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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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师》(上) by Ruth Prawer Jhabvala

2008年09月20日 双语对照  原文

简介

原作发表于“纽约客”杂志2008年9月号。一个单身中年女人的情感故事,艳遇似从天而降,情爱却若有若无。作者用淡淡的叙事风格,把故事讲得波澜不惊却又引人入胜,结尾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导师(上)

是那两个女孩把他带来的。我叫她们女孩,是因为她们有点女孩子脾气,尽管实际年龄已经接近中年了。两个人当中,玛弗更多愁善感一点,喜欢抬起她那淡蓝色的眼珠子,做出圣人或殉道者的样子。蓓蒂则更加健康,身体强壮,是两个人当中的主心骨。她们同住在城里那种年久失修,石灰剥落,屋里散发一股霉味的老房子里。我认识她们有两三年了,她们富有爱心,总是在城里从事某种善举,帮助境况窘迫的人:早孕的少女、遗弃家庭的人、为购买毒品而偷窃的男孩等等。有一次,她们收留了一个有性侵犯嫌疑的人,结果使她们遭人垢病。直到最后,该人所犯罪行已被查实,她们还是无怨无悔,坚信她们做得没错。

她俩在家里干活谋生。玛弗在电脑上打字,蓓蒂为出版商校稿。也就是缘起查柯博士送交的文稿,她们认识了他。蓓蒂的老板是一个老派的出版商,不太能看懂查柯博士的大著,蓓蒂只好另外又试了几家。蓓蒂感到,文稿的外观不太理想可能是坏事的原因——稿件好像是用一台老爷打字机打出来的,有些字母墨色太淡,看不清楚。这样,玛弗抽空将整本著作复制到了她自己的电脑里。这可是一本打印出来有七百多页的文稿,但是玛弗像蓓蒂一样着了迷,把这件事当成了她们的一项事业,当然这也是查柯博士本人的事业。

她们向我讲解查柯博士的著作,我听得一头雾水的样子使她们感到很好笑。她们说,很简单,讲的就是生活本身,生与死的事情啊。我回答说,生死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们认为,其实著作并不难懂,难懂的是查柯博士本人。但是,非凡之人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她们试图给我介绍查柯博士的情况,可是她们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哪一国的人。她们曾经对我说,他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人,可是到了后来,却又发现他有部分印度血统,查柯这个名字原来出自于印度南部一个叙利亚基督徒的族群。她们还认为他有俄国血统,或者说不定曾经在俄国居住过。查柯博士到过许多遥远的地方,但是他在英格兰开设了第一个讲堂,不过这个讲堂后来关闭了。接下来在其它地方还办过几个,结果也一样。眼下,蓓蒂和玛弗帮助他在纽约城里开了新的讲堂,她们对此满怀希望。城里的这个地方离开我们小镇大约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同时,她们还正在为他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他已经在城里一个改建过的阁楼上安身,不过,假如可以,他想要有绿树,有开阔的天空,有不息的流水。为了他的缘故,女孩们便忙开了。我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我独自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外有几英亩土地,还有一栋空着的独立小屋。她们知道,自从我告别了为期十年,自以为圆满的婚姻之后,便一个人在这里打发日子。我猜想,她们把查柯博士介绍到我这儿住,也有帮我解除寂寞的意思。但是她们不知道,寂寞对于我,已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甚至还不无愉悦。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我和丈夫只是过来渡周末,同来的往往还有满车的客人。后来,这里盖起了一排排廉价的居所,一直蔓延到我的宅地后边。这些屋子可不是城里人的渡假屋,而是给在镇上工作的人居住的。因此小镇也变得更近了,还有了餐馆和房产公司。这里已经不是我们那些曾经的朋友的避世之处了,不过对在这里工作的人和他年轻妻子也许还合适。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让查柯博士搬进小屋来。我脑子里有他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印象,不过这个印象与后来的许多印象重合在一起了。他的自行车很老爷了,好几处用细绳子绑扎牢固。车子对他来说还太小了点,所以被他骑得摇摇晃晃。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一个瘦弱的灰发男人骑着一匹小马—让我动了心,就在那天下午他搬了进来。小屋是我堆放杂物的地方,还放着一些旧家具,女孩们帮他整理了一下。后来,她们来到我屋里,要我相信我这是做了一桩合算的买卖,一定会有丰厚的回报。我想,她们说的回报也许就是让查柯博士做我的邻居吧。我其实已经暗暗担心,查柯博士会不会有事没事跑过来串门,会不会向我来传授他那些人生哲理和教义,那些使得女孩们变得如此崇拜他的微言大义。

