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词源_文化//“江湖”词源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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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的词源_文化//“江湖”词源再探
作者:摇滚汉语    摇滚汉语来源:摇滚汉语    点击数:57    更新时间:2008-1-20    
当代大陆学者的著作,我若非翻两页就看不下去,便是划上许多否定-性杠杠,以备一旦需要撰文批评,查找证据方便。然而陈平原先生所-著《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不仅一口气读完,还划了不少肯定性杠杠-。此书胜义颇多,如论侠客为何必佩剑、侠骨为何香如许,均予人启-发。妙句也不少,如“‘山林’少烟火味,而‘江湖’多血腥气”;-“‘山林’主要属于隐士,‘绿林’主要属于强盗,真正属于侠客的-,只能是‘江湖’”;“中国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可以如下公式表示-: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只可惜此书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言必称“江湖”,却未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

此书第七章《笑傲江湖》开篇曰:“谈武侠小说,无论如何绕不开‘-江湖’……‘江湖’属于‘侠客’;或者反过来说,‘侠客’只能生-活在‘江湖’之中。这种近乎常识的判断,其实大有深意。只是人们-很少深入探究为什么‘侠客’非与‘江湖’连在一起不可。”随后对-“江湖”一词进行了词源学探索。
陈平原对“江湖”一词的释义是:“‘江湖’原指长江与洞庭湖,也-可泛指三江五湖。”这一浮泛释义的症结在于,他找到的最早出处是-秦以后的《史记》:“《史记·货殖列传》述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他显然知道,这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于是又自己加以-否定:“其中的‘江湖’即指五湖。故《国语·越语下》又称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
由于没能找到“江湖”一词的源头,陈平原的以下解说就不得要领了-:“有感于范蠡的超然避世,后人再谈‘江湖’,很可能就不再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三江五湖,高适诗‘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杜-甫诗‘欲寄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杜牧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其中的‘江湖’,就隐然有与朝廷相对之意,即隐士-与平民所处之‘人世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
从并非“江湖”一词之源头的西汉《史记》(尽管所述的是春秋末年-的范蠡),一下子跳到八百年后唐代诗人高适、杜甫、杜牧带有“江-湖”字眼的诗句,再跳到三百年后北宋范仲淹关于“江湖”的名言,-时间跨度千载以上,陈平原依然没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因为-他找错了方向。他应该到《史记》以前去找,而不是到《史记》以后-去找。所有元素型的文化观念都必须到先秦典籍中找到源头才算数,-这应该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先秦之所以被称为轴心时代,就因为它-提供了后轴心时代的一切文化元素。
由于找错了方向,又实在无计可施,陈平原只好把“江湖”的词源问-题悄悄搁过一边,回到“笑傲江湖”本题:“《史记》为游侠作传,-没有使用‘江湖’这个词……唐人重新把侠客置于江湖之中,这一点-很了不起,基本上奠定了武侠小说的发展路向。……唐代豪侠小说中-已出现‘江湖’这个词,并把‘江湖’作为侠客活动的背景。”〔2-〕由此一路向下,一直论到二十世纪的新派武侠小说,论到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由于对“江湖”的词源语焉不详,陈平原就给了读者-一个错觉,似乎“江湖”一词是迟至唐代豪侠小说才正式出现的。

