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就是没有“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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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就是没有“邪”吗

2010-02-22 来源: 南方都市报(广州) 

作为散文作家的钱红丽读了多种传统解读之后,如同《诗经别裁》的热情作者扬之水一样,痛感于诗被经学派“读坏了”。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古籍会一次次活过来”。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发展出一种新的解读方式来理解“思无邪”,否则对《诗经》的解读就不是有效的。“

《诗经别意》,钱红丽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23.50元。

曾园,作家,湖北宜昌。


读完钱红丽的《诗经别意》,深深为作者强烈的个人意识所触动。她热爱《诗经》,但对这部儒家经典的儒家解释多数持强烈的批评态度。传统解读之所以让她“留下了极深的内伤———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拒绝再看任何形式的版本注释”。原因也许可以用郑笺中的一句话“用心专者怨必深”来解释吧。

作者有一种吸引人的质朴与执着,她将一种谦卑的态度贯穿于阐释中。这种态度如果用文字归纳出来是这样的(作者未必全部同意),比如说,《诗经》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诗经》没有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诗经》是需要努力去读才能获得的文化资源。

作者对词有一种迷恋。她不仅对“惊蛰”、“钱钟书”、“张爱玲”、“胡兰成”这样的词念念不忘,从不同的诗句联想到这样的词,也把她自己方言中的“请死”(自杀)、“跑信的”(邮递员)这类词隆重介绍给读者。也许正是对词的迷恋让她对《诗经》那种因时代变迁造成的奇特语感产生了专一的热情。

在农村长大的钱红丽发现了《诗经》中的乡村景色之美。因为“对于高度发达的城市化的新兴文明,我始终是隔膜着的,我并不能真心地欣赏它哪怕点滴的长处”。不过,“现在的乡下已经很少听见蛙鸣了……乡村野畈诗意的丧失,也丝毫不能影响我对于乡野的追念。那里的四季依然在,有四季在,节序就会一直延续下去”。阅读《诗经》让她发现“曾经的乡下”保存在《诗经》里,复活乡村记忆,同时复活《诗经》的诗意,成了钱红丽写作的主要目的。

作者不止一处肯定了朱熹的解读方式。我想她的解读也暗合了朱熹的主张:“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做底诗看。”这其实是一种堪称伟大的、复活古代文化的方式。钱红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古籍会一次次活过来”。然而,“诗无达诂”之所以成为定论,就在于经学派和文学派之间存在的天然鸿沟。作为散文作家的钱红丽读了多种传统解读之后,如同《诗经别裁》的热情作者扬之水一样,痛感于诗被经学派“读坏了”。

传统的解读中的经学派将《诗经》句句解读为对于国君的讽谏,现代文人在弄清《诗经》意义时又“穿凿附会”,在钱红丽看来也是走了弯路。她说:“闻一多先生仿佛有着一股狠劲儿,他恨不得叫《诗经》里所有的诗都与‘淫奔’的主题牵起手来。”按闻一多的一贯想法《野有蔓草》是“两个人在荒野里藏起来无非就是做些苟且之事”。作者自己解释这首诗的时候,针锋相对给出了诸如“积极意义”、“宽容”、“暖意”、“一刹即是永恒”等关键词。

另外,闻一多先生还“标新立异地把《击鼓》说成是同性恋之作”。《击鼓》这首诗与钱红丽是有极大渊源的,她曾从胡兰成的书里看到他常常提到张爱玲,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被屡屡引出来,“看得熟了,不免要追究起出处,并且臆想着,这么美丽的句子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幻丽的爱情故事”。在本书中,这句诗也常被引用。

她感慨道,“《诗经》里有许多这样的诺言”,“这样的承诺,令人泪热”,“这是一句美丽的誓言,怎么会读起来感到悲哀呢?”所以,当她读到闻一多的看法后,心中的愤怒我们是能理解的。

钱红丽其实与扬之水有相似之处,她们复活诗意时,在招魂与塑形的过程中“扬弃”多于“同情之理解”。扬之水在《诗经别裁》中虽然承认“读诗却不能如断案,这里也并不存在一个明明白白的是与非”,但仍然以一种不容辩驳的端正态度忽视着先民的奇异风俗。比如说她认定《桑中》好在“率性任情”,“它的‘坏’,也在率真任情,然而所谓‘坏’,只是被人读坏了”。然而她说“幽会的地点没有定指,所会之人也不作定指”显得诚意不够,思虑未周。她常常引用的《管锥编》中其实就有对《桑中》更明白的解读,钱钟书先生明确了“地点”与“人物”,并说此诗“言一男有三外遇,于同地幽会”。此种震撼说法固然让“端严庄重”、超然物外的鉴赏家手足无措,但对于读诗不得其解的读者来说却是有效的。因为,隔了几千年,读者首先要弄懂作者为什么写这首诗,以及这首诗到底讲了什么,而不是在没有弄懂主要内容的情况下去欣赏“乎”字是否用得“特别好”。

既然提到了“淫奔”、“同性恋”等词,就必然要谈到“思无邪”。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传统阐释者在解释诗中的“男女”时,“惩于‘无邪’之戒,遂撰序饰言‘君臣’”。今天有些解释者同样高悬“思无邪”的明镜,试图用“端言庄重”去统摄《诗经》内容的杂多性。

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发展出一种新的解读方式来理解“思无邪”,否则对《诗经》的解读就不是有效的。“思无邪”并非是指万事万物中没有“邪”,也不是我们不能用“邪”去看待诗的内容,而是说先民没有“邪”这个概念,从没把“邪”看作“邪”。

“邪”是“诗”之后出现的概念,是“礼”定义并生产出来的,或者按照福柯的说法,是权利运作的结果。我们今天的人们已经接受了“邪”的概念,想要达到先民们“思无邪”的无知状态(其表现方式大多为替先人所咏男女之事弥缝)是不可能的。不过,这其中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卫国人民是迁徙来的殷民,考古学证明周朝以后卫人的墓制等等也仍多保持殷俗。从这个角度看,卫国有些与众不同的靡靡之音太自然不过了。按照胡适的说法,鲁国也是殷民迁徙之地,孔子本人的职业“儒”也是周朝之前的旧职业。那么“思无邪”就不完全是读诗的方法,而是孔子为殷人不合周礼的风俗与艺术辩解。我们不妨假设,孔子收入殷人风格特异的诗歌,其实是对周朝政治制度的商榷(与“吾从周”并不矛盾)。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思无邪”,我们也许会获得一种新的复活《诗经》的方式。

延伸阅读

《诗经别裁》,扬之水著,中华书局2007年3月版,18.00元。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