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伯谦被杀是否冤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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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方伯谦被杀是否冤案问题戚其章
在中国近代史上,方伯谦算不上什么著名的历史人物,因其在甲午黄海之役后被清廷军前正法,究竟是否冤案,一百年来聚讼不断,特别是近年来其后裔亦撰文为之翻案,故此备受学术界人士的关注。目前,对此案之争论势头未减,看来短时期内恐难形成共识。笔者拟专从学术方面进行一些探讨,略陈管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方伯谦其人
方伯谦(1853-1894),字益堂,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福州船政局后学堂驾驶班第一届毕业生。1876年,闽局首次选派学生出洋,入选。翌年春,赴英国,入海军格林尼次书院。后上兵船实习。1880年,出洋学习期满回华。历任“镇西”、“镇北”炮船、“威远”练船管带。1885年,调管“济远”快船。1889年,升署北洋海军中军左营副将,委带“济远”快船。1892年,署海军副将期满,改为实授。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先是6月4日,李鸿章令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派“济远”、“扬威”二船往朝鲜,驻泊仁川,以观日人动向。是时,仁川、牙山等处,日舰及运兵船往来如梭,其所运之兵马、枪炮、弹药、水雷、旱雷、电线、浮桥等,不可胜数。日本蓄意伺机挑起事端,业已昭然若揭。于是,方伯谦乃上条陈于李鸿章,建议速添快船,改善装备,使“彼自闻而震慑”。并主张将舰队聚零为整,以基地为依托,采取可攻可守的备战方针,“有事则全队出北洋游弋,若遇倭船,便于邀击”,收泊时“依于炮台,以固北洋门户,边疆自不至为所忧”注1。书才上,日本便挑起了战争。
7月2日,丁汝昌命“济远”、“广乙”等舰由威海出发,以“济远”管带方伯谦为队长,护卫“爱仁”、“飞鲸”等运兵船到牙山。25日凌晨4时,运兵船所载兵、马、炮械等全部上岸后,“济远”等起碇返航,鱼贯出口。上午7时,方伯谦见日舰“吉野”、“秋津洲”、“浪速”三舰横海而来,欲阻“济远”去路,遂命令“站炮位,预备御敌”。45分,双方相距3000公尺时,日舰“吉野”突然发炮,“轰击我船,我船即刻还炮”,进行自卫。激战中,帮带大副都司沈寿昌、枪炮二副柯建章中炮阵亡,伤亡达50余人。8时30分,“济远”以强弱不敌,全速向西驶避。52分,日舰从后猛追,“济远”乃悬起白旗。日舰追至相距3000公尺时,以前部回旋炮猛击,“济远”又加挂日本海军旗。9时47分,日舰由“浪速”监视清政府所租运兵用之英国商船“高升”号,“秋津洲”追击中国运船“操江”,“吉野”独自尾追“济远”。到12时38分,“吉野”渐次逼近“济远”,至相距2000公尺处,以右舷炮击之。“济远”发尾炮抵御,三炮命中敌舰。“吉野”受伤,向来路驶回。翌晨6时30分,“济远”驶抵威海,捏称:“击死倭提督并官弁数十人,彼知难以抵御,故挂我国龙旗而奔”注2。
9月17日,中日两国海军主力战于黄海。中午12时50分,两军炮火相接。北洋海军处境不利,战未久,10舰中之“超勇”、“扬威”皆中炮起火。旋“超勇”因敌弹击穿舱内,右舷倾斜,沉入海中;“扬威”以伤势过重,驶离战场施救,又复搁浅。战至下午3时30分,“致远”管带邓世昌为保护旗舰,向前冲锋,遭敌炮连连轰击,数颗榴弹命中水线附近,致使其舷旁鱼雷发射管内之鱼雷爆炸注3,“遽尔颠覆,舰首先行下沉,推进器直现于空中,犹在旋转不已”注4。方伯谦见此情景,即以“伤处甚多,船头裂漏水,炮均不能放,驶回修理”注5为由,脱离战场而奔向旅顺。广甲随逃,驶至三山岛触礁弃船。
海战后,李鸿章参奏逃将称:“兹据丁汝昌查明,致远击沉后,该管驾方伯谦即先逃走,实属临阵退缩,应请旨将该副将即行正法,以肃军纪。“广甲”管带澄海营守备吴敬荣,亦随“济远”逃至中途搁礁,咎有应得;惟人尚明白可造,可否革职留营,以观后效。”注69月24日晨,方伯谦被押至旅顺黄金山下大坞西之刑场处斩。时年42岁。
二、为方氏鸣冤之第一声
方伯谦军前正法,或以为是一冤案,或以为无冤可言,迄今争论不休。最早公开为方氏辩冤,乃自称“冤海述闻客”者,撰有《冤海述闻》一书,内称:方氏“抱其奇才异能,既遇于时而见倾辈,捏陷诬蔑,以丧其元”,“因纪其战事颠末,以待当世之公论”注7。此实为方氏鸣冤之第一声。
《冤海述闻》刊于1895年,历来对其颇有争议。“冤海述闻客”究竟是谁,更被视为历史之谜。笔者曾对此书做过研究,考证其作者乃是当时任职“济远”的帮带大副何广成注8。《冤海述闻》一书,除海战图外,共分三篇,即《牙山战事纪实》、《大东沟战事纪实》和《方管带驻韩日记并条陈防倭事宜》。据此,或谓是书所根据者“为方氏自身之日记”注9。其实,《冤海述闻》的材料来源,主要是《济远航海日志》,但也不是完全照抄不误,而是经过了一定的整理加工而成的。
