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ad of yecao 野 草 琐 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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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 草 琐 忆(1)
《空山》踪迹 - 罗 鹤琐忆数则 - 邓 垦诗 缘 - 阿 宁
罗 鹤
诗曰:
最感谢上一盘放我一马,
再逼蛋可能我摊摊要垮。
先弹好开拓弦,
后才能为鸡舍加砖添瓦。
《野草》十年,各位"蛋鸡"都在拼命下蛋,成绩显著,只 有我仍在成天疲于奔命。大哥又天天电话催蛋,设奈何翻箱倒 柜,想找点陈蛋交差,竟猛然翻到失传多年的《空山诗选》抄 本!
《空山诗选》由来话长。
1971年,陈墨君由盐源返蓉作短时的探亲访友,曾倡议将 诸友的诗作编撰成集,名《空山诗选》。时野鸣君自告奋勇,应 诺了下来,并于1972年夏编成,选诸友十余家的诗作计150首, 曾示陈墨、峦鸣等人过目。74年秋,一老友因文字落马狱中, 恐连累诸友,遂由野鸣夫人夜奔南君家,将其《诗选》及各种文 稿付之一炬。此为《空山》第一次遭劫。76年,老友吴鸿君不 甘沉寂,又四处搜寻各友幸存的零篇残稿,承担起第二次重编撰 《空山诗选》的重任。中国的气候历来多变。时又逢全国追查所 谓的《总理遗言》,闹得鸡犬不宁,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吴鸿君欲将该诗选焚毁,九九君闻讯,不忍诸友多年心血再次蒙 难后无从收集,遂以暂借阅一夜为名取走选本。当夜即匆匆手抄 下金部诗文。这手抄件,即是我今日翻出的《空山诗选》 (九九 版)。后由于九九君萍踪浪迹,该抄本无处藏放,便交与我保存。 今既如获至宝,当与诸友同喜,"全蛋"献出,也算我为各友作 出的一点小小贡献。
89·3·6
邓 垦
1.   南屏晚钟
当年,在知青中传唱着许多不许唱的歌。最使我难忘的,是在青城山听到的那支《南屏晚钟》。那是二十年前初夏的一个雨夜中。
我疲累于城市的乌烟瘴气,黄昏时登上了青城山的天师洞,客房居然全住满了。有几家单位甚至在大庙前的空坝上燃起一堆火,又是锣又是鼓地搞什么青年联谊活动。我真未料到,连佛门之地竟也无清静之境。投宿无着,我只好翻起衣领,抄起双手,缩在庙角。空坝上,"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吼声震耳欲聋。不料苍天有怨,竟纷纷扬扬地落起雨来。"战鼓"们只得收刀捡卦。马蜂般回巢。好一阵骂娘声、嬉闹声、脸盆声、脚盆声、吹哨声之后,大庙内外终于沉寂。而雨声,风声,此时方显得格外清晰有劲。青城山的初夏雨夜,仍乍暖还寒。我在朦胧中,听穿林而来的风声,听吊槽垂下的雨声,品味着唐人的"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意境。
蓦然,一阵清脆的吉他声破壁而来。犹如古井中落人一串石子,击起柱柱彩色的水花;犹如古道上溅起一串蹄声,扬起片片山野的清香。风声、雨声,全被这串吉他声凝固了。我侧耳细听,这吉他声却又嘎然而止。这真是 "此时无声胜有声"呀!我的心被搅动了。吉他声又轰然飘起,一排排跳跃轻快的音符,一下子使我忆起,这是《天鹅湖》中的小天鹅舞曲!黑色的夜幕仿佛被弹琴者的指头,敲开了一缕天光,四只洁白的天鹅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类 "封、资、修"的音乐了呀! 我一骨碌站起来,正疑惑,发现几个人向庙后走去,其中一个轻声说:"我敢打赌,这肯定是收听的澳台!"我跟随他们,来到庙后一个侧堂外,一大群人已围在门外屏息玲听屋内流出的吉他声,仿佛正在畅饮着一股甘泉。又一曲终了,屋内有人轻声提议:“九哥,再弹唱一首《南屏晚钟》嘛。”哦,好美的歌。这歌我听过,有对红尘沉重的感叹。
