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志英：南漳“泥水门”(南方都市报 2009-6-8)

    Q 洪水经常有，为何只有这次自来水变泥浆？同样下大雨，周边县市自来水怎么就正常？

    A 南漳县副县长李国栋的解释是，“这与三道河水库除险加固工程有很大关系”。

    5月28日，端午节，湖北省襄樊市南漳县建设局党组书记卜志伟起了个大早。他发现，家中水龙头喷涌而出的竟是泥水。

    卜志伟立刻安排该局分管副局长和南漳供水公司经理徐俊伟前往水厂，同时将情况向县委、县政府有关领导汇报。时间在6点左右。

    7点52分，当地知名站点“水镜论坛”上，网友“赢造心情”发了几张照片：白色面盆内盛满泥水，颜色浓得根本看不到盆底。很快，有跟帖者上传类似的泥水照片，或长或短的回复中充满愤怒———几日后，一份由南漳县委县政府出具的调查报告也证实：整个城区供水管网内充满了泥沙和污水，城区居民户放出的全是泥浆状的黑色污水。

    10点50分 ，供水公司以“nzzls”之名发帖，就事故原因和所用措施广而告之。当晚，又以滚动字幕的形式在南漳电视台播出。全城议论纷纷之时，这种无声的、非官方的、不够正式的沟通远不能抚平民心。

    事发3天后，南漳县政府网站上才发布第一个关于自来水问题的消息。在官方失声的日子里，“赢造心情”等网友的照片飞到了天涯、搜狐等。县委县政府多名领导后来坦承，信息披露和沟通工作的确慢了。

    “泥水门”事件引发当地十万居民数日的饮水、用水困难，民间怨声四起。而在这之前，自来水质量越来越差已是官民共识。当地有人将此归因为供水公司的私有化。

    网友们的调查与猜想

    政府迟迟没有正面回应，网民们独自朝坏处一路猜想下去，将终极原因归结为：供水公司唯利是图，政府为招商引资一味纵容

    在南漳，“5·28”是可以载入地方史的日子，许多居民在网上留下那天的所见所想。

    “今天早上的自来水完全是泥浆，原准备接一桶澄清，可是完全没用，泥浆太多。”

    “热水器堵了，就连水表里都是泥。”

    “过节的好心情一点也没了。”

    “政府热线打不进去，供水公司电话没人接。”

    对于事故原因，供水公司当天发帖做出解释：端午节前全县普降大雨，大量含泥沙的山洪冲入自来水水源———三道河水库内，使库区容量从雨前的4200万立方米猛增至9000万立方米，远远超过库区容纳山洪的限度，水库污浊度达到180度以上。但自来水水厂设备老化，处理能力有限，只能处理60度以下浑浊水。

    此说一出，即遭到网民的反驳：

    周围县市也下雨，为什么只有南漳的自来水有问题？洪水经常有，为什么往年没出现这种情况，包括1998年洪水肆虐时？

    供水公司是卖水的，既然是泥浆，为什么不关掉阀门，而任其流入居民家。这只能说明，所谓自来水，一向不经过沉淀、过滤等处理，从水库里抽上来直接就送到居民家。

    更有爱较真的网友，立刻跑到三道河水库一看究竟，“水是涨了不少，但依然清澈见底，供水公司在撒谎。”　　　　　

    实地考察后，最让网友们震惊和愤怒的发现是，自来水水厂的取水点不在三道河水库，而在一片居民区旁边名为龙王潭的河沟内，生活污水正源源不断地排入其中。几十米外，是家养鸡场。

    消息一经传出，民怨四起。网民间传言，如在三道河水库取水，每吨要交6分钱管理费，运作成本也高，为省下这些钱，供水公司偷偷在龙王潭建取水站，这种情形已经延续了六七年。

    “水镜论坛”上前所未有的热闹，自来水是唯一的话题。网民们疑问重重：

    洪水经常有，为何只有这次自来水变泥浆？供水公司舍水库水而取龙王潭水，是否经过政府批准，如果是，理由是什么？如果否，为何迟迟不叫停？自来水是否一直不经处理便输入供水管道？全城居民没有自来水用，政府为何不出面解释……

    对于这些焦点问题，政府迟迟没有正面回应，网民们独自朝坏处一路猜想下去，将终极原因归结为：供水公司唯利是图，政府为招商引资一味纵容。

    供水公司原属县直企业，2002年9月以1158万元的价格被浙江蒲峰集团整体买断。网友众口一词：浙商进来后自来水越来越差。而记者查到的最早反映自来水水质有问题的帖子发表于2007年7月，“最近一到中午，自来水里就有很多浑浊物，根本无法使用，做饭都做不成。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最近又开始了。”

