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县“抛尸案”疑云(南方周末 2002-8-15)

新宁县“抛尸案”疑云
南方周末　  　2002-08-15 09:49:50

唐斌留在世上的惟一一张照片
□本报记者　刘旭
8月2日，17岁的唐斌的尸体被发现摆在野外的犁头湾。他3天前因被疑偷自行车而被抓进镇派出所，此时他的尸体出现在此地，在当地人中引发“公安人员抛尸”的传言，引起群众激愤。记者近日对此案进行调查。
一辆车与一条命
湖南省新宁县金石镇（县城所在地）金岭村八组村民邹建国没想到，自己的一辆自行车，会把熟人唐斌给害了。
这是一辆有点破旧的轻便自行车，邹建国住在山上，为了方便，常将车寄存在唐斌家。两家关系熟，加上旧车也值不了多少钱，邹建国寄存车时从来都没有上锁。
唐斌出生于1985年7月29日，死时年仅17岁，他上初三时患有轻度精神障碍，2000年退学在家。2001年8月，唐斌到邵阳市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病情稳定，去年还跑到深圳的小姨家玩，直到今年2月才回家。
7月31日晚9时多，唐斌骑着邹建国寄存在他家的自行车去外面看唱戏，出门时对父亲唐重祥说：“爸，我去看戏了。”
现年43岁的唐重祥也没在意，因为唐斌平时经常一个人骑车四处玩，而且从家里到唱戏的地方不到两里路，便随口答道：“哦，路上小心点，记得早点回来睡觉。”不料这竟成了唐重祥父子之间最后的一次对话。
7月31日晚12时左右，唐斌看戏回家时，只能扛着自行车走，因为他在看戏前把邹建国那辆自行车的锁给锁上了，但没钥匙。
唐斌扛车夜行的反常行动引起了金石镇解放路巡逻队队员的注意，他当即被扭送到金石镇派出所。
据知情人士透露，金石镇派出所民警当晚对唐斌进行审问，在问话过程中，唐斌提及2001年曾在龙眼冲一个亭子边给两个女孩桔子吃。办案民警联想到发生在该地的一起强暴女中学生案件，怀疑唐斌与该案有关，并迅速将此情况上报到新宁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县刑侦大队何副大队长立即带领专案组民警前往金石镇派出所突审。
8月1日下午4时，经金石镇派出所主持工作的教导员李永强批准，对唐斌进行留置。
而在唐斌家，唐重祥四处寻找儿子未果。
8月2日下午1时许，还是唐斌卖小菜的亲戚对唐重祥说：“我卖菜时听说你的儿子被派出所抓走了，你赶紧去一下。”唐斌终于有下落了。唐重祥惊喜万分，当即和74岁的母亲吴亚平赶到金石镇派出所去接儿子。
金石镇派出所一个块头比较大的民警对唐重祥说：“”你的儿子偷了人家的自行车。“唐重祥回答说：”自行车是别人寄存在自己家的，怎么是偷的呢？我儿子从来都不做这样的事情。“
高个子民警便说：“你儿子和罗案（指的是那起强奸案）有关。”（2日下午，强奸案受害人到抛尸现场辨认，否认唐斌是强奸作案者。）
下午2时许，高个子民警将唐重祥叫到金石镇政府。唐以为自己的儿子犯了事，便准备打电话给自己的亲戚，但高个子民警不准他通话，唐重祥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新宁县公安局副局长李隆兵的话证实了唐重祥的预感：“唐斌现已送尸检现场，需要你一同去。”
唐重祥如雷轰顶。
公安人员偷抛尸体？
8月2日下午2点半，唐重祥便被带到夫夷水畔的犁头湾，公路边已经围了一群人。
唐重祥几乎不敢相信，摆在地上的就是儿子：唐斌的尸体只着一条蓝色内裤，颈部有一圈深达1厘米多的黑色勒痕，牙齿咬着有些外突的舌头，嘴角有青黑色淤痕，下嘴皮掉着一块一寸多长的肉，胸部、两臂也各有几道深深的黑色勒痕……
后来赶到的唐斌亲属质问公安部门：“唐斌在派出所被打伤时为什么不送到医院抢救？人死后为什么不在第一现场进行验尸？怎么到了野地里去了？”
