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卷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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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三
第一章 建德归天 鼓声雷动,号角齐鸣,奏的非是进攻的鼓号,而是欢迎李世民凯旋归来的乐曲。
李元吉的围城军倾巢而出,在城外河原摆开阵势,灯火连天,映照着从大江开来近百艘水师船舰,填满漕渠和洛水的幢幢帆影,天上星月亦要黯然失色。
“砰砰澎澎!”
领头的两艘巨舰燃放胜利的鞭爆,一时火光闪闪,烟屑冲天而起,平原上以万计的唐军和泊岸登陆还师洛阳的战土齐声呐喊欢呼,喊叫声像潮水般往洛阳鞭挞,士气昂扬沸腾至极点。
寇仲、跋锋寒、徐子陵、跋野刚和杨公卿等抵达东城墙头,王世充、王玄应、王玄恕与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惮等一众王系将领,早先一步来到城琛,遥察敌情。外姓将领郭善才、单雄信、段达、崔弘丹、孟孝文、张童儿等呆立城墙上,人人脸如土色,目生惧意的瞧着城外声势夺人,兴奋情绪高涨的大唐军。
洛阳城头由王世充至每一个守城的战士,无不志气被夺,迷失在恐惧和绝望中。
寇仲等人来到王世充右旁,加入观敌的行列。
王世充脸上血色尽褪,瞥身旁的寇仲一眼,目光重投城外,低声道:“窦建德完哩!”
寇仲头皮发麻,无言以对。
“咚!咚!咚!”
有节奏的鼓音,从欢呼声的汪洋中冒起,唐军呐喊示威之声逐渐减退,代之而起是战士踏足前进、整齐划一的声响,对守城的将士形成催命的符咒。
位于槽渠和洛水间平原的大唐军开始朝洛阳推进,分成三军,前方数排是矛盾手,接着是刀箭手和骑兵,以鼎盛的军容,昂扬的士气,压城而来。
城外处处旗帜飘扬,阵形似海,只其威势足令人生出不战自溃,无法与之抗衡的霸道气势。
寇仲功聚双目,朝从船登岸的一队人马瞧去,领头者赫然是李世民,旁边一骑鞍上坐的是被绑个结实垂头丧气的窦建德,在一众大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庞玉、罗士信、秦叔宝、李神通、李南天、康辅利、程咬金、王君廓等簇拥下,与欢迎他的李元吉、屈突通、薛万彻等会合后,趾高气扬的朝洛阳城开来。
战鼓轰天,马蹄人足踏地之音震撼大地。
两河间的唐军部队推进至第二重壕堑五丈处,在一声号令下,条然立定,又生出另一种使人感到唐军训练有素,上下齐心的威胁力。
城墙上守城将士,则人人脸如土色,内生怯意。
李世民、李元吉率领的人马,缓缓而来,从退往两方的唐军部队筑起的人墙间穿过,直抵第二重壕堑外边沿处,然后打横排开,脸向城墙上的王世充、寇仲一众人等。
寇仲目光投往在马上给五花大绑捆个结实的窦建德,刚好后者仰头朝上瞧来,两人目光相触,窦建德立即一脸羞惭的垂头避开他的眼神,只见他神情樵悴,眼中充满穷途末路的仓皇和绝望,比对起以前威风八面、自信十足的窦建德,分外令人心酸难禁。
窦建德被押在李世民和李元吉之间,更令人感到胜利完全掌握在他们两兄弟手上。
李世民朝上瞧来,虽相距逾千步之遥,但双方均为高手,可把对方神情瞧个一清二楚。寇仲正狠盯着他,两人目光接触,有如刀剑交锋,互不相让。
王世充像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热泪泉涌,悲呼道:“夏王!”
窦建德雄躯剧震,却没有答话。
李世民没有理会王世充,遥向寇仲叹道:“少帅!世民有说错吗?”
寇仲尚未有机会答话,李元吉暴喝道:“寇仲!只要你不是蠢材就该知大势已去,若还不跪地求饶,立即献城投降,我会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子陵与跋锋寒交换个眼色,心忖果如所料:李元吉是务要今李世民与他们水火不容,没有谈判修好的余地。
李世民听得眉头大皱,又是无可奈何,说到底双方已成死敌,兼之李元吉奉有李渊密谕,且他身为唐军主帅,在三军面前如何能维护寇仲等人。
寇仲收摄心神,容色变得无比冷静,闷哼道:“齐王客气,可是你看我寇仲像是会跪地求饶的人吗?”
李世民马后的秦叔宝和程咬金露出黯然神色,摇头苦叹。
“好胆!”李元吉麾下诸将纷纷喝骂。
在李元吉旁的李南天厉喝道:“寇仲你死到临头仍大言不惭,眼前的窦建德就是你的好榜样,敢反对我大唐者,没有一个可以有好收场的,你……”
长笑声从跋锋寒口中传出,响震城墙上下,透出视死如归、勇者不惧、睥睨天下的信心和勇气,打断李南天的喝骂,把唐军的气势也压减少许。
接着跋锋寒暴喝道:“现在洛阳末破,胜负未分,尔等口出狂吉,岂非笑话。”
一丝充满仇恨的可怕笑意从李元吉嘴角泻出,瞬即扩大,哈哈笑道:“胜负未分?
这才是真正的笑话。我代表父皇向你开出条件,假如你寇仲不在十声鼓响内出城来跪地求饶,我就立将夏王击毙掌下。“
他旁边的窦建德勉力在马背上挺直被绑个结实的躯体,沙哑着声音呼叫道:“小仲勿做蠢事,记得为我报……”
在他后面的薛万彻从马上俯前,仲指疾点,中断窦建德的说话。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刮过城内城外的呼呼秋风,吹得千百计的火把猎猎作响,不时把零星的人屑送上夜空,旋又消敛。
寇仲哈哈笑道:“跪地求饶,还不容易。”先轻撞徐子陵,再往后移,然后冲出城墙,一个觔斗,竟就那么从高逾三十丈的墙头往下翻落去,瞧得敌我双方人人大吃一惊。
徐子陵亦跃上墙垛,两手张开,示意己方人马勿要轻举妄动。他和寇仲心意相通,晓得他要单人匹马,从敌人阵内把窦建德抢救回来。
城墙上由王世充到守城士卒,无不挤往墙垛,俯首瞧往正在不断翻着觔斗的寇仲,既不忍睹他跌得肉裂骨折,又不能不关心观看。
三十丈的高度,实超越任何人的体能极限,恐怕三大宗师也无法安然着地。
寇仲顿成城墙上下全场的目光焦点。
寇仲再一个肋斗,不但堕势没有增速,到离地丈许时,身体竟往上稍升,然后轻如飘羽的落往地面。
城上将士禁不住爆出震天喝彩声,几疑寇仲是天神下凡,立时士气大振。
李元吉大喝道:“先给我来个跪地求饶,击鼓!”
“咚”!
寇仲点地前冲,直抵东墙外第一道壕垫,毫不犹豫的再腾身而起。在另一下鼓声中投在壕堑另一边,往外壕掠去,快如电闪。
“咚”!
第三下鼓声响起。
除李世民、李元吉、李神通、程咬金和秦叔宝外,人人迅速拿起在马侧的长弓劲箭,瞄准扑壕而来的寇仲,只要他进入射程,肯定百箭齐发,把他射成刺猬。这批猛将人人武功高强,绝非一般弓箭手可比,即使强如寇仲,妄图闯阵,实是自寻死路。
寇仲倏地停下,恰离外壕边沿虚的敌人千步之遥,仍在射程之外。
“咚”!
李元吉呵呵笑道:“尚有八下鼓响,少帅勿要误人误己。”
“咚”!
鼓音续起,压得敌我双方人人心如铅坠,呼吸不畅。
城上诸人虽为寇仲险恶的处境心急如焚,更怕他妄逞匹夫之勇不顾生死越壕闯阵,却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怕分扰他心神。
寇仲凝立不动,仿如变成石像,神情平静致使人心寒。
“咚”!“咚”!“咚”!
李世民脸容肃穆,不发一言。
“咚”!
第九下鼓音声起,场上气氛紧张得如拉满的弓弦,李元吉双目闪耀着残忍的异芒,厉喝道:“我李元吉言出必行,这是你最后机会。”
“咚”!
最后一声鼓声响彻全场,催命的符咒般震慑每一颗人心。
李元吉毫不犹豫,举掌往窦建德背心疾拍。
就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寇仲以快至肉眼难看得清楚的手法,掣出刺日弓,以内功催动弓弦发出“锵”的一声清响,并像变魔术般,另一手上已多出一支劲箭来,弯弓搭箭,拉成满月,瞄向李元吉,连串动作在眨眼间完成,速度快得令人如非眼睁睁的瞧着,谁都不肯相信。
此着出乎所有人料外,怎猜得到本是无弓无箭的他,忽然变得强弓劲箭在手,且蓄势待发。
不过没有人及得上李元吉的震骇,当他举手拍往窦建德的刹那,寇仲不但以箭瞄准他,还似能透过箭锋以精神和真气把他遥遥锁紧,他本身亦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晓得若吐劲击杀窦建德,必避不过寇仲这枝沥集其精气神射来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箭,当中情况微妙至极点。左右虽猛将如云,李元吉的感觉却如孤身一人,且是赤身露体,失去所有遮掩和隐藏。
他那还敢冒险吐劲,甚至不敢移动半个指头,怕在气机牵引下,惹得寇仲发箭射来。
傲立墙垛上的徐子陵衣袂飘扬,双手负后,状如天神,没有人敢怀疑他可如寇仲般跃下三十丈的城墙,迅速支援寇仲的能力,只有他自己晓得无此本领。适才寇仲轻撞他时,曾从他处借得真气,再后退从跋野刚的箭囊借箭,徐子陵因无真气可借,现在只是装个样子,寇仲仍只有孤军作战。
敌阵中诸人没有人敢透出半口大气,更休说为李元吉挡箭,怕的是任何异举,只会惹得寇仲发箭射李元吉。
情况诡异微妙。
窦建德昂然抬头,在这面对生死的时刻意表现出视死如归的英雄本色。
寇仲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齐王的命值多少呢!还不给我立即放人。”
就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元吉唇角逸出一丝冷酷和诡异莫名的笑意,寇仲心知不妥时,李元吉身侧忽然多出个人来。
竟然是“影子刺客”杨虚彦。
李世民大喝道:“且慢!”,已迟却一步,再挽不回既成的事实。
李元吉积蓄至顶点的掌劲吐实,窦建德脊柱寸断,七孔喷血。
“锵”!
寇仲劲箭离弦,似若超越距离,缩丈成寸的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来到李元吉胸前。
同时寇仲脑海亦轰然剧震,一个念头从深心升起——窦建德死了。
天地再非以前的天地。
敌阵处像上演一场无声的哑子戏,杨虚彦闪到李元吉马头前,名震天下的影子剑斜刺而上,剑锋迎向箭尖。
就在剑锋箭尖相触的一刻,寇仲和杨虚彦的精气神遥距交锋。
“铿”!
寇仲心口如遭雷殛,猛退半步。
杨虚彦亦挫退半步,清白的脸容抹过一阵艳红,瞬又消去。
在震慑整个城内外战场的剑箭交击声的余音中,人人头皮发麻的瞧着一代霸主窦建德像一摊软泥般从马背往李元吉一边堕下,“蓬”的一声掉往地上,扬起壕沿的尘土。
窦建德死了!
这个念头在寇仲脑中不住回响,体内真气则天然的化去杨虛彥融合天道魔功和《卸尽万法根源智经》的精气神,心中空白一片。
敌我双方没有人移动、喘息又或发话。
寇仲目光凝注的瞧着倒在马脚旁窦建德惨死的尸身,神智逐渐凝聚。
在两军对垒冷酷无情的战场上,有的只是胜利和败亡!甚么歉疚、后悔、悲痛、仇恨、惆怅的情绪,均没其容身之地。若受任何情绪影响,作出违背理智的蠢事,只会落得兵败身亡的结果。
忽然间寇仲从极度悲伤内疚中提升出来,晋入井中月的境界,那非是代表他变成无情的人,而是必须化悲愤的力量,应付眼前的危局,保住性命来赢取未来的最后胜利。
经过这些年来的磨练,他终于明白到宋缺的警告——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他感到整个天地在延伸,脚踏的大地扩展至无限,自亘古以来存在的天空覆盖大地,而在他来说,自己正是把天地联系起来的焦点和中心。
天地人三者合一,他清楚晓得,在这生命最失意失落的一刻,他终臻达宋缺“天刀”
的至境。
有法是地,无法是天,有法无法,是天地人浑一的层次,无法而有法,有法而无法。
只有这样,他才能带领所有忠心追随它的人,渡过眼前难关。
徐子陵大喝道:“绳!”
寇仲闻言长笑道:“窦爷放心去吧:终有一天我会为你连本带利把血债讨回来。”
李元吉振臂高呼道:“大唐必胜!我皇万岁!”
东墙外近十万唐军齐声呼应,轰传河原,天地变色。
李世民露出无奈神色,欲语无言,晓得李唐已与寇仲结下解不开的深仇。虽说李元吉奉李渊旨意行事,他身为主帅,亦难辞其咎,偏又无法改变。
寇仲往后退,就那么倒飞越壕,准确有如目睹,显示他心神丝毫不乱,故能把尺寸拿捏得那么准确。
接着回头往东墙奔去,弹空而上,直抵近十五丈的惊人高度长索从徐子陵手中射出,给腾升至极限的寇仲抓个正着,借力回到城垛上,两人跃落墙头。
李世民大喝道:“是战是降,少帅一言可决。”
寇仲转身望向王世充,后者脸色如死人,口唇轻颤。
寇仲神态从容,双目透射出充满强大自信的闪闪神光,道:“城仍是主上的,主上有甚么打算?”
王世充把望往城外的目光收回,投在寇仲身上。
两人周围一众将士,目光全集中到寇仲和王世充处。
王世充哽咽一下,喘息着道:“除献城投降外,我们再无其他选择。”
第二章 绝处求生
时间似是一下间凝止不前。
当王世充口中吐出投降的决定,他身旁的人,包括王系将领、外姓将领、保护王世充的七、八名亲随高手,寇仲、徐子陵、跋锋寒、杨公卿、十多名飞云卫及守卫城墙的郑国战士,人人呼吸顿止,目光全盯住王世充处,宽广延伸的墙头鸦雀无声。
城外以李世民和李元吉为首分布整片大河原的唐军,只漫空飘扬的旌旗拂拂作响,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在间歇响起的马嘶声中,静待守城军或战或降的决定。
寇仲脸容冷静,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毫不动气的听着王世充关乎全城军民命运的决定,仿似丝毫不把王世充的话放在心上。
王玄恕最先作出反应,抢前跪地悲呼道:“父皇……”
王世充怒道:“闭嘴!朕是别无选择。”
寇仲嘴角逸出冷酷的笑意。他甚至欠缺与王世充这种自私自利、反覆无耻的小人再作计较,又成臭骂他一顿的心情,乾脆俐落的道:“主上既然献城投降,已沦为敌人俘虏,没有权为自己作主,我们同心合力共守洛阳之议再没有约束力。从今夜此刻开始,大郑亡国,洛阳再不是你王世充的,谁敢反对,我就杀谁。来人!给我把王世充和其从属全关起来。”
王世充听得脸色剧变,王系将领纷纷喝骂,王玄应高呼道:“造反啦!造反啦!”
“铿锵”之声不绝,王系的将领、亲兵、外姓诸将、守城战士、飞云卫,所有人等同时拔出佩刀佩剑,墙头立时弥漫剑拔弩张的火爆味道,内战一触即发。
只有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仍是神态冷漠,品字形列在王世充身前,对刀枪剑戟视若无睹。
寇仲笑意扩大,倏地仰天长笑,暴喝道:“谁肯与我寇仲共存亡!”
除王系人马外,外姓诸将、飞云卫和远近闻声的千百守城战士,轰然应昭,声震城墙。
王世充、王玄应等一众王系人马,此时才晓得外姓将士,全投到寇仲一方,人人脸上血色尽褪,更有人拿不住兵器,“当啷”一声掉往地上,加添寇仲控制全局的威势。
王世充握着佩剑的手忽白忽红,显示他对是否该拔剑出鞘,正犹豫难决。
王玄恕倏地立起,移到寇仲旁,悲呼道:“父皇请恕孩儿不孝,玄恕决定站在少帅一方。”
跋野刚和邴元真两把剑同时抵住王世充后背,这比甚么说话更有威胁力,王系人马没人敢动半个指头,谁都晓得大势已去,洛阳城已落入寇仲手上。
王世充浑身一颤,松开握剑的手,泪流满脸道:“罢了!罢了!”就这么朝下城的石阶走去。
“当啷”之声不绝,王玄应与各王系将领纷纷弃械相随,在跋野刚等外姓诸将和飞云卫押解下接受被软禁宫内的命运。
在这种情况下,寇仲不将他们全体斩首,可说已是非常仁慈。
寇仲探手拍着王玄恕肩头,微笑道:“我绝不会伤害他们,放心吧!”
接着抬手,转身面向城外的李世民,大喝道:“李世民听着,只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气在,绝不投降,有本事就攻进洛阳来吧!”
跋锋寒狂喝道:“寇仲必胜!少帅军必胜!”
城墙上各将兵齐声应和,“寇仲必胜!少帅军必胜!”的呼声,传遍大地,直冲夜空。
两方大军再无谈判的可能性,只能凭实力决定去留与存亡。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天下从此再非群雄割据争霸的局面,而是决定于李世民和寇仲间的胜负荣辱。
寇仲步下东墙,跋野刚、邴元真、单雄信、段达、郭善才等外姓将领,在城阶尽处恭候,看寇仲如何领导他们度过危关。
现在城外再非李元吉,而是名震天下的无敌常胜统帅李世民,兵力从十万增至十五万,对于寇仲没把李世民计算在内的突围大计,没人再有信心和把握。
寇仲在最后一级止步,微笑道:“我和王世充终是一场相识,玄恕又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定要对他老人家尊敬,让他能完成投诚大唐的意愿。”
跋野刚先向寇仲身后的王玄恕请罪,再答寇仲道:“属下明白!”
跋锋寒悠然自得地往第六级石阶坐下去,哑然失笑道:“寇仲毕竟是寇仲,现在我真的对你信心十足,不再担心。”
站在他旁的徐子陵和杨公卿均觉深有同感,寇仲能于此等恶劣时刻,仍从容自若,谈笑用兵,是能人所不能。
寇仲哈哈笑道:“多谢老跋赞许。”
跋野刚、王玄恕等人亦生出奇异的感觉。寇仲和跋锋寒置生死于度外的轻松自如,对他们有强大的感染力,忽然间都觉外面的李世民再非那么可怕。因为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随便祭一个出来,均是李世民最恐惧的劲敌。三个合起来,天下最可怕的突厥狼军,仍奈何不了他们。
寇仲转过身来,向杨公卿道:“我们要动用从陈留来的班底,守稳每一道可通往城外的城门,此事须立即去办。麻烦杨公!”
杨公卿哈哈笑道:“能和少帅共生死存亡,是老夫的荣幸。稳守城门,防内贼开门献城,只是小事一件,包在老夫身上。”
笑着欣然在飞云卫簇拥下落阶去了。
寇仲经拍每一个经他身旁而过的人的肩头,使人都感到他有一分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自信。
杨公卿离开后,寇仲淡淡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我们该弄清楚李小子的形势。”
徐子陵在跋锋寒旁坐下,心生感触,寇仲终于成长,令师妃暄的恐惧成为事实,变成能与李世民在战场上匹敌的可怕人物。
他同时体会到跋锋寒“眼前此刻”确在武道修行上起着无上妙用。此刻他一方面正处于噩梦般的围城战中,敌人兵力在他们数倍之上,且士气高昂;而他们则是屋漏兼逢连夜雨,面临内部分裂、士气低落和箭尽粮绝的诸般问题。另一方面他却抽离一切,冷静超然地默默观察正饱受战争苦难的自己,从而达到井中月式的精神平衡。就像在梦里他晓得自己正在作梦的情况,只是没法醒转过来。
坐在身旁的跋锋寒冷静如常,他是天生的战士,愈恶劣的处境,愈令他表现出超越的特质。他以身作教,向寇仲宣扬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战场上的金科玉律。
而自己最好的兄弟正施尽浑身解数,先是单人匹马,硬闯敌阵,不但表现出对窦建德的情义,更向敌我两方显示出他不惧敌人的勇气。虽在最后关头被杨虚彦破坏,致功亏一篑!
可是已激励守城军的志气,使他能以乾脆俐落的手法控制全局,令王世充黯然退出,再不能左右大局。
这一切形成他的眼前此刻,让他在双重醒觉的情况下经验这徘徊于生和死和牵涉到全城军民命运的可怕体验。
寇仲的声音继续传进他耳内道:“敌人兵力在我们五倍以上,且战意高昂,训练精良。可是以深沟高垒围城,不利攻而利守。李世民更非愚顽之辈,所以短时间内只会尽力封锁水陆两路,不会冒险攻城。我们洛阳是大都会,只要能解决内部的问题,选择突围的时间,凭敌分散而我集中的形势,必可一举克敌破围。我们要和外面的李世民斗脑筋而非比兵力。”
跋锋寒低喝道:“策略正确。”
寇仲欣然一笑,目光往徐子陵投去,求教道:“陵少有甚么意见?”