事实证明这样的担心毫无道理。只有当他骑着自行车经过屋门口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他大概是骑车到火车站去。女孩们告诉我,城里讲堂的学生为他付交通费,还有一点学费,这就是他仅有的收入了。大家都在等待他文稿的出版,他也会因此而声名大振。女孩们每天为他送饭,她们把饭菜装在有盖的小盘子里,开车经过我门前的时候向我挥手致意。所以他住在小屋里对我并无干扰,除非,这么说吧,也许我已经习惯了在我的宅地上孤身一人,也许像女孩们告诉我的那样,想到他在小屋里的修炼,使得这个地方有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尽管小屋离开屋子有一段距离,还隐藏在浓密的树影里,但是看不见反而增加了我的想象。

我开车去城里听查柯博士讲课。纽约有我太多往昔的记忆,所以我现在只有看医生或者做头发才到那里去。然而,我今天要去的地方和我以前所熟知的纽约任何地方都不太一样。房子位于中城,是1870年前后建造的红砖老房子,到现在已经年久失修,看样子来日无多了。墙上东一个西一个挂着的空调机在往街上滴水,一家人家窗台上种着的草花萎靡不振,这些就是这个地方还有人居住的所有迹象了。我找到这所房子的时候,感觉里面已经没有什么租客了,因为大门口成排的门铃上,只有一个门铃边上还有铭牌。我按了两下门铃才有一个女人下来开门,她告诉我,查柯博士已经开始讲课了。她打断了我的道歉,卖给我一张十五美元的门票,要我跟她进去。楼梯又破又陡,不过很快就到了楼上,她打开房门,引我进去。

小小的房间里有二十多个人,女人比男人要多一点。他们多半蹲在地上,不过有人给了我一张折叠椅,要我坐在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一个瘸子边上。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房间里热不可挡,气味难闻。也许这些人一心想修炼出世,对世俗的健康和卫生问题已经无动于衷了。这里的女人使我想起蓓蒂和玛弗,年龄相仿,一样衣着朴素,梳着刘海或者打着发髻。在平常不过的外表后面,也有热切的渴望在暗暗闪光。甚至那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也是这个德性,她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玛弗一样把眼珠子朝着天上。查柯博士究竟说些什么,让这儿的每一位凝神屏息呢?他把演讲分成若干小段,每段五到十分钟,停顿的时候,大家都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深思。然后,他会要求大家讲出自己的感悟。有些人好像领悟得比别人多一点,但是金发女孩却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错误当众暴露,只能和大家一笑了之。瘸腿对讲课的理解最为透彻,还当堂做了长时间的讲述,以至于查柯博士请他当了班长,这也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总之,讲堂里的友善气氛是从查柯博士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像一个称职的老师和他喜爱的学生在一起。尽管班里有些人可能会感到十五美元的入场费有点贵,大家还是另外拿出四美元,用于饮用一杯草药茶和吃一些小点心,以及额外半小时与导师在一起的时间。这时,我不免有一点是外人的感觉,也许一部份原因是我还穿着高跟凉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鞋子都脱在门外,像朝圣者千里跋涉,风尘仆仆来到了他们心中的圣地。

我提出让查柯博士搭我的便车回家,他答应了。一路上,他深陷在前座,双腿尽量前伸,多半时间在打瞌睡。有时醒过来,却不开口说话,只是断断续续哼唱一首歌,还用一只手打起拍子,好像在从天空中汲取美妙的旋律。我问他唱的是什么,他只是反复哼唱特别优美的一个片段,像是当作送给我的礼物。

以后有好几个星期我没有再见到他。然后有一天,我几乎与他撞个满怀。那是夏季最炎热的日子,我整个白天呆在开着空调的屋子里。到了傍晚,天色渐暗,空气中笼罩着的热雾还没有完全消散,我才走出门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差不多有八点钟了吧,可是连树上的鸟儿还热得安不下身,像睡不着觉的人一样在窝里躁动不安。就是当我在出神观看树上那些烦躁不安的鸟儿时,躺在树下的查柯博士把我绊着了。我吓了一跳,可是他倒没事,依旧舒展着身子躺在地上,双臂枕在头下。“这儿凉快啊,又凉快又好看。”他边说边用手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我也一起躺下。