当时，他们没能得到任何答复。
此后的几天内，在新宁县城盛传这样一种说法：8月2日早晨，金石镇派出所有人想拿2000元钱雇一个拖板车的把唐斌的尸体拖出去挖个坑埋了。而这个拖板车的人说：“这个伢子我认得，凭良心我不能这么做。”
8月2日，有人看到唐斌尸体旁的几块大石头时，认为这就是金石镇派出所公安人员抛尸时用来压尸体的。
这种传言激怒了家属，他们找到警方要说法。
当地政府和警方对“抛尸”的说法立即进行了反驳：外运尸体是为了验尸，审案时有那么多人在场，验尸时公检法司的人都在，谁敢抛尸？尸体旁边的石头是验尸时用来垫高头部以便解剖的，绝对不是所谣传的“沉尸石”。
那唐斌的尸体是如何从派出所到了犁头湾的呢？记者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新宁县人民医院的司机高振松，他澄清：唐斌的尸体是用一辆牌号为湘E80587的解放牌运尸车运来此处验尸，而非抛尸。
高振松回忆，8月2日中午，他在家休息时接到医院保卫科科长的电话：“金石镇派出所要用车，马上开车去。”
12时30分左右，高振松和另一个司机戴小辉将运尸车开到金石镇派出所，但派出所的人只是叫两人“等一下”，一个多小时后，派出所有人出来叫高戴两人去抬尸体。高振松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只管开车，不管抬尸。”
最后还是戴小辉回医院叫了两个帮工来搬尸体，并将运尸车开到派出所门口。
高、戴两人看见，一具尸体被裹在一床黄色床单之中，上面盖有一领草席。
当两名帮工用担架将尸体抬出派出所大门时，引来一群围观的百姓。金石镇下马石村72岁的陈贻祜老人当时正在派出所附近卖小菜，他事后对记者说：“当时大约是2点多，因为正是大家平时吃中饭的时间。尸体搬上车时还露出两只脚。”
8月2日上午11时，金岭村村委主任唐志顺和村支书罗德俭接到金石镇政府通知，到镇政府说个“重要事情”，他们去后，听到新宁县公安局副局长李隆兵对他们说：“唐斌犯案，已死于监中，现已送尸检现场，需要你们一同去。”
唐斌的亲属反映，在没有得到死者父亲的同意，也没有办理任何验尸手续的情况下，就开始移尸和验尸，极为不妥。
“自然死亡”？
7月31日还活蹦乱跳的唐斌为何走了派出所一圈，就突然死亡？在尸检报告以及最后处理结果未出来之前，对于唐斌死亡的原因主要有两种说法：自然死亡和遭毒打而死。
在唐斌的死因上，当地有关部门倾向于唐斌“自然死亡”的说法，有政府官员称，唐斌以前患过精神病，所以在审问过程中极不配合，总是不停挣扎，致使绑在颈部的绳索越勒越紧。
据记者了解，该派出所常使用一种“活络结”的绑人方法，人一旦被绑住，越是挣扎，结果绑得越紧。8月2日早上8时许，当民警去提审唐斌时，发现唐斌已经死亡。
金石镇的老百姓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在8月1日，也就是唐斌死前一天，金石镇几名目击者都声称看到了派出所民警在毒打唐斌。
目击者李小英说，她每天到金石镇派出所门口摆摊卖包子豆浆。8月1日上午8点多，镇派出所一位民警要李小英送早点到派出所二楼，她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等着给钱时，看到里面的房间里5个派出所的人在审问一个小孩说他做贼偷车，小孩不承认，他们就打他踢他，小孩子不服，咬了其中一个人的手腕。那人气得就抽小孩的嘴巴，还打掉两颗牙，小孩的嘴巴当场就被打歪了。后来证明，此人就是该派出所民警阳志斌。
李小英说：“被咬的那个人又叫派出所两个新来的（事后证明均为警校实习生，分别是周忠赛，19岁；刘忠明，18岁）用绳子绑住小孩，可能是这两个人手法不熟，动作有些慢，被咬的人张嘴便骂。”
