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风雨故人来(心香一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5 01:46:27
李仁臣
《 人民日报 》( 2010年12月11日   08 版)
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那么和善的一张面孔,那么亲近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老范走得太突然了!一个多月前,我听说老范住进北京医院了,便马上赶去看他。他见了我,很高兴,依然用那双明澈的大眼睛传递着他的友善。那时,他已沉疴在身,却依然精神焕然。他的病房里没有鲜花,没有杂物,干干净净,唯有床头茶几上堆着一摞书,有六七本之多,平装的,精装的,拿来一看,竟全是动漫,有蔡志忠的,有朱德庸的,有吉米的,风格各异,内容轻松。“都是学生们送的……”老范解释。我问他:“你看吗?”他笑答:“太深了……”淡淡的三个字,把我和他都给说笑了。病榻上的老范,思想依然是那么鲜活;苦难中的老范,精神依然是那么乐观。我体察到他心中的快意,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月后,他竟作别人间。再也听不到他打来的电话了,再也欣赏不到他笔下清逸的山水、隽秀的书法了……
我旋即打电话给范曾,范曾闻讯甚悲。5分钟后,范先生发来短信:“哭宗兄范敬宜  为社稷,鞠躬尽瘁,我哭当今丧大笔;绍箕裘,沥血涂肝,谁归故里祀宗兄。庚寅范曾敬挽。”短短一联,尽抒悲怀,感人至深。老范是一个新闻大家,深受广大读者和各方面朋友的爱戴,对于他的离去,有太多的人有话要说。
我和老范的交情,凡二十余载。1986年初,老范时任文化部外文出版局局长兼党组书记,我在人民日报评论部当副主任。我们俩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张名单上。这张名单,是中组部青年干部局召开的一个座谈会的出席者,在老范的名字后边还有个括号,内注“范仲淹二十八代孙”。及至名单发到我们手上,括号内的这一行字被墨涂掉了,不过映着光线一看,字字均显。那次的座谈会,是时任中组部长的尉健行主持的,假中组部招待所召开。中午,中组部青年干部局局长李志民还请与会者吃涮羊肉,气氛热烈,思想活跃。
1993年9月,老范由经济日报总编辑调任人民日报总编辑,那时的老范已经62岁,只是人们在意的不是他的年龄,而是他给当时的人民日报带来了一股清风:思想活跃,谈吐儒雅,平易近人,文质彬彬。大家觉得来了一位真正在行的总编,一位很快被编辑记者接纳,被夜班接纳,被照排车间工人接纳,被食堂、车队师傅们接纳的总编,大家习惯于叫他老范,而很少有人叫他“老总”甚或“老板”的。
老范给人的最初印象是“江南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笔好字,神清气爽,赏心悦目,灵动深邃。可是谁如果认为这仅仅是一介书生,那就大谬不然了。老范的宏观视野,磅礴大气,是在不动声色中表现出来的,驾轻就熟地担当着总编辑的角色。老范到人民日报上任三个月,就语出不凡,提出要搞一组系列报道。这组报道呼应中共中央刚刚召开的十四届三中全会精神,回答在全国范围内改革开放进入关键时刻的大势如何?决定在整个编辑部统一调配部署,派出五路记者,由两位副总编辑和一位编委亲自带队,分赴东边的山东,西边的甘肃,南边的广东,北边的黑龙江、吉林、辽宁,中部的河南,深入采访在东西南北中打响的这场改革攻坚战。老范则坐镇编辑部指挥,等待前方消息。我带队首发山东。我知道老范期许甚高,不敢懈怠。稿子写成后传给老范,他亲自阅改,亲自安排在头版头条,通栏,配压题照片,版面效果十分突出。老范满含深情地写了《一掬“热土”献读者——开篇的话》。文章见报的那天,适逢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召开,朱镕基副总理到会讲话,他高度评价了人民日报的这组报道,逐字逐句读了老范写的“开篇的话”。这就是1994年初,在全国新闻界产生重大影响的“来自东西南北中的报告”,这就是“江南才子”大局观、新闻观的生动体现。