是啊,他已经不年轻了,我也一样,我不应该想得太多了。果然,当真躺下以后,我一点没有尴尬的感觉。我学他的样子仰望着树叶搭成的屋顶,尽管浓密,还是有点点孔隙,可以让我们看见纯银般延展的天空,而忘却了它刚刚被热浪肆虐。我和查柯博士并肩躺着,带着纯真的愉悦仰视天空,像孩童,像天使。而他看起来更情愿做天使,因为他说,这里是我黄昏的天堂。他又感叹道:特别是经过了这样一个白天之后啊。我意识到他说的不是我在空调房间里的一天,而是他呆在小屋里的一天,那里甚至连一个电风扇都没有。

我在树下躺了不多一会便回到屋里,找出了一个台扇。起先我想把台扇送过去给他,可是又感觉有点尴尬和害羞,怕送台扇回去会被误解。(被谁误解呢?他吗?其实更可能是我自己吧?)结果我一直等到第二天女孩来了以后,请她们拿去给他。女孩们对此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我心里明白,她们与其说谢我的电扇,不如说认为送电扇这件事,表现出我对查柯博士越来越多的好感。女孩们还没有为查柯博士的著作找到出版商,她们想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出版这本著作。她们给了我一本查柯博士的著作,还带有一张单页广告,是用来送给那些有可能买得起这本限量版图书的读者的。她们自己的交际范围有限,所以请我帮忙给出一些可能购买这本图书的读者名单。她们向我提出了这个要求后,就忙着把盘子里的食物给查柯博士送过去,以免凉了。我找出自己记满人名的通讯录——原以为不再会和这些人打交道了,这些人名使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酒店宴会厅的筹款宴会、招待晚宴、夫人聚会的午餐会等;然后再看到手边玛弗在电脑上设计的单页广告,上面有查柯博士像是护照上的照片,我不由得对我过去和现在生活的大不一样感到惊讶。同时,当我想到这些人,或者他们的秘书收到了这张广告之后,将它和其它垃圾邮件一起扔进废纸篓,就禁不住有点好笑。就算是他们真的看了又会怎样呢?也不过像我一样不可能买的吧。想到这里,我停止抄写名字,开始翻阅查柯博士的著作,抱着哪怕能看懂一点的希望。结果使我大失所望,书里面夸夸其谈,不知所云,也看不出来和那个懒洋洋躺在树下的写书人有丁点的联系。

我把写好的名单放进一个信封里,还写了一张纸条,说希望这张名单会对他有用。

我来到小屋敲门,没有回音,推门一看,屋里是空的。不仅他人不在,屋里也没有任何痕迹可以看出他住在这里:除了我的旧家具和电风扇,屋里没有照片,没有挂画,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我把信封放在桌上便匆匆离去,好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的直觉无疑是对的。第二天,蓓蒂过来看我,手里拿着我的名单,一脸严肃。我问道:“玛弗呢?”因为蓓蒂一个人过来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蓓蒂有点伤感的样子,不过还是对我笑了笑,说:“玛弗像我一样谢谢你给我们这张名单,不过她也有一点为此而受到伤害。她多么渴望能为他做一点事情,有时甚至在晚上,她会要我开车送她过来,只是为了给他送一点小小的礼物。”

我说:“那么,是不是因为这张名单是我送的,不是她的礼物,她不开心了呢?”

“可怜的玛弗,她心里充满了爱。她是孤儿,在玛丽修女孤儿院门口的台阶上被人捡到,也不知道是谁把她放在那里的。孤儿院出来后,又被人领养。我真不该说这些,为什么要让你听到这些事情呢?……玛弗是很感情用事的人,她最喜欢给他送匿名的礼物。想到她为他正在做的事情,而他本人毫不知情,玛弗心里甜滋滋的。”

“是你们帮他出版文稿的事情吗?”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啊。他看到了你的名单,所以知道了我们正在为他找购书的人。”

蓓蒂看起来接受了我的道歉,不过打那以后,我和女孩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小小的变化。主要还是玛弗的原因,好像她不再那么信任我,或者说她不再放心我和他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和查柯博士的关系有了新的进展,他第一次来到我傍晚坐着喝茶的门廊下面,我请他和我一起喝茶,他立刻同意了。坐下后,我递给他一杯柠檬水,可他用手指指我银质的鸡尾酒摇酒器。我告诉他里面是酒,他说就是要这个。摇酒器里装的是烈性的马提尼酒,可是很明显,马提尼对他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了。他啜了一口酒,说谢谢我为他编撰的名单。

我问道:“你很希望你的著作出版吗?”