徐子陵从容道:“要走必须今晚走,否则永无机会。”
跋野刚等十多名将领无不愕然。
寇仲竖起拇指道:“陵少确对敌我形势洞察无遗,李世民此刻当是调兵遣将,加强围困洛阳的防御工事。若错过今晚,突围将越趋困难,且这仍非最大问题,最头痛的是我们只余十多天存粮,没有理由不趁敌人阵脚未隐时全力突围,若不这般做,李世民会猜到我们另有所恃,他只须命人把环绕全城的深壕往下再掘一丈,我们的地道将无所遁形。所以我们必须趁这情况未发生前,利用地道杀出重围,舍此再无他法。”
跋锋寒点头道:“今晚确是唯一机会,但内部问题如何解决?李世民一向声誉良好,善待降者,会令我们军心不稳,难以发挥战力。”
寇仲转向诸将道:“我们军中,有多少人是有家眷在洛阳的?”
单雄信答道:“主要是跋大将军和郭大将军的部队,人数在万许间,还有是禁卫军,总人数超过洛阳军力半数。”
守城的正规军接近二万,如此一来,只剩下万余人是没有家室顾虑的。
跋野刚、郭善才等开始明白寇仲知己知彼的关键性。
寇仲道:“凡有家眷在城内的,都让他们解甲归家,与家人共聚,不须参与突围战,此事必须妥善安排,分隔处理,以免影响军心。每家每户,一律发放三天粮食,静候我们弃城以后出唐军前来接管的时刻。所以非突围部队必须留在家内,违令者斩,因为我不想被敌人抽后腿。这方面的事交由跋大将军和郭大将军统筹处理遣散那些必须留下的部属。且务要在两个时辰内完成,那我们尚有三个时辰突围离开。”
跋野刚和郭善才听得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寇仲吐口长气,道:“现在轮到我们研究破敌保命的战略啦!绝对不能出岔子,否则我们将没命饮马长江。”
城里城外,战云密布。
城外号角声、马嘶人嚷、密集的蹄音此起彼落,显示果如寇仲所料,李世民正调兵遣将,严防他们突围逃走。
洛阳城则内张外弛,诸将默默执行寇仲的命令,为突围作出一切准备。
麻常完成近百辆填壕的虾蟆车,土泥包过千袋和五辆木驴。三十挺八弩箭机和十五台大飞石车,都陆续运抵南门广场,突围部队分作三组,每组约三千人,在长夏门、厚载门和定鼎门枕戈以待。尚有把守其他各门和城墙的八千战士,待时机来临,会从各处赶来投进撤退战争去。
寇仲、跋锋寒、徐子陵来到城南卫所,听负责地道的陈老谋报告最新情况。
陈老谋道:“幸不辱命,通往高寨和外壕两座箭塔阵地的地道均已完成,只要把支撑的棚架毁折,便可达目的。可是三条地道只得一条地道贯通,会大幅减慢我们的行动。”
跋锋寒目光落在立于寇仲肩上的无名,道:“我担心康鞘利的猎鹰,它大有可能发现我们的人从地道南端出口把辎重运送出去。”
寇仲凝神静思片刻,通:“鹰儿始终是鹰儿,有它的智慧局限,在这兵员广布,活动频繁的战场上,鹰儿会瞧得糊涂起来,难分敌我。”
陈老谋道:“少帅能否指挥无名去攻击另一头同类?”
寇仲点头道:“我虽然未试过,但突利曾告诉我无名受过这种训练。不过我不会往无名身上打这方面的主意,因几可肯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陈老谋细看无名抓着寇仲宽肩的鹰爪,哈哈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假若我把见血封喉的毒药抹些在无名的爪上,死的只有是对方的猎鹰。”
三人同时动容。
徐子陵皱眉道:“这方法确是可行,不过仍有无法解决的障碍难关,陈公何来见血封喉的毒药?”
陈老谋苦笑道:“我离开梁都时,随身带一瓶自家秘制的毒液,原意是侍候自己,以免被擒受辱。唉!我这把老骨头再受不住任何折腾。是啦!究竟还有甚么困难呢?”
跋锋寒微笑道:“少帅军又多一位视死如归的好汉,以我个人的经验,老天爷的脾气很古怪,你一心求死反死不去。至于子陵提及的障碍疑难,是唐军养有六头专门对付猎鹰的恶鹫,即使无名有毒爪作武器,在恶鹫围攻下将难幸免。”
寇仲沉吟道:“事在人为,畜牲怎斗得过我们的智慧,李世民并不晓得我们知道六头恶鹫的存在,假若我在城头放出无名,着它往南飞去,他会有怎样反应?”
陈老谋道:“他定会立即放出恶鹫,追杀无名。”
寇仲摇头道:“事情该不会如此简单,恶鹫并不懂分析敌我情况,只有当它看见无名,才会追击。所以若无名在某处空中盘旋,对方首先会召回猎鹰,以免误中副车,然后负责的人会把恶鹫带至近处,发令恶鹫进击,那时只要无名降往低空,引鹫来追,我们便有机可乘,对吗?收拾恶鹫后,我们再对付康鞘利的猎鹰,从此我们再无上空之忧,要忧心的也将是李世民。”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此法确是可行,我们就在城墙上把恶鹫解决,对李世民立个下马威。”
寇仲向陈老谋道:“请陈公依原定计划,把辎重送往地道出口的山林秘处,一个时辰后我们发动攻势,我拨出五百人给你老人家指挥,以应付任何危急情况。”
陈老谋掏出装有毒药的小瓶,说明用法,交给寇仲后,欣然去了。
跋锋寒道:“寇仲你须是最后一个离开洛阳的人,以安军心,偷袭高寨交由我负责。
杀鹫后,子陵最好亲赴出口的山林处,接应我们突围的大军。“
徐子陵道:“李世民大概不会派猎鹰巡视南方远处山头,却不会放过侦察城内军员调动的情况,若发觉我们把军队全集中在城南,对我们大大不利。”
寇仲道:“这个容易,整场突围战分作六个阶段进行,首先是从地道运送兵员辎重。
第二个阶段是分别在城南和城西布军,使李世民摸不清我们究竟要从何方突围。第三个阶段是假设成功令李世民召回猎鹰兼射杀他的恶鹫,就把西门部队移师南门。第四个阶段是出城攻击和偷袭高寨、同时从地底摧毁敌阵三管齐下,进行填壕渡壕之战。第五个阶段是所有把守城墙城门和监视王世充的部队全速从南门撤走。最后一个阶段是随机应变,逃之夭夭。“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少帅算无遗策,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谓偷寨必劫粮,我们的粮食顶多可支持十天,未到襄阳怕要吃草根树皮,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当我军对敌阵发动猛烈攻击,高寨敌人必空巢而出,防守薄弱,我们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高寨控制手上,把寨内物资从地道运走,然后一把火烧掉高寨,再与你破围而来的少帅军会师,一起逃命。”
寇仲一拍额头,欣然笑道:“我真糊涂,这么简单的事竟想不到,好哩!兄弟们!
该是到城墙来些刺激玩意的时候。“
第三章 形势恶劣
三人在长夏门城楼上仰观夜空,仍找不到康鞒利那头猎鹰的影子。
城外敌人军马的调动告一段落,十五万大唐军,进驻城外各处营寨和箭塔阵地,营寨和阵地壕堑间的空旷平原再不见人,透出一股高深莫测,山雨欲来前那种充满张力的不寻常平静。
寇仲让无名直上夜空,在城楼高处盘旋,至乎令它飞往城外,李世民方仍毫无动静,没有派出恶鹭来对付无名。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生出不祥的感觉。
跋锋寒长吁一口气道:“李世民这一手非常高明,使我们无法摸清他的实力部署,又能以逸待劳,我们的杀鹭大计宣告泡汤。”
徐子陵扫视城南二寨,均是乌灯黑火,神秘兮兮的情状,沉声道:“李世民看破我们会从城南突围。”
寇仲道:“他未必能看破我们从城南突围,可是却采取最正确的策略,任我们大翻肋斗,仍翻不出他掌心。李世民一向作风可以两个字总括,是‘忍’和‘狠’!不论薛举父子、宋金刚又或窦建德都是败在这两个字上。现在他正在忍,既没有派出猎鹰察敌,更放过以恶鹭击杀无名的机会,这就是‘忍’。”
跋锋寒巡视蜿蜒的伊水,沉声道:“对我们逃亡大计最大的威胁,是洛阳乃八河汇聚之地,大小河道纵横交错,敌人只要有庞大的水师船,可把结集的精锐迅速送往任何远方,对我们成功突围的部队进行出其不意的突袭,一天我们末抵锺离,仍在险境之内。”
寇仲虎躯一震道:“这正是李世民目前采取的战略,任由李元吉大军继续凭坚寨箭塔阵和壕堑围城,自己则集结精锐,随时对我们作出迅速而有效的拦截。他奶奶的,我们虽摸清楚他的用心,偏是一筹莫展,只能拚命南逃,完全失去主动。”
跋锋寒道:“我们在突围战中伤亡愈少,能脱身的机会愈大,时间无多,我们须为突围战作最后部署。”
寇仲沉思半晌,点头道:“飞云卫交由你老哥指挥,他们经我亲身训练多时,这些日子更饱经战阵,人数虽少,但个个身手扎实,轻功高明,以之偷袭敌寨,胜比万马千军。”
又把无名召回交给徐子陵,笑道:“替小弟好好照顾这头宝贝,我们将来的命运,说不定全系在它身上。”
徐子陵接过无名,目光投往南方地平美丽星夜下暗藏杀机的山林间,心中不受控制的想起远在他方的师妃暄,她对自己直接卷入这场残酷的争霸战中,会有怎样的想法。
寇仲和李世民终抵达正面冲突的时刻,中间再无任何缓冲的余地。寇仲若落败身亡,当然一切休提,否则将是席卷南北,把中土变成一个大战场的激烈情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更没有人可改变这可怕的形势。
天下之争,将取决于寇仲和李世民的两雄争胜,师妃暄最担心的事,变成铁铮铮的眼前现实。
噩梦将在日出前揭开序幕。
寇仲跨上千里梦,心中静如止水,灵台澄明空澈。既存窦建德被杀的一刻,狂涌而起的仇恨、歉疚、委屈、悲愤全化成奇异的力量,在全军覆没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胁下,他作出全面的突破,晋入“天刀”宋缺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天地人合一的无上层次。
这并非偶一得之的境界,而是他从那刻开始便拥有不可分割的部分,在井中月的层次上更上一层楼。
杨公卿和麻常催骑来到他后侧,三人后方阵列八十战士,是突围军的主力部队,分作三军,前军四千人,由矛盾手和刀箭手组成,负起操作三十挺八弓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炮,可对敌阵作远距离攻击。
中军一千人,以木驴和虾膜车在前军站稳阵脚后填壕。后军二十人,清一色是轻骑兵,是能应付任何情况的快速应变部队。
三军分别由跋野刚、郁元真和段达指挥。
另外两军各二十人,忱兵于南门和另两门厚载与定鼎间,由单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将,截击从西攻来的敌军,使主力大军能把力量集中对付正前方的敌阵。
广场上全体将士的目光都集中在寇仲身上,静候他启门出击的命令。
倏地千里梦人立而起,仰首嘶叫,就那么双蹄凌空的当儿,后蹄踏步,滴溜溜转过身来,面向将士,前蹄回到地上。
这一手大出众人意表,更是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登时惹得手下将士不自主的高呼喝彩,战意大增。
“锵!”
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星空,哈哈笑道:“我寇仲生平千百战,每趟均是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凭的是兵法战略,不畏强雄的勇气。今趟也……”
话未说毕,将士早忘清呐喊,把他说的话掩盖过去,士气攀上顶点。
寇仲知道是时候,更庆幸及时作出今晚立即出击的决定,盖因不论窦建德或正追随他的大部分将士均为出身农民的起义军。而李世民、李元吉代表的却是一向欺压他们的旧隋权贵魏晋以来横行无忌的高门大阀。李元吉当众残杀窦建德,使守城军在敌忾同仇下激起义愤,加上自己对他们的影响力,在记忆犹新,没有被时间冲淡下,人人均抱有不顾生死力拚求存之心。
一声令下,在门楼上主持城内大局的王玄恕,命手下放下吊桥。
寇仲井中月回鞘,战鼓声中,一马当先进入门道,领先出城。
“当!当!当!当!”
两座箭塔阵地的唐军敲响铜锣示警求援。
两寨同时传出号角声,寨门大开,分别驰出三支部队,在寨外布阵,只看其反应迅速,可知早蓄势已待。
一寨部队仍由屈突通指挥,兵力最强,达三万之众,在一般情况下,纵没有壕堑坚寨,兵力亦足以封锁南路。另两寨兵力则在万五人间,分由薛万彻和史大宝领军,成为屈突通部队左右护翼,军容鼎盛,气势如虹。
突围部队迅速出城,在第一重壕堑和城门间布阵,准备进击,三十挺八弓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炮分两排横列正前方,重五、六十斤的大石和特制弩箭,以虾膜车装载运送。其他两门的突围军仍按兵不动,伏在紧闭的城门后,静待出击的时机。
寇仲目光来回扫视第二重壕堑另一边约两座箭塔投石机阵,每阵战士过百人,若非另有安排,只这两座敌方的前线防御点已不易攻破。
右方的杨公卿道:“他们放弃第一重壕堑。”
另一边的麻常笑道:“因有前车之鉴,上趟我们是锲着进入两重壕堑间的敌骑尾巴杀出壕外,因缘巧合下一箭建功,赢取得漂亮的一仗。”
“咚!咚!咚!”
鼓声中敌方三寨军马往第二重壕堑推进,至离第二重壕堑千步许处停下。
寇仲微笑道:“填第一重壕!”
麻常传令开去,五十辆虾膜车从军中飞快推出,直接送入壕垫去,接着泥土包运送不绝,不到片刻长达二十多丈本是横阻前方的一段壕垫,变成平地。
寇仲待兵员退回阵内,指着跨建于左方伊水的三座临时木桥道:“当我们控制大局时,须立即以大炮飞石把这三桥摧毁,断去敌人大军从城东来援之路,李元吉若要来援,须多走点路,绕城西而来。”
同时打出手令,“隆隆”声中,弩箭机和石炮首先往前推移,越过填平的第一段壕垫,直扑第二重壕。
麻常点头领命,道:“此事交由下属负责。”
敌方号角声起,主力军分出一支二十人的盾枪手和箭手推前增援第二重壕垫。
突围军拥有远攻重装备的先头部队,在离外壕五百步处停止不动,等候寇仲攻击命令。
寇仲从容道:“降下厚载和定鼎两门,城门后的部队仍须按兵不动。”
杨公卿微一错愕,后方传信兵以旗号向城楼的王玄恕发出指令,再由王玄恕向另两军传达寇仲命令。
不K刻后两门下降,却没有人马开出,果有高深莫测的作用。
寇仲微笑道:“这叫疑兵之计,令屈突通不敢托大,怕被我们突然从侧拦腰攻来。”
麻常道:“敌人只见到少帅,却不见徐爷和跋爷,会怎么想呢。”
寇仲淡然道:“当然是疑神疑鬼,不知我们有甚么后着。”
接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我多么希望壕塑另一边的是李世民而非屈突通,那说不定我们不用弃守洛阳,而是据洛阳以迫关中。”
杨公卿和麻常心忖这正是李世民高明处,永远不予敌人在准备充足下硬撼他的机会,攻无可攻,故守亦无可守。
寇仲拔出井中月,在头上旋挥一匝,大喝道:“进攻!”
他的喝令如平地响起的焦雷,轰传远近,已方人马闻声精神大振,敌人则被唤起对他悍勇无敌的畏惧。
“咚!咚!咚!”
突围军战鼓响起,这台由陈老谋亲自监制的坐地巨鼓,有节奏的鼓音,可深传往地底下的伏兵,各依响声配合地面部队的行动。
大战开始。
鼓音撼动山岳,在另一端出口的徐子陵藉黑夜掩护下迅速把瑙重送往占据的山头,由工事兵设立简单而有效的山头阵地,用以抵挡唐军追兵的攻击。
在东南方的制高点,均有人放哨,以备李世民奇兵出现时示警,使撤退大军可避重就轻的逃走。
从陈留运来的粮食、兵器和各类补给,藏在南面距此二十里外的密林秘处,若一切依计划完成,突围军该在日出后逃抵该处,补充装备后继续南下行程。
徐子陵特别留意伊水和洛水两河的动静,因为他们的逃亡路线正在两水之间,先一步掌握李世民水师船队从那条河道来追,关系到撤退的成败。
陈老谋来到他旁,细听洛阳城方传来的喊杀声,道:“开始啦!两座战塔阵将在二十下鼓音内崩塌。”
远方喊杀连天,这处却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静,把守山头阵地的三百战士人人神色凝重,蓄势以待。
负责出口这一方布置的全选自杨家军,无不是能以一档十的精锐,人数虽少,配上徐子陵如此级数的高手,足可应付任何情况。在以静制动下,负起押后拒敌的重任。
徐子陵道:“陈公可负责把敌寨劫来的粮草用品运来,这里交给我使成。”
陈老谋点头答应,领着十多名亲随重返地道去。
徐子陵遥望高寨,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李世民现下究竟身在何处?
寇仲安坐千里梦马背上,冷然扫砚敌我的攻防战,攻打第二重壕塑是由麻常负责指挥,这是他从“天刀”宋缺偷师学来的用将法门。
无论如何优秀的人才,若不予他历练的机会,扩展才能,是难以发光发热的。正如宋缺要他撑起北方的局面,抵抗李阀的大唐军,用意如一。又像宋缺迫他作生死决战,令他在刀道上作出突破。
三十挺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车对壕垫外的敌阵展开无情的狂攻,前者射程五百余步,后者二百步远,全推移到离敌阵二百步的距离,在敌人投石机的威胁外。敌人射来的箭矢,由矛盾兵挡格。
五辆木驴车打横放在前线,己方弩弓手以之作掩护往敌阵还击。甫一接触,在弩箭投石的强大攻势下,敌人血肉横飞,纷纷撤往战阵后,如非有长壕阻隔,突围军早长驱而前。
寇仲喝道:“取消挖空计划!”
“轰!”
左方箭塔受不住投石摧残,倾颓倒塌,压得阵内战士惨嚎奔避。
杨么卿传令下去,鼓音忽变,通知地道下的人放弃拉倒支架,让敌阵塌往地底的计划,以免暴露地下的玄虚。
寇仲暗怪自己失策,想不到敌人志不在守壕,而在乎壕外的对垒交锋,以致浪费人力。
左寨薛万彻指挥的万五唐军,完成跨河的行动,通过三座木桥注入前方平原,会合以屈突通作主将的大军,总兵力达六万人,如展开翅膀的雄鹰,忱兵广阔的平原上,严阵以待。后方是旌旗飘扬的高寨。
如非寇仲有从地底突破高寨的安排,此刻只好认败服输,退回城内想办法。因为在敌方压倒性的兵力下,配合快速骑队的冲击,弩箭机和大炮飞石将失去隔壕进攻的威胁力;倘给敌人截断退路,更是全军没顶的惨局。
号角声起,敌人终放弃守壕箭塔阵,往后撤退。
寇仲别无选择,下令填壕,车轮醣醣声中,余下的虾膜车全体出动,推往深壕去,泥土包随后运至,抛进壕内。
城楼上战鼓急响,在西南角城楼上的传信兵以火把打出讯号,通知寇仲敌方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从西面绕城而至。
杨公卿神色凝重的道:“李世民来哩!”
寇仲摇头道:“应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立即关闭厚载和定鼎两门,单雄信和郭善才改由长夏门出城,弩机和飞石大车固守我军右翼,抵挡敌人冲击。”
杨么卿一声领命,亲自指挥行动去也。
寇仲心神一片安宁,无惊无喜,那种与天地合成的感觉回来了,生死荣辱再无关重要,重要的只是在这恶劣无比的战场上作出最正确的判断。他虽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突围作战计划,可是李世民的战略才能毫不逊色,任由他出城剧战,摸清他的虚实,待他兵疲力竭,计穷谋尽,再以养精蓄锐的兵马,对他落荒逃遁的大军施以雷霆万钧的拦截战。
他明知李世民的手段,却是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任何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全力与对方周旋,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蹄声轰天响起。
飘扬着李元吉军旗的大唐军,出现在西南平原处,一队二十人的先锋骑兵部队,在两重壕垫间疾驰杀来,接着是另一支二十人的骑兵,沿第一重壕塑边沿配合冲击,硬撼突围主力军石翼。
战鼓声起。
前方三军开始推进,从正面迫至。
寇仲拔出井中月,大喝道:“越壕!”
短兵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
第四章 突围血战
随着领军主将的号令,一排一排的弩箭,在数息的短暂时间下,连续发射十五挺八弓弩箭机射出弦架的强箭,由战士快速上箭时,另十五挺弩箭机立即接力发射,在射程内的敌骑无一幸免的人仰马翻,血肉飞溅,情况教人惨不忍睹。
李元吉先锋骑兵队的攻势被这些弩箭机彻底粉碎,仓皇往西撤退,改由盾手及箭手重组攻势,循骑兵的退路推进,务要把突围军中最具杀伤力的重武器牵制,为屈突通的大军制造机会。
这是个看谁伤得更重的死亡游戏。
蓦地洛阳城东北城楼警报鼓声响起,传信旗手更打出敌人进攻东北上东门的旗号。
寇仲和杨公卿交换个眼神,后者眼中透出惊惧神色,这会把仍留守洛阳城八千战士牵制得动弹不得,无法参加突围之战。
突围军以盾矛手和刀箭手组成的先锋部队,仍依着战鼓的节奏,越过填平的壕塑,往敌阵推进。
一切就像一个没法醒过来或能够改变的噩梦,寇仲心里暗叹一口气,李世民确是不世将才,每一招均能命中他致命的弱点。
李元吉军的突然出现,现在的上东门被攻,均使他被迫改变战术,就如高手对垒,或国手对奕,每一着均占尽先机,压着他来打。
寇仲目光投往左方的伊水,心想幸好有这条大河,否则若让敌人左右夹击,怕要立即完蛋大吉。收摄心神,斩钉截铁的道:“放弃洛阳,全军突围!”
