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克文：自由领地 —评胡发云小说《如焉》

                       自   由   领   地                    ——评胡发云小说《如焉》

□程克文

胡发云的小说《如焉》（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当年我有幸先买到一册。经过阅览，感觉到确实身价可贵。我对它发生兴趣后，前后已翻阅不止一遍。而且在这以后，我还购买了几本，分赠友好，以表示我对外地友人那里有推荐之意。

作者写作这本带有全球意识的、类似百科全书似的小说，表现出难得举重若轻。他通过一位单身知识妇女与连接网络的电脑为伴所发生的一切，生动地体现出时代脉搏，并且能够呈现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理念。我下了决心，根据对小说主要情节的线索所获得的印象，按我的体会，已陆续录入以下粗浅评点。

我来了，我的新天地

在1879年易卜生的笔下，欧洲有娜拉，不想做金丝鸟似的玩偶，是处理从家庭出走，来解决社会矛盾，但当时社会并不可能给他好的答案。在1924年的鲁迅笔下，二十世纪初中国农村身世不幸的祥林嫂，由于被贪图吉利的财主借故解雇，她不满封建迷信，虽然把捐给神的门槛给砍掉了，这又怎能改变自己命运!我高兴看到在当代胡发云的笔下，有职场白领妇女如焉遇到困境，却在以后有高调生活。如焉丈夫车祸亡故三年，儿子即将出国深造，自己在家庭中本来要出现更加孤独的生活。作者接着又是怎样显示下去的呢。儿子丢给母亲一台连接网络的电脑，因为多功能，说既可保证跟自己不断联系，也算初步安排了母亲扩大视野，与网友交流，以解除生活的孤寂。这是跨世纪丧偶新女性生活的新景象。

如焉把使用电脑的一关，终于当了一回事，也许就是“心动不如行动”，“不怕慢，就怕站”，终于下决心用毅力掌握了电脑知识，可以把电脑用起来了。她在网上可以看到儿子，和儿子交谈。她也还有兴致要在网站上率性发表文章。她正在打开电脑给一家网站录入开场白——见面礼：“我是新来的，看了大家写的文章，还有照片，很亲切。以后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学习。”

她在迎接新世纪的生活中，很重视是时代给她互联网络，她决心藉此要做时代的冲浪儿。她对生活表现得是多么自信，多么谦和，也是多么自豪！这也等于在践行中宣示：我来了，我的“一亩三分自留地”！

职场有人做红娘

其实，纷乱的网络生活所呈现的虚拟性，与现实生活虽有隔绝的表现，但并不是和现实生活完全隔绝得了的。原来有好事者在网上溜达，还谈不上是网友，现在却通过中间人找上门来传话了。此人竟希望直接升级为准情侣关系。这当然对如焉来说是个纷扰。中间人江晓力是本单位一名女干部。说起来是研究所办公室的头儿。她把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是一表人才，主管科技、卫生的副市长。此人名叫梁晋生，因为丧偶，需要再组织家庭。如焉一时难以回答。按介绍人设计是由对方请看戏的方式，两人持票入座就此见第一次面。如焉立即回绝。江晓力只好改为分别都到她家，作为偶然相遇方案，见见面。如焉对此，还提出附加条件，最好介绍人也不要离开。如焉是慎重的。但经过这次见面后，梁又来电话交谈过，如焉无形中和那人形成默认的一般朋友关系了。此事来得突然，什么时候要重组家庭，要什么样的对象，自己原是缺乏足够精神准备的。如焉遇上这档事，是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现在问题提前压倒面前了。当然对方给人的印象也不俗，但给如焉留下的印象中，是否带有对方所处社会地位的光环成分，还是有些文化品味，自己也说不清。