老范“把政治家的深沉思考与文学家的飞扬文采融合起来”,为报社同仁做出了榜样,他把对上负责和对下负责结合起来,把眼睛向上与眼睛向下结合起来。他有政治家的眼光,又有普通民众的情怀。“来自东西南北中的报告”体现了中央的精神,回答了人民群众的关切,就连组织这组报道的点子,总题目中核心的“东西南北中”五个字,也是老范在读者来信中发现的。上下呼应的火花,在老范那里成就了报纸版面上的神来之笔。
往往容易擦肩而过的现象,在老范那里没有失之交臂,而是被他及时捕捉、深入发掘,变成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新闻作品,变成影响深远的头版头条。最典型的莫过于1979年发表的《莫把开头当过头》了。他在深入辽宁农村采访中,发现广大农民由衷地欢迎“包产到户”,热烈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的农村改革,但在上层却有另一种怀疑、抵触的声音,认为农村改革“过头了”。当时农村改革遇到波折,这个问题需要及时给予回答。老范在他的短文中旗帜鲜明地提出农村改革刚刚开始,千万不能把开头当成过头,澄清了社会上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一些模糊认识,在当时起到了帮助人们分清是非、正本清源的作用。这篇报道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予以转载,在全国范围内一石激起千层浪。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老范写这篇报道时他的“右派”身份还没有被改变呢!
2009年1月20日,我在广东佛山接到老范的电话,起因是他收到了我寄的贺卡,特来电致意。他说现在有些冠以某某单位的贺卡印得太差,没有品味,像推销自己单位似的。贺卡还是应该有文化内涵。接着又说最近出了本书,等我回去就送给我。他说这是本新闻作品集,分三个时期,其中经历坎坎坷坷,到最后还是迎来了新闻生涯的高潮。他说他26岁被打成右派,一顶帽子一戴就是20年。写《莫把开头当过头》之前下乡采访,开出的介绍信上他的身份不是“本报记者”,而是“本报工作人员”,因为他的“右派”身份还没有改变呢。老范是1978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4年9月担任外文出版局局长兼党组书记,他的右派身份是1985年经组织上复查后予以彻底平反的。在那天的电话中,老范说:“右派身份没改正入党的,全国就三人。一个是朱镕基,一个是王蒙,他们两个是恢复党籍,我是入党,是在农村最基层解决的,这在国内是独一份。”《莫把开头当过头》发表后,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也看了,还说:右派里有不少是有能力的人。老范感慨:“我50岁才重新复出,这真是个奇迹。我的故事太多,挺传奇的。”那天老范在电话里聊得挺长,不知为什么,我一面听他在电话里讲,一面在便笺纸上做了些记录,不然一个电话也记不得这么多内容。我说我觉得老范真不容易,工作那么繁重,仍笔耕不辍,像《总编辑手记》、《敬宜笔记》那么受欢迎。这次又出了新作,真是羡慕他的功底,羡慕他的精力。他说:“都是零零碎碎的,没有系统地写点东西,整天都忙于事务性工作了。”是的,主持一张中央党报的编务,得占用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很多都是在为人作嫁衣裳。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事务性工作中,他提携后学,帮助他人,付出了多少智慧。他给人家改标题,润色文章,画龙点睛,使别人的作品更加光鲜,而他却隐于背后,默默然,欣欣然,笑看别人的收获。他用自己的智慧惠及他人,为他人导行,使他人快乐。在他看来“使人快乐,自己快乐”。那些编辑记者,那些晚辈学生,为什么那么喜欢和老范交往,为什么由衷地爱戴老范,因为从他身上感受到两种魅力:人格魅力和才学魅力。才情兼备的良师益友,自然受人敬重。
