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悟语新作一百则?(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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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悟语新作一百则 (41-50)

(2007-12-25 06:44:14)转载  红楼悟语新作一百则 (41-50)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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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宝玉的主体感觉中,宇宙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爱美的天性,而少女的存在,即宇宙精华的存在,又只是为了确认美的真实和满足他爱美的眼睛。于是,太虚幻境、大观园便是他的宇宙,他的审美共和国。黛玉、宝钗、晴雯、湘云等女子就是他的星空、黎明与云彩。他生来没有世俗的焦虑,唯一焦虑只是星空的崩塌,黎明的消失,云霞的溃散。因此,每一个少女每一个姐妹的死亡出嫁都会让他伤心至极,不知所措。他的痴情,既是细微的人间之情,又是博大的宇宙天性;他的审美观,既是生命观,又是宇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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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和妙玉都是人之极品。但宝玉比妙玉更可爱,这是因为妙玉身为极品而有极品相,而宝玉虽为极品却无极品相。妙玉云空而具空相,宝玉言空而无空相。一有一无,一个有佛的姿态而无佛的情怀,一个有佛的情怀而无佛的姿态,境界全然不同。

    妙玉与黛玉都气质非凡,都脱俗。不同的是黛玉脱俗而自然,而妙玉虽脱俗却又脱自然,言语行为都有些造作。因此,她虽在庵中修道,却不如黛玉未修而得道。“率性谓之道”,果然不假,真正得道的还是率性的黛玉,而不是善作极品姿态的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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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中的少男少女,多数是“热人”,极少“冷人”。其中第一号热心人当然是贾宝玉。而薛宝钗却被视为“冷人”(第115回),其实,她的骨子裡是热的,内心是热的,但她竭力掩盖热,竭力压抑热,只好常吃“冷香丸”。林黛玉也吃药,但绝对不会吞服冷香丸,即便心灰意冷,也掩盖不住身内的热肠忧思。黛玉任性而亡是悲剧,宝钗压抑性情而冷化自己也是悲剧,甚至是更深的悲剧。《红楼梦》中真正可称为“冷人”的,恐怕只有“惜春”。她过早看破红尘,过早在自己心中设置防线。尤氏称她:“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她也不否认,只回答说:“不作恨心人,难得自了汉。”如果说,薛宝钗是“装冷”,那么,惜春倒是“真冷”,彻头彻尾、彻裡彻外的冷。所以她的心,只有烟尘,只有灰烬,没有光焰,没有和暖气息。而薛宝钗虽然有时也冒出烟尘与灰烬,但毕竟还有冷香丸控制不住的生命亮光,所以才能“任是无情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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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与王熙凤都是极端聪明的人,但林黛玉的聪明呈现为智慧,而王熙鳯的聪明则呈现为机谋(“机关算尽”)。如果说王熙鳯兼得三才:帮忙、帮闲、帮凶;那么,林黛玉则兼有三絶:学问、思想、文釆。也可说是史、思、诗三者兼备。王熙凤没有学问,也无文釆,一辈子就写过一句诗(“昨夜北风起”)。至于思想,更是了无踪影。心机、主意、权术等虽多思虑,却非思想。要是让她与林黛玉谈历史、谈襌、谈诗,她只能是一个白痴。所以儘管机关算尽、聪明絶顶,处处盛气凌人,却不敢面对林黛玉丰富无比的内心。林黛玉是大观园诗国裡的首席诗人,文采第一,而其学问,与“通人”薛宝钗不相上下。宝钗特别擅长于画,黛玉则特别擅长于琴。至于思想,其深度则无人可及,也不是宝钗可及的。有此三绝,再加上她性情上的痴绝,便构成最美最深邃的生命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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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是宝玉姐妹中最有才干的人,但宝玉对探春的“改革”(整顿大观园)却颇有微词。他说:“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触了几件事,单拿我和风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裡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第62回)宝玉极少发泄不满,这裡的不满是美和功利的冲突。探春只想到花草的“经济价值”,想到称斤论两卖园裡的花草可以赚钱。宝玉则把花草视为“美”,视为可以观赏之物。一个想到“利”,一个想到“美”。所谓“美”,乃是超功利,难怪宝玉要对探春进行批评了。宝玉与探春的区别是他完全没有探春式的算计性思维,或者说,“算计”二字是宝玉最大的阙如。他一辈子都不开窍,便是一辈子都不知“算计”,一辈子都不知何为“吃亏”,何为“便宜”,何为“合算不合算”,难怪聪明人要称他为“呆子”、“傻子”。探春要称他为“卤人”(第81回)。但是,不可以对春玉之争作善恶、是非、好坏的价值判断,不能说探春“不对”,因为她要持家齐家,肩上有责任,而宝玉则纯粹是“富贵閒人”。不过,文学艺术世界天然是属于贾宝玉。