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梦(上部17结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3:47:26
街市  年前最后一次去养心殿打扫整理的时候,自然又遇到了胤禛,我半真半假的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就出宫吗?”
  胤禛的脸色一变,半晌说:“几年一选,几年一放,入宫出宫,都是祖宗的家法,你怎么忽然又冒出了这么古怪的念头来?”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笑笑,的确是个古怪的念头,提前出宫,我怎么可能提前出宫,也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想法罢了。
  离去之前,胤禛抓住了我的手,这几天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我们的手都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般,我低头看着他因为用力和寒冷而泛白的手指关节,听着他急促的声音,“别乱来,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回给他一笑,我当先迈出了养心殿的大门,好象这许久以来,我都是走在后面的那个,原来,被人目送的感觉,真是不错。
  接下来,是忙忙碌碌的过年,又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上了南巡的御舟,待到清净下来可以思考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春暖花开了。
  越往南去,天气越是温暖,人的心情也舒展了很多,这次南巡,我特意带上了翠竹,这丫头虽然话多了些,不过却很容易满足,一路上,哪怕是对着一江春水,也能幸福的笑上半天,每每看着她,我都不免要嘲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不知足了?
  人生,只有知足才能常乐,既然没有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又何必总是往坏处去想?
  想开了,明天的事情,自然明天再去烦恼,今朝嘛,还是对酒当歌的好,于是小小的船舱里,笑声重又轻轻回荡。
  这次南巡,是康熙皇帝最后一次到江南,自此之后的十几年里,虽然大清王朝日日走向兴盛,然而围绕着皇权而展开的争斗,也日益激烈,那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斗争,失败的人未必一无所有,成功的人也未必可以坐拥天下万物。只是,这已经是很多年后当事的人才得出的结论了。于我,这次南巡,却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当然,这也是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明白的。
  
  一连两个月,每天的工作都是乏味的,康熙和以往历次南巡相同,一处一处的巡视河堤,处理着河务的疑难问题,到风景秀丽的所在,就停下来游赏一番。
  江南的风光一向是我喜欢的,不过如果能让我自己在这样的山水间恣意停停走走,恐怕会觉得惬意些,而跟在康熙身边,感觉上就有些在现代时跟团旅游的感觉,遇到喜欢的地方,导游总是走得飞快,遇到不喜欢的地方,想快点走时,导游又偏偏不走。
  大约是有感于我的郁闷吧,一天胤祥从我身边经过时,告诉我过两天偷偷带我去市集逛逛。
  女人大都喜欢市集,古往今来应该没什么区别,虽然在宫里生活,无论是胭脂香粉还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都并不短缺,不过我依旧想要在市集上逛逛,哪怕是买一些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东西也好。
  很自然,胤祥的提议让我大大的期盼起来。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来了,那天我在自己临时住的屋子里翻着包裹,那里面有一套百姓的服饰,还是第一次跟康熙皇帝南巡时准备的,每逢有这样出来的机会时,我总是带着,心底里是隐隐在期盼什么吧,只不知是期盼一次自由呼吸的机会,还是更多的什么。
  宫女没到年龄是不能出宫的,如果我私下逃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大约会连累满门吧。
  我始终没有弄清婉然的家庭情况,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家人,不过,逃跑这样的事情,始终是害人害己的,虽然我同他们没有任何的亲情可言。
