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夹边沟:“右派”劳改营50年_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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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夹边沟:“右派”劳改营50年

2010年12月03日10:06南都周刊我要评论(13) 字号:T|T

[导读]夹边沟,这个位于甘肃酒泉戈壁滩里的劳改农场,是一个地名,也是一起政治事件,更是一段无法想象的“右派”苦难史。是集体创伤,亦是古拉格式极端处境的中国叙述。

 

陈宗海,1979年平反时拍摄的照片。

陈宗海一直保存着他的平反文件。摄影_刘浚

陈宗海:非典型右派50年

一个酷爱篮球的高二少年,陈宗海,因为一个不高明的玩笑,从此被划为“右派”送往夹边沟,此后又以反革命团伙罪名送监。十年农村改造,摘帽后草草退休,荒诞一生。

当孙子还是赖在陈宗海怀里使劲撒娇的年纪,他仰起脑袋,向瘦高的老头发问:爷爷,你年轻时干啥呢?—我呀,我在意大利踢足球啊。爷爷你说个意大利语呗—拉密密塞脚沟,这是发界外球。

他是胡诌的。如今孙儿业已成年,那个俏皮的谎言仍时常被拿出来,供大家哈哈一乐。80岁的陈宗海像所有城市老人一样享受着耄耋之年的乐趣,高兴时就出来公园里观光,不高兴就睡大觉看电视。他爱看《百家讲坛》和NBA,尤其是后者。42英寸的液晶屏幕里,大洋彼岸激荡的惊心肉搏,老爷子看得如痴如醉。

与儿孙们聊天,多是家常细琐,陈宗海努力扮演好家庭中长者的角色。他记得当年父亲的治家之道:小事不唠叨,大事平心静气讲。那么,自己的过往算什么呢?算不上大事。晚辈们不问,他也懒得提。大家只是隐约知道,老爷子年轻时当过“右派”,送到夹边沟,吃过苦头。

他很少出门。如今保持走动的还都是初中时代的朋友,人家来叫,他便配合着过去。坐在他们中间,他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陪聊。对于社交,他提不起一点点兴趣来。

去年冬天,陈宗海找一个中医大夫看胃病。大夫说,你这么大年纪,性情还这么暴躁,是生气造成内消化不好。陈宗海抱怨:我是抑郁症,过去的事情老忘不掉。现在还梦到夹边沟,好像有人找我,心跳得突突的把自己惊醒。

他尽力避开生活里的一切毛像,那是他荒诞一生的根源。

“我相信人是有命运的,”陈宗海说,“我不偷不盗,怎么能有牢狱之灾呢。怪,哎呀,我的妈,真可笑。”他摇摇头,两眼放空,不住自嘲。他埋怨自己年轻时手欠,信手在报纸上涂上的那几笔,毁了一辈子。

眼泪

那些生命中最绚烂的年华,已如祁连山的雪水般悄然流走。六十年前,中学生陈宗海看着共产党的军队开进了兰州城。对于新政权,他毫无概念。

陈家是一个手工作坊家庭。大清朝的曾祖父传下来的300亩黄河盐碱地,却在百年后土改中为老陈家戴上了“半地主式富农”的帽子。祖传做砂锅的手艺让陈宗海感到厌倦,他认为太没技术含量。他成了兄弟姐妹中唯一上学的。

1950年,20岁的陈宗海考上西北师大附中。他酷爱篮球,爱打最出风头的前锋。如今他做到的好梦,多半是自己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

对于未来,他并无打算。在可供挥霍的青春里,学而优则仕一类的梦想被远远抛在天边。朝鲜半岛的战火烧到边疆,中国决定出兵。陈宗海亦无太多触动。他承认自己并无太多政治觉悟,他只愿无忧无虑地打球。

或许,以后去当个运动员吧,他想。但很快,他还是被裹挟进强大的政治机器。

毛岸英战死的消息从远方传来,校园里人们窃窃私语,小心猜测着中南海的反应。有天,他像往常一样往课桌上铺了张报纸。报上有张毛泽东的照片。他盯着他看,他为他感到难过,老年丧子的哀痛仿佛一样笼罩着他。他拿出钢笔,给画中人添上了几滴眼泪。

他被指为思想反动,污蔑伟大领袖。校方要求他写材料,交代自己的思想。他生平头一回感到政治的压力,他害怕极了。在检讨中他承认自己的行为是对毛主席的污辱。批判会上,积极分子振臂高呼:打倒陈宗海的反动思想!

他暗自庆幸,毕竟不是打倒陈宗海。阶级斗争在此时尚没有多年后那般狂热和偏执。但没完没了的汇报检讨,却让陈宗海觉得丢人现眼。读完高二,他决定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