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兹拉进早餐——以色列纪行之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7:20:40

在密兹拉进早餐——以色列纪行之六

from 写下就是永恒

 

云也退

 

 

密兹拉附属的旅馆洁净、明亮,该有的设施都有,东北、东南和西边都能看见灰蒙蒙的山,投宿一晚还带一张蓝色的早餐券。我拿了一张报纸进房,盘算着明早是不是能从餐厅里囤一点白食回来——手头的美元不多了。

密兹拉这地方有个特别之处:它是这国家唯一的猪肉生产基地。正统的犹太律法同穆斯林律法一样是禁食猪肉的,正统派犹太教徒的食物统称“kosher”(有译为“可食”的),其中禁食猪肉及绝大多数昆虫、贝类等等。但是约半个世纪前,密兹拉却建立了一个猪肉生产加工基地,充实全国的世俗犹太人的餐盘。正统派教徒当然不干了,千方百计找茬反对密兹拉,到了伊萨克·沙米尔总理当政的1990年,极端党以色列联盟在政府的支持下发起了一次全国直播的辩论,一名隶属于联盟的国会议员与一位密兹拉居民当着电视观众唇枪舌剑,密兹拉人至今还记得议员的侮辱:“你不但卖猪肉,你就是一头猪。”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当上了餐厅的第一个顾客。这家餐厅是基波山一带颇有名的一个,规模大,货品多,清早的阳光又充沛,餐厅里只有一个人在闷头忙活,另一人在室外拖地、收拾桌椅。我先贴了四十多谢克要了一份巧克力蛋糕——我看中了那只装蛋糕的锡纸盒子,可以用来多带些东西回去——然后就坐到自助区里,享受把各种色拉酱抹到同一个盘子里的感觉。以色列城市的杂货店里最常见的东西就是面包和糕点,特拉维夫的一家店里,老板几乎是从四面围定的棕色的长枪短炮之间在跟我说话。到以第一天,特拉维夫大学的张平教授在小吃部请我吃巧克力面包,我咬了一口,说出一句足够把八辈子祖宗的脸都丢尽的话:

“豆沙真甜呐。”
据说以色列人对中国人颇纳闷:豆子怎么能磨成粉末做成甜滋滋的糊糊的,还这么普及,以至像我这样伙食标准很低的中国人,一看见那种一棱一棱嵌着细棕色条纹的椭圆面包,便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国内俯拾皆是的豆沙制品,而且咬开肤浅的豆沙涂层后,面包的断面必然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然而事实却是,以色列人的巧克力酱就像当初犹太移民涌入巴勒斯坦一样,全面渗透进了面包的肌理之中,才吃了一半,满嘴里都是排山倒海的甜味。

巧克力制品都是要钱的,可以自助的主要是奶、蔬菜、饮料和各种各样的熏肉片。以色列早餐的名气主要来自繁多的蔬菜和软软硬硬的各种奶酪,以及我不大可能吃得惯的酸奶酪,这里的人每天要吃两顿以奶制品为基础的餐。我把麦片塞进乳胶状的奶里,可劲地往嘴里盛,嗯,确实名不虚传。

kosher”这个东西,范围不是明确的,只要是符合犹太教律法的吃食都可以叫“kosher”,有时犹太人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洁净不洁净,还得把拉比请出来鉴别。当然只有那些虔信的人才会如此严格自律。《旧约》的关键词是“区分”,区分善的恶的,虔诚和渎神的,义人与罪人,洁净和不洁,至于理由是啥,就不告诉你,你也不用问。作为信仰者,接受、遵守、服从之就是了。所以牛羊能吃,骆驼不能吃,蝗虫能吃,蟋蟀不能吃,这些都不需要理由。我不知不觉右手持叉,左手端奶,这就已经犯戒了:《摩西五经》里说了,不准拿羊奶煮羊羔,拉比对此的解释是:不准把肉和奶搁在一起吃。好像这是最容易触犯的一条戒律。

想要保持kosher的饮食习惯是很难的,不是难在记牢律法里的那些规矩,而是难在独善其身,因为你周围遇到的人生活中都没那么多条框。一般普通虔敬的以色列犹太人,他们自己吃kosher的时候不会太顾及别人在吃啥,他们是温和的,只有像索尔·贝娄在《耶路撒冷去来》里写到的那个犹太哈西德派教徒才是例外,他看见身为犹太人的贝娄抓起了航空餐里的鸡肉块,生气地说:“你能不能赏光吃我一个三明治呢?……我给你一个,但有个条件,你以后再也不准吃——永远不准吃——不干净的食物了。”

“我们定个协议。我会付钱给你的。如果你下半辈子只吃犹太食物,不吃别的,我每星期给你十五美元。”

“你是犹太人,我会尽力拯救你。”

一撤走盘子,哈西德派教徒就在飞机的走道里伸长脖子做晚祷。贝娄写道:“在一起祈祷具有很强的凝聚力。几千年以来,正是这种凝聚力把犹太人团结在一起。”他身边的妻子说:“我挺喜欢他们。他们都是那么快活,那么单纯。”

给自己套上约束衣,也要尽全力地影响别人,然而贝娄很快就发现,这个善良的小伙子却连爱因斯坦都不知道,哈西的教徒们用惊讶、迷惑的眼光看着他们夫妇。贝娄陷入了深思:选择虔敬信仰的人,就一定要蒙昧无知么?在哈西德教徒眼里,现代社会制造了一批亚伯拉罕不肖的子孙们,现代以色列就是由这些人统治的,他们冠冕的解释是,不能因为信仰戒律的设限而自我隔绝于正常的国际往来,你需要在与不同国族宗教的人交往中最大限度地表现出对自由主义原则的认同来。也许国家确实是不能由神秘教派来管理的,但自由的国家一定要宽容他们的存在。

两年前,俄裔以色列亿万富翁阿卡迪·盖达马克跳将出来,要收购以色列最大的连锁超市“伊夫亚阿姆”,把它变成只卖“kosher”的地方,不过他的解释倒不是虔敬犹太教徒的调调,而是说,国内的穆斯林不在少数,必须保护他们的利益——这理由足以取缔密兹拉的猪肉生产线,他许诺说,厂里员工们将在得到一些补偿后被解雇(肉厂股权的75%掌握在伊夫亚阿姆手里)。密兹拉人当然不乐意了。人们说,解雇事小,除了猪肉也还有别的肉可生产,但基布兹会因此损失大笔收入,并“失去特色”,那些不受“kosher”限制的人,将再也看不到密兹拉;小小的密兹拉将从此失去一个、也许是唯一一个品牌,猪肉之于密兹拉,具有茅台酒之于茅台、干邑之于干邑镇一样的意义。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若非如此,我有可能无法把锡纸盒子装满六个不同品种的熏肉,然后心满意足地从酒吧椅上站起来。半个世纪以来,伊夫亚阿姆的正常运转早已稳定地依赖于密兹拉的优质猪肉供应,在这个联系紧密的世俗化的世界里打断任何一根纽带,都将无比艰难。我还想从餐厅顺些喝的,刚拿起一瓶紫药水一样的果汁,门口的老妇人冲我摆摆手,以示玻璃瓶饮料不能带走。新鲜的果汁机里满盈着诱人的液体,我却独独缺少一个可随身携带的杯具。

图片:标准的以色列犹太人kosher早餐,少不了酸咸奶酪、面包、鲜鸡蛋和一堆蔬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