这个世界是心灵活动的世界,它不追求功利,只审视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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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宝玉与探春性情有很大差别,儘管宝玉也知道探春的缺点,但是探春远嫁时,他还是伤心伤情,大哭一场。第100回写道:“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裡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姐妹们都一个一个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了。大姐姐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溷帐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哪裡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裡,单留我做甚么。”在宝玉的情感系统裡,恋情大于亲情,但两者都是真的。恋情是真的,亲情也是真的。秦可卿、晴雯、鸳鸯之死让他痛哭,姐姐妹妹的分别也让他痛哭。宝玉的人性是最完整的人性。连悲情也很完整。有真性情难,有完整的真性情更难。贾宝玉既不仕,也不隐,没有中国传统男人的生存目的和人生框架。情、生命个体的存在与快乐,就是他的目的,他的框架。他厌恶“仕途”,反感儒家意识形态,但伤别探春的亲情,骨子裡却是儒家深层的心理态度。贾宝玉非常特别,所以无论是儒是易是道还是释,哪一家文化理念都不能完全涵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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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熙凤与妙玉相比,精神气质差异很大。王熙鳯可以成为秦可卿的知己,却很难成为妙玉的知己。一个是俗世界的顶尖人物,一个是雅世界的云端人物。在精神层面上,妙玉自然要比王熙鳯高尚高贵得多。但是,在人性底层,其複杂多姿却不是雅俗二字可以概括的。俗人也往往有雅人所不及之处,这不是指王熙鳯比妙玉能干百倍千倍,而是说,即使在心灵层面,王熙凤也并非一无可取,例如对社会底层的乡村老太太刘姥姥,就没有淨染之辩,没有势利之心。她热情地确认这门穷亲戚,并引见给贾母。而妙玉却从心底裡把这个农家老妇视为髒人。她对贾母那么殷勤,却把刘姥姥喝过的杯子视为髒物,立即扔掉。清高中不免显得势利。可见,王熙鳯的人性底层并不全黑,妙玉并不全白。人的丰富往往在这种细部上显现。对待刘姥姥一事,令人反感的不是王熙鳯,而是人之极品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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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心爱生命的死亡,对另一个生命造成的打击是如何沉重,用语言很难表达。晴雯之死,对贾宝玉的打击何等沉重,难以表达。贾宝玉儘管写出《芙蓉女儿诔》,也只能表达伤痛之万一。语言很难抵达终极的真实,也很难抵达情感最后的真实,所以林黛玉才说“无立足境,方是乾淨”。对于林黛玉的死亡,贾宝玉就无法再用语言表达了。高鹗没有让宝玉写輓歌是聪明的选择。此时的至哀至痛只有无言才是至言。只有“无”才能抵达“有”的最深处,或者说,只有无声的行为语言才是表达伤痛的最深邃语言。贾宝玉最后的出走,是比《芙蓉女儿诔》更深更重的哀輓。正如他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时,便认定为灵魂早已相逢,至情无法言传,只有把与生俱来的玉石砸在地上,以此行为语言表达自己与黛玉无分无别。行为语言是“无”,又是“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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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其“忘”与“不忘”皆不同凡俗。他被父亲打得头破血流,几乎置于死地,但没有怨恨,依然孝顺父母,至死不忘父母之恩之情。最后离家出走,还不忘在云空中对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恩”不可忘,“怨”却不可不忘。这是宝玉的记忆特点。人生坎坎坷坷,恩恩怨怨,脑中的粘液只有粘住美好情感的功能,没有粘住仇恨的功能,这是宝玉的记性与忘性。有这种记忆特性,才有大爱与大慈悲,也才有内心的大空旷与大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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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敬重黛玉,把她视为先知先觉者,所以黛玉悟道所及之处他虽尚未抵达,却不会因此而抱愧。第22回宝玉回答不了黛玉的问题后独自沉思:“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烦恼。”黛玉问他:“宝玉,至宝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答不出来,黛玉只开玩笑,并不替宝玉回答,但她以自己有始有终的爱情和人生证明自己是至贵者与至坚者。她比宝玉不幸,但比宝玉更高贵更有力量。她的行为语言回答了人的至贵至坚并非来自门第,也非来自财富、功名、权力,而是来自心灵的自我彻悟,即自贵自坚。高贵与否完全取决于自身。是贵是贱,操之在我;为玉为泥,也操之在我。在贾府裡,最高贵最有力量的人并非贵族王夫人、薛姨妈等,而是女奴隶晴雯与鸳鸯,她们正是宝玉心目中的“宝玉”。晴雯、鸳鸯等卑贱者最终变成至贵至坚者,也是取决于她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