我再也无法抑制,从人群中挤到格窗边,想看清屋内的情况。透过窗缝,只见在一支手电筒的光照下,十几个青年挤在一起,或躺或坐,其中一个低头坐着的青年,抱着吉他,正在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好象是弹着过门,伊然有"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的神韵。他凝思良久,终于随着吉他声唱了起来:“我走入丛丛的森林中,森林呀一丛丛……” 这是当年难得听到的一种通俗的气声唱法,与当时风行全国的以吼出来的革命歌曲的疯狂劲味迥然不同,我的心颤抖了。我仿佛看见,一个看破红尘的青年正踯躅于山道之中,走进一片阴暗的森林,茫然又惆怅。“……不见我的旧情人,只见那夕阳红……”
歌者似乎就是歌词中的“我”,他的歌声仿佛带着泪,带着血,带着无限追悔、无限伤痛的情感,极悲苦地吐出了这两句撕裂心肺的歌词!我周围,竟是一片唏嘘之声。“……南屏晚钟,声声敲送,它好象是敲呀敲进我心坎中……”唱到此处,歌声已象是一个沉重的叹息,落迸遗恨千年的苦水中,溅起一个又一个呻吟似的回音。四周没有一点声息,人们仿佛都在那片苦海边各自默默地打捞着属于自己的纯情,属于自己的那个梦。
忽然,一阵吵嚷之声由远而近,几个人闯了过来,其中有人嚷道:“书记,唱歌的人在那屋里!”那几人掀开围在屋外的听众,破门而入,大约是”书记”发的音:“谁在唱黄色歌曲?”屋内无人吱声,静极了,“书记”好象是在一座高拱的古墓中发问,声音阴森而古怪。屋外的人亦敢怒不敢言,纷纷散去,我也忿忿地回到我的“角落”,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望着庙外黑沉沉的天,我猛然想起,红得发紫的"林副主席“一夜之间”叛逃"后,一批又一批材料说他与老婆叶群,经常看外国裸体电影片的情景。我真不知道这人世间,究竟有没有一块没有被 "红色"侵占的人性的土地?
二十年过去了,其间虽有八十年代初期邓丽君一夜之间“歌声复国”,《南屏晚钟》亦随 “军”入城的欢欣,有后来的“扫黄”扫走 《南屏晚钟》的余恨,但我始终难忘,那次在青城山听到的琴声和歌声!
1992.1.22
2.   初识陈墨
1963年8月,我高考落榜,沦为社会青年 (时称社青,俗称街娃,官方美称待业青年)。在街道办事处结识了同街社青郑眼镜。又通过郑结识了另一社青徐坯。徐坯大名徐文金,个子比我稍矮,对人热情、直爽。其父死于大饥荒,其继母贤良,维持着一家人的最低生活。他比我小几个月,虽曾同在一个小学和初中读过书,却低我一个年级,互不相识。他家住锦江内侧的三元正街,背靠古城墙,侧临小桥沟,与我家正好隔河相望。   其时,我父母在蓉城东郊工作,姐在外地,妹在住校念师范。于是南河边的那两间破草屋,我一人居住,大有 "放敞马"之慨。我们办事处待业人员有五、六百人,想找一份工作真比"愚公移山"还难,但还是得经常去候着 (学习政治、义务劳动),寄希望于万一。虽是白跑了不少冤枉路,却也因此与徐坯等人混得熟悉起来。每每谈及诗文,徐坯总是说:"我有一位老友,也是文学爱好者,诗词歌赋,堪称一流!"