  收起了不该存的念头,我开始提起衣服比了比,这几年也没什么机会穿,竟然没发现,衣服的尺寸不太合适了,这一两年里,我的个子长高了,只是自己没有留意。
  勉强把自己塞在了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外面却有人急促的敲着门,是翠竹,门开的一瞬间,她说了声:“姐姐,皇上叫你呢。”便不容分说,拉起我就跑。
  这一跑,再停时,已是御前了。
  康熙坐在太师椅上,竟然也换了一身便装,配上一把轻摇的描金折扇,竟然年轻了不少,俨然成了一名江南文士的样子。看到我的打扮,他略一愣,对周围的人笑说:“这丫头反应到快,刚着人传她,就已然猜到了是什么差事,也罢,既换了衣服,就一起去吧。”
  我这才留意看了看周遭的人,太子和一众亲王、阿哥们都在,连一些近侍大臣和侍卫在内,全换上了百姓的服饰,看来今天是要到市井间私访了。
  虽然仍然要跟着皇上,行动受到限制,不过九五之尊的微服私访,只在电视里见过,能亲身跟着感受感受,也是可以接受的。
  街市上出乎意料的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从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到手里玩的,嘴里吃的,几乎是应有尽有,而且价格便宜,很多东西都是用铜钱结帐的。
  康熙似乎也很有兴致,虽然不吃什么东西,不过却很留意的看小摊上的各种玩意,虽然是微服,不过同行的人也太多了,这样的在人流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挤两拥,便散开了,虽然彼此依旧能看到对方,不过这几步的距离,走起来却太不轻松了。
  不知是不是我比较有想象力,总之我觉得,眼前这情形,假如有刺客埋伏在旁的话,的确是个极好的动手时机。
  康熙身边,此时剩下的人只有我和胤祥了,原本那个阴魂不散的太子胤礽也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可是好象就那么错眼的功夫,竟然不见了,看来这家伙身手还挺敏捷,不,应该说是腿脚满快的。
  这时吸引住我们目光的,是一个小小的卖木雕的摊位,树根打磨光滑,雕刻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大的有井口大小,小的却只有桃核大小,精致而可爱,最难得的是上面的楼台殿宇,花朵美人,竟都栩栩如生。
  我们围在摊前细细挑选赏玩,虽然康熙富有四海,不过却从不会一股脑的买下看中的所有东西,他的习惯很简单,只在精中,挑选一两件最好的买下便是了。
  
  挑选的结果,康熙选了套沉香木雕的江南园林摆件,花草山石,无处不逼真,难得的却是体积不大,吩咐老板用盒子装好,我赶紧从荷包里拿出银子来。
  康熙身上原来是不带钱的,这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临出门前,李谙达特意给了我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从铜钱、到银锭再到银票,无一不有,这自然不是为了我出来花着方便的,那么惟一的理由就是,皇上自己,没有钱。
  抱起虽然不大却沉甸甸的盒子,我有些不舍的跟在康熙的身后走开,其实刚刚我也看中了一件小小的东西,一支不知是什么木雕成的凤簪,凤凰的羽毛丰满,正展翅欲飞。这几年我见识过的各种质地的首饰太多了,不过这么让人惊艳的小东西,却真的是头回见到,只是看来却没什么缘分。
  在人流中又挤了几步,后面的侍卫已经跟了上来,将手里的盒子交出去,我长长的松了口气,三百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我手臂没什么力气的问题。
  “老十三呢?”又走了一阵,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太子问。
  “刚刚……”我左右看了看,才发现一直在身边的胤祥这会竟然不见了,我把盒子交给侍卫的时候,还明明看见他了,怎么?
  “该给他娶个媳妇了,也管管他,多大的年纪了,还跟孩子似的不定性,这里人这么多,还只顾着自己玩,老爷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太子胤礽忽然感慨起来。
  出来之前,康熙吩咐过,在外人面前,一律称他为老爷,这让我们还颇有些不习惯。
  胤礽说这些的时候,脸正对着直郡王胤褆,不过我知道,这话并不是在说给胤褆听,因为此时,康熙就站在胤褆身后。
  “十三哥在那里”,眼尖的十五阿哥却忽然指向人群中的某处。
  “奴婢过去叫。”我连忙说,见康熙微微点头,我便迅速挤入人群中。其实在人多的地方走路是有方法的,就是要见缝插针,而不是横冲直撞,这个凡是挤过公交车的人都深有体会,不过显然,我今日的同行者,都不大懂得这个道理。
  挤了一会,距离胤祥已经不远了,他此时立足的地方,正是刚刚那个卖木雕的摊位,老板正用一块红绒布包着什么东西,我微微有些奇怪,他看中了什么东西,刚刚为什么不一起买下来,还要巴巴的在人群中挤这么一趟?