杨公卿苦笑道:“这该是最明智的抉择。”
立即命旗手打出信号,知会城楼上的王玄恕。
“当!当!当!”
王玄恕亲自敲响城楼的铜钟,把消息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送往全城的守军。
寇仲高举井中月,策着马儿打个转,向军士高呼道:“弟兄们!我寇仲和你们生死与共,我寇仲会是第一个杀进敌人阵中,也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番话说得激昂悲壮,配合寇仲无敌的形象,威猛无畴的外貌,深具一种激动人心的感染力,众战士立即齐声呐喊,“少帅军必胜!”的呼叫声冲天而起,没有一个人不战意大盛,与寇仲的心连结起来,愿为主帅效力。
寇仲露出一个与残酷战场绝不相衬的笑容,灿烂如天上阳光,从容道:“终有一天,我会从长夏门重回洛阳,绝不会是另一道门。”
杨公卿双目射出只有寇仲才明白的神色,振臂高呼和应道:“不论生死,我们永远追随少帅。”
全军再次呐喊,甘愿死战。
前锋军倏然而止,打横于距敌八百步处列成五排的长方形阵势,前两排山一千矛盾手组成,后三排是刀箭手。
麻常再发号令,两支各五百人的骑兵驰往战阵左右两端,成为护翼。
在这围城的岁月里,守城军并没有闲下来,日夜不息的由麻常负责操练,于此生死关头显现成果。
前锋军的指挥是跋野刚,左右骑兵队分由段达和郁元真率领。
单雄信和郭善才两队各二十人的骑兵,此时从长夏门出城,布阵后方。
李元吉的军队,亦在离弩箭机和飞石大炮千步外处停下,静待进一步的命令,双方暂成对峙之局,大战一触即发。
寇仲目光扫砚枕兵前方的屈突通部队,心中一片空灵,对战场形势无有遗漏,更晓得高寨在敌人懵然不知下,已落入跋锋寒手上,竖起旗号。
井中月回鞘。
寇仲和杨公卿催马前进,两千骑兵随行,越过被填平的长壕,移到前锋军后方。
寇仲向杨公卿道:“千万勿要让李元吉攻破我们侧翼,待我破阵回来时,我们才发动全军突围,这里全交给杨公啦!”
杨公卿点头答应,道:“少师小心!”
寇仲乃全军的灵魂,若他阵亡,突围军势将瓦解冰消。
寇仲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取出刺日弓,高举张开,另一手从挂在马腹的箭筒以独门手法取出四箭,夹马前行。
前锋军在跋野刚喝令下,往左右退开,让出通路,予寇仲通过。
气氛顿时拉紧。
敌阵战号响起,前一排盾手长盾往地,后一排盾手往上斜举,形成上下两重盾牌阵,保护后方箭手。
寇仲单骑来到阵前,仰天长笑道:“天下间谁能挡我寇仲!”
语毕劲箭上弦,连珠发射。
在双方火把照耀下,一支接一支的劲箭从刺日弓射出,每支均带螺旋真劲道一道的闪电般往敌阵激射而去。
“当当当!”
盾牌破碎,血肉横飞,无坚不摧的劲箭视盾牌如薄纸,透盾入身,正面向着寇仲的盾手一个接一个的东歪西倒,血染平原!从刺日弓射出的劲箭仍像永无休止似的,失去盾牌的后排箭手更像被狂风扫落叶般纷纷中箭,眼睁睁瞧着死神的来临。
寇仲此一手先声夺人,使己军士气再振,齐声呐喊助威。敌方见势不妙,战鼓声起,先锋军步伐一致的朝突围军迫来,另分出两支旗兵分左右两翼又至。
李元吉军立即策应,原已止步的先锋军开始进击弩箭机和飞石大炮。
后方的杨公卿知是时候,同高寨方面以火把发出讯号。
高寨擂鼓震天响起,跋锋寒在一座箭塔顶现身,大喝道:“李唐气数已尽!少帅军无敌天下!”
突围军除杨家军外,对地道一事全不知情,忽见高寨落人已方之手,神气至教人不敢相信,登时军心振奋,齐声呼应。
反之,敌人上下人人心神被扰,在未明虚实下,深感腹背受敌的威胁,立告阵势一阵混乱,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全军。
寇仲岂肯错过良机,大喝道:“弟兄随我来!”
蹄声震耳下,二十精骑,随他冲阵而出,以凿穿的战术,朝敌杀去。
其他人马在麻常指挥下,仍紧守岗位,坚拒敌人的冲击,箭矢漫空向迫来的敌人大军射去,矛盾兵则持盾举矛,边挡来箭边严阵以待即将来临的肉搏血战。
杨公卿移往大后方,照应从城内退出的部队,更负起全局总指挥之责。
弩箭机和飞石大炮忙个不休,配合仍固守南墙的王玄恕部队的弩箭投石,粉碎李元吉军右翼攻来的冲击战。
双方不停调兵遣将。
屈突通因高寨失守阵脚大乱,更由于摸不清楚跋锋寒的实力,无奈下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在后方一字排开面向高寨列成阵势,以抵挡应付从后而来的攻击。
战场上喊杀连天,似若人间地狱。
寇仲一马当先,手上刺日弓连珠箭发,专挑能在远程威胁他的箭手下手,箭无虚发,兼之敌人军心已乱,他与二十飞骑旋风般凿进蜂拥而来的步兵阵中。
寇仲收起摺弓,井中月出鞘,螺旋劲发下,挡者披靡,整队人马就像一把巨型井中月,而他寇仲正是刀锋锐处,一下子就把敌人攻来的先锋队伍冲成两截,杀入敌方随后而来的骑兵团去。
以千计的敌骑从四方八面冲来拦截,却没有人能是他对手,手下见主帅如此勇猛,人人奋不顾身紧随他后,杀敌抗敌,寇仲帅旗到处,人仰马翻,战况惨烈至极点。
寇仲心神晋入井中用的至境,视在己方军力数倍之上的敌人如无物,索性把身旁持旗手的大旗取过来,一手挥旗,一手挥井中月,旗卷刀挥下,望着屈突通帅旗高起的敌阵杀去,没有人能阻延他片刻。
麻常这一方仍坚守阶地,幸得寇仲冲乱敌方进攻的队伍,使他的部队所受压力大减,麻常在敌人推进至五十步许的距离,下令刀箭手收弓拔刀,往前冲杀,趁对方队形未整,己方士气大振的当儿,步骑兵全军反扑。
单雄信和郭善才两支骑兵队共六十人,共分两路,从左右杀出,迎击从两翼攻至的敌骑,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地摇山动。
李元吉的侧攻部队,便被弩箭和飞石大炮拒于二百步外,寸步难进。
在敌军大后方又是另一番光景,高寨大门敞开,近千被俘虏的唐兵和工事兵等非作战人员,在夺得战马的跋锋寒和近五百飞云骑箭矢威胁下被驱赶出寨,亡命向己方横列案前的骑兵阵奔去,跋锋寒则藉着这批人的掩护,率领飞云骑随后杀来。
指挥骑兵队的是李元吉心腹大将冯立本,眼睁睁瞧着跋锋寒攻至,偏是没法下令手下放箭射向杂在己方俘虏中的敌人,时机稍瞬即逝,倏然间整个五千人的骑兵队给俘虏冲乱,而敌人在跋锋寒领头下,气势如虹,势如破竹的把骑兵队断作两截,更因俘虏四散窜逃,令骑兵无法作有效的拦截反击,纵使人数在对方十倍以上,仍是一筹莫展。
高寨火光冒起,浓烟冲天,陷进火海申,更添突围军威势。
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位于全军核心虚的屈突通和手下诸将,忽然发觉身处险境,后方来的跋锋寒,前方是所到处血肉横飞的寇仲骑队,两军均是锐不可挡,以他帅旗所在处为目标,再无选择下,中军步骑兵五千人,往西移避,望与李元吉大军会合,再重整军容。
帅旗一动,全军立受影响。
突围军齐声呐喊,奋身杀敌。
麻常、单雄信、郭善才三支部队逐寸逐寸的往前杀去,唐军则节节败退。
杨公卿知是时候,下令王玄恕把留守洛阳的部队全数撤出。
城内立时烟火四起,原来在城墙大街早堆满乾柴,燃点后熊熊烧起,截断通往城南墙上墙下的所有通道,令入城的唐军无法追击。
此时寇仲和跋锋寒终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核心处会师,敌人潮水般往西退却,突围之路以已畅通无阻,可是寇仲和跋锋寒却晓得前路仍是艰辛,敌人退而不乱,何况李世民的主力大军仍未现身,那才是突围军最致命的威胁。
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突围军先拆毁跨过伊水的三座浮桥,然后且战且退,李元吉和屈突通的联军重组后集结五万步骑兵,穷追不舍。
待突围军撤到地道南端出口的山头阵地,立即全军反扑,加上徐子陵的生力军,终守稳阵脚,迫得李元吉大军后撤。
由开城出击突围,战至此时,双方各有伤亡,突围军山一万八千人减至一万五千人,阵亡者达三千之众,更失去王隆、薛德音和畅江三将。唐军死伤更逾六千,可见战情之惨烈。
王玄恕成功把大批突围战马送抵山头阵地,当然包括徐子陵的万里斑和跋锋寒的塔克拉玛干在内,此为逃亡大计的重要部份,必须将所有人转为骑兵,才能以最机动和快速的方法避过敌人的拦截,逃离敌人的势力范围。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和杨公卿立在山头阵地高处,在东方天际曙光初现下,遥观李元吉军形势。
四人均是浑身浴血,也不知是敌人的鲜血还是从己身伤口消流的鲜血。
虽成功突围至此,可是四人无不心情沉重,且有四面楚歌的危机感觉。直到此刻,他们仍不晓得李世民大军所在位置。
两个时辰的激战,突围军师老力疲,再难像刚才如出押猛虎似的应付另一场激战。
洛阳城的人被扑灭,城头换上大唐军飘扬的旗帜,似在对他们耀武扬威。幸好高寨化成一片焦土,使他们稍有战胜的成就感。
虽明知李世民的策略是先挫其锋锐,疲老其师而后追击截杀,他们仍是别无选择的踏进这陷阱去,而现在他们正处身陷阱内,等待被猎杀的命运。
此时麻常来报,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随时上路逃亡。
跋锋寒沉声问道:“南方有没有动静。”
麻常摇头道:“一切如常,李世民的主力大军该不会埋伏在前路,只要我们的马够快,可在寿安和伊阙的唐军完成封锁前逃离伊洛河原。”
他们于南方高处设置哨岗,那一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耳目。
杨么卿叹道:“此正是李世民的策略,看准我们逃往南方,突围后必须日夜兼程穿过寿安和伊阙间河原的关口,而他则可从水道于我们人奄马乏之际在任何一点拦截我们,另一方面李元吉和屈突通则封锁我们后路,将我们困在伊、洛两水之间。”
寇仲极目左方洛水,断然道:“突围战就是比拚双方速度的战争,谁的行动快,谁便是成功者。我们立即启程,靠伊水西岸南下,由我们负责押后。”
麻常领命去了。
徐子陵淡淡道:“李世民正在城内。”
众皆愕然。
杨公卿讶道:“子陵为何有此看法?”
徐子陵道:“即使李世民猜到我们会往南逃走,可是终不能落实猜想。以他一向稳健的作风,最佳战略莫如以不变应万变,把握到我们的逃走路线后,在城内集结水师船队,待天明后将水师一分为二,开闸分从伊、洛两水追赶我们,那时主动全在他手上,而我们更要应付寿安和伊阙的唐军,前有拦堵后无退路,我们只余挨打的分儿。”
跋锋寒点头同意道:“子陵言之成理!”
徐子陆续道:“待拆除两河的障碍物后,就是李世民水师空群出动的时刻。”
话犹未已,洛阳西南洛水处出现幢幢帆影,李世民的水师船队终告现身。
寇仲深感自己靠伊水西岸逃亡的选择绝对正确。大喝道:“好小子!就比比看是我们的马快还是你们的船快,我们走!”
寇仲四人和殿后只剩下四百余人的飞云骑全体踏磴上马,朝己方南行的队伍赶去。
敌方战鼓声起,骑兵全体出动,超过二万的骑兵队,再无任何顾忌,在李元吉亲率下漫山遍野的追来,不予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在李世民超卓的战略部署下,张开天罗地网,务要把突围军一网打尽。至此突围军优势和主动全失,陷身于猫捕老鼠的死亡游戏中。
寇仲处此无可再恶劣的形势下,反激起强大的斗志,即使最后突围军全军覆没,也要李世民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第五章 生死之间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杨公卿、麻常、陈老谋、王玄恕、跋野刚、单雄信、郭善才、郁元真、段达等十多人,在午后的阳光下,蹲在山头高地一处莽树丛后,遥观三里外远处按兵不动的李元吉二万骑兵部队,三缕烟火,枭枭升起,知会远方唐军突围军的位置。
五艘补给船从伊水驶至,为李元吉军送来用品粮食。
众人无复破围而出的兴奋心情和威猛形象,为减轻战马的负担,沉重的盔甲均在途中弃掉,且因人人身上多少挂彩,因失血和奔波以致脸色苍白,颇有穷途末路的景象。
寇仲双目闪闪的注砚敌阵,狠狠道:“李元吉何时变得这么精明,我停他也停,摆明要吊在我们后方锲而不舍,却避免交战。”
跋锋寒沉声道:“我们应沿洛水走而非伊水,那至少可晓得李世民的追兵所在。”
众人默然无语,敌人策略高明,迫得他们不住逃亡,然后在适当时机,于他们兵疲马乏时,发动攻击,一举把他们彻底击垮。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我们定要设法摆脱李元吉的追兵,始有希望闯过李世民那一关。”
寇仲环观远近形势,伊洛河原平坦的沃野至此已尽,地势开始起伏变化,在正南处一列山峦延绵扩展,东抵伊河,西接大片古木参大的原始树林,若往西行,快马可在两个时辰内抵达洛水东岸。
一道小河从山区倘流蜿蜒而至,流入伊水。他所率领疲不能与的战士正在小河两旁休息进食,战马则吃草喝水。
寇仲仰首观天,通:“师傅!风向会否改变?”
除跋锋寒和徐子陵外,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云。
跋锋寒细观天云,道:“若为师所料无误,今晚仍风向不改的吹西北风,只要我们放火燃烧山区东北的密林,西北风会带来浓烟,阻截追兵。”
杨公卿等均听得精神大振。
麻常皱眉道:“我们往来伊洛,一向走山区西面开发的林路,走山区却从未试过。”
王玄恕道:“山中有通路。”
众皆愕然,此话若从曾在王世充麾下任事的任何一人口里说出,绝没有人奇怪,但王玄恕一向养尊处优,怎会晓得山区内的情况。
王玄恕显是想起父兄,神色一黯,垂头道:“父皇他……唉!爹曾令我勘察洛阳南方一带山川形势,所以我曾多次进出山区,山区南端有一处出口,可抵伊阙西北的林区。”
众人恍然,王世充一向贪生怕死,遣儿子勘察形势,是为预留逃路。
寇仲道:“那就由玄恕领路,现在我们先使人到山区西北树林处做手脚,我们今晚就撇掉李元吉,逃之夭夭。”
单雄信担忧道:“我们虽可暂阻李元吉追入山区,可是进山区后更是全无退路,只要李元吉知会李世民,李世民河与寿安和伊阙两支部队会合,在山区南方出口守候我们,若我们被困山区,将是全军尽没的结局。”
寇仲微笑道:“若非玄恕通晓山中形势,谁敢取道山区?”
跋野刚同意道:“当然是舍山区而取林内官道,既快捷又方便。”
寇仲像已成竹在胸,从容道:“这正是用兵贵奇的道理,李元吉正因猜到我们不敢入山,故而按兵不动,任由我们从林中官道南逃,因为李世民正忱兵另一边出口,作好一切工事防御,来个迎头痛击。我们改采山道,必能令他阵脚大乱,我们则有机可乘。”
跋锋寒淡淡道:“这叫险中求胜。”
杨公卿叹道:“三个出口,李世民只能把守且二,我们如能在李世民完成拦截前先一步出山,当然一切没有问题,否则亦不该选择李世民亲自把关的出口。”
众人皆明白他叹气的因由,是为对此无从揣测。
王玄恕道:“贴近伊水的出口非常隐蔽,敌人未必知道。”
寇仲压低声音道:“一晚工夫能否通过山区?”
王玄恕道:“若不停赶路,仍须半天,但这样恐怕人马均支撑不住。”
寇仲再往上空瞧去,双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通:“那我们就定下后晚出山的目标,今趟将轮到我暗敌明,当天上猎鹰盘飞时,李世民也离我们不远哩!”
黄昏时分,西北方山林突然火起,迅速蔓延,火势猛烈,往东南席卷而来,人屑浓烟,把李元吉追兵的前路截断。
最微妙处是突围军先集中在山区和窄道问的山头,在浓烟掩蔽敌人视线的当儿,始迅速进入山区,今李元吉方面一时难以把握他们取道山区还是从林中官道撤走。
在王玄恕领路下,全体将士牵骑疾行,登山下谷,穿林涉溪,在连绵的山区疾行,至天明时人马均筋疲力尽,藏在一处隐蔽的峡林内休息,争取睡眠的时间。
此时深进山区达四十里,离南端隐蔽出口只有十多里路。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对这类艰苦旅程习以为常,打坐半个时辰大致回复过来,带着猎鹰无名,三人攀上峡旁最高的山峰,俯察四周形势,只见山势迷漫,峰岩互立,群山起伏绵延,茫茫林海依山形覆盖远近,偶见溪流穿奔其中。可惜三人均是心情沉重,无心观赏。
寇仲拂扫无名羽毛,安抚它想振羽高飞的意欲,道:“哈!似乎真的撇掉李元吉哩!”
跋锋寒道:“李元吉并非蠢材,应不会冒险进入山区。当他从马蹄足声肯定我们逃进山区后,会一边扼守山区北方出口,一边把消息以最快方法通知李世民,着他封锁山区南部所有出口。”
寇仲仰百大空,迫:“我想放无名在我头上绕几个圈子,该不会出岔子吧?”
跋锋寒一拍怀内射月弓,傲然道:“有射月弓作守护神,谁能伤他。”
寇仲开怀笑道:“小子这么快信心尽复,小弟口服心服。”
松开缚着无名的链套,无名一声嘶鸣,冲天而上,飞个痛快。
跋锋寒见徐子陵凝神沉思,微笑道:“子陵能否猜到,李世民这个人会令我有甚么联想呢?”
寇仲代猜道:“是否比他作狼呢?”
跋锋寒愣道:“你是否晓得通灵异术,可窥见我心里的秘密,这是没可能猜得中的。”
寇仲双目闪耀着慑人的辉芒,沉声道:“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首先我想到的是你们崇拜狼,而李世民正是一头狼,更是那最可怕的一头狼王,它正伺机而噬,要一击即中。牛群早晓得在四周巡梭的狼群志在恐吓它们,令它们心力交棒,但仍是没有办法不给弄得疲于奔命,只余待死的分儿。”
跋锋寒点头道:“李世民用的确是狼的战术,比我们突厥人更运用得出神入化。我们正是那群待噬的牛,而李世民则是那头在附近徘徊的狼王,领着一批恶狼,当牛筋疲力竭时,恶狼先冲散牛群,待有牛儿落单,即群起而噬!牛儿虽比之任何一头狼强壮,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隔离牛群的牛儿绝无脱身机会。”
寇仲苦笑道:“只恨我们明知如此,仍要像待宰的牛儿般一筹莫展。”
跋锋寒道:“恶狼致胜之法,靠的是绝对的专注、耐性、锲而不舍的精押。眼前每刻都是关系生死般重大的字,不能错过任何机会。我们想看到长江,必须学晓对付狼的伎俩。”
寇仲思索片晌,朝徐子陵道:“陵少在想甚么?”
他并没期待真正的答案,只是想徐子陵提供高见。
岂料徐子陵坦白招供道:“我在想若只准我在此刻见到师妃暄或石青璇其中一人,我会选谁呢?”
寇仲和跋锋寒面面相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子陵竟坦然说出心内的秘密,且是这么私人的问题。
徐子陵淡然道:“幸好我永不用在现实中作这样的选择,否则我会选择两个都不见。”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听子陵的说话,隐有生离死别的味道,是否不看好我们明晚的突围战?”
徐子陵叹道:“你该比我更清楚,只要康鞒利放出猎鹰,掌握我们从何处出山,除非我们三人肯舍弃其他人逃命,否则必死无疑。”
寇仲苦笑道:“这真相真残酷,老跋怎么瞧?”