“江”、“湖”两字分开使用时单独成词,作为专名固然特指长江和-洞庭湖,作为共名固然泛指三江和五湖,然而“江湖”一词既不是“-江”、“湖”两个专名分开解释后的简单相加,也与“三江”、“五-湖”的共名无关。在中国文化中,“江湖”是一个意义特殊的专名,-“江”、“湖”两字仅仅是词素,不能单独成词,也不能分开释义。-更重要的是,“江湖”这一专名的特殊意义,决非从唐代豪侠小说到-当代武侠小说对此词的事后追加,而是唐代以前的先秦时代早就有的-:民间社会的江湖文化与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相对。因此并非先有“-侠客”,后有“江湖”,而是先有意义特殊的“江湖”,后有纵横笑-傲的“侠客”。这是因为,此词的真正词源出自始终不被儒家中国承-认为正式经典的中国文化第一元典《庄子》。在《十三经》和所有先-秦典籍中,都没有出现过“江湖”一词——不过说有易,说无难,海-内外硕学博闻者若有异议,切盼教正。
《庄子》全书使用“江湖”一词凡七处,是汉语中最早出现的“江湖-”,按顺序依次如下: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内篇·逍遥游第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内篇·大宗师第六》,重言又见《外篇·天运第十四》)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内篇·大宗师第六》)
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外篇·至-乐第十八》,重言之异文又见《外篇·达生第十九》)
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外篇·山木第二十》)
以上五条(两条略)中哪条是“江湖”的原始出处?容我偷懒抄一段-拙著中的旧文:
庄子与韩非是针锋相对、不共戴天的两个先秦思想家,尽管庄子死后-数年韩非才出生。但他们两个人的巨大天才,造成了中国两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两种力量:庄子左右了江湖文化,韩非主宰了庙堂政治。—-—顺便一提,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一词,也源于《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的这个大葫芦寓言。被人视为″江湖″一词出处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两个“江湖”虽然语意相近,毕竟还是第一个更符合后世通用的“江-湖”。〔3〕
拙著《寓言的密码》之所以仅引两条,因为《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亲撰,外篇为亲炙弟子据庄子遗稿与闻见整理编纂,杂篇为再传弟子-与庄门后学所发挥。而且只有第一条直接论人(惠施),后四条(加-重言二条)皆以物(鱼、鸟、狐、豹)喻人。所以我认为首条出现最-早,是“江湖”一词的真正词源。江湖中国的通天教主庄子,无可争-议地拥有“江湖”一词的知识产权。

陈平原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实际-上是把伪经当成了真经。
出自《岳阳楼记》的范仲淹语,固然是关于“庙堂”、“江湖”的最-大名言,但它不仅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而且范仲淹的儒家立场-使他更不可能把“江湖”的文化意义解释清楚,而是一定会对“江湖-”的真正文化意义进行歪曲和篡改。
儒家庙堂所推销的政治人格是忠君牧民的“君子”,道家江湖所弘扬-的文化人格是傲视王侯的“真人”。“江湖”的文化意义,与范仲淹-的儒家思想根本无法兼容,所以范仲淹对“江湖”的解释完全不足为-据。范仲淹笔下的“江湖”并非文化中国的真江湖,而是政治中国的-伪江湖——这个政治中国的伪江湖立意要消灭的才是文化中国的真江-湖。“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揭示的只是因失意而暂处江湖的真-儒家的卑琐政治人格,却远未揭示那些安居江湖、乐处江湖、傲立江-湖的真道家的伟岸文化人格。
那些“每饭不忘君恩”的儒家,即使因不被帝王接纳或失宠于帝王而-暂处江湖,也不是真道家,充其量是伪道家,所以时刻想着钻营夤缘-进入庙堂。真正的道家不可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庄子·杂篇·让王第二十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庄子·杂篇·天下第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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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词源再探
“江湖”,中国文化特有名词之一。近日读张远山先生《“江湖”的词源——从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谈到江湖文化第一元典<庄子> 》,对文中部分观点存有异议,姑妄言之如下。
