离去,解兄的好意心领哩!请代问候嫂夫人。”
解文龙注意到雷九指,依依不舍的与他握手道别,道:“下趟来成都,徐兄须来探访我们,让小弟与玉华可尽地主之谊。”
徐子陵对他的爽快大生好感,与他握手道别。
寇件沿江全速飞驰,抛开一切担心和忧虑,再不去想师妃暄对付他的将会是什么手段,而只往好的方面着想。
事实上他和宋缺心知肚明,纵使有杨公宝库的攻城奇着,要收拾李渊仍是非常艰巨和代价极高的一场血战。
正如宋缺指出,杨坚是靠篡夺前朝得帝位,怎都会对手下防上一手,杨广更变本加厉,针对内部谋反的可能而加强城防,特别是着重于皇城反击的力量。即管寇仲能在城内设立坚强据点,从皇城来的反攻仍会很难捱挡。一天未能攻陷玄武门的禁卫所,一天长安仍在李渊手上。
长安之战最后的胜利或属于他们,但伤亡必然惨重非常、元气大伤。此时他们将要面对再不受李渊制肘的李世民,对方不用仓卒反攻,可改向南、北扩张,以洛阳为中心建立强大的新帝国。在这种形势下,主动反落在李世民手上,演变为长期的对峙和连绵的战乱是可预知。
所以利用杨公宝库之计被师妃暄破坏,从这角度去看未必是坏事。只要攻下洛阳,击垮李世民,李渊将被迫死守关中,他们可从容收拾关外所有土地,待时机成熟始入关收拾再无名帅主持的关中。
这想法令寇仲心中释然,再没有受挫的感觉。何况巴蜀可保持和平,宋解两家不用正面冲突,致致必为此欣悦,对他的观感或会有少许改变。
我寇仲是绝不会输的。
一声长啸,寇仲加速朝泸川的方向掠去。
徐子陵、侯希白、雷九指、阴显鹤四人正要从北门离城,后方有人唤道:“徐兄!”
四人讶然回首。
徐子陵笑道:“原来是郑兄。”
“河南狂士”郑石如气喘叮叮的来到四人身前,欣然道:“如非我消息灵通,就要与子陵失诸交臂。你们赶着出城吗?我们边走边谈如何?”
徐子陵把雷九指和阴显鹤介绍予郑石如认识,一起离城。
雷九指三人识趣的领路前行,让两人叙旧。
郑石如道:“我刚见过解少堡主,得他指引来追子陵。哈!在下没说错吧!宋缺一出,天下形势立即逆转过来。”
徐子陵点头道:“郑兄确是眼光独到。”
郑石如谦虚道:“子陵只因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不如我这旁观者的一对冷眼。听少堡主说与你们达成协议,巴蜀保持中立,你们不会碰巴蜀。”
徐子陵道:“确有此事。”
郑石如压低声音道:“子陵可知胖贾安隆被解晖逐离巴蜀,不许他再踏入蜀境半步?”
徐子陵讶道:“安隆做过甚么事?解晖对他如此决绝?”
郑石如道:“听淑明说,安隆与西突厥暗中勾结,还为统叶护穿针引线,搭上李元吉。
此事犯了解晖大忌,故暗中部署,一夜间接管了安隆在蜀境内百多所造酒厂,更向与安隆关系密切的人发出最后通牒,着他们以后与安隆划清界线,安隆在无力反击下黯然离蜀。“
徐子陵皱眉道:“如此秘密的事,怎会泄漏出来的?”
郑石如道:“应是与吐谷浑的伏骞有关系,他来成部拜见解晖,一行人后屯即发出这轰动巴蜀武林的大事。”
徐子陵一呆道:“伏骞?”
郑石如点头道:“正是吐谷浑酋王伏允之子伏骞,约有五十多名随从,住在五门逢街的五门客栈,出入均伴在他左右的两名蛮女长得花容月貌、体态撩人,非常引人注目,成为近日城中谈论的话题,大大冲淡巴盟和独尊堡剑拔弩张的气氛。”
此时众人离城已远,徐子陵在官道止步停下,道:“我和伏骞素有交情,既知他在城里,应回去和他打个招呼。说来好笑,我和寇仲还误信谣言,以为他们是统叶护的人,而李世民则与西突厥勾结,原来是李元吉。”
雷九指等立定前方,看徐子陵的意向。
郑石如笑道:“近日成都谣言满天飞,这样的谣言小弟略有所闻,当然是一笑置之。子陵若想与伏骞叙旧,不是回城而是往前赶,伏骞一行人今早从北门出城,目的地听说是长安,子陵赶快点,应可在汉中追上他们。”
徐子陵欣然道:“那我就在此与郑兄告别,异日有缘,大家坐下来喝酒聊天,希望那时天下大平,再没有令人心烦的战乱。”
郑石如回城去后,徐子陵向侯希白道:“今趟到长安,只为向纪倩问清楚,不论结果如何须立即离开。希白在巴蜀是识途老马,不如陪雷九指走一趟,到韩泽南所说的藏物处起出账簿,之后大家在汉中会合如何?”