他做了一个意思模糊的手势,有点漠然和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很合他的个性。我又问:“你说这本书应该出版吗?”

“你说呢?”

他转身面向我。假如他真有一半印度人一半俄国人的血统,像女孩们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说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吧,他又太黑。他的牙齿洁白而强健,是他瘦瘦的脸上最为生动的东西。他一口流利的英语无瑕可击,虽然在世界各国的游历对他口音会有影响,他那平调的英国中部口音却保留了下来,像城市里流经古老城区的运河。我在城里听他讲课时就留意到这一点,他有意强调这个口音,似乎这种带点家常味道带点乡气的口音会使他的讲课变得更加通俗易懂。

他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我对于他的著作有所评价,他把我的沉默看作我不喜欢他的书。他坦承写书是艰苦的劳动,像女人分娩的阵痛。“思想总是要想诞生出来——除非我没有思想。”

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既像在笑自己,也像在笑我,好像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似的。可是我相信他,我见过他讲课,他不是用思想、词语或者自己的想法在演讲,而是用他本身的人格力量。

在那个夏天,他又到我门廊下来坐过几次,和我一起喝一杯。天气变凉了,我们也坐到了客厅里壁炉旁边,整个下半年直到来年年初都是这样渡过的。不过等事情发展到我和他一起用餐,那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不像女孩们和其他学生那样是素食主义者,他尽情享用小牛肉加美酒,并对我银烛台上点亮的蜡烛和烛光在红木餐台上的倒影绰绰赞赏不已。

哪怕是他在我这儿吃饭的时候,我还是看见女孩们拿着有盖的盘子到他的小屋去。有一天我们一起吃饭,快吃完的时候,我问他女孩拿来的那些食物怎么办呢?他说他会吃的,他解释说:“如果我不吃,第二天她们会拿来更多。她们天生好心肠,我一点也没有办法。”

一天傍晚,女孩们在小屋里没有找到他,就跑到我屋里来问一下,是否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起先我们没有察觉到女孩来了,她们手里拿着盘子,消无声息地站在走廊上。不过等他一看见她们,他就变得像好客的主人,为她们拉出椅子,朝餐桌打着手势说,“这样的坏东西你们不吃吧,不过,”他转过来对我说,“那就加两张盘子,可以吗?”他反客为主,把女孩带来的盘子打开,招呼她们进餐。“味道真香,我可以尝一点吗?”他用叉蘸了一下,尝了尝,让人相信食物的味道真的不错。尽管做足功夫,他还是没有消除我的尴尬,也没能消除女孩们更加强烈的不快情绪。过了一会,我和蓓蒂试图找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缓解气氛,我们都有点心不在焉。至于玛弗,她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的盘子,看起来是想掩饰掉下的眼泪,眼看就要滴进盘中没有碰过食物。

夏末的时候,蓓蒂告诉我,我开出的订户名单不起作用。她又有了一个主意,就是请我为他的著作出版做担保。她把这件事说成一桩合算的买卖,指出不用多久,就会有许多忠诚的读者,到了那时候,我就是第一个得益的人。玛弗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看着地板上的脚趾头,她不看我的面孔,也不让我看她的面孔。现在玛弗就是这样对待我,而且这种态度一直保持到以后。蓓蒂和我讨论出版的细节时,玛弗总是一个人跑到外面闲逛,很清楚地表明她就是不想再和我打交道。