张先生说:“此词(指“江湖”一词-引者)的真正词源出自始终不被儒家中国承认为正式经典的中国文化第一元典《庄子》。在《十三经》和所有先秦典籍中,都没有出现过“江湖”一词——不过说有易,说无难,海内外硕学博闻者若有异议,切盼教正。”
确实,说有易,说无难──《管子·侈靡篇》第三十五:“水鼎之汨也,人聚之;壤地之美也,人死之;若江湖之大也,求珠贝者不令也。”
关于《管子》全书的成书时间,学术界有分歧,但一般认为,《侈靡篇》成于战国时期。《庄子》中一共出现“江湖”7次,其中重文2处。3处在公认为庄子亲著之内篇中(《逍遥游》1处,《大宗师》2处),4处在一般认为庄子弟子所著之外篇中(《天运》、《至乐》、《达生》、《山木》各1处,《天运》与《大宗师》重文,《至乐》与《达生》重文)。
目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管子》的《侈靡篇》与《庄子》成书时间孰早孰晚,因此率尔确认《庄子》为“江湖”一词之最早词源为时尚早。
此外,相传为范蠡所著之《陶朱公养鱼经》残文亦有“江湖”一词,因其成书年代成谜,故只能存疑。
江湖在先秦时期的词义,并无后世泛指“四方各地”或秘密社会之意。以《管子》和《庄子》中出现的6处“江湖”看,其词义当指广大之水面。
逮至西汉,江湖一词仍然只是水面之意。《史记》中出现“江湖”一词3处。分别在《三王世家》(褚少孙补)、《贾谊列传》和《货殖列传》。
至东汉,“江湖”一词开始出现专指,从既有史料看,这一专指中的“江”当指“长江”,但“湖”似乎并未成为某一大湖之专称,根据文意有变化──
《汉书·平帝纪》(《汉书》成书于东汉,故将其记载用于东汉,下同):“募汝南、南阳勇敢吏士三百人,谕说江湖贼成重等二百余人皆自出,送家在所收事。”西汉,汝南郡属豫州刺史部(今河南南部、湖北北部),南阳郡属荆州刺史部(今湖北北部、河南南部),两郡相交,均在长江北岸附近。因此,此处所谓“江湖贼”,应为纵横于水域之“贼”,而其“江”应指“长江”,“湖”则当指“云梦泽”和“洞庭湖”。我们今天无法得知成重是在云梦还是洞庭为“贼”,两地比邻,所以此“湖”既可指云梦,也可指洞庭。东西汉时的“云梦泽”是今湖北洪泽湖前身,其范围远比今日广大,当时是沼泽地带。
《汉书·尹赏传》:“江湖中多盗贼,以赏为江夏太守,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坐残贼免。”西汉江夏郡属荆州刺史部,比邻长江,“云梦泽”大部分在江夏郡治内,而洞庭在长沙郡治内,此处之湖当专指云梦。
《汉书·吴芮传》:“吴芮,秦时番阳令也,甚得江湖间心,号曰番君。”这里的“江”肯定还指长江,但湖则成了“鄱阳湖”的专指。
当然,东汉史料中,“江湖”泛指水面的也有很多,例子太多,仅举一例──王充《论衡》卷16:“山顶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鱼,水精自为之也。”
至魏晋,江湖还专指长江和太湖。《三国志》魏书八裴注引《魏略》:“逆贼孙权,遭遇乱阶,因其先人劫略州郡,遂成群凶,自擅江表,含垢藏疾。冀其可化,故割地王权,使南面称孤,位以上将,礼以九命。权亲叉手,北向稽颡。假人臣之宠,受人臣之荣,未有如权者也。狼子野心,告令难移,卒归反覆,背恩叛主,滔天逆神,乃敢僭号。恃江湖之险阻,王诛未加。”
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江湖”开始泛指四方各地源自东汉末的曹操──曹操《自明本志令》:“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三国志》裴注谓其事在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十二月)但是,从文义看,“江湖”显然与“邑土”对仗,似有概指四方之意。但是,从三国史料看,“江湖”也有专指孙权政权之意,上引《三国志》魏书八裴注:“逆贼孙权……恃江湖之险阻”;《三国志》魏书十:“吴、蜀虽蕞尔小国,依阻山水,刘备有雄才,诸葛亮善治国,孙权识虚实,陆议见兵势,据险守要,泛舟江湖,皆难卒谋也。”而建安十五年冬,孙权刚刚以南郡资刘备,与其共拒曹操,当时刘备正驻江陵(今湖北枝江,紧邻长江和云梦泽)。也就是说,此时的刘备也正好有“江湖”之险。如果说,曹操所说的“江湖”是专指刘备、孙权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么“江湖”一词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具有泛指“四方各地”之意?笔者窃以为,至迟是在南北朝。
成书于南朝萧梁之际的《南齐书·高逸传》序:“《易》有君子之道四焉,语默之谓也。故有入庙堂而不出,徇江湖而永归。”这也应该是北宋范文正公“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一语的渊源。
《全后周文》(北朝后周)卷22载“《广弘明集》二十七”释慧命《酬济北戴先生逵书》:“形虽廊庙,器乃江湖。”
《全齐文》(南齐)卷12载王融《为竟陵王与隐士刘虬书》:“仆夙养间襟,长慕出概,迹尘珪组,心逸江湖,末面自亲,间风如旧。”