侯希白欣然道:“我正有此意,为省时间,我们索性各自回梁都,到时再商议对付香家的行动。”
雷九指道:“就这么决定。子陵和显鹤小心点,长安终是险地,若见形势不对须立即逃跑。”
四人哈哈一笑,各自上路。
寇仲在黄昏时份抵达泸川,城门的守兵认得是寇仲,慌忙使快马飞报统军的宋阀大将宋法亮,一边领寇仲往城内。
泸川是巴蜀境内著名城邑,位于大江之旁,交通发达,繁荣兴盛,街上车水马龙,没有丝毫战争的紧张气氛,更察觉不到主权转变的痕迹,显示一方面宋法亮安抚手段高明,另一方面宋家军纪律严明,没有扰乱居民的安定生活。
宋法亮在府门外迎接他,进入大堂后,宋法亮依寇仲指示,摒退左右,只剩下两人,寇仲问道:“法亮可立即调动作战的战船有多少艘?”
宋法亮还以为他要立即攻打成都,断然答道:“泸川我军水师大小斗舰二百艘,水陆两栖的战士一万五千人,只须一天光景,可以立即开赴战场,不过……”
寇仲微笑道:“是否他老人家曾颁下指示围成都取汉中的策略。”
宋法亮恭敬对道:“少帅明察,确是如此。不过阀主说过,少帅的命令是绝对的命令,少帅只要下令,法亮不会有丝毫犹豫。”
寇仲苦笑道:“我不但失去汉中,还失去成都,所以必须找些补偿,心中可舒服点。”
宋法亮愕然道:“我们尚未动手,怎晓得失去巴蜀?”
寇仲叹道:“这叫一言难尽,我要你在二个时辰内全面撤离泸川,然后顺江进军江都,只要取得江都对岸的毗陵,李子通将不战而溃,而江都后沈法与和辅公佑谁先一步完蛋,将由我们来决定。”
宋法亮点头道:“少帅要我们撤出巴蜀没有问题,但下属必须待清楚巴蜀的情况,例如唐军是否入蜀,会否待我们撤退追击我们,下属始可厘定撤退的计画。”
寇仲欣然道:“我很欣赏法亮这种认真的态度。唐军没有入蜀,解晖会于我们和李世民胜负未分前保持中立。”
宋法亮如释重负的道:“解晖终能悬崖勒马,大家不用伤和气。”
寇仲道:“我还以为下令撤军会令你心中不满,可是看来法亮对形势的变化和发展似乎很高兴哩!”
宋法亮俊脸微红,尴尬道:“法亮怎敢对少帅有任何不满,少帅在我们心中,是用兵如神、纵横天下的无敌统帅,照你的吩咐去做决不会吃亏。”
寇仲笑道:“不用捧我,大家自己人,有甚么话不可以说的?为什么撤出巴蜀反令你像松一口气的样子?”
宋法亮有点难以启齿的叹道:“大小姐是我们敬慕的人,只因阀爷之令,谁敢说半句话?”
寇仲哑然笑道:“阀爷!既别致又贴切,哈!我明白哩!”
宋法亮肃容道:“攻打毗陵小事一件,少帅吩咐下来便可以,法亮绝不会有负少帅。”
寇仲淡淡道:“法亮你以前有否领军实战的经验?”
宋法亮露出崇服的神色,只有战场的老手才晓得在这些重要关节上一丝不苟。肃然道:“法亮得阀爷栽培,曾有连续三年在西塞领军作战的经验,近两年负责操练水师与林士宏交锋,攻打海南岛的最初筹备策略,是由我助宋智二爷拟定,然后呈上阀爷审批的。少帅明鉴。”
寇仲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一瞬不瞬凝视宋法亮,试他的胆气,沉声道:“你清楚江都的情况吗?”
宋法亮昂然迎上寇仲目光,心悦诚服的道:“少帅放心,就像法亮对自己水师船队般清楚,可以数出他尚剩多少条船,每艘船上有多少人。法亮敢领军令状!”