对于《冤海述闻》的史料价值,认识颇为参差,或全面肯定,或全盘否定,各走极端,显然都是不足取的。也有论者认为:“此书非尽实录,但与他书互相参证,亦可窥所述两次战役之真相。”注10此说不似前者之偏颇,比较合乎实际。由于是书作者身为“济远”高级将领,亲历丰岛、黄海两次战役,最详事件之内幕,故所记述有不少内容不但不见于他书,且非局外人所能道者。正由于此,一百年来,为方氏鸣冤者多以此书为重要依据。
主要的问题在于:作者何广成在书中多有回护方氏之处,不能不严重影响其内容的真实性。据笔者考查,方氏对何广成曾有知遇之恩。何广成上“济远”舰后,先充补舢板三副,地位本不很高。1892年12月,原中军左营守备“济远”驾驶二副调充广东“广丙”舰帮带大副,其遗缺便由何广成升署,不到半年改为实授。1894年8月,因原“济远”帮带大副沈寿昌在丰岛之役阵亡,所遗之缺又以何广成拔补。数年之间,何广成连连擢升,可谓官运亨通,反映了他同方氏非同一般的关系。尤要注意的是,何广成既是“济远”舰的“二把手”,对黄海海战中擅自先行回旅也是负有相当责任的。基于这些原因,他写《冤海述闻》来为方氏鸣冤,也就不难理解了。
何广成为证明方氏实为“枉死”,主要提出了两条理由:
第一、方氏在丰岛海战中战功卓著。何广成称:“中国海战始于是役,而是役惟一济远敌三倭船,卒能毁其督船,残其提督,功亦伟矣”,并谓日舰“吉野”“升白旗,龙旗而遁”注11。照此看来,方氏之功有三:一是“毁其督船”;二是“残其提督”;三是重创日舰“吉野”使之“升白旗、龙旗而遁”。“督船”应指“吉野”,“提督”应指日本联合舰队先锋队司令官坪井航三。事实上,“吉野”既未被毁,坪井航三也未毙命。“济远”返航威海后,丁汝昌据所禀报,又“分诘管带员弁水手”,但一时难以查实,便以“风闻提督阵亡,吉野重伤,途次已殁”注12上报。而据驻日公使汪凤藻报称:“日船在牙山受伤,未言提督亡、吉野沉”注13。可见前两件“伟功”都是查无实据的。至于第三件“伟功”,更是捕风捉影之谈。本来,《济远航海日志》尚仅称“吉野”“挂我国龙旗而奔”,到何广成为《冤海述闻》又演绎成“升白旗、龙旗而遁”了。
其实,在战场上真正挂白旗和敌旗的是“济远”,而不是“吉野”。当时恰好驶近丰岛海域的英国商船“高升”号船政高惠悌(Galsworthy)证明:“25日晨,我们将近丰岛的时候,掠过一艘军舰,它悬挂日本海军旗,旗上再挂一面白旗——这支船后来证明为中国战舰济远号”注14。证以日本“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之日记注15,可知高惠悌所言不虚。由此看来,所谓“伟功”之说,颇多夸饰溢美之词,且不惜使用改篡史实的手法,是绝不可信的。
第二、方氏在黄海海战中“保船西驶”,且非“先逃”,无可厚非。何广成反复说明:
“广甲自午开仗,约一点钟,即离队。”“济远中炮弹数十处,后炮座因放炮不停,炮针及螺钉俱震动溃裂,致炮不能旋转。前大炮放至数十余出,炮盘熔化,钢饼、钢环坏不能用,全船各处通语管亦被击坏,二副守备杨建洛、学生把总王宗阵亡,在船死者七人,伤者十余人,力大不支。……济远被倭四船截断在西,且船中炮械全坏,无可战,只得保船西驶。”
“按是役,战开三时,定远、镇远两船共中大小弹二百余处,阵亡共十余人;靖远中弹数十处,阵亡二人;来远中弹百余处,自后鱼雷舱至前烟筒座被焚殆尽,阵亡十余人;平远中弹二十余处;广丙中弹数处;济远中弹七十余处,阵亡七人,伤者十三人,炮械全坏,以被倭船四艘截击,不得与各船合队,以夜四点二刻到旅顺,各船以六点钟亦到,相隔仅片时也。”“且各船得回旅顺者,其阵亡受伤尚不及济远之多,济远非逃,不辩自明。”注16
何广成并不否认“济远”先于大队回旅,但认为时间早不许多,“相隔仅片时”;可称为“逃阵”的是“广甲”,是它最先脱离战场,何况“济远”受伤比他船多,“炮械全坏,无可战,只得保船西驶”。所以,“济远”既非“逃阵”,亦非“先逃”。
这第二条理由因与方氏被杀是否冤案直接有关,因此格外为人们所重视。然验诸事实,揆以清理,不能不使人产生疑问。首先,说“济远”“以夜四点二刻到旅顺”,肯定是不对的。因为济远回旅时间已有旅顺营务处记录在案:“丑刻,济远回旅”。李鸿章致总署电亦称:“查十九丑刻,济远先回旅。”注17“丑刻”为凌晨1时许,比“卯刻”注18抵旅的大队早到4个小时,而整个海战才打了4小时40分,不能说是“相隔仅片时”。
其次,说各舰“阵亡受伤尚不及济远之多”,也与事实不符。何广成所列举的各舰阵亡受伤数字,除“平远”、“广丙”因参战较晚可不计外,其余5艘战舰皆出入甚大。试看下表注19:
舰  名 中弹数 阵亡数 负伤数 伤亡合计
定远 159 17 38 55
镇远 220 13 28 41
靖远 110 2 16 18
来远 225 17 13 30
济远 15 5 10 15
可知所说“济远”伤亡较他舰为多,是没有根据。
复次,说“济远”“炮械全坏”更难令人置信。“济远”在丰岛海战中“连发后炮四十余出”注20为什么没有出现类似情况?再者,“济远”同“定远”、“镇远”一样,都是德厂造,用的都是克虏伯炮,为什么也没有发生类似问题?这都是不好解释的。连李鸿章也觉得“情有可疑”注21。对此,有论者质疑道:“济远舰共备炮18门,不可能全部被击毁……且从济远战后第二天即可出海拖搁礁之广甲看,济远船械之损坏与人员之伤亡较来远为轻,来远官兵能够坚持战斗,济远为什么非逃避不可呢?”注22还有论者进一步指出:“从理论上讲,火炮长时间连续快速射击达到一定极限时,会使炮管剧烈变形。而济远在近3个小时的作战中,‘大炮放至数十余出’,不论是发射速度还是发射数量,都不可能使炮管剧烈变形,事实上也的确没有发生这种情形。所谓:‘炮盘熔化’,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炮盘并非受热所在,这是一般的火炮常识。……事实上,那些较济远打得时间更长的战舰,都没有发生因发炮过多而使炮械全坏的情形”。因此,如果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冤海述闻》的说法难以成立注23。
