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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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的二爷                                                             陈夫亚

老家二爷的模样,我现在已记不完全了,只记得是个干巴瘦瘦的老头,是个极普通的老头。他比我父亲大十几岁,只所以称呼他二爷(全称是:小老头二爷),是从辈份上讲的。

我之所以至今怀念二爷,多半原因是因为我父亲。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非常忠诚的人,在我记事时候或后来道听途说父亲年轻时(没有同母亲结婚时)的脾气,并非是他现在的脾气,可以说是大相竟庭。这之间的转变,多半是因为二爷的缘故。

二爷给我的印象是很聪明。二爷是个地主,但准确地说是个“冒牌”的,因为二爷家开个油房,挣了点钱就在祖坟的荒地旁多扩展一些,在当时只是想多栽些绿竹翠柏罢了。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积极分子揭发出来,从而给评了个地主。其实解放前二爷也想当地主,但不是希望最后被评为地主。因为在那个年代,地主是有经济地位的象征,有钱的另一种别称。二爷想当地主的行动表现在吃饭。二爷吃饭一个人出来,在人场中一手拿个白馍,一手端碗有用油炒过的饭菜,招摇一圈又回去。可能二爷一天只能吃到一个馍,家里人吃什么就只有二爷知道了,好像白馍对于二爷来说,不是用来充饥而是用来给别人看的,二爷给人的印象是二爷家能天天吃到白馍,富得像个地主。二爷在冬天里,让二奶奶齐肘到手的两只半袖用新布做成的里新,面新,花新里外三层新的棉袄,而其它部位则用旧棉絮,破布不知补了多少层,补了多少个窟窿,外面套个长衫,其它的真实情况只有二爷知道了。二爷这样伪装,都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富得像个地主。他这样做,我长大些的时候想,最有可能是为了二爷的两个女儿能找个好婆家,为两个儿子能娶个同等地位的儿媳妇。谁想这些良苦用心全被意想不到的社会变革打破了。两个女儿,一个招亲在家,一个嫁给一个二流子。两个儿子最终都末娶上老婆。两个儿子的智商地确有点低(上面的密秘就是他的两个儿子透露出来的),用我姐姐的小时候的理论,是二爷太聪明的缘故。姐姐的观点是一家人中的智商是一定的,如果一个太高,那么其它的就会低。姐姐还举例说生物学家达尔文,他的儿女就没有一个成材的。姐姐不知道,达尔文是因为近亲结婚的缘故。不过,在当时我还是深信姐姐的观点。

二爷太聪明了,聪明的领域可以说无所不达,人情事故,伦理道德一套一套的。两口子吵嘴,婆媳之间打得头破血流,你挖我鼻子我挖你眼,各说各有理。最后说:走,到二爷家评理去。到了二爷家里,二爷说你先说(一般找那个吵得最凶的)。然后开始掏出他的烟袋,挖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等到第三锅烟按上,点着,二爷开始发话了,一阵话下来,顿时让你矛塞顿开,提壶灌顶,烟消云散。二爷有这个本事,你想本来家务事就没有个统一的标准,无非是搞一个换位思考:你现在是儿媳妇,过多少年后你就是婆婆了;他的猪吃你的东西,你妈养你这么多年,你吃她多少东西,你说你哥占你多少便宜,可你知道你哥哥带你背你抱你,你什么时候能还上你哥哥的这些情------二爷是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任何人的思想想通了,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村里有个叫二奎的人,因为成分不好,都三十大几了,还没有找到媳妇,仗着有一身好力气出门而去。多年杳无音信,二老在家哭干了眼泪。多年以后,收到一封来自陕西渭河的一封署名二奎的来信。拆开信一看,只有一张空白的纸,其它什么也没有。邻居一个上初中的学生,搞个化学试验,也没弄出点什么名堂来。最后来找二爷想想办法。二爷开始吸烟,等第三锅烟点上后,二爷开始发话了:我想二奎想告诉你们一个信息,就是二奎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让你们二老别担心,但是没挣到什么钱,可能仍然了然一身活,过得不怎么好,无法孝顺两老人家。一言难尽……。既然一言难尽,就什么也不说了。二老信服二爷的分析,由于思儿心切,按二奎发信地址给二奎去了一封信,谎称母亲重病,想见二奎一眼,望二奎收到信后速归。二奎几天后回来,果然不出所料。村人对二爷笃信。

我对二爷的聪明从开始羡慕到后来的嫉妒。那时可能是年少无知吧,可能是不知天高地厚吧,可能是我自作聪明吧。反正我想难住二爷一次,最后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目标。我在一本初中物理复习资料上找到一个题目:有两只蝴蝶在空中自由的飞祥,这时一只蝴蝶飞进了一列停着的火车窗口,而另一只蝴蝶仍在窗外飞,这时火车开动了,两只蝴蝶仍按以前的速度飞行,但窗外那只蝴蝶怎么也赶不上火车里面的那只蝴蝶?我选择这道题,我也做了一番思考,二爷去过新疆坐过火车,他应该明白题意。从此以后,二爷对我看法大有改变,无数次地在我父亲面前说我将来能成气候,而他的理由除了上述我给他提出的难题外,那就是我没有锄头把高时就能多次帮助家里铲地了。