跋锋寒目光投往愈飞愈高的无名,漫不经意的道:“从没有一刻,我感到死亡是那么接近和不可逃避:即使面对毕玄亦没有这种感觉。坦白说,我非常享受这种死亡的感觉和压力。兄弟!应否把无名召下来,它离开了我射月弓的保护范围。”
寇仲微笑道:“既然我们心死无疑,就要死得漂漂亮亮的。”
接着发出尖啸,召无名回来。
倏地破风声起,在西南的一座山峰后升起六个黑点,迅速扩大,快速飞至,赫然竟是唐军篆养,用来对付无名约六头恶鹫。
三人自然反应的分别掣出刺日、射月、拓木三弓,架箭在弦。
无名本能地感到危险,一个盘旋朝三人站立处滑翔急降,一下子从离他们头顶逾百丈的高空,滑泻近五十丈。
此时六头恶鹫毫无顾忌的看准无名,迫至离无名只有二十多丈的距离,振翼加速,疾如箭矢。
弓弦声响,三支劲箭划破虚空,趁无名继续下滑,朝在它头上联群袭来的恶鹫疾射。
鹫嘶利落,三鹫同时中箭身亡,坠往两山问的深渊,其他三鹫吃惊散飞,在三人有机会射出第二支箭前,亡命飞逃,转瞬没在山峦后。
无名回到寇仲肩头上。
寇仲收回刺日弓,犹有余悸的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李世民应在附近。”
跋锋寒摇头道:“李世民们在山区外,今趟只是意外事件。这种产自大草原的恶鹫性情凶猛好动,篆养者必须每天放它们自行觅食,以保持其凶性。它们非是受指示攻击无名,只因猎鹰是它们从小就被训练的攻击目标,故见到无名会自发性的攻击。”
寇仲轻抚无名,呼一口气道:“这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若能把其他三头射下来,那有多好。”
跋锋寒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六头秃鹫只剩三头飞回去,敌人会有甚么反应?”
寇仲道:“当然晓得是遇上我们。照道理康鞒利该派出猎鹰,看看我们在甚么位置,猎鹰可以安全地在箭矢不及的高空侦察敌人,康辅利不曾错过这良机。”
跋锋寒道:“这或者是我们在出山前唯一除去对方猎鹰的机会,还不立即动手脚。”
寇仲忙掏出陈老谋给他盛载毒液的小瓶子,为无名一对鹰爪尖锋涂上毒液。完成后寇仲欣然同停在护腕甲上的无名道:“乖宝贝你荣升一级,从猎鹰变成毒鹰,要你同类相残只是迫于无奈,因为战争就是这个样子,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真多废话。”
三人均心情紧张、目光搜索西南天空。
寇仲一震道:“他娘的!果然给老跋猜个正着。”
在蓝天白云下,一个仅可目见的黑点在高空出现,在山峦上盘旋缓飞,逐渐接近。
无名露出注意裨色,鹰目精光闪闪瞧着高空上的同类。
跋锋寒道:“鹰性好斗,会攻击进入它所在领空的其他同类,极其残忍。通常,免致两败俱亡,只是驱逐的性质。去吧!”
寇仲早等得心焦,发出进攻的鹰言,无名振翼高飞,朝三人头顶上的敌鹰斜冲而上。
事关全军存亡,三人捉心吊胆,屏止呼吸的仰首观望。
敌鹰发觉危险迫近,更可能认为自己是入侵者,一个急旋,往西南飞出。无名不知是否因被困锁多时,火气特猛,迅疾如风的追上敌鹰,两爪箕张破空翔下,往敌鹰背抓去。
羽毛激飞,敌鹰一声嘶鸣,往下急坠逾三十丈,才振翼续飞,无名没有乘势追击,不降反在空中耀武扬威的盘旋。
跋锋寒目光追随不住远去的敬鹰,沉声道:“跌!跌!跌!”
敌鹰继续远去,变成个小黑点。
徐子陵嚷道:“成功哩!”
寇仲懊丧的道:“不是见血封喉吗?难道没有抓破皮肉?”
敌鹰异常的飞行姿态,在三人期待渴望中,下坠十多丈,又继续飞行片刻,始往下急坠,谁都看出敌鹰果是毒发身亡。
寇仲和跋锋寒同声欢呼,雀跃不已。
徐子陵叹道:“现在该是九死一生,比之以前大有改善。”
前者道:“我们现在究竟有多大成功突围逃亡的机会?”
寇仲摇头道:“不…我们定能突围逃走,因为老天爷仍站在我们的一方。”
在多云的西方天际,挂着一钩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云隙处隐可见到一、两颗黯然无光的星辰,就这么一个晚上,突围军离开山区,悄悄从隐蔽的出口,注进伊阙西北方的疏林区。
寇仲冒险放出无名,在周围侦察远近形势,肯定没有敌人在近处埋伏,遂下令开始迈向危机四伏的艰巨旅程。
他把突围军分成五军,自己亲率二千前锋军居前,在跋锋寒和徐子陵辅助下负起突围开路的重责。
杨公卿、麻常、王玄恕的二千军居中,总揽全局。
押后军二千,由跋野刚指挥,祁元真为副。
左右两翼军各千五人,分由单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将。
他们的目标是要穿过寿安和伊阙间的丘陵疏林地带,直奔南方。
无名回到寇仲肩头,寇仲一边策骑穿林过野,边道:“李小子非比李元吉,我们必须小心应付。”
跋锋寒和徐子陵默然不语,没有回应。
林木渐疏,先锋军抵达密林边沿区域,林外野原黑压压一片,教人心头沉重。
寇仲忍不住问徐子陵道:“有甚么不寻常的感觉?”
徐子陵勒马停定,沉声道:“敌人在外面!”
跋锋寒双目神光电闪,道:“我们再无退路,只有向前面闯,以快制慢。”
寇仲点头道:“就是如此!”忽然石破天惊的狂喝道:“弟兄们!随我来!”
夹马领先出林,徐子陵、跋锋寒紧随其后,领着一千骑,像一条怒龙般抛开一切顾忌,刺进夜色茫茫的原野去。
其他四军接续出林,蹄声震动大地,万余骑在草原上狂驰。
雳地喊杀声起,前方与左右处各有火把光涌现,隐约见到漫山遍野均是唐军,以惊人的声势把去路完全封锁,再迎头朝他们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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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染战袍
寇仲三人领军出林之前,曾细想过各种可能性,例如唐军告警的烽烟四起,屯驻山区外各战略要点的唐军部队四方八面赶来截击,而他们则以集中对分散,以快对慢,迅速横过草原,逃往南方等等,却偏没想过眼前这般情况,就是敌人竟掌握到他们突围的路线,严阵以待迎头痛击,而他们直至此刻仍无法猜到李世民在失去猎鹰后如何掌握到他们所选的路线。
朝他们杀来的是骑兵部队,兵力在万人许间,领军大将狂喝道:“本人王君廓是也!
寇仲你已走投无路,还不弃械投降?“
寇仲早弯弓搭箭,哈哈笑道:“王大将军不嫌言之过早吗!”
“哩”的一声,劲箭离弦,直朝正从千步外领军驰来的王君廓射去。
王君廓不慌不忙,左手盾牌护身,右手长矛闪电前挑,正中箭锋,“当”的一响,王君廓虎躯剧震,终成功把箭挑飞,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和精准的矛术。
左右十多亲卫高手立即拍马抢前,护在王君廓前方,阵势尚未完成,跋锋寒和徐子陵远射而来的两箭,贯穿其中两名亲卫胸膛,血溅坠马。
王君廓一声令下,以他为首的前锋军速度减缓,人人举盾护挡,两翼骑兵加速冲刺,像一对巨钳般从左右冲击而至,在骑战部署上当得上因敌制宜、灵活如神。
寇仲见势不妙,心忖若硬给王君廓缠斗于此,待得更多唐军来援,必无幸免。遂发出命令,单雄信和郭善才两支翼军立即冲前,迎击左右杀来的敌骑。自己则和徐子陵、跋锋寒形势不变,像井中月的尖锋领着二千骑兵,直冲以王石廓为首的敌阵。
箭矢漫空,敌我双方在短兵相接前互以强弓劲箭远距攻击,不断有人中箭坠马,饮恨当场。
马蹄踢起的尘土直卷夜空,蹄声起落的轰鸣摇撼天地,双方兵将迅即投入惨烈战斗,就像一个没完没了的人间屠场、修罗地狱。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身先士卒,为手下挡去大部分箭矢,他们已无暇发箭,寇仲的井巾月、跋锋寒的偷天剑、徐子陵的长矛,或砍或扫,或挑或拂,使把敌骑射至的劲箭挡开,杀进敌阵去。
喊杀声震天响起,顿然间他们面对三方全是如狼似虎、奋不顾身杀来的敌人。
即使以徐子陵之爱好和平,不愿杀生的天性,在这种情况下亦别无选择,真气贯注长矛,护在寇仲右翼,长矛灵如能毒似蛇的遇敌刺敌,见人杀人。
跋锋寒护在左方的偷天剑比谁都更狠更辣,使寇仲全无左石之忧,专注前方,井中月黄芒每一闪耀,总有人应刀倒地。
本立在他石肩的无名吃惊下飞上高空,寇仲在血肉横飞的恶战中,再无暇兼顾。
他们对敌人的部署一无所知,只晓得全力破敌突围,朝南杀去。
王君廓并没有和他们三人硬撼交锋,避过三人,率亲兵猛攻二人后方紧随而来的部队。
杀声再起,敌我左右翼军短兵相接,近身肉搏于马背上,战幔全面拉开,杀得天昏地暗,惨烈至极。
跋锋寒见势不妙,若给王右廓把他们的前锋部队分中切断,杨公卿和跋野刚随后而来的中军和押后军,势将被截断于后,那时纵使他们能突围而去,随后而至部队势遭围歼之纲,大喝道:“子陵和我去杀王君廓!”
这句话以真气迫出,盖过所有兵器交击和厮杀声,敌人立时阵势微乱,人人都想到跋锋寒和徐子陵,确有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能力。
寇仲喝应道:“你们去吧!且看谁能挡我!”一刀疾劈,冲来的敌骑给他劈得飞离马脊,连人带兵器抛坠远方。
跋锋寒和徐子陵即策骑回冲,在敌阵中闯出血路,往王君廓所在杀去。
寇仲狂喝道:“弟兄随我来!”
手下同声呐喊,决意死战,在寇仲领头下所到处人仰马翻,转瞬破开敌方骑阵,怒龙般冲到敌阵后方。
蓦地左方山林间杀声震天,一队近五千人的骑兵队在尉迟敬德、庞玉和长孙无忌率领下,掩杀而至,声势惊人至极点。
同一时间大后方蹄声轰鸣,漫山遍野的唐军骑兵循突围军路线穿林而来,望着跋野刚的押后军纵骑冲刺。
寇仲此时领着仅千多人的骑兵队冲上一处丘陵高地,后方徐子陵和跋锋寒则领着数百人仍与敌骑缠战不休,为杨公卿赶至的中军开路,两方翼军则成混战之局,在广阔的丘陵草原你追我逐,战情激烈。
寇仲首次生出大势已去的颓丧感觉,他千辛万苦,施尽浑身解数逃到这里来,眼见突围在望,岂知一下子所有希望均被李世民的优越部署和如狼似虎的悍将雄兵所粉碎,全军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而他正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迎击尉迟敬德正横切而来的部队,一是回身返回后阵,与己军会合重组突围。
寇仲振起精袖,大喝道:“弟兄们!随我来!”就那么策马回头,重返后阵。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吧!
跋锋寒和徐子陵刚好杀出重围,后面是杨公卿和麻常所率领的实力仍算完整,保持队形的二千中军,忽然号角声起,正跟他们浴血苦战的王君廓骑兵队竟散开放过他们,潮水般往北驰去,摆明是要与从树林中紧跟着跋野刚的押后军的人马前后夹击他们,战术灵活高明。
寇仲和跋、徐两人交换个迅快的眼神,均晓得李世民正在附近,以号角指挥这场月黑风高下的截击野战。
四方远近全是火把闪耀的芒光,一时间弄不清敌人部署虚实,王君廓军的改变目标,更登时令他们完全暴露在由西面漫野攻来由尉迟敬德、长孙无忌和庞玉所领唐军的冲击下。
寇仲当机立断,狂喝道:“小陵、老跋护送杨公所部突围,其余的弟兄随我来。”
就那么领着千余手下,从中军队伍间穿过,朝若王君廓的骑兵队尾巴杀去。
心中更晓得两支翼军宣告完蛋,沦为敌人追杀的目标。
跋锋寒和徐子陵齐声答应,领着千许骑兵离开中军,迎击西面而来的敌人。杨公卿和麻常的中军继续往前使闯,这批人全足追随杨公卿多年的子弟兵,作战经验丰富,上下齐心,际此兵荒马乱之际,仍阵形不变,前冲者盾牌举前,护人保马,全速催骑,望南冲杀。
杀声震耳,跋野刚本意是要力抵从后方追来的敌人,见寇仲回师来会,忙改变主意,舍后方敌人朝前冲杀,变得王君廓的骑兵队前后受敌,陷于劣势。
寇仲展开人马如一之术,超前逼敌人展开正面交锋,敌人离召能敌之将,他乘势进击,更是斩瓜切菜的到处人仰马翻,即使以唐军的训练精良,亦告吃不消,四散奔避,任他长驱直入,转眼与跋野刚押后军会合。
寇仲一声狂喝,又回师往南杀去,便把敌人冲成两截,领着跋野刚三千押后军,破围而出,朝杨公卿、麻常由中军变成前锋军的队伍追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则到了生死一线的危险境地。他们深进敌阵,来回冲杀,务要把兵力在他们四倍以上的敌骑尽力牵制,双方均伤亡惨重,他们的手下减至七百多人,且被敌人成功切断,只能各自为战。
掉在草原上的火把在杂树间燃起大小数百处火头,熊熊光绒下战场血红一片,烽烟四起,目所能及的战场均是追逐厮杀的敌我骑兵,马躯人体,伏尸处处,情况惨烈!
“当!”
跋锋寒挑开庞玉从侧攻来的宝剑,反手一剑疾刺庞玉胸口,庞玉正被他的偷天剑震得手臂酸麻痛楚,无力回剑挡格,只好往马侧倾斜躲避。
跋锋寒招式突变,剑锋刺进庞玉左肩,正要运劲伤他筋骨,一个黑点照面拂来,原来尉迟敬德的归藏鞭悄如电点至,无奈下收剑挑挡,长孙无忌趁机护着受伤的庞玉退开。
归藏鞭尚要进攻,突见跋锋寒身旁唐军纷纷坠马,赫然是徐子陵杀至,连挑十多人后一矛刺向尉迟敬德,任后者如何自负,也不敢力抗两人联攻,忙随长孙无忌等后撤。
徐子陵喝道:“我们走!”
跋锋寒环目一扫,身边追随者仅余百多人,哪敢恋战,喝一声“好”,与徐子陵并骑冲前,朝西杀去。
两人均是气脉悠长,虽身上多处负伤,仍夷然不惧,视敌方千军万马如无物,趁敌方三大主将退避的空隙破绽,数息间冲出重围,可是身旁仅余二十多名手下,差点全军覆没。
后方敌人重新分出一军,在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率领下继续追至。
跋锋寒指着西面密林,大喝道:“那边走!”
徐子陵抛开要与寇仲会合的念头,与手下追在跋锋寒身后,往西面远处密林逃去。
大地草原在马蹄下向后飞泻,忽然前方火把光起,一队人马从密林冲出,人数达二千之众,领头者竟然是本该守在山区北端出口的李元吉,在薛万彻、秦武通、李南天、冯立本等诸将簇拥下,迎头杀至,截断前方去路。
李元吉哈哈笑道:“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知别无选择,晓得唯一生路,就是破围入林,否则必难生离此地。
徐子陵不忍手下陪他们送死,回头喝道:“你们往南撤走去找少帅,他们由我两人应付,这是命令!”
众手下策马向南,横逃开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则策马反朝北奔,避开李元吉的主力,迎向敌骑侧翼。
另一方面杨公卿和麻常的中军,奔过一处小丘后,竟遇上敌人庞大的军队,李世民的帅旗出现前方一座山丘高处,近二万唐军横向排列,全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军容鼎盛。
李世民在李神通、罗士信、史万宝、刘德威、李君羡、梁实等十多名将领簇拥下,稳坐马背上发布命令,三支各二千人的骑兵队竹从前方左中右三路杀来,不容他们有任何喘息的机会空间。
敌人以逸待劳,实力又远超于他们,确有一举把他们粉碎的声势,杨公卿和麻常见势不妙,挥军迎击右翼攻来的敌骑,希望一鼓作气下,在左中两军赶来前,先一步突破敌阵,逃往西面五里外洛水东岸的密林区,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幸好此时寇仲和跋野刚所领二十余骑,加上单雄信和郁元真两队翼军的残余五百多人,合共四千骑从后掩至,在寇仲带头下硬把唐军冲散,与杨公卿和麻常的部队会合,一先一后望西冲杀。
号角再起,李世民全军发动,名震天下的玄甲精兵,在两支骑兵队配合下,漫山遍野的杀至,一下子就把突围军断成两截,杨公卿和麻常的部队继续望西突围,寇仲的部队却被截着狠攻猛击。
战争终到达决定性的关键时刻。
在战场上,任你武功盖世,也绝不可给敌人缠着,否则敌兵会如蚁如蝗般愈聚愈多,缠得你顾此失彼,无从展开手脚,到那时必被拆骨分尸,无有侥幸。
跋锋寒和徐子陵对以寡敌众经验丰富,一瞧李元吉方面军容形势,晓得难以力敌,最糟是不知对方林内是否尚有伏兵。
他们展开人马如一之术,堪堪避过以李元吉为首的一众敌方硬手,朝敌阵较薄弱的翼军冲杀,正是要借敌人兵马把李元吉等阻隔在较远方处只要他们行动够迅快,可在李元吉形成包围网前,突围入林。
徐子陵和跋锋寒一矛一剑,全力展开,马到处只要有人进入矛剑的势力范围,必溅血坠马。
可是敌人并没因此胆怯散逃,且人人前仆后继的杀来,重重叠叠,奋不顾身的务要包围困死两人。
两人所到处尸骸狼藉,血流成川,战况激烈至极点。
蓦地前方剑气剧盛,剑芒耀目,领头的跋锋寒在刹那间作出判断,晓得遇上敌方高手,再不能像对付一般战士般随手打发。如给对方硬阻于此,不片刻待李元吉等人赶至,明年今晚此刻将是他两人忌辰。
他立即收摄心神,定神朝前望去,骤眼见到的竟是点点剑芒,既瞧不到剑从何方击至,更看不到敌人。
跋锋寒哈哈笑道:“就先宰掉你杨虚彦吧!”
在马背上左右晃动,避过两支刺来的长矛,又以脚踢飞另一名从地上爬起来欲偷袭他坐骑的敌兵,偷天剑化作一道变幻莫测的光束,破空而去,直取杨虚彦。
以细碎剑气影响对手视力乃杨虚彦的拿手本领,影子刺客之名正是由此而来。
可跋锋寒何等人也,功聚双目,立即看得一清二楚,连剑出击,拚着受伤,亦要藉机一较高下,如能重创至乎杀死杨虚彦,当然非常划算,故此一剑乃跋锋寒全力所聚。
杨虚彦策马从两骑中窜出,阴恻恻笑道:“跋兄已是强弩之末,还想逞强吗?”
倏地剑往下压,斜指跋锋寒,似攻非攻,右手却朝跋锋寒拍去,本来白净修长的手在刹那间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诡异邪恶至乎极点。
跋锋寒心中想起《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但见前方变成尽是杨虚彦似能塞天盖地、邪恶可怕的黑漆漆巨灵之手。
在他后方的徐子陵此际亦到了生死立判的关键时刻。
劲气罩空而来,他不用回头去看,也知李元吉跃离马背,向他凌空扑击。
徐子陵此际正深陷在重围之中,他每一刻都要挡格从四方八面攻来的兵器,而李元吉正是看透此点,故放手全力向他凌空扑击,只要他分神应付,在地面前仆后继朝徐子陵狂攻的敌人肯定可把他乱刀刺成肉酱,若他不埋李元吉从天攻来的裂马枪,当然是饮恨于李元吉手下的结果。
纵使徐子陵能勉强挡过李元吉此枪,可是李元吉一旦枪势展开,定能把他缠死,待其他大将高手赶至,两人更是休想脱身。
徐子陵处此生死存亡之际,心神仍是一丝不乱,无有遗漏,不但清楚自己的处境,更清楚跋锋寒方面的情况,清楚晓待他和跋锋寒间,只有一个人能脱身离开,而徐子陵已决定牺牲自己来成全跋锋寒,让他留下性命去完成击败毕玄的梦想。
“临!”
徐子陵吐出真言,全场皆震。
第七章 山穷水尽
寇仲领着手下奋勇苦战,遂寸逐尺的往西推进,追随他的将士不断倒下,四周则是杀之不尽,密密麻麻的敌人。
在他左方的单雄信忽然一声惊叫,随着倒地的战马抛滚地面,原来战马因多处受伤,失血过多,终捱不住。
寇仲心中叫糟,却是无法分身,十多名敌军立把单雄信团团围住,刀剑矛斧齐下,单雄信就此完了。
寇仲瞧得睚眦欲裂,心中大怒,井中月闪电劈出,敌骑纷纷坠地,寇仲像失去理智般,只知向前冲杀,不顾己身,但求伤敌,在敌人中硬杀开出一条血路。
“当!”
