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涉世家》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4 19:15:00
《陈涉世家》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作者:霍军 http://column.bokee.com/123836.html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读《史记》,没有人不记得这句话;读司马迁,没有人不惊叹太史公这一问;读中国历史,没有人不因此而记住一个叫做陈胜的英雄,一个勇敢、有种、有血性的好男儿。
这是陈胜对历史、对中国、对宇宙、对人生的深沉一问,这是《史记》的“眼”,这是发自秦汉之际的人类宣言。《史记》写历史,着眼于历史事件中人性的沉浮。它的全部内容,就积淀着如此的浩叹,如此的怀疑,如此的追问。这是司马迁的遗言,至今仍回荡在我们耳边,在奴役人的制度和观念依然阴魂不散的时候提醒我们——你是人的后代吗?
当然,这个石破天惊、句式简洁的反诘更是《陈涉世家》这篇中国经典的核心句。讲了这句话,陈涉即便没有成就什么丰功伟绩,即便没有如楚霸王汉高祖般登上帝王之位,他也足以名垂青史,光照千古了。中国古代有那么多帝王,还来不及讲一句人话就匆匆而过了,他们的使命就是重复,他们对人的历史进化毫无贡献。而这一句,是黑沉沉的中国历史中不多的几句大实话之一,也是不多的几句人话之一,不多的几句把人放在尊贵地位上的真心话之一。说它可以贯通整个历史绝不为过。因为任何历史,不管是“帝王将相的家谱”(鲁迅),还是“可随意打扮的小姑娘”(胡适),骨子里,它就必然是人的发展史,人性的成长史,人心的发育史。当然,在一篇相对完整的美文中,这句话又是一个统领全文的主旨句,是“文眼”,“文心”。
我以为,读《史记·陈涉世家》,无论全文还是中学版的删节段,都要从这个句子出发,去把握历史脉络,探究选材标准,分析组材方法,感受人物形象,评析写作特点,揣摩语言风格,概括中心思想,学习叙事技巧。要明白,司马迁决不仅仅是通过这篇文章写了陈涉的这一句话来刻画人物,而是陈涉其人有这样一句真言而促成了这篇传记。如此,我们方可分辨清真正的文章家、史学家与舞文弄墨的酸腐文人的区别,我们才能学到为文、为史,更是为人的精髓。

文章开头,简介陈涉吴广姓名籍贯之后,司马迁直接端出的细节,是陈涉“与人佣耕”时,一次在田间地头,伙伴间的几句闲聊。这儿的“尝”解作“曾经”,除此之外,一段中再没有任何表具体时间的词。完全可以这样理解:类似主题的闲聊,曾多次发生在陈涉和伙伴之间。那么,在这次“辍耕”之前,他已“耕”了多久?见过白发枯瘦的祖父“耕”,见过贫寒的父亲“耕”,一家人还是忍饥挨饿,苦苦挣扎;见过“闾左”的乡亲“耕”,见过憨厚的伙伴“耕”,大家都是“星晨沾露起,带月荷锄归”,却个个是吃苦的人,人人是受穷的命。看他人“耕”,到自己“耕”,从刚刚有力气举动锄头,到成了高大的汉子,汗水摔进泥土里,刨出多少老辈讲述的传说与历史,辛酸与苦难?弯腰播洒时,眼前飘过多少纷争的硝烟,耳边响起几多改朝换代的杀伐之声?只是耕者一直是嚼糠咽菜,起五更,睡半夜,将相从来都衣轻策肥,居高位,得厚禄,这就是庄稼一茬黄了一茬绿、一茬绿了一茬黄那样的硬道理吗?这就是每个人应该重复接受的命运吗?是什么决定了高高在上的那个“独一人”、那个天子,注定就是那个叫赢政的人?那么,楚怀王曾经不也是“独一人”吗?为什么那个叫胡亥的残忍的老二,可以取代那个叫扶苏的仁义的老大?为什么高高在上的将军蒙恬也会不明不白地被杀害?将相帝王难道不是过眼烟云?他们是人,那么我们算什么?我们拥耕者是什么?