天气暖和的月份里,在傍晚的时候,我有时会漫步到宅地的边缘,那里有一道瀑布。爬上瀑布从上坠落的陡峭岩石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我很喜欢孤身一人在那里的感觉,石块上长满了青苔,树荫是瀑布上面的一道拱门。有一天,我忽然在那道拱门下面看见了一个人影,笼罩在闪烁着彩虹颜色的水幕下,出没在飞溅的瀑布中,那是查柯博士。他赤裸着身子,边唱歌边往身上打肥皂。他把毛巾和拖鞋放在远一点的石块上,可以不让水溅湿。我还没来得及离开,他就走过来了,好像还看见了我,但是他不动声色,直到拿到毛巾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把拖鞋拿在手里,光着脚,身手敏捷地爬过隔在我们之间的岩石,在我身边坐下了,他胸前和腿上的水珠仍在闪光。在轰响的水声中,我大概能听见他告诉我,他是多么喜欢到这儿洗澡,当然,冬天可不能这样。我不由得想到,他还会在这里和我们再过一个冬天吗?我说的“我们”,意思是在这儿合在一起关心照顾他的人。不过到了现在,我显然已经做得有点过头,让别人不满意了,事情真是荒唐。没有想到,当我们起身走回屋子的时候,他竟然也说了“荒唐”这个词。他接着说下去,“事情总是这样,是我不好。我应该告诉她们的,为什么不呢,又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你说的是吃肉的事情吗?”

“还有和你做朋友的事情,小心,”他把挡在小路上多刺的树枝抬起。我并没有提起玛弗,但是他有把别人意思看穿的本事,继续说道:“玛弗是孤儿确实很不幸,但是也有孤儿照样很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很小的小孩,就常常对着镜子自问,这是谁呢?我甚至连自己真实的姓名都不知道。查柯这个名字是曾经收养过我一阵子的养父母给起的,他们是侨居英国的印度人,住在一个沉闷乏味的小镇上。到了十七岁,我就开始离家出走。我读过不少俄国人的作品,以为俄国人不是圣人就是骗子,可是等我到了那儿,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一路做工到了巴库,从那儿还继续朝东,路途漫漫,说来话长了。”

那天他没有告诉我更多,(现在想起来,以后他也没有继续过这个话题。)而是唱起了一支曲子,那种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奇怪的曲子。

他果然待过了那个冬天,又待过了春天,转眼过了一年,现在是夏天了。在这一段时间里,蓓蒂终于将他的书成功出版了,书的装帧非常漂亮。她看着我翻阅新书,而玛弗在边上,低头看着自己在地毯上打转的脚趾。那天晚上,我开始坐下来一本正经地阅读这本书,但是还是读懂很少,或者说根本不懂。

第二天上午,我拿着新书去找他。他坐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正在雕刻一块木头。他请我在他身边坐下,我坐下后,忽然有了一种亲密的感觉,像以前和他并肩躺在树下一样。他像一个男孩那样在修削木块,使这种亲密感觉更加显得单纯。他告诉我,现在做木工只是他的一种爱好了,以前可是一门有用的手艺,他会安装架子和修理镜子。他没有受过很多教育,木工是他唯一的手艺了。后来我就问起他新书的事,指着扉页上印着的名字和“哲学博士”的头衔。

他说,“哦,那是买来的,实际上不是我买的,是一个喜欢听我讲话的女士帮我买的。印度有个小学院,专门出售博士,硕士和学士学位,只要你想要,都可以买到。可是买来的学位从来不能帮我养家糊口,我需要钱来养老婆孩子,不得不做些别的营生。”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我也一时无语。过了一会,他接着说,“我有三个孩子,都长大了,真想念他们啊。不过他们都干得不错,有两个已经结了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有时也想念妻子,她现在跟别人过了。我现在仍然喜欢她,尽管她对我说的写的东西一窍不通......,你懂吗?”他问我。不过我不用回答了,因为他自己将书打开,翻看着书页,不时读出一两个句子,好像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书中写的东西那样。后来他摇摇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有点怪,像马一样,我还是宁愿听他的歌声。“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书里写的什么了......哦,还有还有,”他正说着,女孩们的汽车驶近了,“有人以为我懂,那么我就是上帝了。”他又咧嘴笑了一下,朝女孩们挥挥手,蓓蒂也回应了,但是玛弗盯着我看,因为我正和他紧靠着坐在狭狭的台阶上。从那天开始,玛弗对我的敌意又加深了一层。

这个夏天里天气酷热,蓓蒂告诉我,在城里那个地方继续讲课不行了。她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前一半和学员有关,大家凑钱租一辆巴士开到乡下来;后一半就是我的事了,或者说关系到我家的场地了,蓓蒂要把讲堂开到我的场地上来。“他们不用进屋的,”蓓蒂用她特有的诚挚方式保证说,“除了用一下厕所。他们坐在树下面听他讲课,会很开心,也很安静。”