  一边好奇的抻着脖子瞧,脚下却没丝毫的停顿,三步两步,我已经站到了他的背后,看他把东西放入怀中,一时玩心大起,我忍不住在身后拍了他一下,趁他回头的功夫,迅速站到了他身旁,“老爷等着呢,在买什么?”
  “婉然,你怎么……” 胤祥反应很快,目光迅速捕捉到了我,略有些惊讶。
  “快走吧,都在前面等着你呢。”我说,一边推他快走。只是转身间,一道可疑的光亮直晃到了眼中,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去,一个大汉正走到我们身边,在我看向他的同时,手腕一翻,一柄闪亮的东西,直直的插向此时背对着他的胤祥。
  “闪开!”没什么时间多想,我猛的推了胤祥一把,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能帮他躲开这可怕的一击……
  那天的一切,似乎就定格在了那一刻,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记得始终不太清楚,依稀是胤祥被我推了个趔趄,而后那大汉手向回一挥,眼前白光闪烁,我抬手挡住了脸,接着是一片尖叫声,好多好多人在叫,好多好多人在身边乱跑……
  等我到再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行宫,两只手臂都被包成了粽子,不过却没有痛的感觉,守在一旁的翠竹眼睛红肿,好半天才哽咽的说:“姐姐……太医……太医……说……姐姐很……幸运,没,没伤到筋骨……呜……吓死我了……”
  听她说到“太医”时如此的哽咽难言,我真以为自己的手废了,紧张得要命,没想到却是没伤到筋骨这个结论,还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傻丫头,既然没事,还哭成这样子,眼睛好象兔子,都不漂亮了。”举起我粗壮的手臂,用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还好,虽然不觉得痛,不过还能动,也有触觉,该是没怎么样。
  “可是他们送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人家害怕嘛!”翠竹见我神情如常,才破涕为笑,依偎过来,“姐姐,我好害怕。”
  “没事了!”我笑着安抚她,同时用力的想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不过显然,大脑对记忆进行了筛选,想了半天,竟连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也记不起来,“对了,十三阿哥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姐姐?”翠竹有些吃惊的抬头,“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那里不对吗?”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十三阿哥怎么了?”
  “姐姐,你不记得了?昨天我听到消息跑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你抱着十三阿哥坐在马车里,十三阿哥的脸好白呀,不过你的脸色比他的更白,你都忘记了?”
  “十三阿哥受伤了?”我迟疑的问。
  “是呀,回来的时候,人都昏迷了,只是一直抓着姐姐的手不放,大家又不敢用力拉他,还是姐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才放手的,姐姐,你和十三阿哥说了什么呀?他昏迷了还能听懂,你真的不记得了?”翠竹有些焦急,见我神情恍惚,急得站起来说:“我去找太医来看看姐姐吧。”
  “别去,傻丫头,别大惊小怪的,我只是受了惊吓,也没怎样,叫什么太医。对了,那十三阿哥现在怎么样了?”我赶紧叫住翠竹,这丫头说话总是没什么重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胤祥这会究竟怎样了。
  “太医说十三阿哥的伤虽然不轻,但没伤到内脏,不过失血多了些,好好养养就没事了,这会应该也醒了。”翠竹还是一副要跑出去叫人的样子,站在床边仔细看了看我说:“真的不要叫太医来再瞧瞧?”
  “那刺客呢?抓到了吗?”我又想起一个问题。
  “刺客?啊,姐姐是问伤你们的人吗?听说厉害着呢,好几个侍卫被他伤了,不过后来还是给杀死了。”翠竹一脸怕怕的说。
  “死了?”我沉默,没想到会真的遇到刺客,更没想到,刺客的目标是胤祥。不过此时,死无对证,这次的事情是意外或是有预谋的,恐怕是查不清了。
  只是我不懂,为什么是胤祥?