不要小看这小小的“辍耕”两个字吧,要知道,在陈涉之前,多少代的奴隶,他们从小耕到死,也从不曾如此“辍耕”过,他们从没觉得有走向田埂、眺望远方、感慨人生的必要。正是这样的许多人、这样一代代重复自身苦难的人,把同样的历史一直传给了陈涉,他们只是完美的、毫无差错的、合格的奴隶,只是奴隶。他们不曾让惯性的、麻木运转的历史车轮“辍”下来,改变哪怕一点点方向。可以肯定,他们从来也不会、或者不敢、最后多半是厌恶站在田野里出神片刻,遐思一时。他们不曾眺望远方,想象另一种人生。春去秋来,大雁飞来又飞去,庄稼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从来如此,永远如此,他们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想头,从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深意。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以为世界的一切是永恒的,不变的,不该变的,从而以为自己的一生也是上天注定,一成不变。他们只会弯腰而作,永不抬头,就那么一直“耕”着,一代又一代。而此时,陈涉“辍耕”了!而且一“辍”就是好长时间——“怅恨久之”。他开始沉思,感慨,他在遐想,他思绪纷纷而悠远。他一定想到了很多很多,他的思想一定丰富无比,浪漫多姿。当一个人在田野上如此眺望遐想时,他是多么沉静又美丽啊!我想,他的思考一定关乎作为一个人的意义与命运。
他发出叹息了,一张口就超凡脱俗,振聋发聩,地动山响,惊天动地:“苟富贵,毋相忘!”看着这些“拥耕”的人,他仿佛已看到他们抛下锄头去做了别的大事。这些人筋肉结实,活力四射。他们能改变土地,就一定能改变别的东西,比如,命运。可是,他们使他失望,他们脸上根本没出现他期待的光芒。他们像听到了孩子气的傻话——这六个字那样不可靠,仿佛远在天边的缥缈的烟云,根本够不着,却有这么一个大男人认真严肃、诚恳庄重地讲了出来,怎不令人好笑!“富贵”?那是帝王将相的事,与我们何干?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又是什么?“这是人话么?”鲁迅小说《药》中那帮茶客就这么惊奇过。同样,陈涉的一帮伙伴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地“笑”了:“若为佣耕,何富贵也?”“佣耕”与“富贵”,多不相称的两个词啊,牛头不对马嘴,狼筋扯到狗腿上!他们只会在“佣耕”中思考言说,超出“佣耕”,也就超出了他们的思维边界。“佣耕”是他们的篱笆墙,他们从没走出去过。
陈涉无奈:没有人懂得他!看他们那惯性的、固执的、自以为永远正确的、什么也不想改变的“笑”容,你还能说什么?他感到了无人理解的悲哀,四周一片死寂使他难耐:“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些人爬在地上太久,像橛着腚的牛羊,毫无思索地在地里刨食,就那么一代代往下延续。这样的人,十万个也等于零,传三千代也等于没有。他们好比盯住一个小枝梢的麻雀。他们怎能懂得远翔的鸿鹄?“鹪鹩”怎会明白大鹏的抱负?
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也许这样的小插曲会被当作逸事,“不可考”,专家们会这么说。因为并无史官在侧,也无宫廷档案,故而不该写进煌煌史册。看中国的史学,讥评司马迁的人不在少数。但太史公还是写了,因为这是历史的精神血脉,更是人的心灵真实。不写这些,不足以表现陈涉这个为秦王朝敲响丧钟的英雄;不写这些,无以与下文陈涉的行为及这行为产生的历史波澜呼应。因而,这一插曲,开篇明志,画出了陈涉的灵魂,是下边情节发展的根源、引子、开端,直接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句“文眼”呼应。而这么一呼应,全篇就不光有框架,更有了精魂,活起来了,神采熠熠了。
那么,“鸿鹄之志”是什么?太史公不点破——此处按下不表,高潮待层层铺垫,慢慢来到。

下边,故事渐次展开。戍渔阳,道遇雨,进退维谷,实已陷入死地。这是“耕”之外的另一种命运。逃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亡亦死”。前进?“失期法皆斩”!左右皆死,进退同亡。这就是残暴的秦王朝留给一群男儿的生存空间吗?如此逼仄,如此严酷,如此无理,置人不得不死,实在欺人太甚!以前,佣耕,得过且过,看到了轮回的空虚,却不至于伸手扼死,那,是一种慢性谋杀。现在,失期,命在旦夕,已触到死亡的黑手,且有一种荒谬的逻辑:无论如何都得死,还要让你乖乖儿去赴死!这是往将灭的火苗上浇油,这是让人绝处求生,这是逼人死里逃生,拼死搏杀。这是强迫人在死中找死,看哪个死法更有光彩。“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其实,无数的人死了,他们看不到这个终极结果还有什么不一样的色彩。长平的土坑里,四十万赵国士兵被活埋在那里,他们是扔下刀剑乖乖儿死了的:战亦死,降亦死。他们看不出这有什么不一样。骊山的帝王大墓旁,几十万刑徒被杀死在墓坑中,他们早就知道这放下铁锹就等于捡起绞索的命运,他们知道的是无须自己操心,剩下的就是劳作,是等待。那么多人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柔顺安静,“反正是个死!”有什么好选择的?