最后,至于开仗之初“广甲”即先离队遁逃之说,本是为了否定丁汝昌关于“济远首先退避”、“广甲随逃”的战况报告的,但日方记载却与丁汝昌报告完全相同,如称:“彼我交战不久,济远即逃逸”,“随济远之后,广甲亦逃”注24。更重要的证据是,方氏回旅顺后曾称,当“济远”离开战场时,除见“致远”沉、“来远”、“平远”、“超勇”、“扬威”四舰已不见外,包括“广甲”在内的“余船仍在交战”注25。可见,丁汝昌的报告还是无法推翻的。
尽管何广成以《冤海述闻》发出为方式鸣冤之第一声,但由于不能秉公论断,甚至蓄意歪曲史实,故所述内容虽为后之鸣冤者多所才择和发挥,却为认真治学者所不取。当时曾任“定远”舰总管轮的陈兆锵称:“我照良心而言,《冤海述闻》中战状甚详,最大毛病者是有偏袒方氏之处。”注26信哉斯言!
三、方案引起的大讨论
自何广成而后,为方氏鸣冤者间或有之,因提不出确凿无疑的证据,始终未能造成大的影响。学者论方氏者以张荫麟为最先,在30年代发表《甲午中国海军战绩考》一文,队方氏表示同情,然限于当时的条件及史料搜集,论述中论据不足,颇多疑似之词,难以使人信服。国人对此研究者不多,故也未引起讨论。以后数十年间,对方案极少问津者。到80年代初,对方案的论争陡起波澜,终于引发一场持续几达20年之久的大讨论。
从1980年到1987年,是大讨论的第一阶段。在此阶段中,历史上第一次有众多学者集中讨论方案的问题,而且在对根本问题的认识上两种观点相互对立,针锋相对:一种主张方氏系被枉杀,应该为之翻案;一种则认为,为方氏翻案,证据不足。
翻案论者虽主要依据《冤海述闻》所提供的材料,但试图另辟蹊径,以证实方氏确系被清廷枉杀。综合诸文,所提出的理由主要有二:一、“‘济远’的退避是主动的战术退却,根本不是仓惶逃走”,以“保护有生力量为上策”。“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因此,“黄海海战中的方伯谦不仅无罪,而且有功。因为他在万分危急的险境中,沉着机智,千方百计地保存了一条兵舰。这比那些已失掉战斗力,不力争主动,反而孤注一掷,用拼命主义代替机智斗争的要强”注27。二、“‘济远’和‘广甲’,无论是谁先逃跑,都不是首先逃跑者,因为开战之初已有舰只逃跑,那才是首先逃跑者。它就是‘扬威’。”“‘扬威’实先济远而逃,‘济远’之逃并非‘首先’”注28。
这两条理由能否成立,颇值得研究。第一条理由与所论之事不合。试想:将海上大规模舰队的决战比诸游击战,如果北洋海军10艘战舰的每位管带都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将会产生什么样的严重后果!有论者即指出:海战中“定远”、“镇远”、“来远”等舰受伤、损坏情形均重于“济远”而未退避,“如果北洋舰队各舰都以船械损伤为由,不守战场纪律,擅自中途退避,黄海海战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恐怕不仅‘超勇’、‘扬威’等被击沉,连‘定远’、‘镇远’两支主力舰也难以保全了。”注29至于所谓“孤注一掷,用拼命主义代替机智斗争”,乃是暗讽邓世昌,认为方伯谦要比他强,这纯属强词夺理,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第二条理由是认为“扬威”首先逃跑,此说为张荫麟最先提出,但并为进行论证。有论者则进一步加以发挥,以期证实此事。但必须看到,“离队”与“逃跑”并不是同一的概念,在二者之间是不能简单地列上等号的。笔者曾经指出:“‘扬威’离队在‘济远’、‘广甲’之前是没有问题的,但能否称之为逃跑,似尚值得考虑。开战不久,‘扬威’中炮起火,次第下沉,舱面进水,首尾两炮交通已绝,而弹药供应又无途径,陷于进退维谷之境”注30,始离队向大鹿岛方向退去。‘扬威’驶离作战区域的目的是救火补漏。试看:“‘经远’舰起火后,即曾退驶;‘靖远’水线进水,‘来远’舱内中弹引起火灾,也都暂驶离队”注31。可见,“暂驶离队”是在舰体损伤的情况下,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急救措施,与临阵脱逃截然不同。因此,在没有发现确凿的新材料以前,方伯谦“首先驶逃”的罪名是不好轻易抹掉的。注32
从1988年迄于目前,是大讨论的第二阶段。在此阶段中,由于方氏后裔亲自参加讨论,加以公开了在福州发现的甲午黄海海战参加者卢毓英的《甲午前后杂记》稿本,于是一时翻案者蜂起,纷纷撰文为方氏鸣冤。
方氏后裔的文章以《为我伯公方伯谦鸣冤》为代表,认为“中国与日本在时间上有一小时的时差”,故对日方文献中凡记述黄海海战经过的时间都要减去1小时。此说固然新颖,但是否符合实际情况呢?根据这一设想,方文便将日方记载的时间都提前1小时,如开战时间12时50分改为11时50分,停止战斗时间午后5时半改为4时半,以“证明‘济远’舰不是逃,而是恶战停止后与日舰同时离开战场”注33。事实上并不存在所谓“时差”的问题。“济远”于海战翌晨丑刻回旅,大队于卯刻始到,前后相隔4个小时,皆是由旅顺前敌营务处记录在案,有什么“时差”问题呢?