后来的事情差不多就像蓓蒂说的那样。学员们下午很晚才到来,他们散开一小会儿,欣赏满树的花朵,呼吸芬芳的空气。等到他出来给他们讲课时,树影已经很长,树荫下很凉爽了。他要他们坐在那棵树下,就是在那里,他经常躺着仰望树梢的绿叶。学员们的眼光时刻不离开他,不过没有以前我在出租屋里所感受到的那么热烈了。在那里他们蹲着挤在一起,现在有了自由呼吸的空间,可以尽情接受他讲授的学养。我在屋前门廊下观看,眼前的景象几乎有点传奇色彩:心诚意笃的追随者围绕着他们的导师,从他身上,从怀抱着他们的大自然中吸取灵感。树林中有活物居家过日子悉悉瑟瑟的响动,一只花栗鼠嘴里叼着一颗松果从林间小路一窜而过,夕阳西落,一头鹿从远处的林中出来,在呈现玫瑰色和金色的天空背景下站立片刻,有点害羞,却不害怕。每一个人都像蓓蒂所说的那样宁静而安详。没人注意到玛弗从人群中走出来,绕着围坐的人们打圈子,有点像一头黄蜂。

他们后来再没有来过。讲堂在纽约又开了一段,不过时间不是很长。我知道的变化情况是从蓓蒂透露出来的一星半点消息拼凑起来的,她不太愿意提起这些事情。其实想想就明白,在那间狭小而又拥挤不堪的房间里,那么热的天气,人像炖肉一样,再小的火星也会引起爆炸。蓓蒂坦承那天上午很早她就感到玛弗不太对劲,或者说玛弗又回到她那只有一半清醒的日子里,她另一半的甜美温柔本性被儿时的创伤消耗殆尽了。蓓蒂想把玛弗劝回去,可是她不听,一脸固执,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我不由得想起这可能就是玛弗的脾性。蓓蒂安排她坐在几位残疾人中间,讲课才开始了几分钟,玛弗就开始捣乱。起先她高声喊道:“不,不,”后来又高叫:“全是谎言,全是伪装!”假如蓓蒂在这时就能把她拉开,其它人还是能回过神来集中注意力听课的。但是玛弗被挤在地板上的人们中间,蓓蒂一时近不得身,而玛弗则更加失控了,高喊,“你们问他,为什么没人问他呢?”学员们被玛弗的叫喊搞昏了头脑,开始把注意力从导师身上转向玛弗,他们被玛弗从自己宁静平和的心境中硬拉出来,吃惊沮丧不已。玛弗想把大家一起煽动起来,继续喊叫:“你们问他,问他和谁一起喝酒吃肉!”房间里爆发了,瘸腿向玛弗举起拐杖,其它人想把她从座椅上拉下来。等蓓蒂挤到她身边,她的罩袍已经被拉下了肩头。玛弗拼命抗拒蓓蒂,可能她已经认不出蓓蒂了,不过以前也有过这样和蓓蒂打架的情况。蓓蒂用双臂环抱她,把她拉出人群,走了一半楼梯,玛弗还在不断挣扎,边哭泣边高喊,“让他说出来,对她还做了什么!”没有人跟出来,楼上的门关上了,讲课继续了下去。

女孩们不再送加盖的盘子来了,他也不再骑车去车站赶开往纽约的火车。我猜想是不是这一场不堪入目的暴乱在学员中引起了分裂,或者是他为了自己的缘故关闭了讲堂,像他在英格兰和其它地方的讲堂一样。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暂时的。

现在,我傍晚散步的时候不再会在树下被他绊倒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会躺在那儿。我再没有和他躺在一起,不过有时会坐在他身旁聊上几句。奇怪的是,我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变得更加害羞,有时想请他吃饭也要犹豫半天。

一天,蓓蒂开车过来,她把查柯博士全部没有售出的新书都运来了,差不多整整一版的书都在这儿了。只有少数几本被讲堂的学生买走了,他们筹起书款可不容易,想把书委托给书店售卖也没有成功。蓓蒂双手捧着满满当当的书,步履不稳地走上门廊的台阶,问道,“我把书放在哪儿呢?”没有预先安排好地方,要放下五百多本书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椅子上,沙发上,桌子上,只要有平面的家具上都放满了。我帮着她把书搬进来,完事后,又请她喝了一杯鲜柠檬水。当她有点放松下来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起了玛弗的事。

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每当提到玛弗的时候她都是这样。“上帝保佑,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设身置地替她想一想,她是一个曾经被无情出卖过的人啊。”

我说,“我想,或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经历。”这也许是我向她说到自己最多的一次了。

不管怎样,她要讲的人不是我。“玛弗爱他,相信他,不该这样的。我们又知道他什么?都是他自己讲给我们听的。你还会让他再住在小屋里吗?”