说得我心痒肺痒。 一次在安顺桥头,徐坯这话又来了:"我有一位老友……"郑眼镜厌了,说:"又来了!又来了!他有多大能耐,牵出来溜溜嘛!"徐坯瞪着一双大眼,说:"你不配见他!"这人真有点"玄"了。   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徐坯领着一位个子同我一般高,瘦削如我一样的青年来到寒舍,介绍说:"这就是我经常提到的老友陈砚冰……"这陈砚冰,即是陈墨,当时还取了一个古怪的笔名叫夕瓦。笑迎,握手,泡茶,递烟,待各坐一张木条凳,围在一张老式方桌前,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了陈墨一番。他最突出的特征是鼻头扁大,双眼充满了忧郁。我开门见山地说:“徐兄赞你诗词歌赋甚好,可否拜读一、二?” 陈墨虽拘谨,却早有准备似的从补巴的衣裳口袋中掏出一首诗来,说:“请邓兄指教。”我接过一 看,是一首新诗,题名《春夜》:
夜色构出皎洁的玉盘/群星在妖媚地眨眼/
听不到鸟音婉转/看不见苍翠的山帘/只有夜/
拨动它美妙的情弦/看那丛丛的垂柳/象轻盈的少女/
缓舞在江边/听那痴情的春风/如沐浴着纯洁之光的闺秀/
悄悄地吟喃/听那幽香奔来的足步/看那憨笑回旋的潋涟/
夜正弥漫/姑娘啊/我的心却隐隐摧残/我象海上的孤帆/
我象深秋的寒蝉/漂泊的身/凄凉的心/引不起你的悯怜/
我在彷徨中/度日如年/你象百花中的梅/孤高清艳/
你象深山的宝石/晶莹光灿/你那美丽的身/纯洁的心/
就象春光明媚/使人忆念/然而又象/数九严寒/
啊,姑娘/几时能看到/你的笑颜 /洗去我内心的羞惭!
我一气读完,忽地站起,拍案叫好,竟撞得吊着的电灯乱摇晃。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满十八岁 (整整小我一岁)的陈墨,竟能写出形式如此完美,感情如此丰富的情诗来!而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更使我羡慕不已。徐坯来劲了,说:"邓兄也拿点东西出来让陈兄见识见识嘛!"我说:"陈兄如此才华,我拱手拜服。我的那些打油诗,就免提了吧!"陈墨不依不饶,执意索看。我不得不从破柜中翻出一首《白雪恋》呈上:
那天小雪来到我的家/宛如轻盈柔美的彩霞/你没有对我说句话/只悄悄地悄悄地飘下/
我曾迷恋过艳丽的朝阳/也曾把心交给过她/可是我叉曾多少次/怀念着你啊/洁白的雪花……
陈墨读毕,说:"不错,可否抄送给我。我说:"这诗曾被我高中的一位同窗好友张基谱过曲",于是唱了一遍。徐坯说:"陈兄亦可作曲,这诗若交他作曲,可能又是一番情趣!"我欣然抄了此诗呈送陈墨。  "中间人"徐坯最后自然成了我和陈墨"联手攻击"的目标,迫使徐坯也交出了一首《梦后》:
梦合上了疲乏的眼/风吹得心儿不住的抖颤/
赶走了你的倩影/是这满布苍穹的黑暗/夜的呻吟/
似生命苦难的琴弦/爱的幽辉/映上人生忧郁的苦脸/
我沉浮于人世的波澜/找寻你倏忽的笑颜/我走遍梦中幽暗的小径/
用滴血的嗓音把你呼唤/一缕淡洁的灵光/来自圣母的身边/
把我灵魂的孤舟/引渡到你爱情的港湾,有如轻柔的春波/
伴摇着我漂泊的流年/有如娇软的清风/搂送着我孤零的船帆/
你姗姗地走去了/全不顾梦后我的留挽/你啊,梦波上的倩影/
是这般近,又是这般远……
陈墨指了些其中的不足,我特推崇这诗的结尾。