二爷的剪花技术可谓无师自通,我不迷信,但我只能说二爷在剪花技术领域中是个天才。二爷从末见过剪花样本,从末见到类似这方面的介绍,楞是凭着自己的想像,模索,剪出逼真的惟妙惟肖的东西来。尤其是善长花圈上的花,什么贵如牡丹,清水荷花,二龙戏珠,双蝶飞舞等等,二爷将这些图案先用薄纸剪下来,再用薄纸的样子贴在一个硬点的纸上,最后用细铁丝把这块硬纸板帮到花圈上,随着你拿着花圈的走动,所剪的花或图形随着抖动,显得维妙逼真活灵活现。一开始在村子里及方圆十几里烘动,最后城里人也来托亲戚定做花圈。二爷就在家专职做花圈卖(自从油房归集体后,二爷就不做油了),二爷想等有点积蓄了,就把店开到城里去,选个好女婿,然后把手艺传给他。二爷这样做也曾遭到村人的反对,都说二爷变得只向钱看了。因为二爷这样做不再像以前那样,给你扎个花圈,扎个纸扎,请他吃几顿好饭,走时再给他送几盒烟。二爷有经济头脑,本来一天可以扎几个花圈,可由于是帮忙,吃完饭要聊一会儿天,抽只烟,喝杯茶,反正是帮忙,主人也不便说,还要至少有一个人陪着二爷。二爷觉得效率太低,过一段时间,人们就漫漫习惯了。不过最后二爷仍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等到找到女婿,就撒手离开人世,也没有将手艺传给小女儿,二个儿子就更不用提了,因为二爷太聪明,两个儿子的智商也都让他给占用了。(姐姐的理论)

二爷虽然比父亲大十几岁,但他们都是经过了旧社会,都经过了新中国的成立。二爷想法很超前,也很到位,两家住得比较近,父亲有事没事总往二爷家去。二爷的看法和做法无时不刻地影响着父亲。父亲年轻时家境殷实,同二爷家有相同的地方就是二爷家是开油房的而父亲的父亲是摆渡的。只不过是父亲的父亲没没有像二爷那样想当地主罢了。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摆渡被集体收回,旱季水枯就搭桥,秋季水涨才开船人。后来父亲的二老相继去世,在国营企业上班的父亲无论怎样努力,还是顾不上一家两个大人三个孩子的生活。父亲苦闷彷徨,无论父亲怎样努力,上班默头干,下班不停干(其实也没事干,都是大集体)一年到头欠工分,缺吃少穿,连烧柴都不够,需要用父亲的煤证买煤补给。这种郁闷一直令父亲困惑不懈。所以一下班就往二爷家去,那时母亲做好饭就有一句口头禅:到二爷家喊你爸去。我爸在家里。我以为还在你二爷家呢。在二爷家父亲学会了抽烟,用烟袋的那种。父亲的烟包就换了好几个,有布的有皮的有几种图案积成小动物的。烟嘴就不用说了。每次出差,父亲就带回来几个烟嘴,当然也会给二爷。一般二爷不要,二爷对父亲说:习惯了我这个,咬着顺口。二爷的烟袋是用来解烟瘾的,而父亲的烟袋我想主要是用来同二爷有共同的行为,似乎这样父亲同二爷才意气相投吧。只有这样父亲同二爷交流才会更加融洽吧。那时他们聊得最多的是生活,他们说全国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生活还不如以前呢?当然,对于他们来说,以前家境都不错解放还不如不解放。父亲这种思想一直低迷,一直漫延,不知道何时是个头。一直到七八年土地改革,农村施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父亲仍然低迷不悟。二爷则大不一样,从在家扎花圈卖钱,到房子周围栽树,到垒猪圈养猪。父亲对二爷说:你不怕再给你弄个地主帽子戴上?你的油房不是被一句话归为集体吗?我们家的渡船不归为集体吗?二爷说:我想不会那么快吧,邓小平三起三落,他如果不想弄出点明堂,他是不会罢休的。他相信他这个政策是不会轻易变的,中国人民实在是穷怕了。父亲在二爷的言语和行动的感招下,也开始忙自己的一亩二分田。下班回家,不是拉石头垒猪圈,就是在自己的自留地旁开荒,在村人看来,父亲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变的是父亲在空余时间去二爷家更鄞了。父亲去二爷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次母亲让我去二爷家叫父亲回来吃饭,我就想,父亲同二爷真的有那么多话要说。在现在看来,那时的二爷就是父亲的精神教父。

二爷活到六十五岁离开人世,死于癌症。二爷是死在母亲的怀里。二个儿子根本不知道老人死时最需要什么,两个儿子都只顾上哭,只想到二爷死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小女儿只顾忙找老人衣服(我们那里风俗老人死前能穿上寿衣是福气)。母亲后来告诉我们,老人死前是最害怕的,他需要最亲的人能拉住他的手,他还有好多来没有做,他是放心不下。恰在此时父亲在外地出差,等到回来时,已过三天了。父亲在一七的那天,特意请一天假,为二爷的坟上添土圆坟。从说话中可知,父亲至今仍为没有能见二爷一面而愦憾。

父亲现已退休几年在家,现已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了。我几次回老家,看到父亲很落迫。父亲本来说就不多,现在话更少了。前年父亲得了个脑血栓,虽然治好了,但落下个右腿稍瘸的毛病,现在我感到父亲更加孤独和无奈了。父亲不会打牌不会下棋,以前的空余时光都是二爷的闲聊中度过,也没有其它的朋友。父亲在寂寞时,是否常常怀念离去的二爷?是否眷恋同二爷在一起的时光?我也为父亲失去一个挚友而难过,更为我还不如父亲曾有一个知己而愦憾,我更加怀念老家的二爷。

 

 

                                                                                                                                             2007.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