如焉虽是个单身女性，在职场并未制造过绯闻。她现在网络生活中和网络如影随形，似乎在引领潮流，产生生活自豪感。办公室上班以外时间中，也就很忙了。没有想到在兴奋中多少麻烦事开始要找上她。现在这件事找上她，由江晓力当红娘是否值得信任，那张生大方、能说会道，他的为人究竟怎样，一切都是未知数。简单地说，双方的人生的价值核心，能否磨合？现在就面临如何应付，如何不断观察？你可以用电脑上的各种“脸形”的表情脸谱图标，应付得了吗？或许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走着瞧了！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让别人是可以理解的。

随着线上生活时间的增加，如焉认识许多网友，也参加过网友聚会。他比较注意一位叫达摩的网友，文字、学识有功力。会上发现，果然大家公认达摩是大师级的人物，只因距离较远，没有机会攀谈。后来如焉发现自己电脑坏了，经一位网友介绍，来帮助修理的人，正是达摩。原来拜读网上的达摩其人宏文的感觉是，是高人。经过如焉实际的接触，印象是凡人，像工厂的老师傅，说话朴实，干活麻利，三下两下就把机子修好。而且他的职业就是电器厂商售后服务的上门修理工人。什么家电用品都可以修。确实各方面知识面很广。这就又不是凡人了。算是奇人吧。来人达摩他也早从网上看到如焉是写作好苗子。于是现在也借口，事先没说好价钱，这次干的活就不收钱了。如焉对此，也觉得过意不去。

    如焉生活面的扩大，对下里巴人也应该是见怪不怪了。

达摩引见卫老师

如焉怎么注意听到达摩的女儿此时正在生小孩，她想就此大年初一贺岁机会，进行家访和他家人见面，并送出红包，表示谢意。如焉这次成行，就无形中也就走进达摩的生活圈子了。达摩的妻子在家，亲切地接待了她。还有他们的老友毛子也在。大家见面都像一见如故的老朋友了。

达摩和毛子正要去给一位尊敬的长者拜年，如焉离开达摩家，他们征得如焉同意，也就一道成行。这一天又真给如焉大开了视野，如焉也算是获得了难能一见的长者在给“充电”。在她眼中，看到卫老师处理老干部如何“老而弥坚”问题，认识到知识分子“从理想主义到犬儒主义”问题又如何摆脱，确实要有个与时俱进的精神，才能做到“两头真”。卫老就是“两头真”的典型！

啊，在达摩周围，如这卫老的家，人与人之间还可以这样坦陈说话，原来他们的生活中，还有朝野之分，庙堂、江湖之分。当然每个人的自然定位，而随着时间变化而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带有流动性，这又符合实际多元的存在。卫老本身就是这样，他是战争年代参加革命，进城以后也做过地方大官，是可算是庙堂的缔造者和维护者。他的生活曲折，头脑清醒，现在能够划清思想界限，站到公民社会的立场，促进改革开放。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关键，每个人是对社会公平、正义，要有责任承担，要说真话。这就是对每个人严峻的考验。

这次，大年初一又能看到卫老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幸会。他还看到卫老在交谈中谈到了对达摩的认识。说“我很坦率地说，海根对我教育很大（后来说清，这就是达摩的原名）。海根的那种定力，那种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种草根身份，贵族情怀，还有不屈不饶的战士姿态，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他不听达摩在制止，又说“不是夸你，是让你知道你这样做的价值。今天一个人太难以战胜声名、钱财、权位的诱惑了。而且几乎全民族都形成了一种共识，哪怕是个王八蛋，有了这些，也是令人敬仰的。”

而老人对身边的年轻朋友毛子的一度的思想畸变，他又能说话温暖，但坚持原则性。

生活中总是存在一种理念碰撞、交融的问题。像这位卫老师，还有达摩，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求严格，极恶如仇，这真的才有清浊之分。同时，这里，提出一个重要的警示：关键是自己救自己。这对已经是四十几岁的知识女性如焉来说，在该如何走好自己道路的问题上，同样要引以为戒，要时时警惕，并懂得自己解套的要诀！

街上流行戴口罩

2003年，南方闹的一种怪病时疫真正传到各地了，虽然当政者口紧，本市社会还是动荡起来。基层的民众，互相传递真真假假信息。当政者要招商引资，要发展旅游，要开各种交流会，一些投资的经费都花掉过，可能就要泡汤了。