    取水点是污水沟？

    副县长李国栋承认，从选址条件讲，龙王潭的确不够格。但经环保部门检测，龙王潭水质符合水源地标准。“泥水门”事件发生后，龙王潭取水点再次被临时启用

    事发5天后，南漳县政府正式就事故原因做出解释，除供水公司所说述理由外，又多出一条——— 供水公司处置措施不得当：5月28日凌晨3时左右，值班人员发现水源呈泥浆状，并立即向公司分管生产的领导汇报，该领导置若罔闻，没有理会。

    在这些解释中，民众找不到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比如，洪水经常有，为何只有这次自来水变泥浆？同样下大雨，周边县市自来水怎么就正常？

    面对媒体，南漳县副县长李国栋的解释是，“这与三道河水库除险加固工程有很大关系”。

    三道河水库位于南漳县城城西约2公里处，兴建于1959年，总库容1.6亿立方米。去年4月，由国家投资近亿元动工加固，工期预计3年。施工期间，大部分水被放掉，水库水位很低。

    李国栋说，连日大雨，山洪暴发，冲入水库，将库底泥沙、渣质搅动起来，使整个水库库底一片浑浊。

    李国栋强调，供水公司取水管道在三道河水库底部，初建时距离库底约10米，二三十年后的今天，由于泥沙沉积，距离库底更近了。山洪过后，流入管道的基本是最浑浊的水，5月28日监测到的浑浊度是180(但在南漳县委县政府出具的《关于浙江浦峰集团南漳供水公司近期水质恶化情况的调查报告》中则称，据县卫生监督局当时抽样检测，污水水质浊度高达5200度)，而水库中层水的浑浊度是70多，水面水只有2.5，比国家标准(小于或等于3度)还低，正如网友所说，“清澈”。

    李国栋和供水公司经理徐俊伟表示，龙王潭取水点背后的故事，远没有网民想象的那么复杂，龙王潭取水点已使用数年纯属误解。

    据介绍，去年10月份，因为三道河水库除险加固工程的需要，自来水取水管道封闭了3个多月。在此期间，取水点临时改到龙王潭，易址工作是由县政府亲自出面的。

    《生活饮用水集中式供水单位卫生规范》规定，取水点上游1000米至下游100米的水域不得排入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其沿岸防护范围内不得堆放废渣，不得设立有毒、有害化学物品仓库、堆栈，不得使用工业废水或生活污水灌溉及施用难降解或剧毒的农药等。

    龙王潭与居民区只有一墙之隔，生活污水从穿墙而过的管道中源源不断地排入沟内，不远处还有一家养鸡场。李国栋承认，从选址条件讲，龙王潭的确不够格。但他强调，当时经环保部门检测，龙王潭水质符合水源地标准。

    李国栋说，当时有三个备选水源地，综合考虑水量、水质等因素后，最终敲定了龙王潭。今年1月份，三道河取水口解封后，不再从龙王潭取水。

    “泥水门”事件发生后，龙王潭取水点再次被临时启用。李国栋说，检测结果显示，从浑浊度讲，从龙王潭取水好于从三道河水库取水。

    事实上，供水公司本来有两个水厂，一水厂和二水厂，在三道河水库各有一个取水点，前述库底取水管道属一水厂，二水厂是由专用船取水，一般取中层水。由于二水厂建设中途搁浅，取水船已被闲置多年，船内设施大多被偷。李国栋表示，从长远考虑，县里决定先垫付150万元重新启用取水船，将库底取水管道作为备用水源地。6月5日，取水船开始试取水，一旦成功，立刻停止从龙王潭取水。

    但一水厂附近一王姓居民对于官方关于取水点的解释却不以为然，他说，“去年以来，龙王潭的水一直在用。”

    “直通水”背后

    南漳县卫生局副局长邓元说，这次水质虽然差到极点，但充其量是暂扣卫生许可证，处以4万元的罚金。再者，南漳县招商引资本来就困难，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投资，哪能赶走

    南漳网民之间，自来水现在常被戏称为“直通水”：未经供水公司处理，从水源地直达居民家。

    南漳供水公司正规的生产流程是，水源水→循环过滤池→净水库(加氯消毒)→管网→居民家。前述王姓居民说，水厂多数时候没有按程序来，取水后直接送到管网中。“我亲眼见过，过滤池里长满水草，根本起不到过滤作用。供水公司国有变私有后，很少加氯消毒。”