陈墨的话开始多起来,说他在读初中时 (与我同校,但低我两个年级),语文老师特地将我的作文作为 "范本"读给他们听,他印象最深的是我的那篇 《望江楼的早晨》云云。我认为是 "夜话",因为我当时的语文教师姓项,他的语文老师姓杜,扯不到一块。但我又确有此篇作文,徐坯当然不知,这就有些怪哉。从陈墨口中,我还得知他家住三元横街关帝庙旁,已在家待业一年多,生父早死,他随母姓。   《增广》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夜初见陈墨,证应了"酒逢知己"之意,却少了"千杯"之味,于是端出一锅红苔稀饭和老泡菜来款待二人。事后徐坯告诉我,陈墨"盛情难却",吃得 "风瘅病"复发,痛苦不已,横生一节 "怪哉笑骂"。   夜深临别时,陈墨又索去我的竹马朋友殷明辉两月前赠我的一首七律诗 《访雪梦居士》:
依旧双目是故境/访君又至锦江滨/心怀柳   岸旧时游/清恋江城昔暮钦/君子草堂斋径齐/   居人茅舍花木深/堤边置酒论今古/黄蝶飞来助人吟。
数日后,陈墨送来他为《白雪恋》谱的曲,并教诸友唱,果然别具情趣,至使张基曲"失传"。徐坯常笑日:"此乃 '社歌'也。"   陈墨另还步明辉诗韵唱和了一首《夜访雪梦居士》
飞乘黄鹅归梦境/点破锦水临雪滨/盏灯久结寒瓦游/行竹多笑昏夕钦/
报得早日鸡声齐/投来晓霜梅影深/未踏春风先效古/满樽对月发长吟。
这唱和之作不仅大有李白李贺的味道,其高难处,竟是将我的笔名和他的笔名巧妙地嵌了迸去,且不露斧痕。这玩意深沉了。   一个多才多艺的陈墨从此站定了我的视线。
-- 摘自长篇纪实《南河背影》
3.   永远的颤栗
这是一张使我永远颤栗的照片,摄于1970年 (农历庚戌年正月初七日)文化公园。左为徐坯,右边是我。
这天是徐坯的生日。我双手空空沿锦江而上,去百花新村徐坯家"口贺"他的生日。在徐坯极其简陋的平房里,我俩正对坐闲谈,徐伯母推门进来,见是我,便冲着我嚷开了:"雪梦,你来得正好,你说这文金(徐坯的原名)是不是东西?我好不容易,口攒肚落积点钱给他买了一件新棉衣,他才穿了一个多月,那天在厂里上班,却被人偷走了!这几天还冷得很,你说怎么办呀?……"徐坯急得从坐凳上跳了起来,也大声嚷道:"大娘,你别说了!"我的身 子急剧地颤抖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象一个犯人在接受审判。 我真想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伯母,你儿子的棉衣是 我偷的!"徐坯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不容我说话,一把拉起我, 推我出门,说:"我们出去走走!"我俩到了附近的文化公园,于是留下了这张刻骨铭心的照片。   我妻子是知青,其父母系 "双管",且无业无生活来源。1969年中秋节我俩举行婚礼时,我父母将单位上分配的一间仅九平方米的旧住房腾出来作为新房,屋内只放置了一张旧双人床,父亲在单位借了几十棍术凳放在屋内和屋外空坝上安置来宾。
我漂泊数载仍是囊空如洗,全靠父母亲积攒了许久的几十元钱,购了些糖果瓜子烟茶,举行了一个极其简朴的婚礼。徐坯当时已找到一个烧锅炉的临时工作,是我的婚礼主持人。他张罗忙累了整整一天,当二百多位贺喜的朋友陆续离去时,已是深夜了。我和妻子站在飘着落叶幽冷的路灯下最后送他离去,他疲惫的双眼,累得乏力的双手,使我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望着他骑上快要散架的自行车独自匆匆远去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在新婚之夜掉下了不该掉下的眼泪。从东郊回南门外的百花新村,路远啊!