  那天不知何时又昏昏的睡了,梦里,是四散的人群和好多人的尖叫声。
  耀眼的白光在眼前晃动,手臂上凉凉的,好象有液体在流动,接着胤祥不知怎的冲了过来把我扑倒,再后来,还是耀眼的白光和尖叫,这回,却是我的尖叫……赐婚  我的伤只在皮肉,过了一个多月便恢复自如了,只是我的心情,却日益沉重。
  康熙的南巡并没有因这次的意外而终止,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甚至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查刺客的身份,不过这还不足以让我担心。
  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此时我和胤祥的处境。
  在清醒后的第二天,当我预备去探望胤祥时,翠竹的神情是说不出的怪异,这首先给我的感觉便是胤祥的伤势有变,心里不免更急,几乎是推开了她,一把拉开了房门,却见门口有两个小太监如门神一般左右站立。
  一步,便是门内和门外的距离,不过,我却终究没有迈出。
  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无踪,心里只剩下惊惧,竟然连伤口裂开了也没察觉。这是什么状况?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会天真的以为门口的太监是为保护我才站在那里的,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死一百次也不会影响到任何局势,何况出了状况,门口的两位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那么,眼前惟一说得通的,似乎就是,我被看守了起来,只是,原因是什么?
  我试图在翠竹那里找到答案,可是她除了哭之外,实在不能提供给我更多的信息,一连几天,我也不过知道她是李谙达派来照顾我的,至于门口的小太监,则是上面的意思。
  当然,胤祥也没有来看过我,这不像是我认识的他会做的事情,假如他真的如翠竹说的般,并无大碍,那么即便他本人不来,至少也该会让身边的人来看看我,捎一句话,可是,他没有……
  当日子被定格在屋子、马车、船舱这三个狭小的点上时,我才发觉,从前的自己曾经是多么自由,原来自由真的是相对的,没有比较是很难发现的。
  再见到康熙,已经是在回京城的船上了,那天傍晚,翠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站在门口,轻声对陷入沉思中的我说:“姐姐,皇上叫你呢。”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想了各种的可能和结果,有好的也有坏的,心里不是没有恐惧过,那是对于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我并不害怕死,却害怕痛苦的活着。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当翠竹说康熙要见我的时候,原本的恐惧反而消失了,我很从容的拉平衣服的褶皱,抿了抿头发,跟在她的身后,一步步的走向前方,幸与不幸,看来片刻之后,就会有分晓了。
  
  康熙依旧坐在那张大大的龙椅上,夕阳西下,金黄的光芒已经退到了他的衣袍上,那是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照旧熨烫得平平整整,在温暖的光线下,闪烁着我熟悉的光彩。
  下跪、叩首,虽然两个月未曾见驾,不过一个重复了几年的动作,又怎么会生疏呢?
  并没有听到康熙那声熟悉的“起来吧”,于是我很自然的低着头,保持着叩首的姿态等待着……
  等了多久呢?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更久吧,康熙的声音终于从头上飘过,真的是飘过,我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如这一刻般飘渺,以至于我迟疑了片刻,才如他的命令般直起身子,抬头。
  是的,他说“抬起头来。”
  几步远的距离,将这船仓划成了两个世界,我跪在光中,而康熙则已完全淹没于影的世界,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如箭一般锐利和迅捷,直直的射入人的眼中、心底。
  “朕记得你说过,‘宫里的富贵荣华自然是人人都眷恋的,不过这些都是生不带来,走不带去的,如果可以自己选择,平平淡淡,哪怕是粗茶淡饭,只要活得惬意舒服,实在也是最好的。’”康熙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水,吹了吹,却又放下,“现在,依旧吗?”