    记者就此采访了供水公司生产科科长张丹阳，得到的答复是：“5·28”之前一直按程序操作，“有网民说我们为了节约成本改变取水口，这是炒作。我们也不想解释，越解释越复杂，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平时，每天取水样自检一次，卫生部门也定期来检测水质。”

    不过，南漳县委县政府出具的《关于浙江浦峰集团南漳供水公司近期水质恶化情况的调查报告》(以下简称“调查报告”)部分证实了王姓居民的说法：供水公司最近一次购氯气是2008年12月19日，重量500公斤。正常加氯量日需10公斤，可用50天(注，即最多可用至今年2月初)，而时至今日(5月31日)，还剩余氯气150公斤。

    “调查报告”还称，事发当晚，水厂值班人员发现水源异样后，立刻向分管生产的领导汇报，没得到回音，该员工“最后不得不给原自来水公司支部书记王明进打电话报告情况，王明进即于凌晨4时左右来到水厂，进一步请示督促该公司领导采取措施，但该公司仍没有理会。”“事件发生后，公司上上下下强调的是客观原因，没有一人从主观上找原因，在公司内部没有建立健全监控机制。”

    据了解，南漳自来水不加处理是有传统的。上世纪90年代曾任一水厂厂长的王家全说，三道河水库水质原本不错，特别是每年九十月份到来年四五月份，天气冷，水温低，基本无需杀菌，无需过滤消毒，直接就可送到官网，最多在出水口处加点氯气。他管事那会儿，只有天气热、雨水多时才会过滤消毒。

    南漳县疾控中心的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也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三道河水库的水，无需处理就够国家标准，但从技术规范上讲，不处理说不过去，还是会督促水厂分时间段过滤消毒。

    谈到近年自来水水质问题，在疾控中心临时主持工作的卫生监督局副局长张能俊并不讳言，“总体来讲不如以前好”。

    据张能俊介绍，疾控中心对自来水的检测分月检和季度检，各一次，水样包括水源水、出厂水、中段水、末梢水。月检检测20多项指标，季度检检测100多项指标。曾多次检出水质不达标，主要是浑浊度有问题。每次都下整改通知，要求改造生产设施，主要是加建沉淀池，但一直拖到今年三四月份，供水公司才请专家做了方案。

    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底，供水公司曾被提名为“消费者满意单位”。消息在网上公开后，南漳网民一片哗然，迫于压力，工商局最终取消了其评比资格。

    对于供水公司这种关系民生大事的垄断企业，卫生部门有时感到无力。南漳县卫生局副局长邓元说，供水公司只有一家，水一天也不能断，就算发现水质不合格，也不能吊销它的卫生许可证。这次水质虽然差到极点，但充其量是暂扣卫生许可证，处以4万元的罚金。再者，南漳县招商引资本来就困难，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投资，哪能赶走。

    “调查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话，“尽管县建设局、县卫生局加强了对该公司的监督、监测的频次和力度，但该公司仍然置若罔闻，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不过，前述疾控中心工作人员透露，检测报告怎么写，很多时候不是根据实际检测结果，而是看有没有交检测费，关系好不好。

    公用事业民营化的困境

    借着国家大力提倡公用事业民营化的东风，南漳县政府将供水公司卖掉。对县政府而言，更直接的动因是财政上不堪重负，供水公司转手前负债高达2000万元左右

    “商人靠不住，政府应该把供水公司买回”。不少网民表达了类似想法。坊间传言，政府正在和浙江蒲峰集团讨价还价。对此，李国栋予以否认。

    民间这种朴素的想法在学术界早已受到挑战。

    “即使当地政府有钱，能民营化的公用事业(也应)尽量民营化，民营化不是救命稻草，而是顺应世界潮流。”一向力主“公用事业民营化”的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盛洪认为，“公用事业民营化，一则可以解决国有资本不足问题，二则可以提高公用事业运转效率低下的问题。三则促使公用事业运营实现规模经营，逐步将各地原本参差不齐的服务水平拉齐。”但，“公用事业民营化，不是简单放开就万事大吉”。盛洪表示，必须得有非常复杂而细密的设计，仿效市场制定一套机制，在合同中明确违约风险、赔偿责任和处罚办法等，同时强调合同不受政府换届、官员调任的影响，使进入其中的民营企业犹如置身于市场。

