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给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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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07月14日 08:18:05  来源: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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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11月28日,在巴黎留学的熊秉明(1922—2002)因为借给别人的一本书被弄丢了,不禁在日记里回忆起这本书——里尔克的《罗丹》——曾经陪伴的岁月,那是在中国,在抗战的军中:
“一九四三年被征调做翻译官,一直在滇南边境上。军中生活相当枯索,周遭只见丛山峡谷,掩覆着密密厚厚的原始森林,觉得离文化遥远极了。有一天丕焯从昆明给我寄来了这本小书:梁宗岱译的里尔克的《罗丹》。那兴奋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曾读到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冯至译,受到很大的启发,好像忽然睁开了新的眼睛来看世界。这回见到里尔克的名字,又见到罗丹的名字,还没有翻开,便已经十分激动了,像触了电似的。书很小很薄,纸是当年物资缺乏下所用的一种粗糙而发黄的土纸,印刷很差,字迹模糊不清,有时简直得猜着读,但是文字与内容使人猛然记起还有一个精神世界的存在,还有一个可以期待、可以向往的天地的存在。这之后,辗转调动于军部、师部、团部工作的时候,一直珍藏在箱箧里,近乎一个护身符,好像有了它在,我的生命也就有了安全。
“我现在能够徘徊在罗丹的雕像之间了,但是那一本讲述罗丹作品的印得寒伧可怜的小书——白天操练战术,演习震耳的迫击炮,晚上在昏暗的颤抖着的蜡烛光下读的小书——竟不能忘怀。”
为什么在野蛮残酷的战争中,一本书竟会产生这样神奇、动人的作用,给予一个青年如此巨大的安慰:“好像有了它在,我的生命也就有了安全”?
熊秉明个人的经历和感受,其实隐含着人类集体的一种诉求,那就是,人的生活,需要基本的安全保障;而基本的安全保障,一方面是物质的、身体的,还有一方面是精神的、心理的。战争,这头野蛮的怪兽,不仅威胁和摧毁着物质的、身体的安全,同样也恐吓和打击着精神的、心理的安全。当战争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的时候,有什么可以抗衡这头残忍的怪兽?抗衡野蛮的,只能是文明。书是文明的象征,是文明世界存在的证据。一本小书近乎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赋予它护身符功能的,是文明巨大的力量。越是在野蛮力量肆虐的时候,人越渴望文明的庇护。
熊秉明毕业于西南联大,这所战争期间的大学所创造的学术、教育上的辉煌成就仿佛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和战争的状况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说到底,这个奇迹就是文明力量的奇迹。当年联大的学生王佐良(1916—1995)多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境:“联大的屋顶是低的,学者们的外表褴缕,有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却一直有着那点对于心智上事物的兴奋。在战争的初期,图书馆比后来的更小,然而仅有的几本书,尤其是从外国刚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是用着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了的。这些书现在大概还躺在昆明师范学院的书架上吧。最后,纸边都卷如狗耳,到处都皱叠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
还可以举一个更熟悉的例子,沈从文(1902—1988)。
沈从文高小毕业,十五岁开始当一个小兵,随部队辗转。他从小见惯了杀人和死亡,动荡不安的军中生活充满艰难和辛酸。不过,有谁能够想象,这个每月只有三四块钱的小兵,他的包袱里,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
沈从文后来在筸军统领官陈渠珍身边作书记约半年,日常的事务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从文自传》里说:“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熊秉明深切感受到的,“文字与内容使人猛然记起还有一个精神世界的存在,还有一个可以期待、可以向往的天地的存在”,用在当年的小兵沈从文身上,也是恰当的吧。
读书与安全,似乎极不相干,我们在平常的日子里也很难做这样的联想;极端的生存环境,把被日常安稳日子所遮盖的紧密联系显现出来了。即使我们在平常时日不大有物质的、人身的安全之虞,在精神上、心理上却常常感觉安全感不够。给人以安全感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文明的世界,读书,是和文明世界的联系,是置身于文明力量的庇护之中。(张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