那么,中日双方记载之间是否存在“时差”问题?不妨将丁汝昌海战报告中所提到的3个重要时间,对照日方记载,验证如下:
一、丁称:“昨日大东沟外,十二点与倭船开仗”注34。乍看起来,丁汝昌所报告的开战时间为正午12点,似有问题。因为据日方记载发出黄海之战第一炮的时间是在12时50分。其实,这只是计算时间的方法问题。早在“午初”,北洋舰队已发现日舰,丁汝昌即下令“起碇迎击”注35。“午初”即上午11时,双方舰队距离尚在25海里开外。注36北洋舰队以7海里的时速,日本联合舰队以8海里的时速,相互接近。直到12时30分,日本第一游击队吉野等舰始按本队旗舰命令,变时速为10海里注37。当日本舰队驶来时,正值北洋舰队的午餐时间,按舰队秋季作息时间,11时55分午餐注38。据洋员泰莱(W.F.Tyler)记述,他先“草草果餐”,继之用半小时忙于“巡览”炮弹库等处,及登上飞桥“回环一览”后,定远才发出了黄海之战的第一炮注39。其间共花时间当在3刻钟以上,故日方记载的开战时间是准确的。丁汝昌于11时下令“起碇迎击”,而定远于12时50分发出第一炮,他不过是两个时间取其中,以12点开仗上报,并不能以此证明双方所记存在“时差”问题。
二、丁称:“至未正二刻,‘平远’、‘广丙’二船,‘福龙’雷艇续至”注40。“未正二刻”为午后2时30分。在中方文献中,“平远”等舰驶至战场的时间只此一项记载。日方文献却有多处记述此事。如《松岛舰战斗报告》称:“2时30分,我舰与‘平远’相距2800米时炮声逐渐炽烈,终于接近到1200米。2时34分,‘平远’26厘米炮弹命中我舰军官室,穿过中央鱼雷室,左舷发射管射手4名当时阵亡,在33厘米炮炮座中爆炸”。《西京丸战斗报告》亦称:“2时40分,敌炮舰二艘(原注:大概一艘是‘平远’,一艘是‘广丙’)和巡洋鱼雷艇一艘(引者注:指‘福龙’号)来袭”注41。双方所记平远等参战的时间是完全一致的。可见,在中日双方记述黄海海战的经过方面,也找不到“中国与日本在时间上有一小时的时差”的证据。
三、丁称:“五点半停战”注42。是说当日下午5时30分双方停止战斗。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佑亨的海战报告亦称:“‘镇远’、‘定远’和其余诸舰会合。本队和先锋队相距甚远,而且将近日暮,终于中止战斗,召回我先锋队,时值下午5时半刚过”注43。双方的报告又是完全一致,何来“时差”之说!
由此可见,所谓“时差”问题,不过是人们的一种主观愿望和想像,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
“时差”说虽然不能成立,但翻案论者终于发现了一件据说是“不可多得之甲午海战原始资料”,足以“证明‘济远’英勇善战,‘广甲’先逃,‘济远’的确战至炮毁无以应敌方退出战斗等问题”注44。这就是《卢氏甲午前后杂记》稿本。但是,细阅全书,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书作者卢毓英,乃马尾船政学堂管轮班学生,1889年毕业,时任广东海军“广甲”舰管轮。1894年5月系海军大阅之期,广甲等广东兵轮皆至北洋,因留调遣,得以参加甲午海战。此非作者当时的记事手稿,而是事后追记,因已历年所,难免记忆不清。其内容有见有闻,而闻多见少。如丰岛一战,作者并未亲历,却记述悬白旗事甚详,实则闻诸他人。黄海一战,作者到是参加了,但因在舱内操作,只是在两军接仗之初,才“上舱一望”注45,也不可能真正了解海战的具体过程,故所述许多情节都是不准确的。兹举数例以明之:
《杂记》称:“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复率左右翼军舰十艘,并‘镇中’、‘镇南’、‘镇北’、‘镇东’四蚊船及鱼雷艇七艘,载陆军三千名望韩进发,意在召敌也”注46。短短数语,几乎处处皆错。丁所率之舰并非只有左、右翼,也包括中军。军舰数量不是10艘,而是12艘,即“定远”、“镇远”、“经远”、“来远”、“致远”、“靖远”、“济远”、“平远”、“超勇”、“扬威”、“广甲”、“广丙”;炮舰不是4艘,而是2艘,即“镇南”、“镇中”;鱼雷艇不是7艘,而是4艘,即“福龙”、“左一”、“右一”、“右三”。陆军不是3000名,而是铭军10营4000人;也不是由军舰载运,而是分乘“新裕”、“图南”、“镇东”、“利运”、“海定”五艘运船,由海军护航。其出航的目的地更不是朝鲜,而是鸭绿江口西岸的大东沟注47。北洋海军此次出航的任务,主要是护送10营铭军从大东沟登陆,又怎么能说是“意在召敌”?