此外,成书于东晋的《后汉纪》(袁宏)卷27《孝献皇帝纪》:“及天下乱,邵至广陵,徐州刺史陶谦礼之甚厚。邵曰:‘陶恭祖外好声名,内非其真。今徐州谷贵,小人在侧,方厌宾客,待吾虽厚,其势必薄。’乃渡江投刘繇。其后谦捕诸寓士,陈留史坚元、陈郡相仲华逃窜江湖,皆名士也。邵与刘繇俱行,终于豫章焉。”此处“江湖”,到底是特指江浙一带水乡还是泛指民间,笔者不敢妄断,录此存疑。
谬书如上,与张远山先生商榷。
此外,《庄子》对中国人的影响自不待言,但个人觉得没有必要把儒家、法家贬斥得如此不堪,庄子和《庄子》的伟大不需要这样的注脚。“其实中国人日常习用但出处不详的元素型文化观念,大部分出自《庄子》,数量可列第一。”一语似也大有商榷的余地。
另,张先生将《庄子》称为“中国文化第一元典”,“元”即“第一”,“第一”之前再加“第一”,似有语义重复之嫌。
康涛2008年2月11日撰于浦园
“江湖”的词源
——从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谈到江湖文化第一元典《庄子》
当代大陆学者的著作,我若非翻两页就看不下去,便是划上许多否定-性杠杠,以备一旦需要撰文批评,查找证据方便。然而陈平原先生所-著《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不仅一口气读完,还划了不少肯定性杠杠-。此书胜义颇多,如论侠客为何必佩剑、侠骨为何香如许,均予人启-发。妙句也不少,如“‘山林’少烟火味,而‘江湖’多血腥气”;-“‘山林’主要属于隐士,‘绿林’主要属于强盗,真正属于侠客的-,只能是‘江湖’”;“中国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可以如下公式表示-: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只可惜此书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言必称“江湖”,却未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

此书第七章《笑傲江湖》开篇曰:“谈武侠小说,无论如何绕不开‘-江湖’……‘江湖’属于‘侠客’;或者反过来说,‘侠客’只能生-活在‘江湖’之中。这种近乎常识的判断,其实大有深意。只是人们-很少深入探究为什么‘侠客’非与‘江湖’连在一起不可。”随后对-“江湖”一词进行了词源学探索。
陈平原对“江湖”一词的释义是:“‘江湖’原指长江与洞庭湖,也-可泛指三江五湖。”这一浮泛释义的症结在于,他找到的最早出处是-秦以后的《史记》:“《史记·货殖列传》述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他显然知道,这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于是又自己加以-否定:“其中的‘江湖’即指五湖。故《国语·越语下》又称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
由于没能找到“江湖”一词的源头,陈平原的以下解说就不得要领了-:“有感于范蠡的超然避世,后人再谈‘江湖’,很可能就不再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三江五湖,高适诗‘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杜-甫诗‘欲寄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杜牧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其中的‘江湖’,就隐然有与朝廷相对之意,即隐士-与平民所处之‘人世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
从并非“江湖”一词之源头的西汉《史记》(尽管所述的是春秋末年-的范蠡),一下子跳到八百年后唐代诗人高适、杜甫、杜牧带有“江-湖”字眼的诗句,再跳到三百年后北宋范仲淹关于“江湖”的名言,-时间跨度千载以上,陈平原依然没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因为-他找错了方向。他应该到《史记》以前去找,而不是到《史记》以后-去找。所有元素型的文化观念都必须到先秦典籍中找到源头才算数,-这应该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先秦之所以被称为轴心时代,就因为它-提供了后轴心时代的一切文化元素。
由于找错了方向,又实在无计可施,陈平原只好把“江湖”的词源问-题悄悄搁过一边,回到“笑傲江湖”本题:“《史记》为游侠作传,-没有使用‘江湖’这个词……唐人重新把侠客置于江湖之中,这一点-很了不起,基本上奠定了武侠小说的发展路向。……唐代豪侠小说中-已出现‘江湖’这个词,并把‘江湖’作为侠客活动的背景。”〔2-〕由此一路向下,一直论到二十世纪的新派武侠小说,论到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由于对“江湖”的词源语焉不详,陈平原就给了读者-一个错觉,似乎“江湖”一词是迟至唐代豪侠小说才正式出现的。

