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非法集资背后的政府魅影

一个政府重点扶持的“龙头企业”，转瞬间成了“非法集资”遭查封。受害群众1718人，涉及金额1.278亿元。期间，政府扮演了重要的“掩护”角色。
跟以往一样，与会代表的车队依旧由警车开道，每个路口都有警察站岗，遇到红灯直闯而过，一路疾驰开往会场
四个月来，陈梅（化名）每天都在忐忑中熬过，“我都不想活了，觉得对不起亲戚朋友，没脸面对家人！”
2006年以来，陈梅先后投资70多万元给河南未来农业股份有限公司，购买其股票、产品。这些投资，不仅耗尽了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的全部积蓄，还使她卖掉了仅有的两套房子，向亲戚朋友借下了巨额债款。
然而，2008年7月，随着商丘市公安机关突然查封未来农业公司、宣布其“涉嫌非法集资”，陈梅“投资致富”的美梦瞬间破碎。
眼看巨额投资可能付之东流，陈梅迅速到公安机关作了登记。但是，四个月来，不但退钱的事没有进展，她还差点因为上访被抓。
令惊魂未定的陈梅疑惑的是，未来农业公司此前一直是商丘市政府重点扶持的“龙头企业”，现在怎么突然成了“非法集资”？
“龙头企业”猝亡
成立于2004年3月的未来农业公司，是一家集科研、推广、加工、销售火龙果系列产品于一体的民营股份制企业。
11月4日，本刊记者来到位于商丘市归德南路568号的“未来农业科技示范园”，发现其门口标牌上的名字已被去除，园区里面一片沉寂，看不到一个人影，惟有一排排的白色塑料大棚，似乎显示着这里曾经的繁荣。
“这里被查封了。”门口保安室出来一位身着便装的男子说，他是市里派来看管的，里面没有其他人。
他说，这里是未来农业公司的火龙果基地，也是该公司的办公总部。在南湖那边，未来农业公司还有一个面积更大的“未来庄园”，“也被查封了。”
7月1日，商丘市对未来农业公司进行了查封，对公司董事长吴振海依法查处，理由是该公司涉嫌非法集资，“数额巨大，涉及人员众多，涉及地域范围广，严重破坏了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闻听此讯，许多投资者都不敢相信，包括王诚（化名）。王诚来自山东东营，已向未来农业公司累计投资100余万元。
“怎么可能呢？6月22日还开总结大会，怎么7月1日就被查处了呢？”王诚至今仍觉恍若一梦。
王诚告诉本刊记者，6月22日，应未来农业公司的邀请，他赶赴商丘参加“未来农业公司上半年工作总结暨酒厂建设实施大会”。
当时，跟以往一样，他们与会代表的车队依旧由警车开道，每个路口都有警察站岗，遇到红灯直闯而过，一路疾驰开往会场。
会上，未来农业公司董事长吴振海总结了公司上半年的工作情况，规划了今后的发展目标。商丘市政府相关领导也参加了会议。其中，商丘市睢阳区政府副区长杨光还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盛赞该公司“做出了突出贡献，树立了一面旗帜”。
谁知，仅仅八天之后，总结大会上领导的盛赞余音犹在，未来农业公司却猝然被查封。
7月14日，吴振海的奥运火炬手资格被取消。7月24日，商丘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消息，包括未来农业公司七名高层人员和17名分公司经理在内的46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拘，该公司的火龙果基地、观光园基地（未来庄园）等涉案资产被查封，涉案银行账户也被冻结。
受害者众多
商丘警方查明，未来农业公司以高科技为幌子，以经营农业观光园、生态酒店和其他贴牌产品为掩护，采用高息借款、委托理财、联合种植、观光园入股、上市名义等11种承诺以高额利润回报的形式，向社会不特定对象进行非法集资。
山东投资者王诚从2007年5月份开始投资，第一次投了10万。2007年12月，该公司产品招商，他又投入50万元。
2008年3月份，他到未来农业公司参加上市工作会议，看到了河南省政府的文件，得知该公司是“A股重点上市后备企业”，便又再次投资70多万元。
王诚告诉本刊记者，他总共投了100多万元，现在是血本无归。因为介绍亲戚朋友加入，如今他成了“罪魁祸首”。