  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康熙的开场白竟然是这么一段陈年的旧话,不过皇上的问话却是不能不回答的,于是,我答了声:“是。”
  “是?”康熙的手指轻轻敲在面前的书案上,声音平淡无波,却让人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婉然,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吗?”
  “奴婢知道。”我的心猛的一颤,却没有低头,照旧抬着头,虽然看不到康熙的神情,不过却不可以让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知道,这一刻,我本来心怀坦荡,若是一低头,反倒是有鬼了。
  “朕问你,富贵荣华在你的眼中,若真的那么不值得眷恋,你又为什么要替十三阿哥挡那一刀?”
  我替胤祥挡刀?我被康熙问得一愣,是我替他挡刀吗?我怎么模糊记得是他挡在了我前面?当时的现场很混乱,我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推开胤祥后躲闪不及,这算是替他挡刀吗?
  “回答朕。”显然,康熙皇帝是没什么心情等我找回那一刻的记忆的。
  “奴婢不以为,这和富贵荣华有什么关系。”我赶紧回答,当时那一刻真的只是本能,如果那一刀是刺向我的,我一把抓住胤祥挡在前面也有可能,因为那只是人的一种反应而已。
  “和这些没关系吗?那朕倒想知道,是什么给了你那么大的胆子,提醒你一句,别用什么忠君的字眼糊弄朕。”
  “奴婢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皇上不信,如果当时再多给奴婢一会的时间考虑,奴婢大概会抱头逃走。”既然要听真话,既然假话会被识破,那就说真话好了。
  “你会逃走?”康熙明显在玩味我的答案,“十三阿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求朕,他要你做他的嫡福晋,即使是这样,再给你一刻的时间考虑,你也会逃走?”
  有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不过又好像有了更多不明白的事情,胤祥去求过康熙,他——他竟然要娶我?这是从哪里说起呢?不过无论从那里说起,如今康熙的问题,我都是很难回答的。
  说我还是会逃走?说我不会逃走?似乎怎么说,都不是让人舒服的答案,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奴婢不知道。”
  
  当四周安静到极点的时候,我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神经绷到如刚刚紧过的弦一般,在细微的暖风中发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声响。夕阳终于疲惫的收回了自己温暖的手臂,当最后一缕光线自水平面上消失后,一切终于回归到了朦胧的黑暗当中。
  以往这个时候,就该掌灯了,只是,今天,船舱内外,却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我依旧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直直的跪在地上,膝盖由疼痛而麻木,再到现在近乎没有知觉。
  康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在椅中,若有所思,跟在他身边几年,对他的脾气也有些认识和了解,外在的平静之下,往往是波涛汹涌。
  只是我终究还不够聪明,也没有足够的历练,跪了这许久,依旧没有想通,或许是我不愿多想吧。
  那天之后,一直到回到京城,康熙没有再见过我,而本该我当的差事,也转由别人担了起来,画地为牢,原来真有画地为牢,我被关了起来,在自己的屋子里,依旧吃得好,穿得好,却……没有自由。
  没有人知道康熙究竟在想什么,甚至,我想,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被关了起来的,每天早中晚,饭前,三碗浓浓的不知成分的中药总会准时端到我面前,对整个宫廷来说,我现在,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在危难关头救了主子的病人。
  翠竹照旧每天来,陪我说说笑笑,讲讲一天的大事小情,宫女的大事无外乎是宫里哪个娘娘受了宠幸,哪个娘娘仗着受宠欺压旁人,亦或是今天皇上夸奖了哪位皇子。
  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斜倚在床上,手里缓缓的翻着随便哪一本的书,有一打没一打的听着,现在是非常的时期,一个不该有的表情大概都会要了我的命,尽量控制一些,不是没有好处的,而宫里,最好的表情,大约就是在别人会声会色的讲述的时候,始终一副不甚留意其中话题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能有几分真实可靠性,不过,隐瞒住眼前这个小姑娘,该不是件太难的事情吧。
  其实翠竹在说的时候,凡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几乎都听了进去:
  胤祥的伤势好了,重新出现在了康熙身边……
  成年皇子们请求在畅春园附近建别墅,南巡前因为地少人多搁置了一段,这会重又选了地,于是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在原来指的地上建房,而一同请旨建房的三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则另在新选的地上建房……
  胤禩府里也很热闹,有好的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好消息是,他新近纳的妾室居然有了身孕;不好的消息是他的福晋也就是凌霜格格为此大闹了贝勒府……
  ……
  一直以来,我以为胤禛和胤禩他们是水火不容的,没想到他们不仅府邸比邻,就连别墅也挨在一块……
  胤禩大婚的日子也不短了,虽然凌霜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不过几次偶然的机会,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没有另娶的打算……
  没想到这次南巡回来,却忽然有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好像过往的种种,都是错觉一般。
  是——我的错觉吗?