《杂记》称:“时我军前后错落,阵列似单雁行,又似双雁行。镇、定两铁甲居中,左致、靖、济,右经、来,平远在经、来后,广甲则在镇、致之后,而超勇、扬威又在广甲之后”注48。所记又大误。前说军舰为10艘,此处开列舰名则有11艘,自相矛盾如此!何况海战在12时50分打响,最初参战者仅有10艘,也不是1艘。“平远”参战是在下午2时30分,根本不可能列于北洋海军的编队之中。再说“广甲”排在左翼,而“超勇”、“扬威”则居于右翼之末端,它们怎么会跑到了“广甲”之后?“镇远”既居中,其左依次为“定远”、“靖远”和“致远”,“广甲”又怎能跑到了“镇远”、“致远”之后?对比一下,《冤海述闻》对北洋舰队阵形的记述就十分清楚:“丁提督乘定远铁舰为督船,并镇远铁船居中,致远、靖远为第二队、经远、来远为第三队,济远、广甲为第四队,超勇、扬威为第五队,分作左右翼,护督船而行”注49。日方记载也非常明确:“零时35分,已经能明显看见敌舰,细一审视,定远作为旗舰在中央,‘镇远’、‘来远’、‘经远’、‘超勇’、‘扬威’在右,‘靖远’、‘致远’、‘广甲’、‘济远’在左,形成三角形的突梯阵”注50。两相印证,北洋舰队的接敌阵形一目了然,根本不存在《杂记》所说的那种排阵。
《杂记》称:“时两军犹在一万码之外,而我军已开炮攻向敌船”注51。按“一万码”合9100多公尺。说我舰距离9000多公尺时就率先开炮,从未见于其它记载。坪井航三报告说:“下午12时50分与敌相距6000米,尽管距离如此遥远,但敌军各舰欲提前开始发炮”注52。伊东佑亨报告则称:“零时50分,大约相距五六千米时,敌军首先开始向我先锋队发炮”注53。当时双方距离在5000到6000米之间,不可能在9000米以上。而据日本随军记者所记:当时日舰有军官观察,中国旗舰前樯桅楼上有值事员弁“用六分仪测量距离,不停地挥动小信号旗,通报距离,炮手不断降低照尺。起初敌我相距大约4里,忽减至6000米、5800米……。定远发射时为5300米注54(本站注:定远305mm主炮的有效射程为7800米)”。将5300公尺夸大到9100多公尺,误差达到70%以上,其粗心马虎于此可见一斑。
卢毓英参加了黄海海战,而所记黄海战事尚粗疏如此,错误比比皆是,怎能视之为信史?有怎能称之为“不可多得之甲午海战原始资料”?应该说《卢氏甲午前后杂记》的史料价值很低,其可信程度比《冤海述闻》还远远不如。
我们暂将《杂记》的史料价值问题搁置不论,且看它是否能够明证:“广甲先逃,济远的确战至炮毁无以应战方退出战斗”。对此,有论者作出肯定的回答,并得出两点结论:第一,“广甲逃离战场并非在济远之后,而是在济远之前”。第二,“广甲在船炮无恙,士卒未伤的情况下带头逃跑,属于临阵脱逃,而济远则属被迫撤离,更不存在方伯谦驾济远先逃,广甲随逃的问题”注55。但是,只要认真读一下《杂记》原文,便不能推出这样的结论来。《杂记》称:“致远既覆,超、扬既火,广甲尤胆落,急返舵而逃。……济远当敌之冲,迎击既久,炮多炸裂倾倒,无以应敌,于是亦逃”注56。这段话只是说,“致远”沉没后,“广甲”和“济远”都逃了。“济远”“亦逃”的“亦”字,是表示同样的副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也”字,由此不能得出“广甲先逃”的结论。《杂记》作者只是强调,“广甲”和“济远”虽同样是逃,而逃的原因却不一样,“广甲”是因“胆落”,“济远”则是因“迎击既久,炮多炸裂倾倒,无以应敌”。两舰同样战斗到下午3点半钟以后,作者却只强调济远“迎击既久”,从中可以看出偏袒方氏的态度。问题是即使真如《杂记》所说,济远“炮多炸裂倾倒”,总是还有未“炸裂倾倒”的炮,怎么就“无以应敌”了呢?所以,仅据《杂记》所述便得出“广甲”先逃、“济远”“被迫撤离”的结论,未免有欠严谨了。
至于说《杂记》“可以证明济远英勇善战”,注意是指以下的记述:丰岛海战时“军孤势危,其间不能容发,管带方伯谦传令悬白旗,又令司机者轮开快进。按万国公法,海军战败悬白旗者,即示敌人以服输之意,即行停轮,以待敌船查封炮械之后,随遇敌船听敌安置。倭见济远白旗已悬,知已服输,乃令停炮下锚,方欲遇船如法安置,济远后炮忽发,击中倭舰战坪,又连数弹分击三艘均中其要害,比倭舰起锚来追,而济远去已远矣”。于是,作者极口赞之曰:“伟哉,方公!惜哉,方公!中国数十年培养水师人才,仅方公一人耳”注57。对方氏之溢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两军阵前悬挂白旗竟说成是“英勇善战”,那悬挂日本海军旗又是什么?确实早有论者就此大做文章,声称“方伯谦见力不支,悬白旗和日本海军旗诈敌”注58,“挂旗声称投降是假,诈骗痛歼敌人是真”注59。对此,笔者曾加以批评道:“照此说来,悬白旗和日本海军旗,似乎也成为方伯谦的‘战绩’之一了。但是,方伯谦本人却矢口否认济远舰悬挂白旗和日本海军旗。由此可见,此事连他自己都讳莫如深,怎好硬美之‘诈敌’呢?兵不厌诈,我们并不一般地否定诈敌,也无意去苛求用悬挂白旗和日本海军旗的办法诈敌。问题在于方伯谦是否真的想用悬白旗和日本海军旗的办法来诈敌。如果真的是以此诈敌,那为什么不敢承认?又为什么在《航海日志》上反说日舰吉野悬龙旗而逃”?注60
根据以上所述,可知对《杂记》的材料不能不加考辨地使用。考辨史料,是历史研究过程的起点和基础;不从史料的考辨入手,也就谈不上科学方法的历史研究。《杂记》的史料价值太差,视之为信史,据以为方氏翻案,是容易上当受骗的。
四、思维创造的历史:“西战场”说
如果说以上所述论者的看法不管是否能够成立,还都用材料做依据的话,那么,完全撇开史料而靠臆想发表观点的论者也不是没有。“西战场”说的提出即是如此。