井中月给对方硬震回来,同一时间背心传来锥心剧痛,他自然而然生出抗力,后方本已命中他背心要害的长戟在他真气冲击和身体晃动下,滑往一旁,在他宽肩上拖出一条深几见骨的伤口。
寇仲清醒过来。
就像从一个噩梦中醒过来,发觉自己正陷进另一个噩梦中。
四周全是敌人狰狞可怖的脸容,在火把光照耀下,他被敌人重重包围,身边再无手下追随,刀、剑、矛、戟四方八面向他不停招呼,而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地。
洛水东岸的林区就在百许步的距离外,可是其中却不知隔着多少重敌人,他能闯得多远呢?
有人在前方大喝道:“寇仲!你死期到哩!让老子把你的鸟头割去领功。”
井巾月旋飞一匝,把击来的四、五把兵器挡飞,定神瞧去,赫然是李元吉的心腹将领宇文宝,难怪有能力挡自己一刀。而对方的长枪连消带打,正破空而来,直插他脸门。
寇仲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就是此刻绝不能死!待要举刀挡格,忽然发觉整条右臂酸麻之力,原来刚才再被人在肩胛处划了一剑,只因身体受创过度,没有平时应有的感觉,纯凭护体真气不让敌剑深进伤及筋骨。
他心叫吾命休矣时,对方长枪竟在他头顶以毫厘之差划空而过,而他却往下跌坠。
爱马千里梦往左倾颓,四周敌人蜂拥而来,各式兵器由上而下齐往他攻至,务要把他刺为肉酱。
寇仲明白过来,他一直以人马如一之术支撑着爱马的生命,所以千里梦虽多处受伤,仍能撑到这刻,适才他真气不继,再无法以真气照顾千里梦,爱马支持不下去,立毙当场。
他想起早前单雄信坠马惨死的可怕景象,千里梦死前的悲鸣像来自第二个世界的呼唤,寇仲心中燃起仇恨的火绒,左掌按地,“哩”的一声往前窜起,避过往下击来的七、八种兵器,移到宇文宝马腹下。
宇文宝大吃一惊,寇仲虽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若他胆子大一点,拚着不顾死伤一枪下击,保证可向世民、元吉领取击杀寇仲的大功,可是就在如此占尽上风的情况下,岂肯犯险,竟跃离马。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拚尽余力以背脊弹地,就那么以单手双脚紧夹马腹,又以井中月狠刺马股,战马吃痛长嘶人立,寇仲从马腹暗施人马如一之术,宇文宝的坐骑立即向前直冲。
周遭的空气变得如有实质,沉重如巨石压体,不要说挥剑反击,连摇头眨眼这类动作也难以办到,整个人就像给杨虚彦这来自《御尽万法恨源智经》的邪异可怖的黑手魔功“石化”了。
跋锋寒大吃一惊时,徐子陵真言传至,杨虚彦闻音一震,跋锋寒顿从他的魔手解脱出来,本似塞满天地的黑手变回缓缓拍过来的一只漆黑手掌。
“呛!”
徐子陵腾身半空,长矛绞击李元吉凌空刺来的裂马枪。
跋锋寒偷天剑挑出,眼看刺中杨虚彦掌心!
杨虚彦哈哈一笑,手掌回复原色,往后撤掌,右手影子剑挥击,挡格偷天剑,发出紧接徐子陵和李元吉两枪绞击声的另一清响,震慑全场。
跋锋寒险些被杨虚彦连人带剑劈下马背,心中叫糟,晓得自己在目前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肯定过不了以逸待劳的杨虚彦这一关。
万里斑发出悲鸣,在敌人杀人先杀马的毒手下,惨死身亡。
空中的徐子陵心中为爱马之死倘血,但时间却不容他多想,大喝一声!螺旋劲发,再一矛向李元吉攻去。
事实上在空中的李元吉一口真气已尽,须踏足实地始能换气,故对徐子陵此枪避无所避,勉强挥枪挑击,同时借势使个千斤坠往地摔下去,待重稳阵脚后再施猛攻。
岂知徐子陵此枪用劲巧妙,李元吉竟被他连人带枪挑往远处,而他则借力横移,来到跋锋寒后方,长矛脱手朝杨虚彦脸门射去,大喝道:“锋寒!”
跋锋寒与他合作多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可说是唯一逃走的机会,若让李元吉等众高手再团团围困,必死无疑,猛吸一口真气,弹离马背。
塔克拉玛干颓然倒地,它全赖跋锋寒的真气,勉强撑持到这刻,失去主人的支援,立即结束残余的生命。
徐子陵一把抱着跋锋寒,带得他在敌人头顶上方凌空横移七、八丈,往密林方向投去。
杨虚彦影子剑随手挑开徐子陵掷向他的长枪,以后发先至的惊人高速,一股轻烟般追上离密林只两丈许的徐子陵和跋锋寒,举掌往徐子陵背脊拍去。
他的手再次转为邪恶可怖的黑色。
徐子陵已非第一趟遇上如此诡异邪恶的魔功,当日在幽林小谷,许开山隔着溪水向他攻击,亦曾把溪水变得像万斤般重的巨石,不过杨虚彦的魔功显然比许开山更胜一筹。
即使在平时最佳状态下,要挡杨虚彦此掌已不容易,更何况是这接近油尽灯枯的当儿。
徐子陵反手一掌迎击。
“蓬!”
杨虚彦给徐子陵震得在空中一个筋斗,坠往地面,而徐子陵和跋锋寒却像断线风筝似的给抛送入林。
就在两掌正面交锋,徐子陵晶莹如玉的手和杨虚彦漆黑邪恶的手相击的刹那,除两个当事人外,只有跋锋寒最清楚个中情况。
徐子陵全身剧震,敌人邪恶阴寒的真气千丝万缕无孔不入的侵进徐子陵全身经脉,筋疲力倦的徐子陵根本无法封挡杨虚彦这融合石之轩魔功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中外两大秘法的一掌,更令跋锋寒既感激又悲愤的是,徐子陵在反击时早抱着牺牲自己、成全他的死志,把体内仅余真气以宝瓶气的方式由掌心释放,形成庞大反震之力,不但击落杨虚彦,更加速他们入林的势子。
徐子陵眼耳口鼻同时渗出鲜血,晕死过去,跋锋寒能办到的就是反手把他搂紧,勉力护着徐子陵心脉,心中想到的就是有那么远逃到那么远,找个没有敌人的地方,全力为徐子陵施救。
可是敌人肯放过他们吗?
以跋锋寒目前的状态,孤身一人已没信心跑过懂得幻魔身法的杨虚彦,何况还要带着垂危的徐子陵。
双足踏上树干,藉弹力抱着徐子陵腾空而起。
后方破风声至,杨虚彦凌空赶来。
跋锋寒心中生出强大意志,奋起余力,亡命向洛水方向窜去。
战马惨嘶。
寇仲从半昏迷的状态下醒转过来,发觉自己正滚下斜坡,尚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忽然身体又再悬空,朝下急跌,但见斜坡尽处竟是危崖峭壁,以他现时失血虚弱的情况,十多丈深的高度足可跌他一个粉身碎骨。
心叫死得冤枉时,“蓬”的一声水花四溅,竟掉进一个不知在何方何处的湍急水潭中,流水旋又把他冲离水潭,随着一道急瀑,掉进向下层层湍奔的急流去。
寇仲放松肢体,力图收集仅余的少许真气,运气调息。
“蓬!”
寇仲再随另一短瀑坠往最下层的水潭,水流至此转缓,寇仲睁目一看仍是在密林之内。
水潭一端是一道在林内蜿蜒而去的小河,非常隐蔽。
寇仲顺水浮沉十多丈,到气力稍复,才爬到岸上,再没法动弹。
天色逐渐明亮。
惨痛的长夜,终于过去。
跋锋寒一手接着失去知觉的徐子陵蜂腰,另一手提着偷天剑,从一株老树飞泻而下,在黎明前的暗黑中,来到洛水东岸。
后方追兵自远而近,火把光在林中闪烁移动,杨虚彦长笑声至,只见他现身一棵老树之巅,冷然笑道:“跋兄果是不凡,竟能逃至此处,我此刻就给你两人一个痛快。”
跋锋寒暗感自豪,他利用密林的掩护,多番误敌惑敌,令杨虚彦摸错门路,否则早被追及。
跋锋寒施展内视之术,晓得自己目下状态,根本没资格跟杨虚彦一决生死,何况大批追兵将至,他更没能力抵挡。
哈哈笑道:“希望杨兄的水性像你的轻功那么好吧!”
杨虚彦卓立老树颠顶,影子剑遥指岸旁的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小弟怎敢妄自菲薄,跋兄请投水一试。”
就在此时,船桧声响,一艘小舟从对岸暗处箭般射出。
跋锋寒和杨虚彦愕然瞧去。
一人操舟驶来,大喝道:“跋兄上船……”
杨虚彦一声叱喝,人剑合一,从树顶滑翔而下,疾击岸沿的跋锋寒。
跋锋寒大喝道:“希白兄来得正好!”右手还剑归销,左手夹着徐子陵,先一步腾身而起,向侯希白驶至的小舟降去,安然落在小舟上。
杨虚彦落到岸沿,目送小舟迅速望南远去,双目杀气大盛,却己追之不及。
寇仲调息近半个时辰后,体内真气逐渐凝聚,回复平常三、四成功力,身上十多处大小创伤在长生气的神奇功效下大致愈合,但大量的失血仍使他有虚弱的感觉。
不过这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他信心意志所受到的严重挫败和打击,目睹手下逐一惨死眼前的愤慨无奈,以反对众兄弟生死未卜的焦虑,形成心头难以抒解的重担。
他移到溪水旁,颓然下跪,头往下探进湍急的水流中,大喝两口水后,又把头仰起来,面对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生出想痛哭一场,却是欲哭无泪的感觉。
阳光从林木间洒射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可是他一颗心却冷若冰雪。
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和结束的?为何会弄至现今这样子?
突围战是彻底失败了,李世民以高明的策略,把他的大军摧毁粉碎。
自决定争霸天下后,他尚是首次生出后悔的念头。假若跋锋寒、徐子陵和其余一众手下全部战死阵亡,他如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至于对宋缺的期望,彭梁的少帅军,在这一刻是既遥远又不切实际,他再没心思气力去顾及。
破风声在头顶响起。
寇仲近乎麻木的神经立作出反应,骇然上望,无名疾冲而下,降至他肩头,以鹰喙磨擦他的头发表示亲热和眷恋。
寇仲苦忍着的热泪终夺眶而出。
无名冲飞而起,在头顶上方盘旋。
寇仲心中暗颤,又生出一丝希望,无名究竟想领他到甚么地方去呢?
小舟在侯希白操纵下朝洛水南端疾驶,徐子陵躺在船头,跋锋寒正勉力为他以真气疗伤。
侯希白焦急的道:“子陵情况如何?”
跋锋寒放开紧按着徐子陵的双手,目注前方,沉声道:“我不杀杨虚彦,誓不为人。”
侯希白剧震失声道:“子陵!”
跋锋寒叹道:“子陵尚未有性命之虞,不过内伤严重至极点,恐怕永远难以完全痊愈,且要看他的造化,希望他能凭本身清纯的真气,为自己创造奇迹。”
侯希白一呆道:“竟严重至此?”
跋锋寒道:“杨虚彦的黑手邪功霸迫恶毒,入侵子陵五脏六俯和奇经八脉,使我无法驱除。唉!你怎会这么巧于此生死关头出现来救援呢?”
侯希白道:“我到梁都找你们,知你们仍在洛阳,遂立即赶来,途中遇上沈落雁,得她告知情况。早前在洛水等候机会,便是她的安排,只因她不宜现身,才由我单独来接应你们。”
跋锋寒恍然而悟,难怪侯希白来得这么合时。
侯希白沉吟片刻,道:“天下间,或者有一个人可治愈子陵的内伤。”
跋锋寒大喜道:“谁?”
侯希白道:“就是石青璇,她得乃母医道真传,又深悉石之轩魔功,只她才会对子陵的内伤有调治的办法。幸好子陵曾告诉找她目前隐居的地方,离此只是十天许的路程,我立即送子陵去。”
跋锋寒喜道:“我陪你们去。”
侯希白摇头道:“此事由我负责。跋兄得设法找到寇仲,再赶来和我们会合。”
跋锋寒点头道:“只要寇仲未死,我定可找到他。希白一切小心,以杨虚彦和李元吉的为人,定不会放过你们。”
侯希白哈哈笑道:“他们要伤害子陵,首先要问过我的美人扇。”
跋锋寒长身而起,一声长啸,往左岸投去,转瞬消没在林木间。
第八章 杨公归天
毛毛细雨,漫天洒下来,自午后开始,天上的云愈积愈厚,遮日蔽天,到黄昏时终落下小雨点。
整个伊洛平原被茫茫雨粉笼罩,如烟如雾。胜利的大唐军对整个战场的清理,搜索敌人的行动,到此时才告一段落,开始在伊阙城西南方的平原集结和重组。
寇仲比任何人更明白李世民的想在他壮大前抹杀他寇仲,他绝不会罢休。
大规模的搜索行动,即将全面铺开。
寇仲带着无名和一颗正在受伤淌血的心,来到能遥眺大唐军行动的小山上,感觉孑然一人的孤独滋味。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他终尝到惨败的痛苦和失落。
雨点洒到脸上,凉浸浸的。
猛地一个人影从左方密林闪出来,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你真的没死!”
寇仲一声怪叫,扑下山坡,与跋锋寒拥个结实,欢喜得眼睛充满热泪。
跋锋寒叹道:“子陵他!唉!子陵……”
寇仲如受雷砸,脸上血色褪尽,往后跌退三步,颤声道:“子陵…”
跋锋寒苦笑道:“不要误会,子陵仍未死。不过被杨虚彦以石之轩的魔功加上《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歹毒武功重创,幸好侯希白想起有石青璇在,她已成能令子陵复原的唯一希望,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寇仲一呆道:“侯希白?”
跋锋寒把经过说出来后,目光投往远方的唐军,双目立即杀机大盛,淡淡道:“我要李世民双倍奉还我们所受的折辱和痛苦。”
寇仲晓得徐子陵仍健在,立即龙精虎猛起来,道:“李小子今趟杀不死我寇仲,叫人算不如天算。事实上我们的突围战非是一败涂地,至少我们三个仍是活生生的,子陵醒过来后便不会有事。我们去找杨公、麻常、王玄恕和陈老谋那队兄弟,他们理该成功突围逃出生天。”说罢发出命令,无名冲天而起,侦察远近。
两人仰天观察无名飞行的姿态,跋锋寒道:“若我所料无误,李世民现在是故意予我们足够时间收拾残兵,继续南下,而他因有水路之便,根本不怕我们飞出他的手指隙缝。”
寇仲点头同意,以李世民的力量,本可把搜索范围扩展至伊阙和寿安南面的山野,但他却没这么做。摆明是让寇仲与残兵败将会合,令他难以独自逃亡,再挥军追击,置寇仲于死地。
蹄声在南边响起。
寇仲一震道:“该是我们的人,见到无名故赶来相会,我们去看看!”
两人展开脚法,越过另一座小丘,漫天风雨下只见麻常和七、八名手下,正朝他们方向奔来。
两方相见,恍如隔世。
麻常隔远便泪流满脸,悲泣道:“少帅快随我来,杨公不成哩!”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震得两人浑身发麻,呆在当场。
徐子陵睁开双目,见到侯希白正全速催舟,自己则躺在船尾,五脏六肺似被小刀切割般疼痛难当,体内真气流散,浑身无力,两腿瘫软,脑袋像有上千根小针无情地刺戳肆虐,难受得差点呻吟出来。
徐子陵最后的记忆止于杨虚彦漆黑发亮、邪恶诡异的魔手,对眼前所见却无法理解,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侯希白正回头察看后方,闻声别头,大喜道:“子陵醒啦!觉得怎样哩?”
徐子陵无力的闭上双目,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侯希白扼要解释一遍,道:“我现在要立即把你送往青璇处,只有她才能令你复原。”
徐子陵虎目再睁,已神气多了,勉力坐直身体,沉吟道:“若敌人沿河追来,早晚会追上我们,我必须争取一晚打坐自疗的时间,否则终逃不过敌人的追击,杨虚彦乃追踪的高手,绝不会坐看我们离开。”
侯希白点头道:“那我们就沉舟登岸,只要子陵能回复几成功力,我们大有逃生的机会。”
寇仲和跋锋寒在附近一座密林见到杨公卿,他挨着一棵老树躺在林内,脸如死灰,致命的是一支从背而入的劲箭。
陈老谋、王玄恕、跋野刚、祁元真团团围着他,却是回天之术,一筹莫展。
寇仲一眼看出杨公卿生机已绝,性命垂危。他强忍热泪,来到杨公卿旁跪下,抓起他双手,送出长生真气。
林内蛰伏着近五千突围逃至此处的杨家军、飞云卫和来自洛阳的将兵,人人身负创伤或躺或坐,在凄风苦雨下,一片穷途末路的气象。
杨公卿眼帘颤动,终睁开眼睛,见到寇仲,躯体微颤,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哑声道:“少帅!”
寇仲涌出英雄热泪。
跋锋寒在杨公卿旁蹲下,探手抓着他右肩,察看他背后箭伤,神情一黯,摇头无言。
寇仲强忍悲痛,道:“一切都没事啦!”
杨公卿不知是否受寇仲输入真气影响,双目神采凝聚,脸上抹过一阵红晕,反手抓紧寇仲双手,道:“我早知少帅不会出事,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少帅坚持下去,终有直捣关中的一天。”
寇仲晓得他回光返照,心如刀割,自第一天认识这位亦师亦友的名将,他一直像慈父般关怀和照顾着他,义无反顾全力的支持他,而他却因自己的策略斗不过李世民而身亡,悔恨像毒蛇般噬咬他早伤痕累累的心。
“噗!”
麻常在杨公卿旁跪下,脸孔埋在双手中,全身抽搐,却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其他将士无不悽然。
杨公卿像用尽生命仅余的力气般松开抓着寇仲的一对手,露出最后一丝笑意,柔声道:“有生必有死……少帅……”
寇伸大骇,把耳朵凑到他颤震的嘴旁,杨公卿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给我杀死李元吉。”
喉头“鼓”的一声,就此断气。
侯希白和徐子陵躲在洛水西岸一处密林内,瞧着近三十艘载满兵员的大唐水师船,满帆驶过。
侯希白叹道:“情况真令人担心。”
徐子陵摇头道:“我们该高兴才对,李世民从水路把大批兵员调往南方,表示寇仲仍然健在,故要断寇仲往钟离的去路。否则李世民当掉头去攻打陈留的少帅军,而不会在此浪费时间。”
侯希白苦笑道:“有道理!但我却在担心寇仲,他怎么来应付李世民的追杀?”
徐子陵道:“战争从来都是这么残酷无情,寇仲必须证明自己纵使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仍能把李世民的大军牢牢牵制,直至宋缺大军来援,而我深信他有这个能力。”
侯希白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我也安心点。子陵现在感觉如何?”
徐子陵道:“杨虚彦不但学晓《御尽万法恨源智经》魔功,更练成令师的《不死印法》。”
侯希白色变道:“这是不可能的。”
徐子陵叹道:“事实却是如此。希白兄可否把《不死印法》念一遍来听听,希望明早动程时我再不用你老兄背着我来走路。”
漫天风雨的黯黑中,寇仲、跋锋寒、麻常、陈老谋、跋野刚、邢元真和王玄恕七人,立在密林旁靠近伊水一处山头,瞧着三艘大唐巨舰,沿伊水驶来,望南远去,人人心头沉重,感到前路艰难灰暗。
只有寇仲双目仲光闪闪,不知又在打甚么主意。
杨公卿的死亡对他造成严重的打击!可是杨公入土为安后,他立即回复过来,杨公之死反激起他的斗志。
不计徐子陵,他们七个人是突围军仅存的七位领袖,洛阳群将中只跋野刚、祁元真和王玄恕二人能追随寇仲到此地。其他大将如段达、崔弘丹、孟孝文、单雄信、郭善才、张童儿等十多人均命丧当场,可见战况的惨烈,突围军伤亡之重。
寇仲忽然道:“假若我们背崇山结阵而战,可以守多久!”
众人均明白寇仲的意思,由于敌人有水路之便,可迅速调动大批兵员,无论他们往任何一方逃遁,必给敌人截击于途上,不要说南下千里逃往钟离,襄阳那关他们肯定闯不过去。
换句话说,他们绝没有逃脱的侥幸。但若就地冒险一战,虽终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但却死得轰轰烈烈,不用似丧家之犬般给人赶得窜南遁西,死得窝囊!这是所有人对寇仲说话的理解。
麻常颓然道:“我们的箭矢足供我们顽抗三个昼夜。”
陈老谋嘿然道:“没有箭矢可削木编箭,我的工事兵尚余一百二十五人,以树干筑垒寨,广布陷阱,守个十天半月该非困难。”
跋野刚叹道:“就是粮食的问题却无法解决,即使我们狠心杀马吃肉,仍支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更大的是士气的问题,既明知必死,当有人生出异心。”
寇仲摇头道:“我们不是必死,而是必胜。前晚将是我寇仲最后一趟吃败仗。”
众皆愕然。
跋锋寒大讶道:“少帅凭甚么有把握打一场胜仗?”
寇仲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大家试想想以下的一种情况:我们背崇山峻岭结阵,而又有源源不绝的粮食供应,兼有大批威力庞大足够摧毁李世民整师军队的歹毒火器,情况又如何?”
跋锋寒剧震道:“对!我差点忘了,你是否指襄城南面的天城峡,那里是最险要的险地,但火器从何而来?”
