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扬:从“农民”一词的来源所想到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8 06:15:15
本人正在写一本英文的关于中国农民政治文化的书。前一阵子将书稿的一部分寄给一家出版社,出版社将这一部分书稿寄给匿名评审员。一个评审员对我提出的问题是,我没将英文中的“peasant”,“farmer”,“villager”之间的区别讲清楚。为此,我开始研究中国“农民”一词的来源。在研究过程中,我读到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教授马瑞恩·科恩(Myron Cohen)1993年写的一篇文章,“现代中国的文化与政治发明:以中国‘农民’为例”(Cultural and Political Inventions in Modern China: The Case of the Chinese “Peasant”),  很受启发。    在英文中,或西方非马克思主义学术界,peasant 一词指的是前现代化社会中务农的人员,带有贬义,因为peasant 常与没文化,落后,迷信等联系起来。而在马克思主义字典中,peasant 变成了封建社会的一部分。本来封建社会(feudalism)指的是欧洲中世纪的一种非中央集权的政治与经济制度,即:君主,封臣(或诸侯)与土地三者之间的关系。君主将土地封给诸侯,诸侯反过来对君主效忠,并向君主提供军事服务(即替君主打仗)。其实这里没有peasant什么事。而马克思定义的封建社会里,君主和封臣都是生产力土地的占有者,是剥削阶级,剥削和压迫在土地上劳动的农民。但马克思所说的农民一般是有人身依附的农民,即农奴。这一农民的概念其实不适用中国农村务农的人,因为中国历代农民都基本上是自由人,并不依附任何人。马克思的这一封建社会概念更适用于没有民主改革前的西藏,因为它有人身依附的农奴制度。显然,peasant一词,不管是从非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传统上来看,都有很强的文化与政治色彩,是从西方套用在中国务农者的身上。
那“农民”一词是怎么进入中国的呢?其实它来自于日本,就像很多中国现代词汇一样,如:民主,经济,政治,包括“封建”一词,等等现代词汇一样都来自于日本。日本明治维新后,将很多西方的概念和做法引进日本,但在日文中找不到合适的词,结果就用中国汉字(kanji)来表达。日本将peasant一词翻译成“农民”。正像科恩教授所讲,直到二十世纪初,中国的词典里还没有农民这个词。当时中国将从事农业工作的人员称为“农家”,“农户”,“务农者”,“农夫”,“农人”,“庄稼汉”,“庄户”,等等。这些词翻译成英文都可以译为“farmer”。自从“农民”一词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进入中国之后,就成了形容中国务农者的一个贬义词。而且,很有意思的是,此时由于城市化和工业化,西方那里的peasant都演变为farmer了。而中国的务农者却从farmer变成(或退到)peasant.
“农民”一词在五十年代中国实行城市、乡村二元户籍制后,就被牢牢地钉在中国务农者的头上,成了一个固定的阶级或阶层的定义。除了在文革当中,农民一词一直是多带有贬义,甚至是骂人的话,特别是最近二十年。(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了,我们的农民兄弟姐妹们不愿意管自己叫农民,而是愿意说他们是从农村来的或家住农村。)由于农民在中国变成了一个阶级或阶层的名称,所以产生了许多在西方人看来很矛盾的词汇,如“农民企业家”,“农民商人”,“农民工(人)”,“农民大学生”,甚至“农民知识分子”等等。这些名词之所以是矛盾的是因为农民(peasant)一词在西方指的是非工业、非商业、落后的务农人员。如果一个人经商,或开工厂,或在城市里做工人,不以务农为生,那他就不是农民了。
科恩教授建议海外学者不要再用peasant一词来研究中国农村问题,因为它很不准确。
那我们是否也可以考虑放弃“农民”这一词汇,因为“农民”是从peasant一词翻译来的。首先,像前面所讲的,中国务农者本来就不是马克思说的那种农民。其次,中国改革以来三十年来的经济发展,城市化和工业化,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农村。现在中国农村还有多少农家全家人完全从事自济自足的农业经济(subsistence-oriented economy)?中国现在有数亿农民工在城市了打工,还有多少农家家中丈夫,或妻子,或子女不在城里打工?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种地?实际上,中国农民在过去三十年已经成为中国现代化、工业化的重要力量。 其实,中国农村务农者在人民公社、合作化时期也不能被称为农民,因为他们是在一个集体的环境下,从事农业工作,挣工资(以工分的形式)。 严格讲,公社社员是农业工人。再次,中国农民的文化、意识在最近几十年夜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人是传统意义上的愚昧、落后、无知的农民?他们展现的那种离家背井,不辞辛苦,任劳任怨的精神,正是英克勒斯和史密斯所定义的“现代人”。 笔者在中国农村和城市都做过问卷调查,发现中国农村居民对民主和自由的认同度,他们的政治宽容度,不比城市居民低。还说中国农民愚昧、落后和迷信是一种不符合实际和歧视的说法。现在城市里逢年过节有多少人去寺庙烧香拜佛?所以我主张“农民”一词从中国消失,或将之变成历史名词。我们可以称呼从事农业工作的人员为“务农者”,“农户”,“农业工作者”等等。
要彻底铲除“农民”一词,首先我们要取消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据我所知,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这样严格户籍制度的国家。有这样一种歧视的户籍制度不是中国的骄傲,它造成了很多悲剧。前些日子我在北京住饭店,遇上该饭店打扫房间的一位女清洁员。她是从四川农村来的,到北京快二十年了。她的先生来自山西农村,他们是在北京相爱结婚,他们的儿子在北京出生,长大。由于他们没有北京户口,所以这些年一直要交高额的赞助费让儿子在北京上小学、中学。明年儿子要考大学,但因为没有北京户口,所以要回原籍考试,为了准备考试,他必须提前一年回他父亲的家乡山西的一个县城上一年学。这位女士最近很焦虑,在给儿子打电话时了解到,小孩情绪一直不好,成绩在下降。小孩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从小一直生活在北京,与其他北京小孩无任何区别,就是个北京人。现在突然发现自己与周围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比别人矮一头,还要远离父母去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读书,他连山西地方话都听不懂,而当地老师经常用方言讲课。这位女士担心她儿子高考成绩不会太好,这样会影响他一辈子。本来他们夫妻来北京是向往美好的生活,也希望儿子接受好的教育,有出息,会胜过他们。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跳过户籍这一关。最近一些地方户籍制度有所松动。我希望不久的将来,中国能完全取缔歧视性的户籍制度和农民这一称呼,让上面提到的那种家庭悲剧不再发生。 (作者为美国田纳西大学政治学系教授)
注解:
 
Myron L. Cohen, “Cultural and Political Inventions in Modern China: The Case of the Chinese ‘Peasant’”, Daedalus, Vol. 122, No. 2 (1993), pp. 151-170
Ibid., p. 167
See Kate Xiao Zhou, How the Farmers Changed China: Power of the People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1996)
Alex Inkeles and David Smith, Becoming Modern: Individual Change in Six Developing Countrie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