    2001年12月11日，国家计委发出《关于印发促进和引导民间投资的若干意见的通知》，指出要“逐步放宽投资领域”。“除国家有特殊规定的以外，凡是鼓励和允许外商投资进入的领域，均鼓励和允许民间投资进入；鼓励和引导民间投资以独资、合作、联营、参股、特许经营等方式，参与经营性的基础设施和公益事业项目建设”。

    3个月后，国家计委发出《“十五”期间加快发展服务业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见》，再次指出，要积极鼓励非国有经济在更广泛的领域参与服务业发展，放宽外贸、教育、文化、公用事业、旅游、电信、金融、保险、中介服务等行业的市场准入。国务院有关部门要尽快制定并公示有条件准入的领域、准入条件、审批确认等准入程序以及管理监督办法。

    借着国家大力提倡公用事业民营化的东风，南漳县政府将供水公司卖掉。对县政府而言，更直接的动因是财政上不堪重负，供水公司转手前负债高达2000万左右。

    县建设局党委书记卜志伟说，供水公司国有时，每月水费进账12万元，而水源费、电费、员工工资三项基本开支就要14万元。每到年尾，经常会拖欠职工几个月工资，公司只好用门面房作抵押，向银行借钱发工资。直到被蒲峰买断，因为不能按时还账，有8间门面被银行收走。

    供水公司在浙江蒲峰集团手里并未变成摇钱树，徐俊伟说，用水量持续处于低水平，目前每天只有1.2万吨左右，而实际生产能力是3万吨。公司年年都在亏，只是亏多亏少的问题，截至目前累计亏损约150多万元。水厂改造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工，没钱是重要因素。据初步估算，约需700万元。

    在襄樊地区，南漳县水价目前最低，0.98元/吨，这还是经过两三次提价后的结果，供水公司刚改民营时是0.79元/吨。县物价局局长陈中明说，2007年下半年，全国物价疯涨，供水公司曾申请调高水价。审批还在进行中时，国家发改委紧急发文，要求各地对部分重要商品及服务实施临时价格干预措施，限制涨价，自来水是其中之一。今年，供水公司又酝酿提价，5月初刚发布公告准备举行听证会。

    而记者从多名南漳居民处听到的说法是，水价1.8元/吨，太贵了。

    “这是误解。”陈中明说，1.8元中，有0.8元是污水处理费，供水公司只是代收而已，并不归其所有。

    南漳县用水量为何徘徊不前？李国栋解释说，上世纪80年代初，小水泥、小火电、小煤矿等五小企业迅速发展，再加上有几家大型军工企业在，南漳几年便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经济发展一路高歌，县城用水量大增，最高峰时达3.5万-4万吨。后来，五小企业纷纷倒闭，军工企业又外迁，只剩下一家，企业用水大减。再加上水费改革后装表到户，不论是企业还是个人，都在节约用水。2002年前后，适逢全县大举招商引资，试图找回往日的辉煌，蒲峰集团看好南漳，于是携巨资进入。后来的事实是，南漳没能再次迅速腾飞，去年全县可支配收入仅为1亿出头，在襄樊地区各县市中垫底。

    对于南漳的穷，身为副县长的李国栋有亲身体验。他3年前刚从外地调入南漳时，在政府大院转了一圈，越转心里越凉。现在，他月薪是2000多元。

    “泥水门”事件将水厂改造提上重要日程，钱再次成为核心问题。供水公司属于公用事业，政府是否会给予一定支持？

    “主要还是靠公司自筹，蒲峰集团董事长已点头。”县委县政府多名领导表示，如果国家有相关项目资金，县里会尽量帮助争取，同时，会在土地、税收等政策上给予优惠。

    南漳供水公司遇到的困境，在公用事业民营化过程中屡见不鲜。怎样解决这些难题，作为一名基层干部，李国栋没找到可供模仿的对象，更无成熟的想法可言。他希望主管部门统一考虑，统一安排。

    “公用事业民营化不能成为政府摆脱其相应责任和义务的途径，比如花钱。该花的还是要花，只是由民营企业来做效率更高。”盛洪的助理段绍译说，在我国，人们对公用事业民营化的本质了解不透，有误解。

    得知政府垫付150万元启用取水船后，南漳网民有些愤怒：供水公司的责任，为什么要政府买单？

    “事态紧急时，政府有责任站出来。”李国栋说，先把全城11万居民生活安顿好，再来谈钱谈责任，县里已经知会蒲峰集团，要求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采写：本报记者　左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