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cles - 崔卫平:在“云之南”看电影 - Sinoreel.com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30 20:22:34
很多年内最受电影学院学生追捧的教授周传基先生曾经尖锐指出,在中国不管是一般观众还是所谓电影理论家,电影在他们头脑中就等于故事片,“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现象”。周先生的话至今仍然适用。但是要追究原因,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明白的。差不多是在1990年之后,纪录片这个东西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而一些好纪录片,迄今还没有抵达理想观众的手中,比如说知识分子人群。应该说知识分子与纪录片是天然同盟,纪录片所提供的坚硬事实,可以质疑我们头脑中的观念,开拓我们的视野,这与知识分子的工作非常接近。
当然纪录片远不仅仅是为知识分子准备的,也不仅仅为知识分子所接受。上一届“云之南”(2005)主会场是云南图书馆,座落于昆明的某个大马路边上,影展不收门票对外开放,吸引了不少市民前来观摩,有些影片的上座率竟高达80%,一时间成了昆明大街小巷谈论的话题,这说明纪录片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云之南”是由云南社科院主办、另外一些云南和外地的机构及民间电影小组参与承办和协办,是目前国内较大规模的纪录片影展。之所以能够在云南能够办成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完全是借助云南这个多民族地区以及影视人类学的背景。民间纪录片老将吴文光也是来自昆明。
今年4月6日到12日,第三届“云之南”纪录影展在大理举行。当5日中午飞机抵达昆明——与我同行的是为民间纪录片做了大量工作的张亚璇,我们来到昆明美术馆(老城中心翠湖公园)附近的集合地点报到,我给家人发短信说,这里完全像一个“游击队”:两个小房间里各有一张桌子,里屋那张桌子上放着一些茶水,外屋的桌子上堆满了书籍文件之类,靠墙有一些旧沙发,应该还有一只书橱,电话是放在书橱上的,就没了。这是我平生参观过的最为简陋的“组委会”,成员也最为年轻。为首的易思成是一个二十来岁(易,杨,和渊都是云大影视人类学专业的同学,他们都差不多大,都三十几岁)的小伙子,棕色皮肤一头长发,蹲在书橱旁边继续用他那低沉迷人的嗓音与外界联络。杨昆是云南农业大学的老师,三十岁出头一点,一张轮廓清晰的面孔总是笑眯眯的。他们简单地招呼了我们一下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已经来了一些全国各地的纪录片作者。差不多到下午两点才吃午饭,而且是AA制,我的感觉好极了。
第二天到达大理时,先头部队季丹(最早的纪录片作者,是她在我的博客上留言同我联系上的)与和渊(云南社科院年轻的研究人员,历届云之南最主要的组织者之一,)神态悠闲地坐在客栈高高的小茶楼上,我们认为他俩前一分钟还在忙得四脚朝天,眼下这个样子是临时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从来没有一个会议,我本人成了最年长的,这种情况以后会经常出现吧。由此也可见这个纪录影展没有一位显赫人物,但恰恰因为如此,它是纯正和可贵的。
小易电话里说会议的地点挪到大理,也可以顺便游览一下,但是他这个话没有兑现。从6日中午到大理至12日上午离开,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古镇大理的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大理任何一个旅游景点。我们所有的人把时间都放在观片上了。听上去每天上午十点开始看第一部片子不算太早,但是考虑到每天晚上十点半才结束最后一部片子,接着讨论到十二点半才休会,再步行二十分钟到住处,肯定是凌晨一点多钟才能躺下。在如此繁忙沉重的工作压力之下,我创下了连续五天没有洗头的纪录,因为完全没有时间将头发晾干。好在大理这个地方空气好,天气也凉快。——岂只是凉快,几乎将人冻死了。那几天气温骤降,观片地点在一个透风的城门楼上,临时铺就了一些席子和草垫,人们基本上是席地而坐。最冷的那天,年轻的工作人员从客栈抱来了毛毯,让大家披在身上才算躲过一劫。
只是看片子非常充实。因为影展缩小了规模,原来准备的其他一些单元没有来得及放映,主要放映了计划中的“竞赛单元”,但仅仅是这一部分,就有二十二部之多。纪录片的作者可以说都是“业余”的,在目前的条件下他们无法以制作纪录片为生,其中有大学教师,有银行职员,有NGO工作人员,有原先在电视台或者报社工作的记者,也有在外留学多年回来一边从事翻译一边做纪录片的。有男性也有女性,有六十年代初生人也有“80年后”,他们之间突出的共同点是对于纪录片的那样一份热忱和执着。不管天有多冷,片子有多长,大家都是极为认真地从头看到尾。因为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取得共识,所以在这个小团体之内,没有山头没有派系,吃饭继续AA制。因为天冷,午饭时我们顿顿找酒,大理那种用梅子、木瓜等水果泡过的那种三十多度的白酒,好喝极了。但是决不能喝多,因为马上就要坐下来看片子了。