少年时读杜少陵的《新婚别》,直读得七窍生烟。当我的妻子新婚后又要为工分、为口粮而不得不回山乡时,我终于品尝出"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的些许苦味。时值刚过完一个凄惨的春节,虽未债台高筑,但确家徒四壁,连几元钱的路费也凑不出。正愁肠百结,徐坯来了。他从我妻子口中得知我俩的窘况后,说:"嫂子,你别急,我去想想办法!"第二天下午,他果然拿着拾元钱来了,只是他身上的新棉衣没见穿,外衣里面一件薄薄的毛衣当然不能挡风御寒,他冷得直哆嗦。我问他怎么不穿棉衣,他笑吟吟地说:"我不觉冷。今天我是专程给嫂子送路费钱来的。嫂子急着走,明早就去买车票吧!我还要去上班,就恕小弟不去送行了!"说着,他把钱递了过来,我和妻子拒不接受。他突然变脸说:“这是我的工资,不是去偷的抢的!若你们不接受,权当我借给你们的,以后有钱了还我,行不行?”我只好接过钱,说了些一定还钱的废话。许多年过去了,这钱却一直未还,因为一直穷。
送走妻子后,我去老朋友方宗家。(他上山下乡与我妻子在同一公社)一见面,他便问我:“嫂子走了?”我大惊,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是我陪徐大 (朋友们都这样称呼徐坯)去卖的棉衣,还带了户口簿去才卖脱,徐大说嫂子没有路费钱……"
啊!我终于明白了徐坯棉衣的去向,但我却一直不明白我这一辈子怎么会遇上如此真挚的朋友?
徐老伯母的话在我的耳畔轰鸣,几十年不断--这是我永远的愧疚和悲哀。今天,纵然我拿出一万件新棉衣来,也无法补偿徐坯当年的那一件棉衣,更不能抚平我心灵的永远的颤栗!
--节选自长篇纪实《南河背影》
4.   为逆浪而活着   --迟到的遥别
十七年前,曾以《纤夫》等诗在成都第一家民刊《野草》上唱响的万一 (王道荣),于今年春节前刚刚五十出头就病逝了。
这是冯里今天(6月29日)告诉我的。他也是在万一病逝后许久才得知噩耗的。同城同一块天的诗友悄然离世,竟也如此闭塞,这是何等的悲哀和不幸!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被专制整得一穷二白的中国百姓们的命太贱,何须我罗列长长的草菅人命的事例来证明。在逆浪滚滚的年代,百姓们只能面对两种选择 (古时候尚有第三种即遁隐):要么苟且听命,要么奋起抗争。许多人随波逐流,与世浮沉;许多人急流勇进,在逆浪中活着。万一,正是后者。
第一次见到万一,是在十二北街桥头陈墨家的槐堂。那是1979年早春的一个明月夜。万一来了 -- 一个同受精神和物质双重摧残的人,在冯里的陪同下走进屋来。他身高一米六多一点,眼微鼓,鼻头微大,背微躬,家住城北张家巷,在青白江一家工厂工作、据介绍他嗜书如命,和诸友一样。六十年代是春熙路黑书市的常客;七十年代是盐市口黑书市的"顾问" -- 哪些书有价值,哪些书是何年何家版本,找他请教,准没错。他与冯里在书市相识相交,堪称当时黑书市的“双雄”。读过许多当时不准读的书,这人思想肯定 "反动",别人这样看,想 "专"他的"政";我们也这样看,则把他引为知己。
万一君果然"反动"!他的诗,不歌功颂德,却直指世道的阴森:"这里是监狱/欺骗筑起墙/阴谋铸成锁/活的思想监禁着……"(摘自《监狱》)。他的文,更是锋芒毕露,直指本质:"在封建主义根深蒂固的中国,争取人权的事业,就是反对神权和君权的反封建事业。""神权和君权的威力至今使人们战栗不已,因此仍有一些人还在歌颂神,还在把人神化,还在把人的事业变成神的事业"(摘自《随感录》之一)。"如果社会主义的民主在墙上,而且仅仅只在墙上的话,那还是很可悲、很可虑的。因为墙上的民主很容易被风雨吹走,被掩盖、被涂抹、被撕毁、被局限……"(摘自《随感录》之二)。啊,万一君,您这些当时该杀头的诗文,写得何等深刻又不幸而言中。民主墙不久果然被摧毁!