最令王诚懊悔的是，公司遭查封前夕，即6月22日总结大会后，他又向公司打了一笔款。
另一位河南投资者张兰（化名）也后悔不已，“我也打了，也是在6月22日以后。”
张兰说，蒙在鼓里的她不仅向公司打了款，还在7月1日和同伴在街上找门面，准备开个未来农业公司产品专卖店，后来才知道，公司当天已经被查封了。
张兰从2006年12月开始投资，总共向未来农业公司投资了20多万元，用途有产品销售、购买股票和公司借款。她也是倾其所有，债台高筑，“连爸妈的钱都投光了。”
据张兰介绍，一位来自安徽的投资者投了200多万元，同样打了水漂。前不久，因为上访反映问题，他还遭到警方的拘捕，最后交钱后被放了出来。
调查显示，未来农业公司不仅虚假宣传、夸大产量，还从南方购进火龙果冒充自己的产品对外销售。集资其间，公司所支付的金额(本金+利息+佣金)高达集资额160%以上，一直靠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掩人耳目。
商丘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刘慧生说，该公司还与集资人签订协议，采用高额赠股的形式，对到期不能兑付的债务转成股权，欺骗群众，继续从事违法违规活动。
来自商丘市政府新闻办公室的消息称，截至7月24日，共登记集资群众1718人，涉及金额1.278亿元。
然而，据其他媒体报道，该公司的非法集资使得五万人受到牵连，投资者来自全国各地，以河南、山东、安徽、江西居多，涉案金额高达12亿元人民币。
“我们山东就有3000多人！”王诚告诉本刊记者，很多人因此面临家破人亡，有上吊的，有喝药的，也有精神失常的。
耀眼的光环
知情人分析，未来农业公司之所以能引来这么多人放心地投资，与吴振海本人及其公司头上笼罩的耀眼光环紧密相关。
据了解，吴振海系商丘市睢阳区人，1995年任商丘市化工公司副总经理，1997年赴安徽创业，2002年，吴振海与人创办阜阳市亿源科技开发有限公司。
“未来农业公司是商丘市招商引资招回来的企业！”知情人介绍，2003年以来，商丘市招商引资的力度加大，睢阳区有关领导接连去阜阳考察，找到吴振海，希望其回商丘发展。
2004年3月，回到商丘的吴振海创办了未来农业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从事火龙果的温棚种植。
同年4月，商丘市委领导到吴振海的温棚视察后，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和鼓励。
从此，吴振海和他的未来农业公司声名鹊起，各种荣誉接踵而至。
不久，未来农业公司先后被中国农业科学院和中国科学院确定为“原种繁育基地”、“农业高新技术产业化示范基地”，被农业部评为“农产品加工企业创新机构”。
2007年8月，该公司被河南省工商局评为“重合同守信用企业”。2008年初被国家旅游局评定为“国家级农业旅游示范园”。
2008年1月8日，该公司又被河南省政府正式评定为“河南省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2月28日，又被河南省政府确定为2008年度国内主板上市重点后备企业。
与此同时，原本籍籍无名的吴振海在2005年被评为“感动商丘十大新闻人物”，2006年被选为河南民营企业家协会副理事长，2007年当选商丘市人大代表、商丘市工商联常委。
2008年，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吴振海又被选拔为奥运火炬手候选人。
在此期间，未来农业公司迎来了各级领导的高密度视察，该公司的各种活动现场也出现了各级领导的身影。
同时，在商丘市委机关报《商丘日报》上，关于未来农业公司的宣传报道连篇累牍。
“看到这么多荣誉、这么多领导都来了，我们能不相信未来农业公司？”投资者均如此反映。
但没想到，耀眼的光环下面，是一个一闪而逝的“骗局”，令数万人深受牵连。
政府帮租地
本刊记者在商丘调查发现，从未来农业公司征地起步开始，到光环扑面，到最后的猝然夭亡，一直有商丘市政府忙碌的身影。
在未来农业科技示范园所在的睢阳区闫集乡火庄村，村民火玉民（化名）告诉本刊记者，示范园占用的200多亩土地中，有80%都是他们火庄村前队的耕地。