寇仲竖起拇指大笑道:“我相信你,立即去办。我要一艘船载我到梁都见你们阀爷。”
宋法亮起立敬礼,龙行虎步的去了。
寇仲瞧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感到自己拥有的庞大力量,几句话可决定一座城的命运,连江都这般级数的城都不能幸免。回想当日在扬州当小扒手的自己,敢想过有此一日吗?宋家军确是一支精锐的劲旅。
昼夜不息急赶两天路后,徐子陵和阴显鹤抵达汉中城,此城关系重大,是通往关中的门户,由解晖之弟解盛坐镇。亦由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为两地商家行旅必经之路,兴旺不在成都之下。在初雪降后,处处雪白,别有一番沉味。
入城后,徐子陵正要先找一间旅馆安身,再设法打探伏骞一行人的消息时,阴显鹤道:“我想喝两杯水酒。”
徐子陵想起他过往不良纪录,大吃一惊道:“阴兄大病初愈,喝酒伤身,可免则免。”
阴显鹤坚持道:“我答应徐兄只喝两杯,该不会出事的,放心吧!为了小纪,我懂约束节制的。”
徐子陵见左方有所酒馆,道:“这间如何。”
阴显鹤停下来,歉然道:“徐兄勿要见怪,我想独自喝酒。长期以来,我习惯独来独往,想一个人单独的想点事情。”
徐子陵拿他没法,虽担心他没人监管下会纵情痛饮,却难阻止,只好道:“你去喝酒,我去找落脚的客栈,转头再和你会合。阴兄请在酒馆候我,不要喝超过两杯。”
阴显鹤点头答应,迳自去了。
徐子陵心中暗叹,明白阴显鹤是因即将到达长安,故患得患失,担心白走一趟。他在找寻妹子一事上经历无数的失败,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前方右边出现一所颇具规模的旅馆,金漆招牌写着“高朋客栈”,在四盏灯笼映照下闪闪生辉。换作平时,徐子陵多不会挑选这类位于通衡大道、人流集中的旅馆,此刻却因急于回到酒馆“看管”阴显鹤,想也不想的步入院门内小广场,向大门走去。
尚未有机会踏入栈内,一名嚷着客满的夥计急步走出,把“客满”的牌子挂往门旁。
徐子陵苦笑道:“汉中这么兴旺吗?”
夥计见他外型出众,讨好的多说两句道:“关中打仗,巴蜀的蛮夷又闹事,生意做少很多,今趟是有人预早把客栈包下来,客官何不多走两步,街口另一边的望泰旅馆在汉中仅次于我们,相当不错。”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把贵店包下的是否吐谷浑来的客人?”
夥计皱眉道:“吐谷浑是甚么东西?”
徐子陵解释道:“吐谷浑是西塞的一个民族,老兄的客人……”
夥计接着道:“他们是公子的朋友吗?公子说得对,他们虽作汉人打扮说汉语,但我们这些做客栈生意的眼睛最利,些许外地口舌都瞒不过我们。初时还猜他们来自北疆,原来是西面甚么浑的人,我立即去给公子通传,公子高姓大名?”
徐子陵心忖若说实话告诉他自己是徐子陵,保证可令他脸无人色,还以为少帅军入城,微笑道:“我尚有点事,办完事再来麻烦老兄。”
正要离开,后方足音传至。
徐子陵转过身来,双方打个照脸,均为之愕然。
改穿中土北方流行胡服的美艳女人,头戴五彩锦绣吐谷浑帽,穿粉绿翻领袍、乳白长裤,乳黄长袖外破、黑革靴,在四名武士和段褚簇拥下,仪态万千的走来,俏脸瞬即回复平静,美目闪烁着狡黠的采芒,香唇轻吐道:“竟然是徐兄,这么巧哩!”
任徐子陵怎么想,绝想不到会冤家路窄的在这里遇上身分背景暧昧神秘的美艳夫人,心念电转间已有主意,从容笑道:“夫人到中原来该先向在下打个招呼,就不用在下费这么多工夫追查夫人的行踪。”
美艳夫人脸色微变,显是给徐子陵唬着,想不到他是碰巧遇上,带着一股香风从他身边走过,冷笑道:“原来徐兄像其他男人般都是馋嘴的猫儿,见到女人不肯放过。”
早吓得脸无人色的段褚战战兢兢陪美艳夫人在徐子陵身旁走过,其他四名武上人人露出敌意,手按兵刀。
店夥这才晓得徐子陵与他们是何种关系,打个冷战,第一个溜进客栈内去。
徐子陵淡淡道:“给我站着!”