上面还没布置呢，一阵风，街上流行戴口罩，确是说明民众自发地在展开自救。男女老少民众处于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和相应管理模式下，惶惶不安，都在经受着考验。忽然当局出现撤掉说过“传染病没事”的官员，针对命名为非典（Sars）的怪病来真抓实干应对。这毕竟是个良好的转变。本来社会森林权力结构和扁平式的管理模式，是可以趋利避害的。但，整个社会一时要完全取得共识，谈何容易。

如焉在社会动荡中，怀着焦虑，以平常心率性继续发帖子，议论时事，曾受到许多网友欢迎，有关当局也在注意网上说三道四的。调查发现一爱作乱的女作者，却是接近梁副市长的一个女人。本单位江晓力日前也曾叫她别在网上乱写文章了。江可能已经听到什么，不过不愿跟如焉细说。此时有关单位也可能还没有人和梁晋生挑明，给梁施加到压力。

梁晋生治理时疫和维护稳定的工作压力重，随著疫情明朗化，他需要间隙发松。梁在夜晚赶到如焉楼下用手机调情。双方之前在广州当着如焉母亲的面，曾经表示约定要在半年内公开办个婚礼的承诺，此时两人都不管那“给人看”的仪式了，却提前在室内沙发上度过了浪漫的一夜。

应该说如焉发出的文章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在追逐社会文明。那父母官梁晋生，对此从未爽快认同；而梁对自己的仕途观，虽有危机感，但骨子里，是否有真的解甲归田准备，或者要继续在官场闯荡？确实有待时间来澄清。前不久，为卫老住院要照顾的事，双方在电话中，作过思想摩擦，或者说有过一次交锋。可现在这一晚的气氛，双方就把自己的精神世界问题，都放在一边了。

卫老在新转移到的高档医院里，病情加重。医院领导和主治医生以及病人生前所在单位领导突然召见家属赵姨并宣布：已经作了最大努力，却没有挽救过来。他们接着向家属宣布：最后确定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并发心衰。同时移交出零碎的生活用品的遗物。达摩等网友已到卫老家，他们看到遗物中的笔记本中，还记下一些字迹潦草的不明字句：“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赵姨在旁点明：没说出的字，就是“非典”嘛。是的，这是一个忌讳的词汇，高度敏感的存在。正如达摩在一篇网文短论标题上所示：《一个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

把梁晋生的西服，给扔掉它

如焉发的帖子，从《儿子的成人礼》到《一个城市的耻辱》，到《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跨跃式为社会呐喊！引来网上一片喝彩，但不久，也就引来出乎本人意料的讨伐声。如焉此时正在做一网站的代理版主，气得难以承受，一度失控，顺手删掉一些实在难以目睹的新帖。你这里删，那里又出现了。如焉不知所措。所幸老大哥达摩从网上发现后，敲门来了。达摩及时给他指点如何应付。除此，如焉没有另外什么人可以商量计较。那个梁晋生，人没来，连个电话都没来呢。

需要打破沙罐问到底，梁副市长究竟是什么人，庙堂里的一名技术官僚而已。表面大方、开明，掩饰不了处处谨小慎微。“你问我，我问谁呀”这就是他的狡猾的口头禅！他从农村走出来，经过学校以知识为敲门砖，谋得进身阶梯，在洋洋自得。他眼睛光看上不看下的。他参加利益共同体，毕竟不想丢弃庙堂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虽然有时又模棱两可表示关注舆情，理解舆情。一个习惯说官话的人，当然不能容忍如焉真正离经叛道，要断了他的官路。如焉面临梁的疏远，不是不给他重新思考的机会。是梁自己主动放弃做堂堂正正正的人的机会。如焉为维护自己尊严，好样的，已经产生决心，要把这位误认的对象从心上给抹掉了。如焉也只和卫老的遗孀赵姨交谈过几句心事后，真的铁下心来把梁丢下的西服，作为垃圾给扔掉它了。如焉真得是已了无牵挂了。