我回答说,他对我倒没有什么麻烦。

她抿着嘴唇,过了一会才说道:“不是我听信谗言,有人说他在曼谷蹲过两年大牢,后来被驱逐出境。不过流言蜚语,谁知道是真是假......,好了,谢谢你的柠檬水,像今天这种日子喝一杯再好不过了。”

“那我也谢谢你拿来的书啊。”

“哦,那不用谢,是你的东西啊,你付了钱的。”

有一天,我终于克服了窘迫感,请他过来吃饭。他看见书堆满了房间笑了起来,说,“看来我已经把你这儿占领了。”不过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从来没有侵犯过我,也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

由于屋子里桌椅都堆满了书,我们坐在门廊下用餐,把盘子放在膝上,杯子放在脚边。我第一次问起他关于讲堂的事,他说,“学生走了,我也走了。”像他经常做的那样,他在我继续问下去之前就回答了我的问题。“地方总会有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说:“那你还会在这儿待下去吗?”

“如果有人希望我待在这儿的话。”

很明显,他不太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也感觉到没有必要了。夜色里,外边已经很凉了,地面上有萤火虫,天上有满天繁星,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他不再说话,而是哼起了一首歌。这就是他所教的哲理吗:不想要,也不需要任何东西?也许都一样,我克制不住自己,得问明白了。“那你不会在小屋里住很久了吧?”

他停止哼歌,说,“为什么?你要找新的租客吗?假如这样,我希望他付的租金比我更多。”

“你不是我的租客。”

“当然不是,租客付的是租金,我会为你做事情。你看,”他捡起了一片飘落在门廊上的早秋落叶。“不久你就不能坐在外面了,运气好的话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以后就要回到客厅里去了。你必须要把桌椅腾出来,你要把那些书处理掉,假如你看不懂,它们对你一点用都没有。”

“过一段日子我来做吧。”

“那要到什么时候啊?你要和这些书吃住在一起吗?我来告诉你怎样做,我会给你做一个书架来安放这些书,这样它们就不会碍手碍脚,屋子就可以清理干净了。”

他想把书架放在我的屋子里还是他的小屋里呢?我也不太好问。他只顾继续讲他的书架,他说,我们需要去买木料,必须是好木料,要和屋子匹配。

他量好了尺寸,我们一起驱车去城里的建材商店。他选购的木料放满了两辆购物车,付帐的时候,他仔细核对了帐目后才让我在信用卡的购物单上签字。第二天,他在树下支起了买来的工作台,卷起袖子,哼着歌开始工作了。午餐的时候,我拿出三明治,我们一起坐在树下吃。空气中混合着木屑、青草和飘落的枯叶的气味,还有从他赤裸的胸膛上蜷曲的毛发中散发出来的汗味。这是夏天最后的日子了,树木积满尘埃,萎蘼不振,花朵已经开始结子,昆虫则因为来日无长变得气势汹汹。

我很想付他工钱,当我还在琢磨怎样对他提出这个话题时,他已经给我开出了账单,账单列支了到目前为止他为我所做的工时,要价不菲。但是,不管我付出的钱是值还是不值,我继续为他做三明治当午餐,并且还和他一起吃午饭。落叶越来越多,有些落在他裸露的背脊上,有些散落在他的头发上。有时候,一阵强风把树叶像阵雨般吹落在我们身上,给我们罩上金黄的色彩。

有一天他说,“蓓蒂过来问我什么时候搬出小屋。”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说,我手头还有一点活儿没完工。”

后来几天下了雨,在屋外不能再做工了,我们把书架搬到了屋里。木工工作差不多完工了,他开始给书架油漆上光。当我意识到他的工作就要做完了,就想方设法再找出一点活来给他做:在厨房里做一个调料架,洗衣房里做一个毛巾架等等。我不断找一些屋里需要的东西给他做,还包括有些我不需要的东西。