何谓“西战场”说?此说的提出者称:“‘致远’沉没后,‘济远’非但没有马上逃走,反而是唯一留在西战场死战不退不避的中国战舰”。就是说,海战打到下午3点多钟致远沉没以后,“济远”非但没有逃走,反而独自开辟了一个“西战场”。根据何在?此说的提出者想像出,日舰第一游击队是4艘舰,应该是其中“吉野”、“高千穗”二舰专打“经远”,“秋津洲”、“浪速”二舰必定是与“济远”作战。还特别解释道:“‘经远’是被‘高千穗’和‘吉野’追上来打沉的。……‘经远’随‘致远’冲击日舰,管带林永升脑裂阵亡,船行无主,被创亦甚,遂避往大鹿岛,途中被第一游击队追上击沉。那么第一游击队的‘浪速’和‘秋津洲’二舰在这一期间在原战场与谁交战呢?……日方记载只有‘吉野’、‘高千穗’与‘经远’缠斗,……所以西战场必还有中国军舰与‘浪速’和‘秋津洲’苦斗,这是任何思维能力健全的人都能得出的推论。那么这艘中国战舰究竟是谁管驾下的战舰呢?回答只能是方伯谦管驾下的‘济远’号”。原来这位论者是用自己“健全的”“思维能力”,通过一系列的“推论”,而创造出来一个“西战场”的。既然有“西战场”说做理论依据,于是就做出了这样的断语:“‘济远’事实上退出战斗的时间是日本时间午后5时30分,即海战基本结束之后,就是说,济远根本就不存在战阵中脱逃的问题”。“‘济远’是战至最后且把第一游击队全队引离战场达半个小时之久的”,“这项功劳实在应当记在‘济远’官兵的名下”注61。这位论者确实“思维健全”,具有非凡的丰富想像力,100年来未能推翻的“济远”“先逃”罪名,似乎便可以这样一朝洗清了。
然而,既然要做推断,必先要设置推论的前提。“西战场”说的创造者事先是设有前提的,这就是假定日舰第一游击队的4艘舰不是整体一起作战,而是分为两队:一队是“吉野”和“高千穗”;一队是“秋津洲”和“浪速”。这一预设的前提能否成立?就是说,到底日舰第一游击队是否有分为两队的情况?回答是否定的。对此,已有论者明确指出:“其实,进攻经远的并不只是‘高千穗’、‘吉野’两舰,第一游击队四舰均在现场。……海战时第一游击队是一个战斗集体,始终保持‘鱼贯纵阵’队形作战,既不会将四舰一分为二,更不会只用其中一艘去孤军作战。因为海军作战只有保持一定的队形,在统一指挥下作战,才能有效地发挥火力,打击敌人,这是一般的军事常识。此外,我们从各种书籍所绘黄海海战航迹图也可以看出,第一游击队在整个海战过程中都是保持四舰鱼贯纵队阵形,从未见有分开作战的记载”注62。这段话是有充分根据的。试看日方绘制的《第一游击队航迹图》,按系列排凡16幅,第一游击队四舰保持鱼贯纵列,一气到底,从未有过分开作战的情况注63。甲午战后日本出版的战史著作,如平田胜马《黄海大海战》(1896年)、川崎三郎《日清战史》(1897年)、日本参谋本部《日清战史》(1904年)、日本海军军令部《二十七八年海战史》(1905年)等等,其所附黄海海战双方舰队之航迹图,也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事实上,关于“致远”沉没后日舰第一游击队的行踪问题,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值日官已经做了明确无误的记述。《吉野舰纪事》写道:“此时……各舰或西南或东北方向逃跑。‘定远’、‘镇远’二舰对我本队五舰。‘济远’、‘广甲’向西北方向逃跑。第一游击队追击‘靖远’、‘经远’、‘来远’、‘平远’、‘广甲’及水雷艇”注64。第一游击队司令官坪井航三海军少将的作战报告,说得更为具体:“3时30分‘致远’右舷倾斜沉没。‘经远’仍在大火中挣扎,而且遭受破损,进退不得。最后敌阵终于全面溃散,各自逃遁。其中有‘济远’、‘广甲’、‘来远’、‘经远’、‘靖远’、‘广丙’。‘济远’先于他舰逃跑,‘广甲’、‘来远’、‘经远’、‘靖远’继之,皆以大连湾为目标。广甲以下四舰,想要经过沿岸浅海逃走,‘平远’、‘广丙’则逃向北方。……我相信大胜的时机正在此时,遂命令注意水的深浅,随时增减速度,追击向大连湾方向逃跑的敌舰。……途中4时16分从‘靖远’发出什么信号,‘来远’注65遂调转航向驶往大小鹿岛,接着‘靖远’也驶向该岛”注66。可见,“济远”舰先行逃走,第一游击队追击的是其他诸舰。至于下午3时30分以后第一游击队的行踪,日本海军军令部编纂的战史中也有详细的记述:“先是第一游击队留意水之深浅而增减速力,向大连湾方向追击逃逸之数只敌舰。当时‘济远’、‘广甲’向西北远远逃去,‘靖远’、‘经远’次之。‘来远’后部火势旺盛,舰体向右方倾斜。4时16分,‘平远’、‘广丙’同水雷艇一同向北逃走之际,‘靖远’在樯上挂出信号,‘来远’向小鹿岛方向变针,‘靖远’亦取相同方向。于是,第一游击队向似未损伤之‘经远’追击。4时30分,速力增至14海里,到48分,‘吉野’以3300至2500米之距离先试行炮击,更于1800米之近距离进行痛击。未几,‘经远’左舷倾斜,黑烟冒出,针路不定,操舵不稳。5时零5分,则变针向东。‘吉野’欲追及之,改速力为10海里,向16点变针。此时,‘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皆赶到,共同猛击,火势愈烈,烟焰焦天,已而舰体逐渐向左舷倾斜,而纵横旋转,尚未停止前进。25分,倾斜益甚,其右舷之推进器露出水面,前部随即起火。至29分,左舷舰艏向水下沉去,遂舰艏向东,左舷倾覆而沉”注67。随后第一游击队乃以针路直指大小鹿岛方向,向“靖远”、“来远”追击。“途中,于5时45分由本队旗舰发出‘返回本队’的信号,于是调转航向向旗舰靠拢”注68。所有这些记载,足以说明第一游击队从未分为两队,而且一直保持原有阵形作战,直到战斗结束。致远沉没后,第一游击队先是追击“靖远”、“来远”等舰;接着四舰全力猛击“经远”,将其击沉;后又回过头来再次追击“靖远”、“来远”,直到被本队旗舰召回。请看:这里哪能看到“济远”的影子呢?