万一君不仅 "反动",而且有胆魄。当时办《野草》,通讯地址一时成了"谈 '址'色变"的东西。在几十年红色恐怖中活下来的人,把那些敢偷偷写几封表明真实情况的匿名信,敢悄悄上街贴几张喊冤大字报的人视为英雄。这明明白白"对着干"的《野草》竞还敢署下真名大姓,真实地址的行为无异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 "堵"在了"阶级斗争"的"枪眼"上!这一点,是年三十多岁的万一当然清楚,但他还是毅然地承担了下来,他笑着说:“了不得把我的家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提着脚镣手铐,来个瓮中捉鳖!”《野草》出了三期,他的家果然不得清静,慕名上门求购《野草》者多之,上门送稿者多之,上门访问者多之,上门打探者亦不少,至四月下旬,公安人员亦经常出现在他家门外……《野草》终于被扼杀了。
走进八十年代,有关万一君行踪的消息越来越少。据说,八十年代初,他曾是花圃路河边黑书市最活跃的人。据说,他后来开了一家书店,又在反"精神污染。的恐怖中收了摊。据说,他后来参与出版了几本书,触犯了什么"法",被抓进了监狱。据说,他后来病倒了,一直在医院里……直到今天,听说他早已病逝了。万一君走了,正值壮年,却匆匆地走了。是这人世使他深恶痛绝?--不!是这社会容不下他,是这社会把他推下了地狱!他走了,但他的声音却是无法埋葬的!他的声音将久久地在中国的天空回响--
纤夫啊
命运已经安排
在滔滔的江上
为逆浪而活着!
1996年6月29日夜急就
阿 宁
我这人读书一直有个难改的毛病,就是脚躁手痒地爱在书上画杠子、作符号、写旁批。启邦拿来的那本《阿列霞》把我整感动了。我心血涌来,提起笔就在那书的封三空白上题了首小诗,诗日:
啼血的杜鹃,/哀歌的夜莺,/
冰,那一触即破的薄冰,/怎能比啊,阿列霞,/
你高尚痛苦的爱情!/血泪浸泡的苦果,/
你默默地哽下;/生活里绞出的苦汁,/你悄悄地尽饮。/
你独自挣扎在愚昧的波涛之中,/刚强的嘴唇,
颤动着微弱的声音:/"爱情!爱倩!"
书还给了启邦,他又把它借给另一个女知青何冬平。何冬平到成都耍,带在身边解闷,住成都她的知青姐妹王家蓉处。家蓉的丈夫邓垦是个诗痴、诗呆、诗狂,无意看到这几句乱打油,于是发话给何冬平,说他将在今年春节回荥拜望老丈人时,前来结识一下"该诗的作者"。我呢,以为只是句客气话。
是年腊月,启邦带信来,说是邓哥驾到,今晚在启邦家见面。我约上既是同学也是知青朋友石章辉,早早地在启邦家恭候。正瞎猜时,这位 "诗痴"来敲门,迎进屋里灯光下一站不住脚:蓝咔叽帽子,蓝咔叽中山服,蓝咔叽裤子,一团蓝光闪闪,只有脚下解放胶鞋露出两个草绿色尖尖;窄溜溜一张又黑又瘦的脸上,架一副胶质花边近视眼镜。镜片上补一张一颗米大的胶布。这蓝人声高气足,客气异常,后来我有首《人物素描》对其形象"批曰":
瘦如欧字,瘦得只剩把骨气。黑如徽墨,黑得七色差惭。鸡胸,藏一颗豹子胆。一万二千度近视片,尽闪 些二十年后的光环。鼓舌如甩剃刀,切喉咙 --也修面。下笔方而不割,为人直而不肆。见面打双风灌耳, 清贫自号大安。只可惜呀,脚掌上生两个鸡眼。
石章辉拉拉我悄声说:"活象电影里的特务。"尚未落座,邓哥就文诌诌开了腔:"在成都拜读了你的大作,又听说荥经有一批好学深思的有志之士,令人不胜想往之至。此次受成都众诗友之重托,拜见诸位,万望不吝赐教,以期达到共同提高。"这种话,谁搭得上岔?幸好文言客套迅速结束,互相介绍起职业家庭来。话题转了一大圈终又回到诗歌上。我们各自拿出几首近作请邓哥过目。这下他才乔装尽去,本色毕现,静悄悄专心致志地慢慢读完。好处说好,歹处说歹;评判中肯,软中带硬。让我们这些纯粹把诗歌当游戏的半吊子票友敛声闭气、严肃起来。