正要跨槛入门的美艳夫人止步立走,缓缓转身,娇笑道:“人家和你开玩笑嘛!徐公子不要认真,谁不晓得你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徐子陵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平静的道:“夫人若不立即把不属于你的五采石交出来,我保证你会为此后悔。”
第十三章 变天之战
寇仲在梁都城外码头登岸,坐上战马,在虚行之、宣永一文一武两员大将陪伴下,悄悄入城。
问起别后的情况,宣永道:“陈留断断续续的连下三天雪,陈留和开封间的道路被风雪封锁,只水路仍保持畅通,敌我双方闭城坚守,谁都没法奈何对方。”
虚行之道:“阀主把主力大军调往东海和锺离,在两城集结水师,准备南下扫荡李子通、沈法兴之辈,照目前形势的发展,胜利必属我们。”
寇仲道:“长林的复仇大计有何进展?”
宣永答道:“一切依少帅指示进行,长林亲赴江南,对沈法兴施分化和离间的计划,我们的水师集中高邮,只等少帅一声令下,即日大举南攻。”
寇仲点头道:“我们定要好好利用这三个月的光景。”
虚行之欲言又止,终没说话,在战士致敬声中,在飞云卫簇拥下,三人策马入城。
寇仲当然明白虚行之说到口边却没说出来的话,叹道:“事情有变,我没有到长安去,待我见过阀主后再向你们解释。”
宣永压低声音道:“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今早来见阀主,她说过甚么话没有人晓得,但她离开后阀主一直留在内堂,只召见过宋鲁,事情似乎有点不妥当。”
寇仲剧震一下,色变道:“妃暄竟然是来见阀主。”
宣永和虚行之想不到一向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寇仲有如此大的反应,均为之愕然,脸脸相觑。
寇仲心中翻起千重巨浪。
师妃暄终出招啦!且是针对宋缺而来,只恨纵知如此,他仍无法猜到师妃暄的葫芦内卖的是甚么药。照道理任师妃暄舌灿莲花,晓以甚么民族大义,仍无法说服“舍刀之外、再无他物”,智深如海的宋缺。
思索间,人马进入少帅府,众人甩蹬下马,就主堂大门走去。
寇仲沉声道:“我要立即见阀主!”
踏上长阶,一人从大堂扑出,跪倒台阶上,涕泪交流痛哭道:“少帅为玄恕作主。”
寇仲见王玄恕以这种方式欢迎他,大吃一惊,慌忙扶起,问道:“不要哭?发生甚么事?难道小妹……”
宣永凑到他耳旁束音成线贯入道:“小妹没事,还溜到城郊放无名。唉!今早传来消息,王世充在赴长安途中一家大小百余人全体遇难,负责护送的二百唐军亦伤亡惨重,此事轰动长安,李渊震怒下命彻查。”
寇仲一震道:“甚么人干的?”
另一边的虚行之压低声音道:“属下听到一个较可信的说法,是押送王世充的三艘船在入关前遇袭,先以火箭趁夜焚船,再在水中对堕河的人痛下杀手,翌日满河浮尸。”
寇仲大怒道:“此事定由杨虚彦指示,杨文干下手。玄恕须化悲愤为力量,我寇仲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宣永使飞云卫扶走王玄恕后,寇仲进入大堂立定,问道:“悬赏找寻阴显鹤妹子一事,有甚么进展?”
虚行之道:“我们依照少帅吩咐,在属地内所有城池当眼处贴出悬赏告示,可是到现在仍没有阴小纪的确切消息。”
宣永苦笑道:“假消息却络绎不绝,每天有人来领赏,都经不起验证。”
寇仲皱眉道:“真没有道理,至少当时与阴小纪一起逃离江都的女孩该站出来说话。”
虚行之道:“属于我们的城地数目不多,待消息传播各地,或者会有头绪。”
“大哥!”
拍翼声起,无名掠过大堂空间,降落寇件探出的手上,人畜亲热一番。
精神焕发的小鹤儿一阵风般跑到寇仲身前,大喜道:“不是说大哥有一段时间没空回来吗?见到大哥小鹤儿很开心哩!”
寇件欣然道:“见到我的小鹤儿大哥更开心。”又讶道:“小妹不晓得玄恕的事吗?”
小鹤儿不解道:“什么事?”
宣永和虚行之在旁频向寇仲打眼色。
小鹤儿色变道:“他有什么事?噢!难怪他今天闷闷不乐,唤他去玩儿总推说没空,快告诉我!”
