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笔记 / 读《欲海回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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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笔记 ·1937年作,1940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收入《秉烛谈》 ·据岳麓书社1989年10月《秉烛谈》第1版校对
近来我很想看点前人笔记。中国笔记本来多得很,从前也杂乱的看得不少,可是现在的意思稍有不同。我所想看的目下暂以近三百年为准,换句话说差不多就是清代的,本来再上溯一点上去亦无不可,不过晚明这一类的著作太多,没有资力收罗,至于现代也不包括在里边,其理由却又因为是太少,新式的杂感随笔只好算是别一项目了.看法也颇有变更,以前的着笔记可以谓是从小说引申,现在是仿佛从尺牍推广,这句话有点说得怪,事实却正如此。近年我搜集了些尺牍书,贵重难得跑终于得不到外,大约有一百二十种,随便翻阅也觉得有意思,虽然写得顶好自然还只能推东坡和山谷。他们两位的尺牍实在与其题跋是一条根子的,所以题跋我也同样的喜欢看,而笔记多半--不,有些好的多是题跋的性质或态度,如东坡的《志林》更是一个明显的实例。我把看尺牍题跋的眼光移了去看笔记,多少难免有龃龉不相入处,但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不过结果要把好些笔记的既定价值颠倒错乱一下罢了,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七子部杂家类下分类解说云:
“以立说者谓之杂学,辨证者谓之杂考,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旁究物理胪陈纤琐者谓之杂品,类辑旧文涂兼众轨者谓之杂纂,合刻诸书不名一体者谓之杂编,凡六类。”又卷一四○子部小说类下云: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照着上边的分法,杂家里我所取的只是杂说一类,杂考与杂品偶或有百一可取,小说家里单取杂事,异闻虽然小时候最欢喜,现在则用不着,姑且束之高阁。这实在是我看笔记最非正宗的一点。蒲留仙的《聊斋志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五种》,我承认他们是中国传奇文与志怪小说的末代贤孙,文章也写得不坏,可是现在没有他们的分。我这里所要的不是故事,只是散文小篇,是的,或者就无妨称为小品文,假如这样可以辨别得清楚,虽然我原是不赞同这名称的。姑妄言之的谈狐鬼原也不妨,只苦于世上没有多少这种高明人,中间多数即不入迷也总得相信,至于讲报应的那简直是下流与恶趣了。《广陵诗事》卷九引成安若《皖游集》云,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其实是妇人现豕足耳,只可惜士女都未之知。)便相信逆妇变猪并非不经之谈。我曾这样说:
“阮芸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调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充栋,几可自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主奈何也落此科臼耶。”张香涛著《輶轩语》卷一中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项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著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流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理,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大为人心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俗语所谓魔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张君在清末学者中不能算是大人物,这一节话却很有见识,为一般读书人所不能及。我曾批评陈云伯所著善书《莲花筏》,深惜其以聪明人而作鄙陋语,有云:
“此事殊出意外,盖我平时品评文人高下,常以相信所谓文昌与关圣、喜谈果报者为下等,以为顾道居士当不至于此也。”由此可知我对于这一类书是如何的没有好感,虽然我知道要研究士大夫的腐败思想这些都是极好的资料,但是现在无此雅兴,所以只好撂下。与这种神怪报应相反而亦为我所不要看的有专讲典章掌故的一类,如《啸亭杂录》、《清秘述闻》、《郎潜纪闻》等,无论人家怎么看重,认为笔记中的正宗,这都不相干,我总之是不喜欢,所以不敢请教,也并不一定是看不起,他们或者自有其用处,实在只是有点隔教,和我没有什么情分。有人要问,那么是否爱那轻松漂亮的一路呢?正如有人说我必须爱读《梅花草堂笔谈》与《幽梦影》,因为我曾经称扬过公安竟陵派的文学。其实这是未必然的。在一个月前我翻阅《复堂日记》,觉得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日记卷三癸酉同治十二年项下有一则云:
“《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玄想微言,潇然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叹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繙五六纸掷去之矣。” 《日记补录》(念劬庐丛刻本)光绪二年(丙子)八月初九日条下有云: “舆中展《西青散记》八卷,如木瓜酿,如新来禽,此味非舌阁硬饼者所知。”又十二年(丙戌)二月初四日条云:
“阅《西青散记》,笔墨幽玄,心光凄淡,所录诗篇颇似明季钟谭一流,而视竟陵派为有生气也。”《日记续编》光绪二十三年(丁西)四月十九日条云:
“《西青散记》附文略阅竟一过,嚼雪餐露,味于无味,文章得山水之神,遇之于行墨之外,三十徐年时时有故人之怀,非痴嗜也。”谭君于二十五年中四次赞扬①《散记》,可知他对于此书确有一种嗜好,可是我却不敢附和。《复堂日记》中常记读小说,看他评定甲乙,其次序当是《琐蛣杂记》、《夜雨秋灯录》、《里乘》、《客窗闲话》、《伊园谈异》似亦可入,盖谭君多着重文字方面,又不以怪异果报为非也。我看笔记也要他文字好,朴素通达便好,并不喜欢浓艳波俏,或顾影弄姿,有名士美人习气,这一点意思与复堂不同,其次则无取志异。《西青散记》的诗文的确写得不坏,论大体可以与舒白香《游山日记》相比,两者都是才人之笔,但《日记》似乎是男性的,有见识有胆力,而《散记》乃是女性的,拉上许多贺双卿的传说,很有点儿粘缠,容易流入肉麻一路去,还有许多降乩的女仙和显圣的关公,难免雅得俗起来了。《散记》中也有几节文章可以选取的,如卷一记折柳亭的饮饯,卷二记姑恶鸟以及记络纬等鸣虫的一条,又有记儿时情事一则,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卷一所说文情相近。寒斋有瓜渚草堂旧刊本《西青散记》,有时候拿出来翻阅,也颇珍重,不过感情就只是如此而已,我是不喜欢古今名士派的,故对于史梧冈未必能比张元长张心来更看得重也。
上边把各家的笔记乱说了一阵,大都是不满意的,那么到底好的有那几家呢?这话一言难尽,但简单的说,要在文词可观之外再加思想宽大,见识明达,趣味渊雅,懂得人情物理,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之微小,谣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的看待,却又当作家常话的说给大家听,庶乎其可矣。人心不足蛇吞象,野心与理想都难实现,我只希望能具体而微,或只得其一部分,也已可以满足了。据我近几年来的经验,觉得这个很不容易,读过的笔记本不多,较好的只有傅青主的杂记,刘继庄的《广阳杂记》,刘青园的《常谈》,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马平泉的《朴丽子》,李登斋的《常谈丛录》,王白岩的《江州笔谈》等,此外赵云松俞理初的著作里也有可看的东西,而《四库总目》著录的顾亭林、王山史、来牧仲、王贻上、陆扶照、刘玉衡诸人却又在其次了。这里我最觉得奇怪的是顾亭林的《日知录》,顾君的人品与学问是有定评的了,文章我看也写得很干净,那么这部举世推尊的《日知录》论理应该给我一个好印象,然而不然。我看了这书也觉得有几条是好的,有他的见识与思想,朴实可喜,看似寻常而别人无能说者,所以为佳,如卷十三中讲馆舍、街道、官树、桥梁、人聚诸篇皆是。但是我总感到他的儒教徒气,我不非薄别人做儒家或法家道家,可是不可有宗教气而变成教徒,倘若如此则只好实行作揖主义,敬鬼神而远之矣。《日知录》卷十五“火葬”条下云:
“ 宋以礼教立国而不能革火葬之俗,于其亡也乃有杨琏真伽之事。”这岂不象是庙祝巫婆的话。卷十八李贽、钟惺两条很明自的表出正统派的凶相,其“朱子晚年定论”一条攻击阳明学派则较为隐藏,末一节云: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又卷十九“修辞” 一条攻击语录体文,末一则云: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次条题曰“文人摹仿之病”,却劈头说道: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心有所蔽,便难免自己撞着,虽然末节的话说得很对,人家看了仍要疑惑,不能相信到底诚意何在。我不想来谤毁先贤,不过举个例子说明好的笔记之不可多得罢了。我对于笔记与对于有些人认为神圣的所谓经是同样的要求,想去吸取一点滋味与养料,得到时同样的领受,得不到时也同样无所爱惜的抛在一旁了。 (二十六年三月十日,在北平写)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周 作 人 文 选·之 二 读《欲海回狂》 谈笔记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8.读《欲海回狂》 ·1924年 2月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收入《雨天的书》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雨天的书》第1版校对 我读《欲海回狂》的历史真是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这本书是在民国元年,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农先生的案头。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虽然每日望见写着许多墨笔题词的部面,却总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来一看。第二次是三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医院里养病,因为与经典流通处相距不远,便买了些小乘经和杂书来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欲海回狂》。