可是,必须选择,不选择不足以为人。人是自己选择的产物,此外什么也不是——存在主义如是说。“行动吧,我们是我们行动的作品。”萨特这样说。他还说:“人,是时时刻刻都注定要去创造自己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人应当时刻处在创造中,创造此刻,更创造未来。人活着,因为,人就是人的未来。“无论人现在怎么样,永远有一个未来等待着他去塑造。”“人除了自我塑造之外,什么也不是。”“我们没有希望也得行动。”(皆同上)因为这样的行动代表了人自我的主体意志。希望是外在的,而行动却是自我的。
陈涉的时代没有萨特,没有存在主义。但有真正的人,有除了他自己便一无所有的人——他必须去死了。可是,有那么多人以为,既然怎样选择都是死,那还不如不选择。在萨特看来,这正是选择的绝对自由性。在陈涉,这份绝对,这份残忍,这份荒谬的、不讲道理的处境,这份秦王朝强加的绝境,恰是上天的启示——你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选择在你!有许多人认为无论如何都一样,可自由的、自我的、以为自己和帝王将相一样的陈涉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高呼:不一样!他和吴广讨论了:不一样,“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还有另一种死法——死国,举大计!什么是大计?比如,让作为奴隶的自己也论论国家的道理再死,这不行么?有谁规定“论国事亦死”?或者,规定了,那么,都一样了,“等死”,无外乎一死,可以那么死,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死?你们认为怎么都是死,那就默默等待,而陈涉却说,怎么都是死,我选择那么死,而不是这么死!死无可逃避,死法却由“我”选择!“我”是一个人,我要选择!死是尚未变成现实的事,而选择却是眼前属于自我的现实。“我”因为选择而成为在死亡门前自由的灵魂!想一想再死,做做有用的事再死,死而无憾!不同的死法,不同的生命光彩。陈涉吴广思考了,计谋了,讨论了,行动了,开始创造了——创造属于自己的死法。他们明知必死,但要选择以人的方式体面地、有所作为地死。陈涉先前早已思考过不同的活法——人生应当不止“佣耕”一种活法,那么此时,他又顿悟还有不同的死法。
一旦启悟,天地洞明!
你看,他们的策划多么丰富,多么智慧。他们想出了那么多点子,调动了那么多人。他们不是燕雀,而是鸿鹄;那么,用鸿鹄的方式高高飞翔吧。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立刻想象力无穷了:找政治代言人,以号召天下,鼓动人心。那些平时留心的、思考的全派上了用场——假托被冤杀的仁义公子扶苏和楚地人民怀念的楚国良将项燕的名义,在政治上号召天下;招卜者算他一命:帝王将相不都在大举动之前这么做吗?我们也会!巧妙设计树立威信:丹书放在鱼肚子里,让人在驻地附近林木幽深的祠堂里,用狐狸的怪声鸣叫预言。看,他们一下子就洞晓了王侯们惯用的花招,活学活用——本来就没什么高深!或者,他们不曾听说过这些法子,但对他们那已唤醒了的、正常人的、有了尊严自信的脑袋,这些小伎俩算不了什么,当他们着意于大事时,想出的点子决不弱于帝王们。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有威信:“吴广素爱人。”他们的设计是连环套:有了关于陈涉的神秘传言,有了吴广的平素威望,那么下一步,让那个带队的军官自取灭亡吧。他们勇气倍增:公然冒犯那个高高在上、代表着大秦帝国权威的军官,向他挑衅,夺他的剑,杀了他!
接下来的一幕真正激动人心。天上下着暴雨,旷野里雷鸣电闪,地下躺着大秦帝国军官的尸首,陈涉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剑,在电光映照下闪着红光,他发表了一番具有历史意义的演说:“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高潮,核心的那句话已被他们的所作所为验证。可以想见听众是多么激动。他们已忍耐了太久。原来,他们是打算一直这么忍耐下去的,顺着自然的惯性走下去,去赴死。他们没想过怎么活的事,更不会想到怎么死的问题。他们也深知必死无疑,可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他们那代代相同的脑袋迸不出别样的念头。可今天,这个胆大包天的、和他们一样衣衫褴褛的人一剑把天捅开一个大洞,让他们听到了“耳朵明亮”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新世界——看,暴风雨停止了,彩虹从天边升起,把这个世界重新打扮了一次:那些褴褛的衣衫,不也是坚硬的铠甲么?那些树起的竹竿,不也是飘扬的旗帜么?那些富于激情的人,不也是一个个将军猛士么?他们觉得一切都陌生而新奇,生活原来也有这样的光彩,道路原来也有这样的走向,自己身边原来也有这样的人物,世上原来也有这样的思想说法!顿时,他们觉得自己也充满了底气和力量,他们像真正的壮士那样为自己呐喊:“敬受命!”受什么命?不再是主是主、奴为奴的千古旧命,不再是一代代永远为人“佣耕”的苦命,不再是天上下刀子也得赶赴戍地渔阳的来自秦二世的严命,不再是前后左右无路可走必死无疑的身为刑徒的死命。而是一个敢于同帝王将相齐平的堂堂正正的人的命令,是一个唤他们觉醒的血性汉子的命令,是操在自己手中,如秉持手中木棒竹枪那样,可以任由自己挥洒舞弄的命——“敬受命!”今天,要听从自我内心的声音——为自己挑选命运!