麻常等至此晓得寇仲非是胡言乱语,均生出希望,纷纷追问。
寇仲解释道:“天城峡是当年我们逃避李密和曲傲的追杀,于襄城南面高山发现的峡道,全长半里,两边岩崖峭拔,壁陡如削,北端狭窄至仅可容一车一骑通过,峡口外是起伏无尽的丘陵山野,天城峡全峡间还隔了横跨数十里的隐潭山,只要我们在天城峡北端结阵固守,令敌人以为我们陷身绝境,而事实上我们则后有通路,我们将可把李世民大军牢牢牵制,直至救兵来援。”
祁元真等恍然大悟,喜出望外。就像在怒海沉舟的当儿,发现陆地在咫尺之外。
襄城位于洛阳东南百余里处,若他们横过伊水,朝东行军五十里许,即可抵天城峡,而此着将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说不定还以为他们患了失心疯,自投绝地。
寇仲继续道:“至于火器,则是我和子陵从阴癸派手中抢来的战利品。这批是来自江南的火器,阴癸派本要运往长安助杨虚彦和杨文干作反之用。给我与子陵取得后,藏在长江一处支流的岸旁秘处,倘若我们到天城峡后,立即派人把火器起出来,一来一回,半个月时间肯定足够。我们将可给李世民一个大惊骇。”
众人无不听得精神大振,一洗颓唐之气。
跋锋寒点头道:“我们舍钟离而取襄城,李世民会怎样想呢?”
陈老谋兴奋道:“他当然会以为我们是走投无路,行险一搏攻打襄城。”
跋野刚道:“也许他误以为我们是声东击西,事实上是想冲破李世绩的封锁线,逃返陈留。”
寇仲道:“不管李小子想东或是想西,现在我们成败的关键是能否到达天城峡,我们必须多方惑敌,此行才有机会成功。各位有何高见?”
王玄恕道:“玄恕对附近的环境比较清楚。若我们沿伊水西岸南行,沿途均是山野丘陵之地,以李世民的精明,会在南方前路平原等候我们,而不会冒险在山野截击。当我们抵达伊水南端尽头,立即改往东行,直扑襄城,将大出对方料外,我们则过襄城不入,诈作直扑陈留,可令对方慌忙调军拦截,到此时我们才穿越隐潭山,往天城峡进发,只要快速行军,足可拖延十天光景。”
寇仲喜道:“好计!就这么决定。我们立即重组军队、振奋士气。从没有一刻,我比现在更有信心今李世民吃一个大亏,因哀兵必胜。”
众人轰然答应。
黎明前,云散雨收。
徐子陵从深沉的调息中悠然醒转,长长呼出一口气。
在他旁护法的侯希白大喜道:“有没有进展?”
徐子陵点头道:“我现在回复一、两成功力,同在丹田凝聚真气,杨虚彦自创的黑手魔功真厉害,我现在绝不能和人动手,否则将永难痊愈。”
侯希白道:“子陵能否凭本身功力回复原状?”
徐子陵沉吟半晌,苦笑道:“杨虚彦的邪毒深深侵蚀我的经脉和脏俯,我能保不死,全赖长生气对他邪功魔法的天然抗力,除非能把邪毒完全驱除,否则我根本无法真正运功疗伤。”
侯希白骇然道:“杨虚彦竟变得这么厉害?你现在已清楚不死印法,仍不能自疗吗?”
徐子陵道:“这两成许功力的回复,是在晓得不死印法的傲人成绩,若我能看一遍《御尽万法根源智经》,说不定可驱走邪毒,现在却是没有办法。”
侯希白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赶去青璇隐居之所。”
徐子陵想起可见到石青璇,心中一热,正要点头答应,一艘快速斗舰沿洛水从南驶至。
两人均瞧得心中一沉,大感不安。
侯希白把徐子陵扶起来,道:“他们肯走猜到我们弃舟登岸,更晓得子陵伤重难行,要不要我背你走?”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我还走得动。”
侯希白抓着徐子陵衣袖,穿入洛水西岸密林,往西疾行。
战舰在后方缓缓靠岸,十多道人影从舰上飞登岸陆,往他们追来。
侯希白骇然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他们怎能掌握我们确实的位置?”
徐子陵抬头望天,三个黑点在上空盘旋,叹道:“我们是棋差一着,忘抹掉血腥气味,故瞒不过这三头恶鹫。”
侯希白道:“走!”
第九章 坚毅不拔
少帅军分散在密林山野间休息,高处通设哨岗监规远近。
他们采取昼伏夜行的策略,白天易于防范敌军追摄龚击,夜色则有利秘密行军。
寇仲又定时放出无名在高空侦察,除非敌人有隐身之术,否则休想以奇兵突袭。
昨夜他们全速赶路,直抵离伊水尽端只余十多里的山野,但亦到达可能被伏击的危险区域,故必须养精蓄锐,以应付入黑后的行程。
寇仲和跋锋寒在伊水西岸一处山头放出无名,陈老谋来找两人道:“我有些很不祥的预感,觉得李世民不会放过在伊水南端截击我们的机会。”
寇仲微笑道:“陈公对此有甚么好提议?”
陈老谋道:“我想立即伐木造桥,入黑后架起浮桥迅速渡河,到李世民发觉时,我们早远离伊水,他只能从后赶来。”
跋锋寒沉声道:“李世民此人不能小觑,说不定他已有人在对河监视我们,可及时于我们渡河时赶来施龚。”
陈老谋道:“我们可先派一支精锐泅水渡河,摸清楚对岸形势,才下决定。”
寇仲同意道:“陈公的提议甚为周到,造桥的事就交由陈公处理,最重要是不动声息,若被李世民晓得我们造桥,便非常不妙。”
陈老谋微笑道:“这个包在老夫身上。”欣然领命去了。
寇仲转向跋锋寒道:“我有一项重要任务,必须劳烦你老哥帮忙。”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家兄弟一场,何用说得这么客气。”
寇仲一阵感动,探手褛着他肩头道:“那我再不会对你客气,就请你老哥立即渡过伊水,全速赶往陈留,把我们这边的情况通知行之,着他竭尽全力坚守陈留,直至宋缺大军来援。只你老哥有本领突破李世绩的封锁,其他人都不行。”
跋锋寒轻松的道:“就是这么简单?不若让我顺道去起出火器,再从天城峡另一端回来与你会合,当可省却十来天工夫,且保证不会被唐军察觉。”
寇仲大喜道:“这就更理想。行之会为你安排飞轮船和足够人手,最好同时运来粮草辎重,那我们应付起李小子,当更有把握。”
跋锋寒目光投在对岸,淡然自若道:“坦白说,我现在心中蓄满窝囊气,只要能伤害唐军的事我都会去做。我不但为你,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气。现在我立即动身,若对岸有唐军的探子,我会顺道为你清除。兄弟!天城峡再见,保重!”
寇仲把火器藏处向他仔细告知后,紧拥一下他肩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跋锋寒拍拍背上的偷天剑,几个纵跃,没进河水去,不溅起半点水花,就那么从水底潜往对岸。
侯希白迅如鬼魅的在山林间飞掠,绕个大圈回到躲在附近山头的徐子陵旁,学他般在草树丛中蹲坐,低声道:“我把你染满血渍的衣物缚到那头黄鼠狼身上,令它吃痛急遁,我回来时则运功收束毛孔,不使体气外泄,希望这一招有效,否则我就要把你背负起来杀出重围。”
侯希白颇不像寇仲和徐子陵,对衣着讲求干净整洁,无论到甚么地方去,总带替换的衣服。适才两人在逃走途上,遇上一头觅食的黄鼠狼,徐子陵着侯希白把黄鼠狼捉拿,脱下血衣,他则换上侯希白包袱内的衣服,施展此计。
徐子陵微笑道:“我们至少成功了一半。看,三头恶鹭追着去哩!”
侯希白亦注意到三鹭望西飞去,且不住低飞,它们是爱吃腐肉的飞禽,对血腥气味特别敏锐。
侯希白低声道:“来哩!”
破风声起,十多道人影在林木间掠过,循着秃鹭的飞行路线迅速去远,带头者赫然是李元吉。
侯希白大喜道:“成哩!”
徐子陵一把拉着他,防他露出身形,低声道:“多点耐性!”
话犹未已,一道黑影现身于一株高树近顶横处,往四面张望,正是练成《不死印法》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杨虚彦。
侯希白倒抽一口凉气,暗呼好险。
两人缩入树丛里,不敢透出半口气。
听得杨虚彦冷哼一声,追着李元吉等人的方向掠去,迅速不见。
侯希白松一口气道:“这小子真狡猾,现在怎办才好?说到逃避敌人追杀,没多少人比子陵和寇仲更在行。”
徐子陵微笑道:“当年我和寇仲为躲避李密的搜捕,曾在这一带山野东窜西逃,故对附近形势有一定的认识,应可甩掉他们,来吧!”
两人离开藏身处,还台而去。
夜色甫临,陈老谋立即使人架设浮桥,五千人马迅速渡河,再把浮桥拆毁,望东急行,一口气急赶近四十里路后,人马困乏不堪。
寇仲拣选一处野树密生的高地,伐木编栅栏,成为原始却有效的防御措施,然后令全军在山头生火造饭,好好休息。
寇仲则和麻常、王玄恕、跋野刚、荆元真四人走到营地西方另一座山头,放出无名,观察伊水那方向的动静。
离开危机四伏的伊洛野原,更远离损兵折将的伤心地,众人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危机未过,心情已大为开朗。何况有明确的应付策略和目标,与新败时的颓丧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跋野刚道:“我们此着肯定大出李世民料外,令他原先的计策派不上用场,所以直至此刻他仍未能及时追来。”
荆元真点头道:“至少不用每一刻都活在唐军水师威胁的阴影中。”
寇仲瞧着无名在高空的活动,心想的却是埋骨伊水另一边的杨公卿,欲语无言。
王玄恕道:“李世民会以为我们走投无路,故冒险往陈留硬闯;在这情况下,他倘若知会襄城守军,自己则率大军随后追迫,待我们走得筋疲力尽时来个前后夹击,可轻易把我们击溃。”
麻常同意道:“玄恕公子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王玄恕苦笑道:“我再非甚么公子,唤我玄恕会令我舒服点。”
寇仲探手褛着玄恕肩头,爱怜的道:“你是我们钟爱的小弟弟。唉!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是任何人始料所不及。”
王玄恕颓然道:“希望李渊能善待我爹吧!”
寇仲陪他叹一口气,摇头无语。
跋野刚与荆元真交换个眼色,对寇仲的神情感到愕然。
王玄恕嘴脣微颤,终忍不住问道:“少帅好像并不看好我爹。”
寇仲沉声道:“玄恕你必须坚强面对残酷的事实,就像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每一个人均可能遇上不测灾祸。”
麻常讶道:“董淑妮现深得李渊宠爱,为讨好爱妃,李渊该不会下辣手对付玄恕投降的族人吧?”
寇仲道:“希望我猜错。因问题不是出在李渊身上,而是在背后操纵李阀的魔门中人,所谓多个香炉多只鬼,由于玄恕尊翁深悉魔门秘密,对淑妮又极有影响力,所以杨虚彦之辈绝不会容这样的一个人安然入长安的。”
王玄恕一呆道:“爹怎会晓得魔门的事?”
寇仲头痛的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告诉你,但望令尊吉人天相,可是玄恕你应在心里作最坏的打算,争霸天下就是这么残忍无情的一回事。看无名的鹰舞,李世民的快速骑兵部队正从西南方漫山遍野的杀过来,瞧势头,李世民会立即纵兵猛攻我们,设法把我们困死在那山头上,我们快些回去作好准备。”
众人轰然答应,士气昂扬。
侯希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咦!那边有个荒村。”
徐子陵倏然止步,瞧着山路斜坡尽处从林木间露出的屋顶,百感交集的道:“就是在这个村子,我们遇上董淑妮。希白兄想告诉我甚么事?”
侯希白叹道:“子陵兄该知我无法把妃暄入画的事。直到此刻,我仍没有捕得妃暄神态的把握。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除妃暄外,我又多了个没法以笔锋去捕捉她最动人一刻的美人儿,就是石青璇,两个都和你有关。”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问题究竟出在甚么地方?婠婠也该是很难把握捕捉的,为何你又手到拿来的把她画得那么好。”
侯希白索性移到一块大石坐下,目光投往正在西沉的夕阳,苦笑道:“那是没法解释的事。子陵因何领我到这个村子来,不知如何?我总感到这个荒村有点不对劲。”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露出深思的神色,淡淡道:“我自受伤后,人都反像比以前清醒得多,想到很多以前忽略的事,灵台空朗清明;刚才就是隐隐感到应朝这个方向来,因为觉得这里会发生一些事。”
侯希白皱眉道:“以子陵目前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吗?”
徐子陵微笑道:“我岂是爱生事的人?但事情很奇妙,一直以来,由于我身怀有疗伤神效的长生气,从没能令我束手无策的内伤,而这个灵效终被杨虚彦融合两大秘法于一身的可怕魔功破去。暂时我再不能恢复原有能与敌争雄斗胜的武功,可是我的精神和灵觉不但没因武功减退而削弱,反而此之以前更凝聚、更清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侯希白喜道:“这么说,受伤对你可能不是坏事,反是修行上一个难得的转机。到子陵内伤尽愈时,修为可能会像脱胎换骨的更上一层楼,达到舍此之外别无他途的突破。
不过我仍不赞成你去冒险,若你有甚么不测,我如何向寇仲、跋锋寒、妃暄和青璇交待?“
徐子陵慢条斯理道:“那你就必须信任我的预感,荒村内等待我们的事物虽是祸福难料,但我总感到是关乎我精神修行的一部分。修行非是逃避而是面对,只有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人的潜藏力量始能发挥出来。这当是希白兄一个机会,希白兄以画道入武道,必须经得起风浪和考验。”
侯希白苦笑道:“你的话言之成理,不过我们的敌人是李元吉和他麾下众多高手,再加上个杨虚彦,无论我怎样自信自负,仍不敢保证你的安全。”
徐子陵道:“这可能正是我精神异力的作用。一路逃到这里来,我都有一种清晰灵明的感觉,似乎晓得真正的危险在甚么地方,故不住改变逃走的路线,最后抵达这个荒村,且隐隐感到荒村是唯一的生路,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希白兄只能信赖我。”
侯希白终露出笑容,大感兴趣的道:“子陵的说法玄之又玄,却又似是隐含至理。
我可否顺带问你一个问题,就是子陵此刻能否感觉到追兵的位置?“
徐子陵若无其事的道:“危险的感觉愈来愈近迫,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正寻着我们的来路追来。由于我没法掩饰足印,岂能逃得过杨虚彦擅长追踪的法眼?”
侯希白变色道:“为何不早些说出来,我可背着你走路嘛!”
徐子陵叹道:“那有甚么用?我留下的气味仍瞒不过高明的追兵。不用犹豫啦!我们到那前面的荒村碰碰运气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寇仲施尽浑身解数,指挥少帅军苦守山头,藉树木建成的障碍,击退一波又一波从四方八面攻上来的唐军骑兵部队,双方均有伤亡,却以主攻的敌人伤亡惨重更多,可是敌人终形成合围之势。
唐骑兵的先头部队一万人,由大将王君廓率领,甫抵达立即挥军狂攻,共分数路猛攻山头阵地,幸好寇仲方面早占上以逸待劳和居高临下的便宜,兼且上下一心,始能稳守战阵。
敌人在号角声中潮水般后撤,重整阵形。
寇仲收起摺弓,沉声道:“李世民到哩!”
在夕阳余晖下,西南端远处山林尘头大起,隐见旌旗飘扬。
四周将士均瞧得心如铅坠,有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寇仲沉声问道:“我们尚有多少箭矢?”
陈老谋答道:“足可支持到明天日出时分。”
寇仲转向麻常道:“去路情况如何?”
麻常神色凝重的答道:“王君廓派出一支约三千人的骑兵队,部署在东面离我们约半里远的一处山头,若我们要离开,首先要过这支人马一关。”
跋野刚担心的道:“若李世民大军到达,他会立刻增强那方的兵力,我们脱身的机会更渺茫。”
寇仲微笑道:“好小子!李世民肯定看穿我们的意图,才懂以这么雷霆万钧之势,明刀明枪的杀过来。幸好我们不但占有地利,且得天时。李世民到达时天将黑齐,那会是我们逃走的唯一机会。”
荆元真道:“少帅请指示!”
寇仲胸有成竹的淡然道:“现在吹的是东北风,我们把人马分成两队,每队二千六百人,在李世民抵达之际,趁他们阵脚未稳之时,一队往东北方突围,沿途放火烧林,另一队则随机应变,负责殿后。有撩原的大火和烟雾作掩护,兼且月黑风高,敌人又具疲马乏,我们必可安然离开。否则若苦守山头,俟敌人砍掉附近林木,我们将变成暴露于敌人重围内的孤军,永远失去生离的机会。”
麻常等这才明白他所谓在天时地利上的优势,无不信心倍增。
寇仲下令道:“突围军由麻常指挥,跋大将军和郁大将军为副,玄恕和谋公留在我身旁,与我负起殿后之责。”
众将齐声答应,领命而去。
到最后剩下陈老谋和王玄恕在旁,寇仲狠狠道:“李世民想除去找寇仲,早错失良机。我将以突厥人的战术与他周旋到底,让他晓得我寇仲可不是好欺负的。”
两人均听出他对李世民深刻的恼恨,中间再无丝毫情义。
王玄恕道:“突厥人的战术是怎样的?”
寇仲双目杀机剧盛,语调却出奇的平静,油然道:“突厥人打的是来去如风的消耗战,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突然而来,忽然而去,在荒原中能发挥意想不到的破坏力,更能以寡胜众。由这里到襄城山野连绵,正是突厥人战术最佳的发挥场所。两军对垒就如高手交锋,不管对方如何人强马壮,只要我能掌握主动,避强击弱,李世民有何惧哉?
李世民擅守有名,我却长于进攻,现在掉转头变成他来攻我,我就以攻对攻,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老谋和王玄恕均听得心中佩服,换过别人,在惨痛的新败后,在眼前此刻的劣况下,不斗志尽失抱头鼠窜才是怪事。只有寇仲仍是坚毅不拔,毫不畏惧的顽强反击。
寇仲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李世民来哩!”
第十章 魔诀之争
两人缓缓下山,朝荒村走去。
这晚厚云积压,星月无光,山风呼呼下,说不尽的荒凉凄清。
徐子陵问道:“希白兄因何认为这个村子不对劲?”
侯希白答道:“这个村的房舍结构和规模,均有别于一般偏僻的小村落,似是颇有家世的人避世隐居的处所,故使我感到有些邪门。”
徐子陵点头道:“确是如此。可是我和寇仲早前却没有放在心上,还烧掉其中几所房子。”
侯希白微笑道:“我还有个问题:子陵刚才不是说受伤后,会想起平时许多忽略了的问题,不知是甚么问题呢?我好奇得要命。”
徐子陵轻轻道:“我在思索眼前这庞大无匹,无始无终的神秘宇宙,她就在我们面前,像一个无穷无尽的谜,卓立于我们之外,又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更是她其中一部分。这感觉异常迷人,单是对她的沉思冥想,本身就像一种解脱,一种超越。这种感觉,令我从受伤的困苦提升和净化出来,更隐约觉得自己能纯凭思维去掌握或改变现状,至乎治好内伤。”
侯希白饶有兴趣的道:“子陵这想法很新鲜。但你所说的事实上亦是玄门或求道中人追求的精神境界。武道最高层次的修行亦正系乎精神的境界和修养。”
徐子陵欣然道:“只是这种看法和明悟,足令我对身处的天地有全新的体会,更清楚地去掌握眼前每一刻,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和喜悦。”
侯希白道:“《尚书》中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精句,子陵言及的境界,庶几近矣。”
徐子陵低声念道:“道心惟微,唉!道心惟微。”
侯希白讶道:“子陵想到甚么呢?为何要唉声叹气?”
两人闲聊间,抵达村口。
路边两方约两重房舍,在前方延伸开去,贯通全村的大路野草蔓生,一片荒芜。
徐子陵油然止步,压低声音道:“村内有人。”
侯希白微笑道:“有人才会有事,子陵既预感村内会有事情发生,村内自该有人。
那我们应漫不在乎的走过去,还是逐屋搜索?“
徐子陵欣然举步,淡然自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际此兵荒马乱之时,敢处身这区域的当非等闲之辈,就让我们入村见识一下。”
侯希白与他并肩踏上荒村主路,同时提聚功力,准备应付任何突变。
倏地左方一座房子,亮起灯火。
两人愕然瞧去,只见灯火移近靠街的窗子,一个熟识甜美的女声温柔的道:“竟是甚么风,把子陵和侯公子吹到这里来?”