当我再也想不出东西可做的时候,他自己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他看见我的银器放在外面,感到很不安全,会吸引外人打破玻璃闯进来。餐厅里有一个很大的壁橱空间,他可以为我做一个加锁的柜子放在那里,把银器锁在里面。我们又出去买了更多的木料,他马上就开工了。他告诉我需要怎样的锁,我就开车出去买,在路上我想,不光是我在想办法,他自己也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看起来他是想待下去的。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女孩们的屋子。朝向园子的门窗大开,园子里到处是玩具,女孩正和孩子们一起玩。这些孩子都是女孩收养的,有孤儿,也有从不幸家庭出走的孩子。园子里有一个秋千架,玛弗坐在秋千上喊道,“再高一点!”两个孩子正乐不可支地推那秋千。蓓蒂看见我在车里,朝我挥手喊道,“很好玩不是吗?”

但是等她走近汽车,在车窗外开口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他还住在小屋里吗?”

“他还在为我做书架呢。”

“假如他在为你做工,为什么不让他住进你屋里呢?你屋里有足够多的房间,他不需要一个人住一个小屋的。”

“那么小屋给谁住呢?”

“你看见我们的孩子了吧?我们这里一点点地方,就使孩子们那么开心,要是在你那里,有新鲜空气,有绿树成荫,有四季里的雨,风,雪,那该多美!”

我发动了汽车,踩下油门,她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一个人住不好,我和玛弗以前都是一个人,那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是在一起,”她对着已经开动的汽车喊道,“我们俩在一起,那才是生活!”

他做柜子用的时间比做其它家具长。他全身心投入,往往在晚饭后,甚至到我上床后还在继续工作,我可以听到楼下敲敲打打的声音。有一天晚上,我起身看他做得怎样了,看见他把架子安装起来,好像看着不满意,又拆了开来。我静静地站着观望,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站在过道里,穿着精美的绸睡衣,像一个新娘。我想起了蓓蒂试图植入我脑子里的想法,她确实成功了。又想到他可能读出我心里想法,他经常这样的,我有点窘迫,也有一点兴奋的感觉。我回到楼上躺在床上继续听他敲打的声音。等声音停止了,我听见他在楼下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想下去看又怕尴尬,就继续躺在床上,心里想就是能听见他在屋里走动的声音也不错。

早上醒来,秋日的阳光在屋内洒下一片如海面般的波光。我穿上睡袍,系上带子,急急忙忙下楼,心想他大概还在那儿。但是他已经走了,工作已经结束,木屑打扫干净了,所有东西归置整齐。柜子做好了,已经安放就位,连柜门也锁上了,所以我想他一定把银器放进柜子并且上了锁,以保安全。有一本他写的书放在餐桌上,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道,“见第420页。”我打开书本翻到那一页,找到了一把钥匙。我快速阅读书页,想看看书的内容里是否暗藏着给我信息,但是没有看出来。再仔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连前后页也看了,结果还是一样。但是钥匙是实实在在的,我打开了新做的柜子,发现自己想错了,他没有把银器放进柜子里,但是储物架上空了,我放银器的边柜抽屉也被清空了。

小屋里也空无一人,地面清扫过了,扫把还倚靠在墙上。小屋里就少了那台电扇。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如何拿得走那么多东西,我想象他把电扇绑在自行车上,然后像一个真正的窃贼那样,把装有银器的口袋放在肩上,在晨光中站在公路边,伸手招呼长途卡车,把他带到无人知晓,无从发现的遥远地方。

不久,女孩们把小屋变成了游戏室,孩子们在墙上画上了异想天开的壁画,有丛林动物和太空船。蓓蒂烘烤小甜饼,玛弗用一架她们老屋里闲置的织机织着一幅地毯。我自己呢,开始研读他写的书。我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为了理解多一点,又从头到尾来了一遍。也许这就是他想要我做的吧,把这当作他拿走东西的回报。我的银器也许不算是损失,而是我应该付的学费。有时侯,也仅仅是有时侯,我想这笔交易还是划算的。同时,像蓓蒂预言的那样,每个季节都给我们带来了欢乐:万圣节披着被单的鬼影,圣诞树上的星星和天使。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大雪覆盖了大地,雪橇从小屋后的山坡上飞驶而下来到一片空地,春天的时候,那片空地上绿草如茵,盛开野风信子,勿忘我和其它不知名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