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底是什么——那个反革命的一家

·笛　韵·

　　两年前回国，一个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的女同学来看我，热闹嬉笑一番后，我问她：“现在咱们这里的老房都拆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了，你们隔壁的那户人家呢？我记得那个老头好象叫腊狗。”

　　“哦，你问他们家啊，那腊狗已经去世多年了，她老婆后来回了娘家。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突然问起他们家啊？”

　　“哦，那是我小时候心中的一个疑问，一直想问来着，可每次回老家都是行色匆匆的，这回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那好吧，你去问我妈吧，我们家与他们家做了二十几年的邻居，他们家的事我妈基本上都知道。”

　　我坐上同学的摩托车，她带我去见她的母亲。

　　一路上都是一幢一幢的六层楼公寓，水泥墙水泥地加上灰蒙蒙的天空，已无法找到一点昔日家乡山清水秀的美丽影子。然而，坐在同学摩托车的后座上，小时候上学的情景却象电影画面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那时候，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天早上我都会到这个同学家去等了她一起去学校，奇怪的是，我们从来不从她家隔壁那户人家的门前空地经过，就是放学后小孩子们一起玩耍也从不到那户人家门前，我不记得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们必须这样做，但隐隐约约的好象大人暗示过我们什么一样，似乎那屋里住的不是人，而是会吃人的野兽一样。

　　其实，那是三间上好的青砖瓦房，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很好的民居房了。但奇怪的是，我总觉得阳光好象从来没有照到过那间房子上，大门经常是紧闭的，即使打开了，除了门前的那一点阳光，屋子里边也是黑咕隆咚，寒丝丝阴森森的，没有一点人气。我们孩子那时总象避瘟疫一样尽量避开那座房子，连朝它看一眼也会吓得心咚咚地跳。

　　但那屋里是住着人的，我看到过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在门前的晒场上翻晒稻谷。后来听这位女同学说过，那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名叫腊狗。

　　上中学后就不走那条路了，小时候的一切也慢慢地离我远去。但那座房子却象一个谜，一个疑问，一个未了的心愿，时不时地从记忆的深处冒出头来，固执地诱惑着我。

　　我正无边无际地瞎想着，摩托车已经来到了同学母亲住的地方。

　　“婆婆，你好。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你不是韵韵么，从小跟我们秀秀一起上学放学一起长大的。”

　　“是啊是啊，婆婆你记性真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能记得我认出我。”

　　“老罗老罗，今年已经七十二岁罗。孩子，别站着，来，快来坐下。”

　　婆婆拉我在沙发上坐下，吩咐她女儿去给我泡茶。

　　“婆婆啊，我来是有一桩事情想问你。你还记得以前住在你们老房子隔壁的那户人家吗？”

　　“噢，你是说腊狗家吧？”

　　“是啊，那户人家那时为什么总好象是阴森森的？我们小孩子为什么不敢到他们家门前的场地上去玩呢？还有啊，是不是大人们交代自己的小孩这样去做的？可我记得我们家的大人没有这样跟我说过阿？”

　　“唉，说起来就老远喽。你那时太小了，你父母不会跟你讲那些事情的，讲了你也不懂。但我们还是跟家里大一点的孩子说要离他家远一点的。”

　　“为什么呢，他们是你们家的邻居阿，仅一墙之隔的邻居阿。”

　　“那腊狗是反革命，他老婆解放前曾经是地主的小老婆，有个儿子叫小刚，小刚有先天性心脏病。解放后，地主被镇压了，母子俩没地方可去，经亲戚介绍，她带着小刚嫁给了腊狗。

　　其实，腊狗也不是什么反革命，他十几岁就没了父母，于是就到一个盐霸手下去做事，后来当过小头头，帮着管理盐来盐往的生意，也没作过什么孽，只是做他份内事而已。你还记得他们家那三间上好的瓦房吧，那是他辛苦创下的家当。

　　刚解放那会儿，盐霸就被抓起来镇压了，以前在他手下干过事的那些人也被抓的抓斗的斗，腊狗也成了恶霸的走狗、反革命分子，没人愿意嫁他，便娶了小刚他妈。

　　腊狗因为以前在盐霸手下干过活，所以手里有点积蓄，于是，那些农民干部就隔三岔五地到他家找事，目的是想让腊狗给点钱可以让他们去酒肉一顿。三番五次下来，腊狗的那点积蓄就给他们敲诈光了。

　　有一天晚上，那两个农民干部又理直气壮地到腊狗家来要钱了，腊狗听到声响就赶紧躲到阁楼上去了，因为他已经没钱可给了。

　　那俩人拉着长调问腊狗老婆：腊狗呢，我们有事找他。他有事出去了，恐怕一歇半歇回不来呢。腊狗老婆低眉顺眼小声地说。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那俩人打发走了，她准备送人，谁知那两个农民干部一下子扑到了她身上，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她吓呆了，本能地抱紧自己的身子：你们要做什么？求求你们快放手，腊狗回来后我叫他给你们送钱去。

　　那俩人哪里会听她的话，他们强奸了她。

　　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告诉腊狗，不然，我们就把他抓进监牢里去吃官司。把你们家这三间房子收了充公。两个男人恶狠狠地警告她。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她希望阁楼上的腊狗睡着了，没有看到这一幕。

　　腊狗在阁楼上当然看到了这一幕，可他不敢下来，因为如果他真的下来了，那两人真的会让他们家家破人亡。

　　腊狗老婆曾经是地主的小老婆，能断文识字，有些见识。她就对那俩人说：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你们从今以后不许再到我们家来要钱找事，也不能再揪斗批斗我们家腊狗，不然，我也会豁出去到乡里去告发你们的。

　　好好好，咱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那俩人连连答应着走了。

　　后来，好象真的没见谁再到他们家去寻事头，但一家三人从此象哑巴一样，与旁人从不多话，即使在外面干活也是无声无息的。他们一家有意疏远别人，别人慢慢地也好象忘了他们的存在。更有风言风语说他们家腊狗得了什么传染病，因此大人才会叫小孩子少去他们家门前　。

　　婆婆眯缝着眼，眼睛望向远方的不知何处，不紧不慢地讲着，沉浸在尘封的回忆中。

　　“婆婆阿，那后来别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

　　“嗨，那俩家伙后来又调戏别的女人，被告发了，抓到乡镇府一审，他们就把所做的坏事全招了，我们也就都知道了腊狗家的事。腊狗也没得什么传染病，他是又吓又气又羞又怒得了心病，轻易不肯出门，传来传去的就变成了他有传染病。小刚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干重活，玉凤（腊狗妻子）从此成了他们家的主要劳动力，但她也不愿意多与人搭讪，他们就这样没声没息的住在我们家隔壁许多年。后来，腊狗死了，小刚也心脏病发作死了，玉凤就把三间房子卖了回了娘家。”

　　“唉，那玉凤可真是个好女人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声不吭地挺直了腰做人。她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到生产队里出全工，从没听她求过人。她把丈夫和儿子送走后，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唉，真是作孽！”

　　是啊，真是作孽。从小让我那么恐惧排斥的那座房子和房子的主人，原来一直在恐惧和排斥着它周围的一切，人世间的丑陋和肮脏挡住了可以照到那房子上的阳光。

　　我告别了同学的母亲，走在新建的宽阔的水泥大道上，身旁不时有汽车开过，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我脚步轻松，但心里却沉甸甸的。我找到谜底了吗？我的疑问消了吗？我的心愿了了？我不知道。

　　但愿，不会再有那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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