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夹边沟:“右派”劳改营50年_之十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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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夹边沟:“右派”劳改营50年

2010年12月03日10:06南都周刊我要评论(13) 字号:T|T

[导读]夹边沟,这个位于甘肃酒泉戈壁滩里的劳改农场,是一个地名,也是一起政治事件,更是一段无法想象的“右派”苦难史。是集体创伤,亦是古拉格式极端处境的中国叙述。

 

“反革命”

1960年9月,夹边沟“右派”转移到明水。国庆节时,农场来了个小个子年轻警察,他对陈宗海说,你们怎么还休息呢,要好好干啊。陈宗海隐隐觉得此人有些蹊跷,他玩笑回应道:哎呀,我都把帽子给忘了。

过了几天,警察把陈宗海叫到办公室,向他宣布:兰州市城关区法院以反革命罪逮捕陈宗海。

大组长已经把陈宗海的行李拿来,警察给陈戴上手铐。第二天陈被送上火车,押回兰州。在看守所关了几个月后,陈宗海被宣布五年劳改。

这下算是了了陈宗海一桩心愿,此时每天周围都有几十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他终于可以不在明水农场等死了。但自己怎么就“反革命”了呢?

来夹边沟前,陈宗海与夜校的两个同事合了张影。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让我们的友情如森林长青。任凭它惊涛骇浪,也阻止不了我们对真理的信念。陈宗海把照片挂在家里,过了几天领导找他谈话,说有人举报,照片后面是他们的反革命誓言,三人里通外国,准备发展组织逃到印度加尔各答去。陈宗海大怒:哪个王八蛋造的谣,想把我往监狱送么?

两年后陈宗海果然因此事被送进了监狱。进夹边沟后,他的所有通信都在公安监控中。公安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陈宗海等三人是反革命组织,判决陈宗海五年有期徒刑,那两位同事分别被判四年和八年。

在一种惊喜交错的荒诞感中,陈宗海开始了纳鞋底的劳改生涯。犯人自然不如“右派”们处得舒服,但监狱里10年也死不了,夹边沟再蹲1个礼拜也许就挂掉了,陈宗海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一年零两个月后,合议庭推翻了之前的“反革命”判决,他被宣布无罪释放。

陈宗海回到家里。老母亲看着儿子心疼得直摇头,眼泪巴拉巴拉掉,一句话说不出来。

对于“右派”来说,并非所有人回到家里都能迎来笑脸。两年时间妻离子散物是人非者大有人在。俞兆远回到家中,妻子向他提出离婚。理由是,俞兆远在夹边沟吃惯了偷来的生粮食,回家两年,还要偷面柜里的苞谷面吃。邻居们都说,俞兆远的女人不让他吃饱,逼得丈夫偷家里粮食。

下乡

麻烦很快又找上了陈宗海。居委会让陈去派出所参加“学习政治”,月月写思想汇报。从1962年搞到1969年年底,政治学习一直没有间断过。

陈宗海买了一辆架子车,加入街道组织的车队拉货度日。拉车第一天,陈宗海心里百味杂陈,自己曾经也是个干部啊。又安慰自己:我不是骗人,凭劳动吃饭嘛。一个月下来他能拉到158块,扣掉税款,剩了104块。

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架子车的工作也保不住了。1969年,陈宗海作为黑五类分子被遣往农村劳动。孩子老婆还有那辆架子车,一块交给了70岁的父亲大人。他的下一站皋兰县青白石公社,是陈家的原籍。距离兰州城100华里(1华里=500米),步行一天就能到。

大队里只有他一个“右派”,周围都是农民。大家都知道他给毛主席画了眼泪,倒也没人因为“右派”欺负他。农业社会的古朴和务实,部分消解了政治高压的恐惧。陈宗海与所有人一样下地干农活,一起吃大锅里的稀饭,他与所有村民知根知底。在经历了短暂的陌生后,村民们会毫不犹豫地接过陈宗海递过来的烟,一起吞云吐雾,上天入地胡侃。

陈宗海却暗暗为他们悲哀。“我现在就想啊,人确实好骗。在农村里蹲了10年,上面说他们是贫下中农,工人农民是领导阶级,他们就高兴得整天在那里刨地。”

反倒是几月一次的探亲,却慢慢从兴奋变成了沮丧。穿过一路枯燥的风景,陈宗海蹬车回到兰州家里,同学和亲戚已中止了与陈家的来往,邻居们闪烁微妙的眼神让他惶惑。他更愿意蹲在农村,在那里,没人在乎他是一个“右派”。

上世纪80年代时,他看到谢晋的电影《牧马人》,不禁哑然失笑。电影主人公许灵均也被打成“右派”,来到西北牧场劳动。老牧民视他如至亲,一个漂亮的姑娘还看上他,俩人有了一片无忧无虑的小世界。“我们哪有那样的好运气!”陈宗海感慨,“农民只是占小便宜,所以忘记了阶级斗争。”

这次陈宗海不再敢预计归期。每年大队开大会,让群众评议陈宗海一年的表现。“他没干什么坏事,干没干好事不知道。”大家每年都这么说。每年评审报上去,结果却总是如泥牛入海。到最后,陈宗海不禁怀疑还有没有回城的可能。他一遍遍自问:“右派”帽子真的是终生的么?

毛泽东逝世时,陈宗海跟家里找招呼:啥也别说。大队开追悼大会,不让陈宗海参加,“其实我也不想参加,”陈宗海说,“我觉得没了他事情会好一些。”他曾被挂上牌子,向毛主席相请罪。但他觉得这算不得什么,“‘文革’于我有利,毛这个事毁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