李世民约二万主力骑兵部队,缓缓注进寇仲山头阵地西面的山野平原,部署列阵,持火把照明的三支骑兵队,像三条火龙般蜿蜒而来,照得天际一片火红,军威之盛,确教人望之心寒胆怯。
李世民离开主队,在十多名将领和二千名玄甲战士簇拥下直趋前线,使人感到他会亲自下场作战,与寇仲正面交锋。
寇仲卓立寨门之外,居高临下目注着李世民的接近,两旁分别立着麻常和跋野刚两员大将。
寇仲心中涌起一股连自己也难以明白的情结,从初相识至现在这一刻,经过活这么多年恩怨交缠的关系,他和李世民终到达势不两立,看谁是成王、谁是败寇的时刻,中间再无任何缓冲的余地,更没有人能改变这形势。
李世民现今是占尽上风,他寇仲则是捱追捱打,而他却必须把这情势扭转过来。
没有一刻,比这一刻的寇仲更渴望和需要一场胜利,在没有可能中制造出那种可能性。
从没有一刻,寇仲比现在更敬仰李世民,因为他确是位了不起的对手。
由慈涧之战揭开序幕,到突围之战,李世民就像战场上最神通广大的魔法师,把包括寇仲在内的敌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当窦建德在他眼前被李元吉以冷酷残忍的方式当众处死,寇仲立地成佛的在无情的战场上顿悟刀法和兵法的真谛。
李世民终抵前线,与王君廓耳语数句后,排众而出,直朝寇仲立足处奔去,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庞玉、罗土信等诸将和百多名玄甲战士,慌忙追随左右。
寇仲差点就要从怀内掏出刺日弓远射之,可是想起大家终是一场朋友,对方又似有话要说,只好压下这诱人的冲动,先扬手着手下勿要跟随,跨前数步,朝驰至斜坡下的李世民哈哈笑道:“累得世民兄没觉好睡的赶来,小弟真过意不去。”
李世民勒马停定,苦笑道:“我们为何会弄至如此田地?请少帅原谅世民忍不住要再说废话。言归正传,少师舍南取东,确是一着出乎世民料外的奇着,所以决定不惜一切,要把少帅留在此处。”
寇伸大讶道:“既是如此,世民兄为何仍废话连篇?何不立即下达全面进攻的命令。”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只听这两句说话,就如少师成竹在胸,非是要冒险攻打襄城,更非要自投绝路直闯彭梁。坦白说,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少师般令世民常感头痛懊恼。”
寇仲哈哈笑道:“世民兄勿要夸奖小弟,至于小弟有甚么法宝,恐怕大家还要走着瞧哩!若世民兄再没有其他有建设性的话,小弟尚要趁黑赶路!”
李世民皱眉道:“现在吹的是东北风,假设世民在少帅后方的部队放火烧林,火势浓烟会随风席卷少帅山头阵地,断去少帅东遁之路。那时世民再兵分三路,从正面和两翼冲击少帅的山头阵地,以火箭烧掉少帅简陋的防御设施,少帅如何应付。这算否有建设性的话?”
寇仲听得一颗心直沉下去,李世民这一着确是狠辣之极,令他原先想出的逃走大计再不可行。
苦笑道:“世民兄最好莫要逞匹夫之勇,亲率大军攻阵,否则小弟必先取汝的性命!”说罢迅速退回阵内去。
李世民黯然一叹,发出命令,传信兵以灯号传信,山头阵地后方半里许处立即熊熊火起,横互连两里的山野全陷进烈火中,随风势往山头阵地的方向蔓延过来。
婠婠像幽灵般持灯立在窗内,火光掩映中一身素白。美眸辉闪着秘不可测的采芒,既清丽不可方物,又有种诡异莫名的味道。
子陵他们两人怎想得到曾往村内遇上婠婠,一时均看呆眼,说不出话来。
婠婠露出一个动人的灿烂笑容,柔声道:“子陵受伤吗?真教人家心痛!谁这么可恶和有本领伤你呢?让婠儿给你讨回公道好吗?外面风大,还不进来?”
窗户转暗,婠婠持灯离开,两人你眼望我恨,完全没法想透为何她会在这里出现时,大门“咿呀”一声给推开,婠婠赤足的俏立门内,娇呼道:“进来呀!”
徐子陵没有丝毫怀疑婠婠的诚意,领先入屋,侯希白只好紧随其后。
让往一旁,在两人入屋后把门关上。
屋内显是经过一番打扫,纤尘不染,大部分家具仍是完好。
婠婠从两人旁走过,把烛台放在靠窗的小几,背着他们轻声道:“这是否叫有缘千里能相会?徐子陵啊?为何你要再现身在人家眼前?唉!坐下再说好吗?”
两人呆头鸟般到另一边的一组几椅坐下,瞧着婠婠优美动人的背影。
侯希白乾咳一声,道:“你像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的样儿。嘿!因何会选上这个村子,附近并不太平哩!”
婠婠柔声道:“侯公子可知婠儿的童年就是在这个美丽的小村庄渡过,到人家十五岁时,师尊放弃这村庄,别迁他处。”
两人这才晓得此有别于寻常村落的庄园,曾是阴癸派的秘密巢穴。
婠婠别转娇躯,在两人对面坐下,秀眸闪闪生辉,美目深注的瞧着徐子陵,道:“子陵仍末答人家的问题。”
侯希白代答道:“是杨虚彦那小子,他练成融合不死印法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邪门功夫,趁子陵在战场上被强手围攻的当儿重创子陵。”
婠婠眉头大皱道:“竟有此事?”
侯希白瞥徐子陵一眼,苦笑道:“坦白说。直至此刻,我仍不大相信杨虚彦能练成不死印法,不过子陵既有此看法,我便依他的话说出来。”
徐子陵岔开话题问道:“婠大姐不是打算在此隐居潜修吧?”
婠婠淡淡道:“睹物伤情,自非我隐居的好地方。你们曾往这里遇上我,是因婠儿约定今晚在这里与敝派的人见面,好解决婠儿手上《天魔诀》谁属的问题,婠儿再没兴趣和他们纠缠下去。”
徐子陵不解道:“你只要找个幽静处所躲起来,谁能找得到你?为何却要冒这个险!”
婠婠微笑道:“因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才是阴癸派的正统,阴癸派的继承人,阴癸派会因我而薪火承传,发扬光大。”
侯希白沉声道:“《天魔诀》不仅是贵派中人人欲得之物,圣门其他派系亦无不觊觎,若惹出石师来,你会是弄巧成拙!”
婠婠含笑摇头道:“没有人能在我身上把《天魔诀》取走,包括令师在内。婠儿天魔大法已成,最后一着‘玉石俱焚’即使令师亦没有十分把握应付。我定下今趟生死之约,正是要证明给圣门所有的人看,我婠婠不但有资格更有那本领保存师尊亲手交予我的东西。”
徐子陵低呼道:“有人入村哩!”
婠婠讶然朝他瞧来。
边不负的声音在街上响起道:“婠儿这是何苦来由,还不出来见你边师叔。”
婠婠神色回复冷漠平静,轻轻道:“待我杀掉此人,再想方法为子陵治好伤势。”
说罢幽灵般出门去了。
第十一章 荒村风云
李元吉昂然走在最前方,裂马枪由亲随为他扛着,双目神光电射,在离百许步处停下,目光巡梭一遍后,盯牢在婠婠身上,显是为她的绝世容色所摄。
随他而至的梅珣、康鞘利、史万宝、李南天、薛万彻、冯立本和五名亲卫高手在他身后一字排开,把贯村大路北端封锁,人人杀气腾腾,一副三言不合,立要动武交锋的神态。
攻陷洛阳的气势,在李元吉和从人的身上表露无遗。其中三名亲卫高举火把,照亮昏黑的荒村。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立在窗后外望的徐子陵和侯希白。
婠婠像不晓得李元吉等闯入荒村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神态笃静冷漠。
屋内的徐子陵和侯希白则心中叫苦,敌人中最具威胁的杨虚彦尚未现身,但以他影子剑客的一贯作风,可以在任何一刻从暗处扑出,对目标猎物施以致命的攻击。
荣凤祥哈哈一笑,踏前数步,向李元吉一揖到地,恭敬的道:“原来是齐王大驾光临,老夫洛阳荣凤祥,参见齐王。”
梅珣移到李元吉身后,低声说话。李元吉则不住点头,当是细听梅珣解说荣凤祥的身份来历。
山风吹来,火把烧得猎猎作响,村内各处更不时响起风吹物动的撞击声音,更添荒村鬼域般的气氛。
梅珣说罢,李元吉冷冷道:“原来是河北商会行社的荣老板,其他是甚么人?这位姑娘是谁?”
他的说话毫不客气,一点不把荣凤祥放在眼内,辟守玄等无不是横行霸道的人,不过人人城府极深,并没有把心中的不快放在脸上。
屋内的徐子陵至此肯定阴癸派与李元吉并没有直接的交往和关系,否则不曾出现目下的情况。
闻采婷娇声道:“我们只是山野游民,不值齐王一顾。不知齐王此来是否要追捕徐子陵和侯希白呢?”
李元吉一震道:“他们在哪里?”
边不负狠狠道:“就在屋内!”举起仍健全的手臂,直指立在窗后的徐子陵和侯希白。
“铿铿锵锵!”
李元吉一手取过亲卫肩上的裂马枪时,其他人亦纷纷掣出兵器,如临大敌,可见即使是已严重受伤的徐子陵,仍救他们不敢大意轻忽。
婠婠淡淡道:“谁想杀徐子陵,我就先杀他。”
此时连贪花好色的李元吉亦感到婠婠的邪门。换过说话者是另一个人,他早已想他不想的下令攻击,此时却讶然问道:“姑娘究竟是甚么人?”
康鞘利移到他旁,低声说话,李元吉听得双目杀机剧盛,像刀般锐利的眼神巡视婠婠,待康鞘利语毕,才仰天笑道:“原来是阴癸派的婠大小姐,难怪敢如此大言不惭,阻挠我李元吉追捕钦犯。不过看来婠小姐自身难保,何来馀暇管别人的闲事?”
辟守玄插入道:“齐王果是英明神武,一下子就把形势完全清楚把握。”接着冷喝道:“徐子陵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立即滚出来亲自向齐王交待。”
闻采婷娇笑道:“徐子陵何时变成缩头乌龟,由别人来为你出头哩?”
屋内的徐子陵和侯希白心中大骂,晓得辟守玄和闻采婷年老成精,瞧出他徐子陵有问题,否则以徐子陵的武功,再加上一个侯希白,打不过大可逃之夭夭,何用婠婠为他们出头。
辟、闻两人更非为婠婠着想,怕她与李元吉冲突,而是怕婠婠身上的《天魔诀》落到李元吉手上,无法讨回来。而说到底婠婠终是魔门中人,不宜让外人插手干预他们门内的事。
三面的人各有顾忌,形势微妙。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们出去。”
侯希白担心道:“你的情况如何?”
徐子陵道:“稍有改善,应可勉力硬拚两招,真奇怪!杨虚彦为何仍不现身?白白错过杀伤我们的大好机会。”
侯希白点头同意,也想不通杨虚彦袖手旁观的理由,他既深悉婠婠与派内长老的争执,又比谁都清楚徐子陵的伤势,对整个情况掌控在握,没理由放过如此良机。
徐子陵跨步朝大门走去,侯希白一个闪身,先一步移至门前,取出美人摺扇,“嗖”
的一声张开,潇洒的轻摇摺扇,跨步出门,哈哈笑道:“尝闻‘云雨双修’辟守玄武功在阴癸派中数一数二,更因有林士宏这青出于蓝的好徒弟而威名更盛,就让我侯希白来领教两招,看看是否名实相符。”
他并非真的要与辟守玄动手,而志在弄得形势更为复杂,最厉害是暗讽和点出阴癸派与林士宏的关系,他们既是林士宏的同党,当然与李元吉是敌非友。
李南天大喝道:“闭嘴!侯希白你不知自爱,竟敢庇护钦犯,犯下死罪,还不立即跪地求饶?”
徐子陵从容自若的随侯希白来到屋外,微笑道:“一天寇仲未死,天下还不是李唐的天下,甚么钦犯死罪,笑话之极。”
李元吉等无不愕然,眼看徐子陵的神态,再听他的声音,那有丝毫杨虚彦所形容的严重内伤,不由心中打个突兀。
李元吉本打定主意,当徐子陵现身时立即下令攻击,这时不禁犹豫起来,兼且受到侯希白说话的影响,对辟守玄一方不无顾忌。假设徐子陵内伤已愈,阴癸派的人又是跟他李元吉对立,此仗立刻变成没有把握的一仗。
荣凤祥扬声道:“荣某人有一个提议,请齐王斟酌。”
李元吉有点不耐烦的朝他瞧去时,婠婠退入徐子陵和侯希白中间处,藉身体和衣衫的掩护,暗里握上徐子陵的手。
徐子陵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他首次这样地完全信任婠婠,感到她不但不会伤害自己,且是全心全意来帮助他。
除寇仲外,最熟悉徐子陵体内真气运转情况的就是婠婠,若连她都对自己无计可施,石青璇能治好他的机会将更为渺茫。
李元吉和辟守玄两方人马,见婠婠亲昵地移到徐子陵和侯希白间,虽看不见他们握手的动作,亦均大感不安。
论狡猾机灵,婠婠肯定是在场诸人之冠,她向李元吉展露一个可迷死任何男人的笑容,娇柔的道:“齐王啊!无论荣老板有甚么提议,千万勿要接纳。因为他本是我圣门两派六道中老君庙的辟尘道人,齐王不该没有听过。他们想的只是奴家怀内敝门的宝典《天魔诀》,请齐王明鉴。”
辟守玄一方人人震怒,要知魔门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绝不能向魔门外的人透露任何有关魔门的事,婠婠如此向李元吉揭穿荣凤祥的身分,等若背叛魔门,与整个魔门为敌。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激,明白婠婠志在争取时间疗治他的伤势。
婠婠的天魔真气在说话时缓缓在他经脉脏肺间游走三遍,凭天魔真气能收束邪气的特性,将杨虚彦侵入的邪毒逐分逐毫的吸纳带走,行功正至紧张关头。
旦梅尖叫道:“婠儿你怎可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元吉则听得双目放光。荣凤祥是否辟尘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婠婠怀内的《天魔诀》却非同小可,乃魔门荣辱的象征。若他能夺得宝典,不但可大增本身的威望,更可令对魔门深恶痛绝的李渊龙心大悦,功劳当不在生擒或杀死徐子陵之下。
辟守玄等虽恨不得立即围攻婠婠,但因李元吉虎视在旁,只好强忍下这口气。
闻采婷按下怒火,柔声道:“俗语有谓各家自扫门前雪,齐王尽管捕捉钦犯。敝派的叛徒则由我们处理,齐王请下决定。”
李元吉冷哼道:“邪魔妖孽,竟敢威胁我李元吉,怕是活得不耐烦。识相的立即给我有那么远滚那么远,勿要妨碍我捉拿钦犯,否则莫要怪我不客气。”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徐子陵和侯希白刚离开不久的房子内响起道:“邪魔妖孽?
哈!好一个邪魔妖孽,即使李渊亲来,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惭,何况是你李元吉这么一个黄毛小子。“
除辟守玄一方诸人外,人人闻之色变。
不可一世、横行天下,直至今天仍没有人能奈他何的石之轩负手悠然从三人身后步出屋门,毫无顾忌的朝李元吉一方走去。
以李元吉的悍勇,仍要露出惊骇紧张的神色,与手下全体摆开架势,严阵以待。
石之轩在长安被李渊亲率高手围攻于无量寺的里室,最后仍给石之轩杀出重围一事在他们脑海中仍是记忆犹新,故虽是人多势众,却没人有丝毫取胜的信心。
石之轩的出现,立时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则心中叫苦,石之轩比辟守玄和李元吉两方人马加起来还更难应付。后两者至此才明白为何杨虚彦不敢现身,皆因有石之轩伏在暗处,更难怪辟守玄等不把徐子陵和侯希白放在心上。
石之轩在离李元吉十步许处安详立定,双目魔芒大盛,微笑道:“齐王为何忽然变成哑巴,我石之轩一向被所谓正道之士视为邪魔妖孽,你既自命正道,就让石某人来秤秤你有没有除魔卫道的斤两。”
无论李元吉面皮有多厚,亦抵不住石之轩当众的藐视羞辱,大喝一声,裂马枪由下而上斜刺而出,直溯石之轩胸口。
梅珣的金枪、康鞘利的突厥马刀,立从李元吉左方攻向石之轩,冯立本的剑和史万宝的矛,亦从李元吉右方向石之轩发动攻势,务令石之轩应接不暇,难以发挥他的不死印法。
薛万彻和李南天一持铜棍,一提长剑,从两翼外档绕往石之轩后方,防止石之轩往后撤走,李元吉的五名亲卫高手忙抛掉火把,拔出佩刀,护在李元吉身后左右,准备随时护驾。
徐子陵却瞧得心中不解,若他设身处地为石之轩着想,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这场剧战仍是不必要的。
首先石之轩绝舍不得杀死李元吉。因为在颠覆李唐天下一事上,李元吉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既可牵制李建成,影响李渊,更是对付李世民的重要棋子。
其次是以石之轩的威势武功,假若辟守玄等表明与石之轩是联成一气,任李元吉如何狂妄自大,在这样的形势下惟有知难而退。若石之轩肯答应收拾婠婠后交出徐子陵,李元吉还要非常感激他。
最令徐子陵困惑的是,石之轩的说话行动摆明是针对李元吉,像跋锋寒般利用李元吉倔傲不驯的脾性迫他身先士卒的出手,再利用他牵制全局。
长笑声中,石之轩在众敌围攻的狭窄空间中作出精微玄奥,迅比鬼魅的闪移摇晃,登时令所有敌人都似失去攻击目标般难以全力出手,一指点出,正中裂马枪锋尖。
李元吉浑体剧震,后着全消,闷哼一声,往后跌退,两名亲卫高手大骇下忙闪入对战双方间的空隙,两刀齐举,拚死劈向石之轩,反应是一等一的迅快。
梅珣的金枪、康鞘利的马刀、冯立本的剑、史万宝的矛,分从左右不同的刁钻角度疾攻石之轩。
李南天和薛万彻此时移到石之轩后方攻击位置,见势不妙,同往石之轩背心要害捣击疾刺。
即使以石之轩之能,仍无法同时应付如此从四方八面而来,排山倒海的攻势。
倏地眼前一花,石之轩拔身而起,不但避过所有攻击,还神妙至难以形容,似是轻松容易的双足分别踏上前方两个亲卫的头顶。
头骨爆裂的可怕声音应足响起,两卫七孔流血,长刀撒地,往后便倒,立毙当场。
李元吉狂喝一声,裂马枪再化作万千光影,如长江大河般往空中的石之轩攻去。
梅珣等一众人等变成在石之轩后方,虽立即再组攻势,终是迟却一步。
最接近的是那三名李元吉的亲卫高手,见石之轩以辣手击毙同僚,人人敌忾同仇,奋不顾身从不同位置挥刀劈斩仍在空中的石之轩。
三刀一枪全部击空,石之轩以迅疾无伦的速度钉子般落往实地,两手挥击,三名亲卫高手打着转往外抛跌,没人能再多呼吸一口空气。
石之轩随即双手盘抱,发出一股无可抗御的劲气狂飙,往拥过来的众敌攻去。
李元吉不愧高手,施出看家本领,裂马枪像有生命的毒蛇般在双手内急速转动,趁石之轩应付后方攻击的一刻,疾取其咽喉位置。只要石之轩往旁闪开,他可在其他人协助下重组包围网。
胜败一线之隔。
冲杀过去的李南天、薛万彻、梅珣等人的感觉就像撞上一睹铁壁铜墙,不但难作寸进,且双目如被刀刷,难以睁开,如此魔功,确是骇人之极。
“碎!”
石之轩飞起一脚,正中李元吉裂马枪中段枪身处。
李元吉差点宝枪撒手,虎口有如火烧,胸口则像被大铁锤重敲一词,骇然下纵身飞退。
梅珣等人大叫不好时,石之轩已展开幻魔身法,如影附形的赶上李元吉。
梅珣全体发狂追去,但已不能挽回即将发生的事。
只见石之轩和李元吉两条人影在荒村入口处兔起鹊落的闪动交锋,迅速得令人眼花瞭乱,进行着最凌厉激烈的近身搏斗。即使身在远处的徐子陵等亦看得眼花瞭乱,透不过气来。更隐隐感到石之轩不是要杀死李元吉,而是要把他生擒活捉,否则李元吉早一命呜呼。
要活捉像李元吉这样的高手,纵使高明如石之轩,亦颇费工夫。
赶过去的李南天等猛然立定,不敢再动半个指头,怕惹起石之轩误会。
李元吉裂马枪撒手坠地,脸如死灰,整个人软靠在石之轩怀内。
石之轩抓着他背心提在前方,面向李南天等人,从容道:“给我退后十步。”
李南天等你眼望我眼,无奈下往后退开,若李元吉有甚么不测,会是人人获罪的后果。
荒村内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息,惟闻风声呼呼,树木沙沙作响。
石之轩冷喝道:“虚彦还不给我滚出来!”