“江”、“湖”两字分开使用时单独成词,作为专名固然特指长江和-洞庭湖,作为共名固然泛指三江和五湖,然而“江湖”一词既不是“-江”、“湖”两个专名分开解释后的简单相加,也与“三江”、“五-湖”的共名无关。在中国文化中,“江湖”是一个意义特殊的专名,-“江”、“湖”两字仅仅是词素,不能单独成词,也不能分开释义。-更重要的是,“江湖”这一专名的特殊意义,决非从唐代豪侠小说到-当代武侠小说对此词的事后追加,而是唐代以前的先秦时代早就有的-:民间社会的江湖文化与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相对。因此并非先有“-侠客”,后有“江湖”,而是先有意义特殊的“江湖”,后有纵横笑-傲的“侠客”。这是因为,此词的真正词源出自始终不被儒家中国承-认为正式经典的中国文化第一元典《庄子》。在《十三经》和所有先-秦典籍中,都没有出现过“江湖”一词——不过说有易,说无难,海-内外硕学博闻者若有异议,切盼教正。
《庄子》全书使用“江湖”一词凡七处,是汉语中最早出现的“江湖-”,按顺序依次如下: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内篇·逍遥游第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内篇·大宗师第六》,重言又见《外篇·天运第十四》)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内篇·大宗师第六》)
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外篇·至-乐第十八》,重言之异文又见《外篇·达生第十九》)
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外篇·山木第二十》)
以上五条(两条略)中哪条是“江湖”的原始出处?容我偷懒抄一段-拙著中的旧文:
庄子与韩非是针锋相对、不共戴天的两个先秦思想家,尽管庄子死后-数年韩非才出生。但他们两个人的巨大天才,造成了中国两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两种力量:庄子左右了江湖文化,韩非主宰了庙堂政治。—-—顺便一提,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一词,也源于《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的这个大葫芦寓言。被人视为〃江湖〃一词出处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两个“江湖”虽然语意相近,毕竟还是第一个更符合后世通用的“江-湖”。〔3〕 拙著《寓言的密码》之所以仅引两条,因为《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亲撰,外篇为亲炙弟子据庄子遗稿与闻见整理编纂,杂篇为再传弟子-与庄门后学所发挥。而且只有第一条直接论人(惠施),后四条(加-重言二条)皆以物(鱼、鸟、狐、豹)喻人。所以我认为首条出现最-早,是“江湖”一词的真正词源。江湖中国的通天教主庄子,无可争-议地拥有“江湖”一词的知识产权。

陈平原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实际-上是把伪经当成了真经。
出自《岳阳楼记》的范仲淹语,固然是关于“庙堂”、“江湖”的最-大名言,但它不仅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而且范仲淹的儒家立场-使他更不可能把“江湖”的文化意义解释清楚,而是一定会对“江湖-”的真正文化意义进行歪曲和篡改。
儒家庙堂所推销的政治人格是忠君牧民的“君子”,道家江湖所弘扬-的文化人格是傲视王侯的“真人”。“江湖”的文化意义,与范仲淹-的儒家思想根本无法兼容,所以范仲淹对“江湖”的解释完全不足为-据。范仲淹笔下的“江湖”并非文化中国的真江湖,而是政治中国的-伪江湖——这个政治中国的伪江湖立意要消灭的才是文化中国的真江-湖。“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揭示的只是因失意而暂处江湖的真-儒家的卑琐政治人格,却远未揭示那些安居江湖、乐处江湖、傲立江-湖的真道家的伟岸文化人格。
那些“每饭不忘君恩”的儒家,即使因不被帝王接纳或失宠于帝王而-暂处江湖,也不是真道家,充其量是伪道家,所以时刻想着钻营夤缘-进入庙堂。真正的道家不可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庄子·杂篇·让王第二十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庄子·杂篇·天下第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