大量的史料证明,所谓“西战场”说完全是靠思维创造的历史,乃子虚乌有,与真实的历史无涉。正如有论者所指出那样:“那个被描绘得活龙活现的‘西战场’,实际上不过是某些论者头脑中的幻影罢了,根本就不存在”。注69
五、从方氏自白看“济远”逃离战场的时间
方伯谦刚回到旅顺,曾有一番自白,非常有助于弄清济远问题的真相。可惜的是,论者很少有人注意方氏之自白,翻案论者对其更是避而不谈。方氏自白是一份最珍贵的第一手史料,是应该认真加以研究的。
方氏称:“昨上午十一点,我军十一艘舰在大东沟外遇倭船十二只,彼此开炮,先将彼队冲散;战至下午三点钟,我队转被彼船冲散。但见击沉敌船四只,我军定远头桅折,致远被沉,来远、平远、超勇、扬威四舰时已不见。该轮阵亡七人,伤处甚多,船头裂漏水,炮均不能放,驶回修理。余船仍在交战”注70。自白的目的虽在解释济远提前回旅的原因,但也说出了济远驶逃时的战场情况,值得重视。不妨结合其他可信史料,对自白的内容略加说明和分析:
其一,最初北洋海军以“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济远”、“广甲”、“超勇”、“扬威”十舰迎敌,到下午两点半钟“平远”也加入战斗,故自白称“我军十一舰”。
其二,自白提到“‘致远’被沉,‘来远’、‘平远’、‘超勇’、‘扬威’时已不见”的情况,值得注意。“致远”被沉是下午3时30分,方氏亲自目睹,可见当时济远还在战场上。不见“超勇”、“扬威”也不足怪,因为二舰本是弱舰,成为第一游击队首先攻击的目标。据日方记载,下午1时左右,“吉野”等日舰猛攻“超勇”、“扬威”,二舰“共罹火灾,焰焰黑烟,遮蔽全舰。“超勇”右舷倾斜,状甚危殆。我游击队愈益逼近,遂击沉之。“扬威”驶向大鹿岛方向逃避,搁浅后被我舰破坏”注71。这样,“超勇”、“扬威”早就在作战海域消失,自然方氏看不见了。
至于“平远”和“来远”,则是另一种情况。“超勇”沉没后,“平远”驶至作战海域,于2时40分击伤“西京丸”。3时10分,又向日本旗舰“松岛”进逼,突发一弹,“打穿松岛左舷中央水雷室上部,在大樯下部爆炸,打死发射员2名”注72。可见,在此期间,“平远”是边战边向东进,到下午3时以后已远离了“济远”的视野。“来远”先是与“定远”、“镇远”夹击日舰“比睿”,将其重创之。因日舰扶桑来援,“定远”、“镇远”便转而迎战“扶桑”。于是“来远”独自向“比睿”进击,“距战场七八里”注73时,已追之不及。后见日舰“赤城”受伤欲逃,“来远”追之,于2时20分突中一炮,引起大火。“来远亦因起火而出于阵外,此火约历一点半之久”注74。“来远”时在阵外,也非方氏视线所能及。所以,方氏自白所说的3点半左右战场之所见,不难一一查实,都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其三,自白中“余船仍在交战”一句,特别重要,需要认真研究。这句话表明,方氏自己承认,当他逃离战场之际,还有“余船”继续同日舰作战。所谓“余船”又是哪些呢?方氏自白所谓的11舰,去掉已经不见的4艘,以及“济远”本身和已经沉没的“致远”,还剩下“定远”、“镇远”、“靖远”、“经远”、“广甲”五舰。这就是方氏所说的“余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于此可知,当时方氏并不否认“济远”是先于“广甲”而逃的。
那么,济远究竟是何时逃离战场的呢?“济远”逃离战场时“靖远”还在,而“靖远”是在下午4时16分先在樯上发出信号,招呼“来远”一起驶向小鹿岛方向的注75,可见“济远”逃离战场的时间不会晚于4时16分,再就是“济远”逃离战场时,“经远”还安然无事。直到3时52分时,“经远”才遭到日舰第一游击队的合击。“高千穗从3300码之距离猛击之,吉野又以六寸快炮从2500码之距离与高千穗夹击”注76。“经远”终被击沉。方氏未及见经远被第一游击队围攻而处境危殆的情形,说明“济远”逃离战场必早于3时52分。由此推之,可知“济远”逃离战场的时间是在3时30分至52分之间,大致在3时40分左右。有些论者说“济远”一直打到5时30分战斗结束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六、结论
对方伯谦的评说不一,是一个老问题了,但炒得沸沸扬扬则是近年来的事情。笔者也曾数次撰文参见讨论,今再根据个人的认识写成此文,对方案的讨论情况加以简略的介绍,并陈述自己的看法。综合以上所述,可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最早为方氏鸣冤的《冤海述闻》一书,据考证为济远帮带大副何广成所撰。作者身为济远舰高级将领,亲历丰岛、黄海两次海战,最详事件之内幕,故其所述多有局外人所不能道者,有相当的史料价值。但作者在书中多有歪曲史实以回护方氏之处,严重影响其真实性,不能完全视之为信史,以作为翻案之据。
2、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方案大讨论,以1988年为转捩点,前后分为两个阶段。特别是在后一阶段中,方氏后裔提出了“时差”说,又公开了在福州发现的《卢氏甲午前后杂记》稿本。但是,“时差”说并不能够成立,《杂记》所述之事错误百出,史料价值太低,不值得过多的重视。
3、“西战场”说纯属主观臆造,毫无史料根据。以此证明济远开辟了一个“西战场”,独自与日本第一游击队作战,一直打到战斗结束,根本不存在先逃的问题,是绝对不行的。
4、探讨为史家们所忽略的“方伯谦自白”,考证济远脱离战场的时间是在下午3时40分前后,比结束战斗提早了近两小时,从而论定济远确实是先行逃走的。
到目前为止,这场大讨论还正在进行中。看来,讨论不会在短时间内停止,说不定还会再起波澜,继续掀起论争的高潮。敢请学界同仁拭目以待!