2004年7月，乡政府开始强行要求他们“租地”给未来农业公司，租期20年，每年每亩补偿1200斤小麦，按市场价领取现金。
火玉民反映，由于这些地都是口粮田，加上他们的补偿标准太低，村民们都不愿签字，但乡政府和村里的领导都严词相逼，“都得签，谁不签一分钱补偿也没有！”
村民们抱怨，地里的果树平时都卖10元一棵，“他们只补两元。”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未来庄园所在地睢阳区古宋乡老南关村。
这里的土地也是被政府出面强行征用，当时每亩地一次性补偿27600元买断，没有出示相关手续。
不仅征地，在未来农业公司其他的活动中，商丘市相关领导的身影也频频出现。
2005年10月26日，未来农业公司开发的“高效农业观光园”奠基典礼上，商丘市领导王保存、胡向阳到场祝贺。
2007年7月6日，时任商丘市委书记刘满仓率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四大班子领导及各县（市、区）主要领导一行50余人到未来农业科技生态观光园视察并指导工作。
2007年12月2日，未来农业公司全国产品销售招商大会在商丘市宋城影剧院隆重召开。时任商丘市政府副市长李思杰、副秘书长何振领、睢阳区政府副区长杨光等领导到会祝贺。
2007年12月5日，时任商丘市委书记刘满仓、市长王保存率领市四大班子及各县（市、区）党政主要领导一行60多人到未来庄园参观指导。
其间，商丘市委书记等领导多次陪同中央及河南省领导到未来农业公司视察参观，这些活动已经被未来农业公司写进“发展史”，用以展示商丘市领导对未来农业公司的亲切关怀和未来农业公司的辉煌历程。
2008年6月22日，在未来农业公司最后一次“总结大会”上，吴振海还对商丘市各位领导的关心和支持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诚挚的感谢”。
难以推脱的政府责任
未来农业公司非法集资案被公开后，商丘市仅在当月对案件相关情况进行了通报，此后并无新的消息披露。
其间，心急如焚的投资者纷纷涌向商丘，咨询案件进展，反映相关问题。结果，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于是，他们又来到河南省政府上访。
7月14日下午5点多，正在河南省政府门口上访的各地投资者，遭到了30多名特警、50多名公安的围捕。目击者称，“一个豪华大巴都拉满了”。之后，这些遭捕者被拉到了商丘，有的当晚就被放了，有的被关了30余天。
这起影响巨大的非法集资案，为何背后总有政府忙碌的身影？
商丘市某知情人分析，这其中自然有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的因素，也有充当脸面、追求政绩的隐情，“也不排除有其他利益关系。”
在商丘采访期间，本刊记者听到了有关此案的多种传言。
有传言称，商丘市某领导的家属在未来农业公司占有股份，是公司的幕后副董，目前已经涉案被抓，“现在还在里面。”
也有传言称，不仅是该主要领导，市里多位领导都对该公司投有巨资，案发前，一些事先得到消息的领导紧急撤资，甩掉了风险。还有部分未能及时抽身的领导为求自保，不得不舍弃投资，概不认账，导致出现了部分“无头账”。
更有传言认为，商丘市个别领导因此正受到中纪委的调查，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在商丘期间，本刊记者曾联系商丘市委宣传部、商丘市政府秘书长、商丘市政法委办公室以及商丘市公安局，欲就相关问题及坊间传言进行采访核实，但均未果。
投资者认为，商丘市政府应该为自己扶持的“龙头企业”非法集资行为负一定责任，“是政府的行为误导了我们。”
山东东营的一位投资者则直言不讳：“吴振海允诺的高回报率若是迷幻药，那么未来农业公司的这些‘荣誉’以及政府背后的支持则是‘定心丸’。”（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本文来源：新华网 作者：金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