一个人觉醒了,一群人觉醒了,历史觉醒了,历史由此获得了巨大的能量和创造力。看吧,以前铁桶一般的控制瓦解了,以前无比强大的帝国开始崩溃了,以前战无不胜的秦军也开始溃逃了。“攻銍、鄼、苦、柘、谯,皆下之。”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觉醒。“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就这么迅猛,就这么神奇。三老来了,豪杰来了,各郡县纷纷起义。简直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最后汇成浩浩不竭之势。没几年工夫,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虎狼帝国——秦,瓦解了,彻底消亡了。是人毁灭了这个非人的帝国。
而先前,这个帝国是多么不可一世:六国不能动摇,九国之师望风而逃,集天下所有英雄才俊的山东联盟散如鸟兽……,而今大秦却不可思议地毁自那个“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这个人,“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他是“蹑足行伍之间,崛起阡陌之中,率疲敝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影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汉代政论家贾谊曾这样评述了陈涉及其兴起,他也惊讶强大的秦帝国短时间内亡于一介匹夫,他的解释是:“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很精辟。但我想补上一句:秦不行仁义,无视人,则唤醒了陈涉这个“人”的觉悟,正是他的觉醒所爆发的生命力,摧毁了秦帝国。
多年前参观秦陵兵马俑坑,深深为那威壮的军阵所震撼,始皇横扫六合,吞并八荒,靠的就是这样一支威猛的军队。阵中战士个个孔武高大,虎背熊腰。后来有歌舞团把秦俑阵搬上舞台,演得很逼真,活泼漂亮的演员必得做出僵硬呆板的姿势才能模仿俑人神态,从表现的角度看,也许是不得已或唯一的选择,也的确传递出了土坑中身披僵硬铠甲的泥塑武士神情,但我心中一直十分厌恶。以后读一学者考证,说研究了出土的秦军士兵尸骨,他们无一人是后背受伤的,因此可证他们打仗时必是勇敢向前的。他们从不“北”——背身向敌,掉头逃跑。可敬!但我想,他们人再多,再勇敢,也无非一堆战争机器。他们不是人,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由别人驱赶着的野兽。看看演绎成舞蹈动作的那种僵硬吧,那是活尸,是泥塑,是土俑,是物件,但,不是人。舞蹈创编者本是想歌颂的,无意间却传神地再现了他们空洞刻板的灵魂。他们当然可以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因为,他们的对手连强壮的俑都算不上,直是一伙腐朽无能、生理上都退化了的贵族。也难怪,短短几年后,他们遇上陈涉那群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乌合之众”会一哄而散,溃不成军。因为,他们的对手已经在“骨子里”反了,是一群活生生的、有理想、有激情、有做人的愿望、要与王侯将相一争高下的觉醒的人!“一夫作难而七庙隳”,不奇怪。与真正的人相比,任何专制力量都是豆腐渣。
由此观之,司马迁围绕陈涉这个人的觉醒,围绕对他觉醒了的人的意识的挖掘、刻画与传神的描绘,讴歌了人的主体精神。因此,他那么善于组织材料,要言不烦,脉络清晰,叙述渐次推进,逐步走向高潮。短短几百字,写出了重大历史事件,也写出了活灵活现的人物。异哉,美文!