那红娘江晓力大小是个官二代，也算是权二代。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居心险恶为亲近一个男人，竟然作弄同一单位里善良的丧偶者，拿如焉做诱饵， “捉鬼卖钱”。关键时刻，江拿出自己裙带做自己“政治联姻”。这位大媒人在如焉背后如何捣鬼，读者可以用能指、所指来具体分析追问下去。她制造了 “不是自己人”谬论，不是在广义上说事：是同胞，是老乡，是同事的一员之类，而是按发话人和受话人在同一语境中心照不宣来确定对象，进行搬弄是非。发话人具体所指是这一个人——虽不在身边，但却是我们都熟悉的如焉，要受话人警惕她是个社会异己分子。其实如焉父母都是老干部。父亲经过为革命身经枪林弹雨。母亲也是解放初期参加革命，只是母亲家庭的读书多些。什么“封资修”，按江的话里，读书有罪，他们的儿女也有罪。于是，江拿出判定政治性异己的标签给贴上。实际上这标签和 “老是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好打洞”一类魔咒相连。如焉自然成了是“黑五类”或“黑七类”的后人。江最终目的巧妙地衬托出自己说明“根红苗正”。以上可归结于不能成立的“血统论”、“出身论”伪命题，是人们一度耳熟能详的“阶级斗争为纲”的衍生物。人们应记下，今仍有恶人，仍在旧调重弹。

一个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权二代，一个“有奶便是娘”技术官僚，他们终于混到一起，可笑不敢见如焉了。那如焉更不愿看到他们了。这里，我要插说，难得作者在三人感情纠葛中，能从生活出发，细致写出以下两点：1，江哄吓诈骗，是形成推动梁疏离如焉的一个重要外因；2，江平时对自己生活追求，穿戴打扮表现也是言不由衷、自相矛盾的。这都是作者，在塑造人物讲究细节所显示的光彩。  

我上网，我快乐

 匈牙利伟大诗人裴多菲的诗作，继承了启蒙运动文学传统，被人誉为在肥沃的黑土生长出来一朵“带刺的玫瑰”。他的《自由与爱情》箴言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把它引用在这里，我认为大体也是可以的。如焉在成为网民之后，生活是充实的。不可否认如焉在人性中既有最宝贵的人文关怀，也存在人性脆弱成分。其中和官员梁金生的交往，在一段时间后没把握好感情，只是一个小曲折。但在讲究身份的社会里，又是特殊的防治非典时期，对方忽然态度发生犹豫。这里的如焉探实教训之后，能较快地显示出自己的文化涵养，不再眷念，淡然处理过去。她是以昂首的姿态，蔑视社会的邪恶，继续保持高调生活。这是很可贵的。

这是一首新世纪知识妇女勇当弄潮儿的交响诗。如焉她把自己心灵，能坚持通过新的传媒技术连接互联网络，悠然自得地经营着自由领地。如焉已经能认识到，那些庙堂里的男女和依附庙堂的侏儒奴才们，不管在现实、网络生活中如何在给自己带来了污名化，这又有什么可怕呢！回顾一下，自己既没有耽误职场工作，在精神上主要方面，还不断关注时代发展，并发出不少有分量的帖子贡献社会。这就可以自我安慰了。小说作者表述出如焉，对良师益友感悟是：“他们的思想，像暗夜的电光，让人震慑又让人炫目。这个世界是有两种诗的：一种是情绪的，像海涛，像流云；一种是精神的，是电光，是惊雷！”(原作者概括的词句)读者可以体会到小说表现出坚实的理性，又是多么富有激情。我以为中年如焉人物，她外朴内秀，是在和许多比较成熟的网民一起，显示公民意识，难得敢于承担责任地走着自己的道路。我看出她的人生信条，那就是：我上网，我快乐！天天上网，天天有乐！■

2009-09-03初稿     2010-12-06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