  
  这次我的“病”拖了好久,当窗外的知了声从热闹变到稀疏再到消失时,我依旧一日三餐的与药为伴,这其间李谙达曾经来过一次,看到我的生活状态时,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微笑以对,“现在不是很好。”
  他长久的看了看我,却终于长叹了声离去,我只隐约听到他留在空气中的自语“真像……只是……哎!”
  我不知道李谙达说的这几个模糊的词里究竟有什么深意,不过却多少猜到了他说的真像,是我长得像某个人吧,当然也许是我的性情像也说不定,只是这个人是谁呢?良妃?还是和嫔?
  
  康熙四十六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进了腊月,却只下过一两场薄薄的雪,空气冷而干涩,紫禁城里,人人行色匆匆。
  我同每天一样,睡到自然醒,起床梳洗,然后或是看看书,或是绣花,打发无聊的时间,随遇而安一贯是我的长处,既然明天的事情无可预测,那么干脆不去想,这样一来,再简单乏味的生活,也可以从中找出乐趣。
  算算快过年了,虽然今年我的生活不那么自由,不过年总是人心中无可替代的节日,打扫房间,整理箱柜,是每年此时必做的事情,我喜欢整理东西,大约是因为我是个恋旧的人吧,打开箱子,把玩每一件东西,想想曾经的快乐和悲伤,仿佛岁月从未流逝一般。
  有人敲我的房门,我的屋子,如今只有翠竹还会来,只是平时她不会来得这样的早,多半是今天不当差吧,来得倒巧,我刚刚翻出了两匹葱绿色缎子,是去年江宁织造的供品,康熙赏了下来,不过我自己的肤色不衬才搁下了,刚看到,想想却很合适翠竹,这才拣了出来,这种缎子,质地是最好不过的,开春了做件夹衣,比宫里常用的好很多。
  开门,刚说了“来得正好……”,笑容就凝在了脸上,此时站在门外的,却是殿前的一个小太监刘田,见我微微愣神,他已经笑着打了个千,说道:“我师傅刚刚说了,这几天过年,宫里上下忙乱也没个抓手,姐姐一贯病着,不知这几天可好些没有,若是好了,还是赶紧到前面当差要紧,姐姐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皇上的喜好都清楚,这会上下的人,可都盼着您呢!”