寇仲明白过来,王玄恕因不想小鹤儿为他难过,把惨变瞒着她。忙岔开话题道:“要不要把悬赏金额加重,令此事更轰动些?”
小鹤儿讶道:“甚么悬赏?”
寇仲一呆道:“悬赏贴满大街小巷,小鹤儿竟不晓得此事?”
小鹤儿俏脸微红,郝然道:“人家不识字嘛!怎懂看那些贴在墙上的鬼东西?”旋又道:“待会再陪大哥说话,我去问恕哥!”又一阵风般走了。
寇仲叹道:“这可能是问题所在,识字的人不多,只有待消息经多人之口广传开,我们才有机会得到阴小纪的确切消息。”叹一口气道:“待我见过阀主再说。”
美艳夫人露出一个甜美灿烂的笑容,两手负后,令酥胸更为茁挺,烟视媚行的移到徐子陵触手可及处,笑吟吟的道:“五采石不在奴家身上,亦没有带来中原,徐公子不相信,可彻底搜奴家的身,奴家不会抗议的哩!”
徐子陵丝毫不为她的媚态所惑,双目神光湛湛,微笑道:“夫人可知我徐子陵是甚么出身,说到耍赖皮,我和寇仲都是此道中的祖师爷。”
美艳夫人秀眉轻皱,“暧哟”一声道:“谁要和你徐公子徐大侠耍赖皮,人家说的是事实,教人该怎说你才相倍呢?”
徐子陵淡淡道:“我就先废你那对睁着说谎话的招子!”倏地探手,两指探出,往她双目戳去。
美艳夫人花容失色,往后飞退,四名武士纷纷掣出佩剑,往徐子陵杀来。
宋缺坐在内堂一角,名震天下的天刀放在一旁几上,对寇仲出现眼前,毫不讶异。
到寇仲隔几坐下,宋缺淡淡道:“少帅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有话要和你说。”
寇仲苦笑道:“想来阀主晓得我失去巴蜀的事啦!”
宋缺若无其事的道:“天下是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得得失失事属等闲,你不用放在心上,最重要是赢取最后一战的胜利。”
寇仲一震道:“阀主并没有被师妃暄说服吧?”
宋缺长身而起,蹈步至堂心,仰天笑道:“我宋缺决定的事,谁能改变我?一统天下势在必行,寇仲你要坚持到底,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头皮发麻的道:“阀主神态有异平常,师妃暄究竟向阀主说过甚么话?”
宋缺没有答他,仰望屋梁,摇头道:“真不是时候。”
寇仲跳将起来,直趋宋缺身后,问道:“甚么不是时候?”
宋缺自言自语的道:“若此事在我出岭南前任何一刻发生,当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际此统一有望的时刻,却令我进退不得。宁道奇啊!你真懂得挑时间。”
寇仲剧震失声道:“宁道奇?”
宋缺旋风般转过雄躯,双目爆起此前未见过的慑人精芒,沉声道:“师妃暄特来传话,代宁道奇约战宋某人,你说宁道奇是否懂挑时间,在我最不愿与他动手的一刻,与他进行我宋缺苦待四十年而不得的一场生死决战。”
寇仲脸上血色褪尽,明白过来。
这就是师妃暄对付他的另一着绝活,难怪她想起此事时,露出那么苦涩黯然的神色,因为这两位中土最顶级的人物的决战,没有人能预料战果。可是师妃暄为阻止寇仲争取最后胜利,竟使出这么狠绝的手段。
寇仲心中涌起不能遏止的怒火。
宋缺凌厉的目光化作温柔和爱惜,微笑道:“少帅千万勿为此愤怒,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各出奇谋,不择手段的打击对手,为最后的胜利不可错过任何致胜的可能。我要立即动程迎战宁道奇,看看他的‘散手八扑’如何名不虚传。我如胜出,当然一切依计划继续进行。若我有不测,少帅必须坚持下去,直至统一天下。除你之外,你鲁叔是唯一晓得我与宁道奇决战之事的人。”
寇仲一阵激动的道:“让我陪阀主去。”
宋缺哈哈笑道:“你不相信我有应付宁道奇的能力吗?但话必须这么说,你给我在这里静候三天,如不见我回来,统一天下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头上,明白吗?”
再一阵充满痛快和欢愉的长笑后,到几上拿起天刀,慎而重之的挂到背上,哑然失笑道:“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幸好你及时回来,使我更能抛开一切,往会能令我心动神驰的宁道奇,希望他不会令我宋缺失望。”
说罢洒然去了。
黄易作品《大唐双龙传》卷五十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