然后,他拿出几首早已抄好的诗向我们介绍成都的几位诗友。有白水的《复砚冰信》和《小病》,有陈墨的《她要远去》和《独白》,还有他本人的《在那个阴黯多雨的季节》和《当春风归来的时候》。 这些,都是后来诗友们公推的"名作",读得我们崇拜不已。很快,从纯粹谈技巧进人对其思想内容的共鸣。这些诗,充满了哀怨和不满,但更多的是扬溢着希望。话越说越胆大,音量越说越细小,逐渐夹杂许多大约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夜深人静,炉火通红,小屋里弥漫着热烈而神秘的气氛。
启邦的母亲端来汤圆。这汤圆非同寻常,光泡米就要一、二十天,雪白,柔软,晶亮,我们吃得温馨,谈得投机,不觉竟至天亮。告别时邓哥提出要求,希望每人多多"下蛋"(写诗),写好寄给他。--他正在办一个朋友间传阅的刊物,名叫《诗友》。
人和动物的一大区别在于人需要精神排泄。人间的麻烦多于动物界也源于此。如果我们大家当年安于过动物生活,这心路可能至今为羲皇时一样清平。许多人把写诗、音乐等说成是一种追求,一种对高雅艺术的羡慕、挨靠。恕我天生愚钝,我之爱写诗,爱吹拉弹唱,的的确确不是受了美的启迪,而纯粹是因受的恶气太多而情不自禁地想排泄。这情形与那著名的雕塑"撒尿小重"动机肯定差不离。鲁迅有句 "人生识字糊涂始",这也是知青不安分的病根。你看那目不识丁的,响当当、硬梆梆的贫下中农就没那么多鬼过场。就大多如我一样识得几个字的青少年来说,当时的最便宜排泄方式,我认为莫过于写诗。出了一时之气;不时拿出来看一看,又出一回。拿给朋友看,还能帮别人出口气。虽然冷静时只好把自己定位在《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中 奴才的座标上,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我就了解当年许多知青爱写诗,水平高低不论,但都是有感而发。不少人还配上现成曲子乱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试想,八亿人看八部戏,张口红太阳,翘脚忠字舞,衣不蔽寒,食不果腹,如果还加上政治条件有缺陷,三天两头要看父母挨打受训,帮父母打柴交公、送通知、扫街、洗刮墙壁,心中总该有些块垒需消化吧?当然也有不写诗的其它排泄方式。比如邻生产队的知青徐鬼子,难熬漫漫长夜,起来四处转悠学鬼叫,十分开心。还有的实在找不到耍的,就爬到山上向下滚石头,看它又跳又飞,于是乐不可支。甚至当山上找不到石头,或嫌山岩石多棱"不高级"时,不借出身臭汗,从河坝头背块百十来斤的大馍馍石上山顶聚众一放,蠃来一片喝采。那种心境不是现在玩卡拉OK的小子们所能体会的。
自邓哥去后,荥经好几个知青朋友似乎找到了业余的正事,煞有介事地写起诗来。互相传阅,给成都寄去。《诗友》由邓哥那工工整整的仿魏字抄写出,然后复印,一期一期传到荥经。虽然至今大家珍惜不已。津津乐道,但我私下认为:也不过是排泄物而已。从头至尾,火气十足即为明证。
我写诗最让父亲惴惴,他常劝我说:"算了吧,·文字这东西历来招祸,迟早要出事,还是多搞木匠活安全。"我也明白这厉害,但总戒不了恶习,于是写好一诗必须收藏时,搓成豌豆大一颗,搭高凳,丢在楼上竹笆墙的一根大竹管中,抄家的除非拆壁不能发现。"清理阶级队伍"那年,我们家被整得死去活来,差点父母双亡。抄家最频繁时,曾掏出那许多"豌豆"欲烧,一一展读后又舍不得,最后交给己经进城当了工人的石章辉收藏,至少在名誉上他已是革命主力军了,因而我的许多东西得以保存下来。
19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