徐子陵等恍然大悟,原来石之轩生擒李元吉,其志实在杨虚彦。
在这种情况下,若杨虚彦仍不肯现身,等若亲手害死李元吉,石之轩此着确是妙绝。
人人屏息静气,等待杨虚彦的反应。
婠婠这时放开徐子陵的手,后者体内邪毒尽去,不过因经脉受伤过重,只能凝聚部分真气,仍无法运转长生气进行自疗。
石之轩再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石之轩言出必行,从没有不敢做的事。”
第十二章 意想之外
山野火头处处,树阴蔽人,大火像无数条火龙往西南方飞卷蔓延,夜空也给染红。
无名从高空俯冲而下,降到寇仲肩头,它的主人却是木无表情,凝望山头下远方被烧成灰炭焦土的大片荒原,然而同一地方却是绿油油充满生机的林野。
跋野刚、邢元真相近干精锐在他身后待命,人人手牵战马,只待一声令下,立即登马上阵,与敌人交锋厮杀。
寇仲手牵战马,心中却在思念惨死战场上的千里梦,它陪他走遍塞外的万水千山、草原荒漠,屡次出生入死,终于难逃一劫。
他对着李世民时能笑谈阔论,面对自己的手下能摆出坚强冷静、似胸有成竹的神态。
但他早被战场上的生离死别折磨得心神劳乏,可是他不得不继续支持下去,直到最后胜利的来临。
忽然他很想喝酒,一杯一杯不停灌下去,直至醉得不醒人事,暂别这冷酷无情的世界。
杨公卿的死亡,令他彻夜怀疑自己在战略上的选择,假若他没有到洛阳去,窦建德会否有另一个不同的命运。
可是米已成炊,一切错恨难返,他只能坚持下去,全力与大唐军周旋。
火光出现在山下,又是一支紧追他们追来的唐军骑兵。
他亲自率领的殿后军已曾两度伏袭,击垮了敌人两个先头部队,可欣慰的是他敢肯定对方没有带来剩余的三头恶鹭,故此无名能充分发挥它高空察敌的效用,掌握追兵的形势,施展突厥人以奇制胜,来去如风,迅袭即离的游击战术。
根据无名在空中的鹰舞,这应是敌人锲尾紧追的最后一支部队,消除这支部队的威胁后,他将会兵分多路的赶赴同一目的地齐集,然后越过隐潭山,进军天城峡。
任李世民智胜诸葛,也想不到他有此奇着,但成功失败,在于跋锋寒的援军能否及时赶至,更要看他能否在李世民大军攻击前,设立足以抵御敌人十倍以上兵力的坚固设施。
敌人在山坡下匆匆而前。
寇仲踏蹬上马,狂喝道:“兄弟们,杀啊!”
近千人马风卷疾云般从林木隐蔽处冲下斜坡,朝惊惶失措的敌人冲袭而去。
杨虚彦从第二排房舍后的密林脱身而起,足点瓦顶,借力横过近六丈的空间,稳然落到石之轩和李元吉前方十步许处,单膝向石之轩下跪,恭敬的道:“拜见师尊,徒儿输得心服口服,请师尊处置。”
石之轩仰天笑道:“果然是石某人的高徒,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你怎晓得为师不会杀你呢?”
徐子陵等听得暗叫厉害,石之轩这番话阴损之极,暗指杨虚彦有把握石之轩不会杀他,所以才会现身救李元吉,而非是真会为李元吉舍弃性命。当然,若石之轩真要杀他,他也可立即拚死逃生。不过如石之轩迫他自杀,始肯放过李元吉,将令杨虚彦陷进两难之局。
徐子陵敢肯定石之轩不是想置杨虚彦于死地。因为那会打乱魔门整个从内部颠覆大悟李家的计划。无论石之轩如何不满杨虚彦,也不愿因小失大。
杨虚彦缓缓起立,语气铿锵的轩昂道:“若能以虚彦一命,换回齐王一命,虚彦死而无悔。”
李元吉双目射出感激的神色,可是因穴道受制,没法说话。
石之轩淡淡道:“我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好徒弟,怎舍得亲手杀掉。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再不是石某人的弟子,下趟遇上,休怪我辣手无情,放下《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你可和齐王立即有那么远滚那么远。事实上我是帮了你一个大忙,我和你再没话好说。”
杨虚彦毫不犹疑的从背后布囊取出一个铁盒,恭恭敬敬高举头上,再俯身放在脚下,然后退入李南天等人内,扬声道:“请石大师过目检规。”
他不称师尊而改称石大师,是要当众跟石之轩划清界线,这亦是石之轩所帮的忙,令李家对他再无戒心。
李元吉闷哼一声,颓然倒地。
李南天、梅珣等大吃一惊时,石之轩闪到盒前,用脚挑起,落入手中,油然道:“李元吉被我以独门手法闭塞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然醒转。若你们妄图以劣拙的手法解穴,他说不定会变为废人,勿要怪我没有预作警告。”
李南天等听得颓然若失。
他们本有打算待石之轩放开李元吉后,联同杨虚彦与石之轩再决雌雄,现在投鼠忌器,只好认栽到家。
石之轩揭开铁盒,就在盒内翻阅一遍,然后把盒子纳入怀中,冷冷道:“滚!”
李南天等把兵器收起,像一群斗败公鸡般绕过石之轩左右两旁,小心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李元吉,迅速离开。
石之轩看也不看这群手下败将,两手负后的从容走到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前方,目光先扫过阴癸派辟守玄诸人,最后目光落在侯希白身上。
边不负悲切的道:“这妖女废我一臂,请邪王为我主持公道。”
石之轩并不回头的冷然道:“闭嘴!我自有主张。若非你一向纵情酒色,纵使婠婠练成天魔大法,你也不会几个照面就吃上大亏,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边不负射出怨毒的神色,两片嘴唇一阵抖震,终不敢说话。
侯希白敌不过石之轩的目光,垂头颓然道:“希白向师尊请安。”
石之轩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小心杨虚彦,此人心胸狭窄,有机会定不肯放过你,因为希白你已成我石之轩唯一的继承人。”
侯希白道:“多谢师尊提点,唉!”
石之轩皱眉道:“希白为何欲言又止?有甚么话尽管说出来,为师是不会怪责你的。”
婠婠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弄不清楚石之轩的真正心意,更无法估料他还会有甚么行动。
侯希白目光投往辟守玄,低声道:“徒儿斗胆请师尊进一步说话。”
石之轩洒然道:“何用鬼鬼祟祟的?”转头望向辟守玄去,若无其事的道:“你们走吧!”
辟守玄、荣凤佯和闻采婷等同时失声道:“甚么?”
石之轩理所当然的道:“我想单独处理这里的事,够清楚吗?”
辟守玄等你眼望我眼,他们均知石之轩一向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性格,而大明尊教就是最佳的示范例子,只好依言悄悄离开。
到只剩下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后,石之轩道:“希白说吧!”
侯希白鼓起勇气问道:“师尊是否已把不死印法传与杨虚彦?”
石之轩微一错愕,讶道:“希白为何有此猜测?为师可保证没有此事。”
侯希白目光投往徐子陵,道:“可是子陵却肯定杨虚彦练成不死印法。”
石之轩朝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心中涌起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竟和石之轩在聊天,肃容道:“当我和他对掌时,我的身体生出被扭曲的难受感觉,就像第一次在城门内与前辈交手的经验。”
石之轩露出深思的神色,点头道:“那确是不死印法入侵对手后的现象。待我想想,有答案时再告诉希白。好小子,真不简单。”
三人都不生出异样的感觉,隐隐感到石之轩掌握到一些线索,只是不肯说出来。
最后两句对杨虚彦的评语,更显示杨虚彦足可令强如石之轩者生出警惕。
石之轩目光移到婠婠俏脸,叹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婠婠平静的道:“邪王请勿再说废话,婠儿愿领教高明。”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充满人性化的表情,轻轻道:“我并没有杀死玉妍,我是绝不会对她下杀手的,一错焉能再错。”
婠婠娇躯轻颤,忽然垂下俏脸,没有说话。
石之轩仰望沉黑的天空,呼出一口长气,柔声道:“我是最后一趟对你好言相劝,玉妍是求仁得仁,因为她活得太痛苦,痛苦至不能忍受,所以想我陪她一起离开这众生皆苦的人间世。我既试过一次‘玉石俱焚’,又何妨再试一次,以你的功力,是绝没有机会与我同归于尽的,因为我不会让容活到那一刻。阴癸派现在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自应物归原主,放下《天魔诀》,你可以离开。”
徐子陵暗忖石之轩不愧是石之轩,其辩才更不在伏难陀之下,随便几句话,已大幅削减婠婠的拚死之志,令她犹豫是否该以“玉石俱焚”与石之轩同归于尽。
事实上,石之轩和婠婠交上了手,后者则处于下风劣势。
徐子陵不禁微微一笑道:“邪王此话似乎有欠考虑,婠婠是祝后指定的继承人,此事我可作证人,因是祝后亲口对我说的。所以谁都不比她更有资格作《天魔诀》的原主。”
石之轩不但不以为忤,还哑然失笑道:“好!我就看在玉妍份上,也当作是对它的一点补赎,被一次例,让师姪保留《天魔诀》,直至你百年归老的一刻。”
婠婠秀眉轻变,轻叹道:“婠儿可问邪王一个问题吗?”
石之轩别转雄躯,往荒村南端出口步去,高唱道:“绿杨着水草如烟,归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胡茄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道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歌声远去,石之轩消没在林路弯末处。
寇仲率兵在敌阵中来回冲杀,井中月变成敌人的催命符,在他刀下只有死者没有伤者。在李元吉掌毙窦建德的一刻,他大彻大悟的掌握到跋锋寒“谁够狠谁就龙活下去”
这句话的真谛,古来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在以前他非是不知道战场上没有仁慈容身的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身体力行却是一回事。
可是从洛阳逃窜到这里来的这段惨痛经历,却把他改造过来。
当他目睹杨公卿归天的一刻,他终被战争转化为无情的将帅,晓得为求胜利,必须用尽一切手段狠狠创伤打击敌人,直至对方全无还手之力。
“当!”“当!”
井中月左右挥闪,他不用目睹只凭身意,便把两敌连人带兵器劈飞马背,以重手法令对方坠地而被震毙。
围攻的敌人见他们状如疯虎势不可挡,不由四散策马奔逃。
寇仲得势不饶人,领着队形完整的突袭雄师,朝敌人密集处以凿穿战术锥子般刺进去,杀得敌方人仰马翻,火把掉到地上把草树熊熊燃烧,弄得火头四起,烽烟处处。
敌方骑队达三千之众,实力是他们三倍之上,可是甫接触即给寇仲断成两截,首尾难顾,再来一轮来回冲杀,更便敌人陷进致命的混乱中,我集中而敌分,战争在寇仲占尽优势下一面倒的进行着,深得突厥人以奇制胜,以快打慢的战术精神。
忽地一队人马从左侧杀至,交锋至此刻,倘是敌人第一趟有组织有规模的反击。
寇仲厉喝一声,调转方向,身先士卒的朝冲来的敌人杀去,井中月黄芒大盛,寇仲的精神进入高度集中的微妙境界,对敌人的动静强弱了如指掌,就如高手决战,不会错过对手任何破绽或具威胁的攻击。
“当!”
井中月闪电般朝前直劈,一敌立时溅血往后仰跌,寇仲刀势开展,以人马如一之术灵活如神地破入敌阵,把敌人勉强振起的攻势彻底粉碎。一时又成混战的局面。
后方的邢元真、跋野刚和众手下均以他马首是瞻,保持完整的队形,随他冲入敌阵中,激烈的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鲜血洒遍荒野,伏尸处处,失去主人的战马吃惊地四处狼奔鼠窜,更添混乱。
倏地寒光一闪,一把长戟朝寇仲左腰棚来,戟未至,劲气先把寇仲锁紧,功力十足,是伏击战开始以来对寇仲最有威胁的攻击。
寇仲知有高手来袭,先左右开弓挑翻前方攻来的两敌,接着纯凭身意反手回刀,在戟尖尚差三寸刺进腰胁的一刻,重劈戟头。
长戟被劈得往外荡开。
寇仲别头向右,与持戟将打个照脸,心中立即涌起千百般没法分清楚的情绪。
对方长戟一转,换个角度一道闪电般猛刺寇仲面门。
寇心中暗叹,招呼道:“柴绍兄你好!”
井中月朝前疾挑,螺旋劲发,在巧妙的手法下,较击长戟,先重劈戟头一记,震得戟势全消,再像毒蛇般紧缠长战,通劲绞挑,长戟应刀上扬,柴绍立即空门大露。
纵使在残醋至不容何情的两军生死交锋的战场上,遇上自己这个“情敌”,寇仲仍是难以自己。
若不是柴绍,他可能早投诚李世民,成为他旗下的猛将,命运将会由此改写。
若他杀死柴绍,对世民将是心理上严重的挫折和打击,此正是消耗战的真义,尽量令对方伤得更重。
可是他如何面对李秀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此时的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斩杀李世民,却无法狠心杀死初恋情人的夫婿。
寇仲暗叫一声“罢了”,收回井中月。
柴绍本自分必死,见寇仲竟停止继续进击,愕然以对,一时忘记反击。
寇仲笑道:“柴绍兄请啦!”一声大喝,勒转马头,朝东面杀去。
敌人早溃不成军,寇仲的部队势如破竹的杀出敌阵,望东面襄城的方向扬长去了。
第十三章 苦海无边
石之轩去后,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事情会如此解决。
侯希白首先叹道:“子陵的预感灵验如神。”
婠婠讶道:“甚么预感?”
侯希白欣然道:“刚才我们被敌人追得喘不过气来,子陵却感到这荒村是唯一生路,现在果然应验。真惭愧,当时我还反对到这里来呢。”
婠婠幽幽地瞥徐子陵一眼,垂下螓首,一副思潮起伏的样儿。
侯希白忍不住问婠婠道:“刚才婠小姐究竟想问石师甚么问题,而石师也像晓得婠小姐想问甚么的神态,且为逃避回答立即离去。”
婠婠浅叹一口气,轻轻道:“我想问他现在既对祝师表现得那么内疚多情,当年为何又要在和祝师一夜恩情后,无情地舍她不顾而去。”
侯希白和徐子陵欲语住口,这问题除石之轩无人能提供答案。
婠婠又道:“你们两个该比我更清楚石之轩,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侯希白苦笑道:“我认识的是多情一面的石师。对我来说,他当然是情深如海的人,否则不会弄至精神分裂。”
徐子陵凝望石之轩消失处,点头道:“他是个内心矛盾的人,狠下心肠时可干出任何事来,统一圣门至乎统一天下,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更是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但在另一方面,本身却是无比多情,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不断冲突,造成悲苦悔疚的人生!汲取圣舍利的精华后,他分裂的性格重归于一,但内心的矛盾却比以前的地更激烈。这是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婠婠皱眉道:“可是他为何要放过我?”
徐子陵先缓缓摇头,表示想不通,旋又点头道:“或者是因为他再不看好李唐,李世民不能在洛阳之战置寇仲于死地,李唐统一天下之路将困难重重;一俟寇仲与宋缺结合,天下势成二分之局,圣门的统一大计将严重受挫。对付李世民一事更只好无限期的押后。在这种情况下,石之轩遂对你婠婠生出怜才之意。”
婠婠不解道:“怜才之意!”
侯希白同意道:“子陵至少说出石师一半的心意。小弟虽是他的继承人,却非圣门中人的料子,更非统一圣门的料子。环顾圣门后起一代诸弟子,惟婠小姐和杨虚彦成就最高,但是杨虚彦身分特殊,对统一天下有兴趣,却对圣门没有任何归属感。故而婠小姐已成石师之后最有希望振兴圣门的人,他让你保留《天魔诀》,又设法化解你对它的仇恨,正是从这种心态出发。”
婠婠道:“你石师另一半心意又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我在子陵刚才说话时,忽然悟通此点,石师是有些心灰意冷哩!”
徐子陵讶道:“希白为何有这个想法?”
侯希白道:“杨虚彦是石师一统天下最重要的棋子,当李唐分裂内乱时,杨虚彦以杨勇之子的身份可发挥纂唐奇效,但杨虚彦的背叛,打乱石师的全盘计划。他杀死‘善母’莎芳,是尽最后的努力来镇伏杨虚彦,可惜仍是徒劳无功。更要命的是石师发觉一向忠心耿耿的‘胖贾’安隆亦生出异心,使他感到孤立无援。”
徐子陵愕然道:“安隆不是最崇拜他的人吗?”
侯希口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石师是从杨虚彦通晓不死印法而瞧破安隆的背叛。
当年石师把不死印法写成书卷时,安隆一直在旁侍候,他还和安隆讨论不死印法的诀要和奥妙,石师因何这样做本是令人费解,可能因怕害死碧秀心后被正道围攻,故以安隆作传法之人,而让安隆得悉不死印法的事是千真万确,因为是石师亲口告诉我的。“
婠婠沉吟道:“这么说,杨虚彦该是从安隆口中得悉不死印法的秘密,加上他曾看过上半截印卷,又追随令师多年,所以能练成不死印法。”
侯希白叹道:“这是最合情合理的推想。”
婠婠道:“以令师的为人,会否如此轻易放弃振兴圣门的神圣使命?”
侯希白摇头不语。
徐子陵沉声道:“从我接触他的经历,他情绪的波动很大,不时透露出心中的矛盾。
至少他自认无法对女儿狠下心肠,这亦是圣门各派系不肯服他的主因,这确会令他意冷心灰。不过当有一天形势改变,例如寇仲和宋缺被李唐击溃,他说不定会改变过来。因为始终他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婠婠微笑道:“想击败寇仲和宋缺,谈何容易。”
侯希白道:“此处不宜久留,婠小姐有甚么打算?”
婠婠双目射出凄迷之色,向徐子陵道:“子陵内伤极重,伤及元气,没有一年半载,休想复原,且功力必大打折扣,可能永远无法回复以前的境界。”
徐子陵洒然道:“若天意如此,我只好听天由命。”
侯希白安慰道:“青璇必有回天之法。”
婠婠一呆道:“你们要找石青璇吗?我还打算好好侍候子陵,想想替他医疗的办法。”
徐子陵想起石青璇立即心中一热,甚么内伤都抛诸九霄云外,歉然道:“好意心领啦!那敢劳烦你呢!”
婠婠露出黯然神色,旋又回复平静,微笑道:“婠儿明白。就让我送你们两人一程,那即使杨虚彦暗踪而来,也不用怕他。”
两人只好答应,动程上路。
在第一道朝阳破云而出,照遍大地时,寇仲的殿后军抛离追兵近三十里的路程。
他和邢元真、跋野刚登上附近山头,遥观东面襄城的方向,一队五千人的唐军,在前方十里许处的前山布阵,截断前路。
此事早在他们意料中,并不惊讶。
寇仲欣然道:“我们今趟的战略非常成功,趁黑击溃唐军的三支先头部队,令李世民不敢冒进,最妙是引得他们随后追来,还以为我们志在襄城。”
邢元真点头道:“我们其他的人马理应安然于赴隐潭山的路上,我们把李世民引来此处,该能争取多一、两天的时间,让陈公成功建设坚固的山寨。”
寇仲目注敌阵,道:“若我们能击败拦路的襄城军,是否可轻取襄城呢?”
跋野刚听得眉头大皱,道:“我们血战竟夜,伤亡近二百人,不论人马均疲乏不堪,恐怕无力取胜,何况敌人兵力在我们五倍之上,又是以逸待劳,请少帅明察。”
寇仲笑道:“我只是说着玩儿。就如跋将军之言,我们绕过敌军,诈作硬闯陈留,到适当时候改向往隐潭出去,就这么决定。”
跋野刚和邢元真均被寇仲轻松的语调感染,生出最艰难的时刻已成过去的感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至少感觉这样。
寇仲一声令下,休息近一个时辰的殿后军全体踏蹬上马,继续行程。
婠婠拉着徐子陵的衣袖,到一旁说话,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
侯希白知趣的走上附近一座小丘,俯察远近,搜索敌人的形踪,负责把风。
婠婠香肩微挨徐子陵,幽幽道:“人家当然希望能与子陵后会有期,但这愿望非常渺茫。我对石之轩再没有此仇非报不可之心,反对他生出同情。正如他说苦海无边,祝师正因活在不能忍受的痛苦中,故生出与石之轩偕亡之心。石之轩对祝师的话,不正是对他自己的写照吗?祝师可以把所有力气用在痛恨石之轩之上,而石之轩则只能痛恨自己。一错再错,两个深爱他的女子都因他而死。”
徐子陵听得烯嘘不已,岔开话题道:“婠婠和我们分手后,打算到那里去?”
婠婠白他一眼道:“子陵想知道吗?”
徐于陵话已出口,当然收不回来,只好点头应是。
婠婠一对美睁闪亮起来,柔声道:“我将会走遍天下去找寻某一事物,而我圣门的梦想,将会凭此而完成。”
直至此刻,徐子陵仍弄不清楚婠婠心中的大计,亦知她不会和盘托出。只好道:“我很想说祝你心想事成,又怕你梦想的完成代表很多人的苦难,所以真不知说甚么话才好。”
婠婠“噗嗤”娇笑道:“若你有机会见到师妃暄,请告诉她婠儿和她的斗争没完没了,大家走着瞧吧!奴家走啦!但愿石青璇能令子陵完全复原过来,且为你诞下白白胖胖的小子陵。”说罢一阵风的飘然而去,还数次回头对他挥手。
侯希白来到徐子陵旁,目视她美丽的情影消没在林木深处,道:“是恨多蜜少,还是相反呢?”
徐子陵摇头难语,心中晓得婠婠白衣赤足的模样,将永远紧随着他。
经过三天三夜的高速赶路,寇仲等无不人疲马倦,支持不下去,而李世民的大军们在后紧追不舍,幸好终到达隐潭山。
麻常的大军在山路上设置阵地,迎接他们的来临。
寇仲的来临,满山头的战士均为领袖雀跃欢呼。
寇仲甩蹬下马,麻常迎上来道:“陈公已到天城峡建设营寨,这处已交由我负责,少帅请到山内清潭旁的营地休息。”
寇仲向跋野刚、邢元真和一众干下笑道:“你们听到麻将军的话吧!好好的去大潭洗个澡,睡他娘的一觉,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跋野刚讶道:“少帅不和我们一道去吗?”
寇仲目注远方,双目杀机大盛,狠狠道:“我只要打坐一个时辰,等功力恢复,隐潭山是第一个关口,我要李世民明白我寇仲是绝不好惹的,他欠我的血债,我寇仲会逐一讨回来。”
黄易作品《大唐双龙传》卷五十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