这是动人的有关人的历史,这是一个有关人类精神真实的历史故事。从前,英格兰出了个大英雄,率领民众抵抗日耳曼撒克逊人入侵,他被英国人称为“亚瑟王”。欧洲流传着许多他的事迹,一些传说迹近神话,有历史学家亦认为不可考。丘吉尔对此发表评论说:“这些事情并非虚构。如果我们能目睹这些历史片段,就会觉得学者们所研究的这个问题像《荷马史诗》和《圣经》旧约一样,有事实根据,又有神圣的想象。那全是事实,或者说应该全是事实,因为那故事比事实更壮丽,更动人,早已构成了人类精神遗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人们为自由、秩序和尊严而斗争的时候,他们知道,即使牺牲了,他们的光辉业绩会博得永恒的纪念,……为世世代代的正直同胞树立榜样。”(转引自潘维《理想主义与大学》)丘吉尔真是个解人!可惜他没读过司马迁。我想,司马迁写陈涉这个人物,就是想用他的那支充满使命感的史笔,写下“应该全是事实”的历史,为后人留下“人类精神遗产”。
后记:
说到人这个话题,有必要再探究一下。在平民崛起,各国以才取人、论功封赏授官、士人纷纷而出寻求施展个人才能抱负的战国背景上,在秦帝国的高压导致人民忍无可忍的心灵背景上,陈涉那觉醒着的自我意识,究竟是怎样一种作为个人的主体意识呢?陈涉起义,各地响应,兵势迅猛,发展极快。但应当看到,四方的应和,除了在不满秦王朝暴政这一点上有共同的立场外,别的,如政治纲领、权力分配、经济基础、文化传统、政治背景等,都是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且战国贵族余绪起兵,本身都在心中怀揣夺取天下、独霸天下的野心。陈涉自己,一旦称王,面对乱局,面对难以驯制的众军,实际上也是茫然无绪。自然到手的权力使个人处境在太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他一时迷失在过于庞大的权力颠峰,起义前清醒的自我意识荡然无存,传统的价值和旧有的长期思考中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人生坐标完全轰毁,而发育并不成熟的个体意识中天然缺少恒定向上的价值体系。陈涉迷失了,许多人迷失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明白:一个乱局!一个混乱的战场,一个为权力而嗜血杀伐的时代,一个粗蛮的、追求机巧的、算尽机关的时代。这是时代的失控,这也是人性的失控。陈涉变得跋扈、专横。陈涉开始杀人。有人杀了亲密战友吴广,他装作不知,甚至暗中支持。有人稍有不从他便立即除去。他“富贵”了,那个最早的假设变成了现实——他富贵了。一伙“毋相忘”的“佣耕”伙伴到了他的军营,依仗这“富贵”,立刻变得那么跋扈张狂。“张楚国”的“陈王”却想忘了他们,容不下他们了。这些“狗”富贵了吗?权力腐蚀了单纯的友谊,瓦解了纯真的理想,毁灭了单纯的人。最后,更粗鄙的人杀了陈涉,第一个燃起觉醒火炬的人被他所反抗的、要夺取的东西——权力吞没。他的火炬缺少继续点燃的油脂——完整的、自由的独立人格。他为自由而奋起,但没有攀上自由的新大陆,却从专制的金字塔尖——那个人无法驻足的、像刀尖一样可怕狭窄的地方,滑落到专制下的黑暗泥淖。在他之前,有人已有过类似经历,如商鞅,如吴起,如韩非,如李斯。蔑视权力,崛起民间,获得极权,立足刀尖,被权力毁灭。其乃专制时代定律乎?
陈涉觉醒了吗?是的,那是在他被压在最底层的时候。陈涉没觉醒吗?是的,他有自由精神的萌芽,追求自由的激情,但他却不懂得自由,他的时代也一样——人性的进化需要过程。自由不是帝王将相的地位,自由不是剥夺别人的专制权而转授给自己。自由要争取的不是专制。如果自由意味着给自己以绝顶权力而剥夺他人的权利,那么,这不是自由,而是权力的更迭,专制的重复。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老黑格尔面对汗牛充栋的中国史册,坦言中国没有历史学。陈涉重复了赢政,刘邦重复了陈涉,这种重复直到洪秀全、袁世凯、蒋介石依然。这重复中除了人的肉体的毁灭,还有什么?
自由应当也必须是个体的,但这个体不是“独夫”,而是一个个。无数个拥有主体意识、自我价值又尊重他人主体和价值的个体,是自由的前提。比如,美国有个带领全民获取自由的农场主华盛顿,他推翻了剥夺人们自由的权力,他限制自己再去谋求同样的权力。他把权利给了大家,然后他成为这“大家”中的一员——回去,回到农场去,享受权利而不是权力。但这一次,他是个自由的农场主。自由是共享的,自由必定共和。共和是专制的死敌。
从这个意义上看《史记》,我们只能更加敬仰司马迁。他歌颂了陈涉的自由精神,但却一点也不讳言其人精神底子上的鄙陋。他把握的,不仅是史实的真实,也是精神的真实。史家之绝唱,确乎其评!知司马者,鲁迅也!
 
Trackback: http://tb.donews.net/TrackBack.aspx?PostId=746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