注:
1.“方管带驻韩日记并条陈防倭事宜”,《中日战争》第6册,第94页。
2.“济远航海日志”,见戚其章《中日甲午战争史论丛》,第168页。
3.参看戚其章《甲午战争史》,第154页注10。
4.“马吉芬黄海海战述评”,《海事》卷10,第3期,第41页。
5.“军情要电清单”,《中日战争》第3册,第128页。
6.同上,第130页。
7.“冤海述闻”,《中日战争》第6册,第95、91页。
8.戚其章《冤海述闻研究》,《中日甲午战争史论丛》,第183-187页。
9.王信忠《中日甲午战争之外交背景》,第249页。
10.“书目题解”,《中日战争》第7册,第626页。
11.“牙山战事纪实”,《中日战争》第6册,第87、85页。
12.“丁提督来电”,《中日战争》第4册,第267页。
13.“复丁提督”,同上书。
14.“高升号船长高惠悌的证明”,《中日战争》第6册,第22页。
15.“东乡平八郎击沉高升号日记”,《中日战争》第6册,第32-33页。
16.“大东沟战事纪实”,《中日战争》第6册,第88-91页。
17.“军情要电清单”,《中日战争》第3册,第128-130页。
18.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中日战争》第1册,第68页。
19.同注8。
20.同注11。
21.同注17。
22.孙克复《方伯谦被杀案考析》,《中日甲午海战中方伯谦问题研讨集》第41页。
23.苏小东《方伯谦案质疑》,同上书,67-68页。
24.川崎三郎《日清战争》,第7编,第3章,第61页。
25.同注17,第128页。
26.《清末海军史料》,第349页。
27.徐辙《方伯谦被杀一案考析》,《辽宁师院学报》1981年第3期。按,原文有“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两句,在正式发表时业已删去,但论者的思路系本此二语发展下来,故在引用时予以补上。
28.季平子《论方伯谦被杀问题》
29.同注22
30.同注4
31.“直隶总督李鸿章奏请优恤大东沟海军阵亡将士折”,《中日战争》第3册,第134页。
32.戚其章《中日甲午战争史研究述评》。
33.方俪祥《为我伯公方伯谦鸣冤》,《日本研究》1988年第2期。
34.“丁汝昌旅顺效已电”,《中日战争》第3册,第102页。
35.同注31。
36.戚其章《北洋舰队》,第103页。
37.“常备舰队司令官海军少将坪井航三的报告”,《中日战争》续编第7册,第234页。
38.同注36,第98页。
39.《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中日战争》第6册,第45页。
40.同注31。
41.《中日战争》第7册,248、261页。
42.同注34。
43.同注41,第223页。
44.《卢氏甲午前后杂记》
45.同上
46.《方伯谦问题研究资料汇编》,第179页。
47.《甲午战争史》第136-137页。
48.同注46,第179-180页。
49.同注16。
50.《日方记载的中日战史》,《中日战争》第1册,第240页。
51.同注46。
52.《中日战争》续编第7册,第236页。
53.同上书,222页。
54.同注24,第3章,58-59页。
55.陈贞寿等“方伯谦案新探”。
56.同注46,第180页。
57.同上,177-178页。
58.季平子《丰岛海战》
59.同注27
60.戚其章《方伯谦被杀是一桩冤案吗?》
61.王琰《大东沟海战与方伯谦案》,《中日甲午海战中方伯谦问题研讨集》第97-101页。
62.孙克复《论甲午黄海海战方伯谦先逃问题》
63.“第一游击队航迹图”,《中日战争》续编第7册,第240-247页。
64.平田胜马《黄海大海战》,第53-60页。
65.“来远”,报告中原作“经远”。
66.《中日战争》续编第7册,238-239页。
67.《二十七八年海战史》,第6章,第217页。
68.同注37。
69.同注62。
70.“旅顺龚照玙效卯急电”,《中日战争》第3册,第128页。
71.同注24,第7编,第4章,第63页。
72.同注67,第6章,第194、199页。
73.同上,197页。
74.浅野正恭:《近世海战史》,《清末海军史料》第879页。
75.同注67,第6章,第217页。
76.同注74,第875页。
(原载于《北洋海军研究》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