第三次的因缘是最奇了,去年甘肃杨汉公因高张结婚事件大肆攻击,其中说及某公寄《欲海回狂》与蒿君,令其仟海。我想到那些谬人的思想根据或者便在这本善书内,所以想拿出来检查一番,但因别的事情终于搁下了,直到现在才能做到,不过对于前回事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略说我的感想罢了。 我常想,做戒淫书的人与做淫书的人都多少有点色情狂。这句话当然要为信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的人们所骂,其实却是真的,即如书中“总劝”一节里的四六文云,“遇娇姿①于道左,目注千番;逢丽色于闺帘,肠回百转”,就是艳词,可以放进《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论,周安士居士的这部书总可以算是戒淫书中之“白眉”,因为他能够说的彻底。卷一中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即是他的中心要义,虽然这并非他的新发见,但根据这个来说戒淫总是他的创见了。 所以三卷书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经要门”以下的几章,而尤以“不净观”一章为最要。我读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声明,我是极反对“不净观”的。为什么现在却对于它这样的感着趣味呢?这便因为我觉得“不净观”是古代的性教育。虽然他所走的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种性教育。与儒教之密藏与严禁的办法不同。下卷“决疑论”中云:“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动时,勃然难遏,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幸于万一,若独藉往圣微词,令彼一片淫心冰消雪解,此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且夫理之可以劝导世人助扬王化者,莫如因果之说矣;独至淫心乍发,虽目击现在因果,终不能断其爱根,唯有不净二字可以绝之,所谓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论戒淫者,断以不净观为宗矣。”很能明白的说出它的性质。印度人的思想似乎处处要比中国空灵奇特,所以能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发明一种特殊的性教育,想从根本上除掉爱欲,虽然今日看来原是倒行逆施,但是总值得佩服的了。 现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却是“净观”,正是“不净观”的反面。我们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已看做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秽?倘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将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世间,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绝。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贤教训或因果劝戒所能防止,于是想用“不净观”来抵御它;“不净观”虽以生理为本,但是太挠曲了,几乎与事实相背,其结果亦只成为一种教训,务阻塞而非疏通:凡是人欲,如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终于是不行的。净观的性教育则是认人生,是认生之一切欲求,使人关于两性的事实有正确的知识,再加以高尚的趣味之修养,庶几可以有效。但这疏导的正路只能为顺遂的人生作一种预备,仍不能使人厌弃爱欲,因为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欲海回狂》——佛教的“不净观”的通俗教科书②——在有常识的人看了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当作劝世的书却是有害的。象杨汉公辈可以不必论矣,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这种禁欲思想的影响,于他的生活上难免种下不好的因,因为性的不净思想是两性关系的最大的敌,而“不净观”实为这种思想的基本。儒教轻蔑女子,还只是根据经验,佛教则根据生理而加以宗教的解释,更为无理,与道教之以女子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相上下。我想尊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见了主张“有生即是错误”而贪恋名利,标榜良知而肆意胡说的居士儒者,不禁发生不快之感,对于他们的圣典也不免怀有反感,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评估这本善书的原因罢。 (十三年二月) ①“娇姿”原刊作“骄姿”。 ②原注:佛教本来只是婆罗门教的改良,这种不净观大约也是从外道取来,如萨克谛宗徒的观念女根瑜尼,似即可转变为《禅秘要经》中的诸法。不过这单是外行人的一种推测,顺便说及罢了。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