  刘田来的很突然,不过话里的意思我却隐约明白了,他师傅便是李德全,这皇城内外,再没人比他更了解康熙了,我何曾是病了,不过是奉命装病而已,看来,今天,我的禁闭算是解除了。
  不过场面上的话依旧是要有的,于是我说:“我这几天大好了,麻烦告诉你师傅一声,我换了衣服,一会就到前面去。”
  重新站到乾清宫时,一切变得熟悉而又陌生,从前的种种,也不过发生在不到一年之前,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隔了一世那么久……
  年下封了印,不过康熙依旧不习惯睡得太早,到了晚上,殿内灯火通明,康熙坐在案后,翻看着一本书,我和李谙达相对站在下面,第一天当差,紧张却也觉得疲倦,不过咬牙强挺着不打瞌睡,至于精神是否足够集中,就不好说了。
  
  康熙看的是一本旧书,刚才李谙达吩咐人从养心殿那边寻来的,书页有些微微的发黄,总有些年头没人翻阅过了,不知今儿怎么想了起来。
  这本书和康熙看过的很多书一样,上面有些批注,由于站得近,我留神看了看,总觉得康熙的目光流连在批注上的时间似乎更长。
  那些字很整齐,整齐的蝇头小楷,字里字外透着清秀和稚气,往日我整理书的时候,也曾经看过,当时就觉得,字体并不像出自康熙之手,因为清秀有余,坚毅不足。只是也不像出自后宫之手,毕竟皇帝的书,并不是一般人可以做批注的,何况那字体又是透着稚气,话语也很孩子气,倒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的语气。
  记得当时读书时,我还曾为了一句批注好笑,当时曾问胤禛知不知道是谁写了这么有趣的话,不过他和平时一样高深莫测,除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之外,什么都没说。当时就他的表现,我曾经推断他和我一样,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想想,他知道却不肯说的几率恐怕更大一些。
  康熙在很用力的读那些字,手里的西洋花镜举了又举,我忙示意一旁的宫女再捧一盏灯过来,然后小心的放在御案上,动作虽然轻,却依旧惊动了康熙。
  感受到康熙的目光,我心里有一丝慌乱,连忙退开了两步,却听到他说:“都下去吧。”
  心里一松,便想退开,却又听到他紧接的一句:“婉然,朕有话同你说。”
  当宫殿全然被寂静笼罩时,我垂首站着,凝神听着康熙说的每一个字,他问:“婉然,你今年多大了?”
  “过年二十了。”我答,自己都有些惊讶,将近七年的时光,就这么过来了。
  “二十?不小了!”康熙有些自言自语般,这倒让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皇上说话,不能沉默以对,我只能低声说了个“是。”
  “朕本来想再留你几年,不过——”康熙的话一停,我的心也几乎停了,不知他一句话,将会给我改写一段怎样的人生,好在,他只是停了停便说:“指一门好婚事,也好。”话音一落,便挥手让我退下,而自己,却重又举起了那本书,在灯下细细的瞧着,这一看,便看到了深夜。
  隔天清早,我刚刚梳洗停当,圣旨便到了,宣旨的是刘田,圣旨洋洋洒洒的写了很多话,不过我只听到了一句:“今以瓜尔佳氏女婉然作配皇子胤祥为福晋”。
  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机械的叩头谢恩,然后茫然的接受大家的道喜,是的,我要出宫了,作为皇子的福晋,风风光光的嫁人了,这是后宫年轻女孩子盼不来求不到的福气,天大的恩典。
  钦天监很快就选定了大婚的日子,这些天以来,我身边的人犹如走马灯一般,今天是各宫娘娘派来送赏赐的,明天是来裁衣量尺寸的,后天是……
  而我只是安静的呆着,在该跪拜道谢的时候跪拜,在该伸手配合裁量时伸手,在别人说笑的时候跟着笑,在无人的时候独自发呆。
  胤祥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的人选,不因为他日后的富贵,其实不因为任何事,从泰山的那根竹杖开始,到那天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挡在我前面,这些年一路走来,一切已经太足够了,那是一份终我一生也还不清的情,更是一份我可以寄托终身的爱。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如同他爱我一样的去爱他,不过我愿意去尝试,我终究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吧,发生了这样足以改写我人生的大事,我却依旧可以这样安稳的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淡看周遭的一切。
  终于要离开这个皇宫了,短短几年的时光,于我,却仿佛一生一样的漫长,从最初的懵懂,到如今,爱过,也痛过,该是了无遗憾了。
  没有人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不过只要存着最美好的希望,一切,便也会变得美好吧,当康熙四十七年的钟声敲响时,我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