目击者李群英、李红、王英三人在8月1日上午也看到了类似的打人场面，她们说当时到派出所去办身份证，刚上楼就听见打人的声音，走到二楼后，看见一间房子里一个小孩只穿一条短裤趴在地板上，被旁边几个人踢打。
8月1日上午的打骂声和抽打声也引来了在金石镇派出所旁边做生意的邓定远、邓昌发、李小明、陈根青等人。当天上午9时许他们在做生意的时候，都听到派出所里有人在大声说：“给我打，要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邓定远等人便到楼上看热闹，发现有几名民警正在狠狠地打人，过了一会儿，被打者的嘴里流血了，然后倒在屋角不动了。
新宁县城一个涂料店老板对记者说：“派出所民警阳志斌8月1日来我这里玩时说：”昨晚抓了个人，还和我打起来了，害得我出了身汗，搞得我今早洗了个澡，还换了身衣服。‘“
8月2日在法医解剖尸体时，有懂医的群众发现，除了明显的外伤痕迹外，从唐斌尸体脖子黑色勒痕处取下的肌肉切片已经没有血了；取出的心脏前部颜色正常，后部淤血却呈黑色；取出脑髓时，唐斌脑内有水肿迹象。
“霸气”与封锁
金石镇老百姓流传当地派出所警察“霸气”的故事，很多时候，百姓都不说话，“毕竟自己还要在金石镇谋生活”。
镇派出所民警阳志斌在这次事件中受到强烈的抨击。他的一个邻居告诉记者，阳志斌有个干爹是某县的干部，所以阳从邵阳市体校毕业后，稍微一活动就直接进了金石镇派出所。
另一个例子是，有一次，阳志斌听说一个城管队员和自己的亲戚发生争执，他赶到后，掏出手枪指着那名城管队员说：“看是你硬，还是我硬？”
唐斌的尸体在犁头湾一直摆到8月6日凌晨3时多，“抛尸”的传说和对“死因”的怀疑，让这期间的死者亲属非常悲愤，不少群众也非常同情唐斌的遭遇。
8月3日，不少人开始拨打中央以及省城各大新闻单位的新闻热线，希望能对此事进行新闻曝光，打电话时却发现一个怪现象：新宁县城的长途电话竟然打不出去，电话铃刚响一声就掉线。
4日，仍没有当地政府惩办“八二”事件肇事者的消息，犁头湾现场反而遭到封锁，进去观看的人只准空手，不准带照相机和摄像机。
5日，开始有人聚集在新宁县人民政府门口要求政府尽快惩办肇事凶手。
处理
8月2日，新宁县委、县政府成立善后处理组和事件调查组。下午，新宁县检察院介入验尸。
8月3日下午3时许，新宁县委、县政府在金石镇政府召开党政会议，研究死者安葬事宜，死者亲属也参加了。
此时，死者亲属提出问题：为什么不在第一现场验尸，而是搬到野外，而且没有征得家属同意？为什么不严惩打人凶手？
8月3日晚，新宁县专门成立“八二”事件处置领导小组。
8月4日凌晨，当地政府与死者亲属达成协议，将死者运到邵阳市殡仪馆冷冻，以便进行二次尸检。
8月4日下午4时许，新宁县检察院对涉嫌刑讯逼供的民警阳志斌和警校实习生周忠赛、刘忠明实行刑事拘留。
县纪委对负有领导责任的金石镇派出所教导员李永强进行“两规”。
新宁县公安局党委对与案件有关的3名金石镇派出所民警作出停止执行职务接受审查的决定。
8月5日上午8时，在犁头湾停尸现场，新宁县政法委书记承诺对“八二”事件的涉案人员和有关责任人“决不姑息迁就”。
当晚8时，新宁县代县长陈优秀在县电视台发表讲话，表明县委、县政府对“八二”事件“决不姑息迁就”的态度。同时，该县电视台滚动播出相应的《新宁县人民政府关于“八二”事件的通告》。
8月6日凌晨3时30分，唐斌的尸体被抬上湘E80587运尸车，在其亲属的护送下，被运往邵阳。
至此，关于“公安人员抛尸”的风波逐渐平息，人们的情绪也开始慢慢平静。
有人看见唐重祥常常坐在儿子生前的床前，捧着唐斌的照片发呆，反反复复地说：“我妻子还在住院，我又如何向她交代儿子的去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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