讨论中发生的分歧经常是在我们这些做批评的和作者之间。亚璇与我一样属于不依不饶的人,而且我们都是直来直去的“乌鸦嘴”,有作者感到不习惯,乃至对“好”和“不好”这样的提法也产生怀疑。诘问:“谁来制定价值标准?”答曰:我们所有的人。你、其他作者和我们都参与了价值标准的塑造。你认为要这样拍和这样剪,肯定是你认为是好的。‘云之南’工作人员从一百多部影片中挑选出二十多部参加竞赛单元,体现了他们的价值标准。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自己关于一部片子“得失”、“好坏”的考虑,将这些公开出来加以讨论,都是在共同构成我们的价值标准。批评者不是上帝,作者也不是。
但是最后一天在酒吧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尽管说过那么多批评话,但是我喜欢这次看到的许多片子。真的十分喜欢。其中冯艳的《秉爱》让我在观看之后很长时间仍然感到一种幸福。“秉爱”是一位妇女的名字,她的家处于三峡地区135米水位之下,她和丈夫至今还没有找到安身之所,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她不想离开故土,是因为她对于土地有自己的想法。对她来说,有土地的、在土地上劳动的生活才是有尊严的生活;作为一名农民,只有在土地面前她才是自由的和自尊的。这样一位有尊严有根基的妇女,颇有几份“古风”,我们几乎很少听说过。而且我也喜欢这部片子的温婉节制的风格,它几乎是完美的。
林鑫的《三里洞》在放映时几乎征服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泪(我想是这样,实际上我自己泪流不止而看不清楚别人到底如何)。作为一名矿工的儿子,林鑫曾经在中国美术馆办过画展、出过诗集,上一届“云之南”他就带来了自己的纪录作品“陈炉”。从那回家之后,他把手中的DV对准了自己的父辈,他们是1955年底318个人乘坐同一辆火车从上海来到陕西这个叫做“三里洞”煤矿的地方。之所以从上海请来技术工人,是因为这是西北第一个机械化的煤矿。如今这些人大都离世,包括作者的父亲,他们曾经为共和国的现代化打下第一份基础,其中有些在年轻时就因为各种事故而英年早逝,如今都已经被人们淡忘了。全片运用采访的形式,老人们在镜头面前缓缓展开回忆,配之已被闲置的矿山有关井架、输送带、吊车等大量的空镜头,具有一种深厚的、十分诚挚的情感力量,令人难以抗拒。
张战庆的《活着一分钟,快乐六十秒》我此前写过文章,我将之视为一部难得的关于底层人民精神状态的记录。这次另有一部片子《小周的故事》(作者蒋萍、罗坚)的拍摄对象与张战庆那部片子的主人公性格十分类似,都是那种嘴上的功夫了得、却干不成实际事情的人,对这部纪录片元老林旭东老师参与修改的片子(《小周》),大家仍然提出了进一步的修改意见。我自己还抽空单独在客栈电视机前里,观看了来自前南方周末记者周浩拍摄的《高三》,实际上这是一部“老”片子了,去年得了香港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对于我的工作来说,这部关于(高考)制度的片子当然极为有意思,我将另外撰文论述。当然也见到了携新片而来的胡新宇。我曾经写文章分析过他的《男人》,他事后很是不服气,在网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对我进行了“攻击”。这回他的新片《姐姐》我毫无保留地十分喜欢,它有关一位在美国的中年女性与从国内去的女儿之间的矛盾冲突,叙事从容细腻,像看电视剧似的波澜起伏,有层次有张力一气呵成。
还有同样拍摄公共空间的汪浩,他的作品是《儿科》,这位前急诊室外科大夫拿起摄影机时,关注的是自己医院儿科的同事们。还有刘波的《莎莎》,片中同名流浪女艺人令我想起费尼里的《大路》中的那位泼辣、有活力、风尘仆仆的女主角,可是当我向作者提起费尼里,他看上去一脸茫然。令我感到痛苦的片子还有王海的《乡村教师》,其中讲述了一位理想主义者及其坠落。王海这位常年做环保志愿者的年轻小伙子,认为我们在大理饭馆吃饭应该自己带筷子。赵大勇的《南京路》与舒浩仑的《乡愁》,都涉及了繁华大上海背后的某些不为人所知的人群和角落,记录了缝隙中的小人物他/她们的生活及感情上的不同失落。我喜欢的与人类学有关的片子是丽江纳西族作者木小桥的《风雨兼程》,出自本民族之子的影像尽管看上去粗糙不齐,但是令人放心踏实。而对于像《毕摩记》与《家园》这样外人进去拍摄的有关少数民族的作品,虽然十分优美,但总是心存担忧,担心它们更像是异国情调或者远方的乌托邦。对于纪录片来说,也许最值得警惕的就是光滑优美的影像了。
影展期间还有一个小单元是“台湾社区电影观摩”,见到了台湾来的林宝元老师,他是台湾客家社区影像项目主持人,也看到了他的学生拍摄的一部片子。著名的日本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山形电影节也来了人,藤冈朝子是“云之南”的老面孔了,人们见到她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欢叫起来。
每天都有新的体验和收获,每天需要偷偷拭去情不自禁挂在脸上的泪水。《秉爱》看完之后大家说,这才是真正的“三峡好人”。的确,看完“云之南”之后你就会想,凡是同类题材放在一起,必定是纪录片比故事片更有意思。比如将《三里洞》与同样也表达父辈支边的影片《青红》放在一起,将《高三》与另一部实际上也非常不错的《十三颗泡桐》放在一起。张亚璇的这个表达是值得认真对待的——这些年纪录片的成就高过剧情片。而我的表述是:目前中国这些独立制作的纪录片,最有可能成为重建中国影像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