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北岛及其《今天》诗派(2)-艺游天空 | 一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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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北岛及其《今天》诗派(2)

发布: 2009-05-23 13:53 |  作者: 来源: 查看:次

 

 百闻不如一见。与北岛的会面,使很久以来一直在我耳边流传着的种种传闻,烟消云散。彼此谈了很久,谈了很多。一次不够,再一次,又一次。耳边时时回响着他的《结局或开始求求献给遇罗克》。这首诗其实也同样献给林昭以及和林昭一起倒下的《星火》文学社那些英勇无畏的盗火者。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
  
  悲哀的雾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在房子与房子之间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
  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乌云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为什么不再歌唱
  难道连黄河纤夫的绳索
  也象崩断的琴弦
  不再发出鸣响
  难道时间这面晦暗的镜子
  也永远背对着你
  只留下星星和浮云
  
  我寻找着你
  在一次次梦中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
  
  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
  明天的枝头上
  成熟的果实
  会留下我的颜色
  
  
  在我听到的有关北岛的传闻中,其中不少跟诺贝尔文学奖有关。我当时觉得,北岛不必那么在意这个奖。我如今更觉得,北岛根本不必在意这个奖。因为诺贝尔文学奖从来就喜欢把桂冠戴在某个陌生人头上。比如以戴在赛珍珠头替代戴在伍尔芙头上。北岛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对于在专制黑暗中走投无路的人们的鼓舞,对于普天之下所有向往自由的读者的意义,并不因为诺奖的有无而改变。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十几个学者教授的文学爱好,跟真正的文学没有太大的关系。就像林昭,并没有得过什么诺贝尔和平奖,但林昭跟任何一个荣获该奖的伟大人物相比,都毫不逊色。当文学走到莎士比亚和曹雪芹那样的山巅,无论什么奖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自由的黎明,因为是从星星般的弹孔中流出的,所以站在黎明中的北岛,完全可以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专制的黑暗没有将北岛给淹没,艰辛的流亡也没有使北岛日渐消沉,诺奖的有无当然更不会给北岛增色,或者,减色。
  
  北岛说起在流亡中倒下的顾城,语气十分沉重。一再对我说,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他说,也许有位朋友关于顾城之死的评说,比较准确:一条小河向往着大海,可是真的流到大海,却又想退缩了。悲剧于是发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诗人的心路历程,就是从叛逆到流亡。比起当年的《星火》诸君,《今天》诗人显然要幸运得多。这不仅在于,《星火》诸君划亮的不过是一根微暗的火柴,《今天》诗人点亮的乃是一炬火把;还在于当年的存在以生存的终结为代价,而《今天》的存在却并非没有求生的希望。其中,除了倒下的,消沉的,或者高升或者消声匿迹的,还有继续挣扎的,还有像北岛这样顽强地存活下来,并且顽强地把《今天》一期一期地出到如今。这是一种罕见的生生不息。当我听北岛说,《今天》依然还在办的时候,不由唏嘘了一声,简直是个奇迹。
  
  今日的诗人所要面对的,不仅是专制的黑暗,还有商业文明的冷漠。大洋的一边是唯物主义的盛宴,大洋的另一边是科技文明的疯狂。诗歌,自由,心灵,存在,完全成了被边缘化的陌生世界。就诗意的存在而言,大洋两岸的世界全在发疯。而对那个发疯的世界来说,依然在写诗依然要存在的人们,才是真正的疯子。当今的世界,不在于有没有疯子,而在于究竟谁是疯子。
  
  当然,人们不会理解什么叫做疯狂,什么叫做自由。一如人们阅读北岛的诗歌,总是怀念早年的激情,难以进入他后期的美学追求。事实上,假如诗歌不止是时代的号角,而更是语言的艺术,那么北岛的后期诗歌更为走向诗歌本身。虽然北岛早年的诗歌是令人怀念的,但这并不能因此构成北岛诗歌人写作的一道高墙。当诗人越来越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那么诗歌所出示的审美景观,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由时代而诗人、由历史而诗歌的变换。这里例举其中的一首,对应早年《回答》那样的激昂。
  
  给父亲
  
  在二月寒冷的早晨
  橡树终有悲哀的尺寸
  父亲,在你照片前
  八面风保持圆桌的平静
  
  我从童年的方向
  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
  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
  你放牧乌云和羊群
  
  雄辩的风带来洪水
  胡同的逻辑深入人心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
  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掌中奔流的命运
  带动日月星辰运转
  在男性的孤灯下
  万物阴影成双
  
  时针兄弟的斗争构成
  锐角,合二为一
  病雷滚进夜的医院
  砸响了你的门
  
  黎明如丑角登场
  火焰为你更换床单
  钟表停止之处
  时间的飞镖呼啸而过
  
  快追上那辆死亡马车吧
  一条春天窃贼的小路
  查访群山的财富
  河流环绕歌的忧伤
  
  标语隐藏在墙上
  这世界并没多少改变:
  女人转身融入夜晚
  从早晨走出男人
  
  同样是那个生他养他的城市,同样是那个弃他离他的国度,同样是亲近而遥远的亲人,北岛的晚期诗歌,呈现了与早年很不相同的意像。时代成了景深,而内在的感受被置于了诗行的前台。倘若有人将此称为知识分子写作,那么我宁可以零度写作命名之。行文至此,我想起了北岛的另一首诗,《零度以上的风景》:是笔在绝望中开花/是花反抗着必然的旅程/是爱的光线醒来/照亮零度以上的风景。
  
  但我也同样注意到,北岛在这首诗歌里流露出来的倾向: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这句诗的潜台词,丰富而微妙。须知,北岛的父亲乃是一位共产党人。北岛的这声自白,虽然并非是对专制的认同,却是对与共产党有关的信仰的一个下意识回归。毋须讳言,北岛在长年的流亡生涯里,建立了他的左派信仰。那样的信仰跟共产党的革命和专制,并不是一回事。那样的信仰有点像青年马克思的自由主义热情。虽然共产主义作为一个运动已经结束,但那样的左派自由主义热情,却在西方至今犹存。西方有不少在人格上无可非议的左派知识分子,他们出自善良和平等的理念,出自由此生发的正义感,坚决不认同资本主义和财富巨头。这和中国有些新左派以冠冕堂皇的左派理念掩饰他们卑下的生存动机、摄取他们的生存利益,是完全不同的。北岛的左派信仰和左派理念,接近西方知识分子的品性。虽然我在理念上并不认同北岛,但从我认识他之后,就将他视作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友情是大于理念的。即便是不同的信仰,都可以互相容忍,更何况彼此之间,多少有些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