老范办报,堪称大师。老范的才学是多方面的,诗、书、画三绝,家学源渊,造诣极高,就连英语,也甚精通。早年,他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这是一间教会学堂,授课多用英语,那时打下的英语功底使他60多岁时因此而重放光华。记得是在他担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后,有一年元旦之际,人民日报社在北京中国大酒店举行新年招待会,邀请世界各大媒体驻华记者及夫人出席,人民日报编委会全体编委成员一色西装领带,在台上列队欢迎来宾。作为我们领导班子的代表,老范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纯熟地使用中、英文两种语言,介绍人民日报,介绍每一位编委成员,既有中规中矩的内容,又不时风趣地作个性化的描述,显得轻松活泼,不时引发外宾友好的笑声、掌声。老范的流利英语为那天的招待会增色不少,从一个新的侧面展现了人民日报的形象。
老范是一个给别人带来笑声的人,与人交往总以笑脸相迎。老范登得厅堂,又下得厨房。他是大家学者,却又是普通百姓。穿件大汗衫,蹬辆自行车,上街买菜是常有的事。有次他和我说:今天买菜给人家说了一顿。我问他说你什么?他说不小心车轮碰到前面人的脚后跟,那人回过头来看看他,说:“老同志,技术不错嘛!”听他这样说,我们都笑了。老范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1997年人民日报华南分社成立,我兼任分社社长,他代表总社编委会前往广州出席分社揭牌仪式。公干之余,老范谁也没告诉,自己搭上一辆摩的去逛羊城吃夜宵了。刚刚他还是西装革履出现在聚光灯下,转瞬这位正部级干部就随风驰电掣的摩的走街串巷,吹拂珠江之风,感受南国风情,这是何等的情怀。我想,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奢侈,他多么渴望属于自己的空间,属于自己的小乐趣,属于自己的自由!
老范经历了多少磨难!政治上的,精神上的,生活上的,身体上的,有很多是常人所看不到的,体会不到的,而且时间那么长。可是,你与老范相处,你听到他埋怨过吗?你听到他发过牢骚吗?你听他骂过谁吗?没有,一次也没有。这就是赤子,这就是君子。
还是2009年1月20日那天,他在电话里听我咳嗽,便关切地说:“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他问我今年多少岁了,我说过了67岁了。他说:“我是67岁退下来的,那时感到自己还像个小伙子似的。但是年龄不饶人,到什么年龄什么问题就出来了,在不知不觉中,并没有什么先兆,并不可预测。”现在来看这段话,老范是个多么明白的人啊!
可就是在他67岁从人民日报总编辑岗位上退下来的几年后,受清华大学之聘,出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首任院长。这对他、对清华都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原本闲不住的老范更忙了,也更充实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新闻教育中去。晚年的老范,一谈到他的学生,就特别阳光。他说:“学生单纯,和他们在一起没有那么多事。”他说的那些“事”,不是操劳,操劳他是不怕的。办报操劳,办学也操劳,多少烦忧需要他这个非挂名院长去排解。不求人的老范开始求人。他找过我,肯定也找过他不少的朋友,不为别的,就是请你给他的学生们讲两课,请你帮他的学生看看某一专题的作业,请你想办法选择篇把写得好的作业在报上一用,也算是支持培养新闻后学。凡是老范开口,大家都应承。
我们一直认为,老范的院长要继续当下去,因为他在学生中是那么快乐。我们一直认为,老范的文章要继续写下去,老范的画要继续画下去,好像老范的才情是取之不竭的涌泉。上次我去看他,他还说要画一张更好的画给我,因为过去他曾有一画相赠,画的是一幅山景,丛峦叠嶂,村舍错落,一老者依窗而坐,目迎沿山径攀援而上的访客,最令我感动的是画的题名:《最难风雨故人来》,寓意深远。他有一次在电话里和我说:“我们5年相处,虽然有时环境不如意,但我们是心心相映的,这很难得。”回想与老范的交往,真是“最难风雨故人来”。这幅画成了我最珍贵的收藏。老范,你送给我的就是最好最好的一幅画。
5年前,人民日报另一位老总编李庄去世,我经历过这样一次悲痛,写成《真舍不得你走》悼念他。当时,我拿了这篇文章请老范过目。很快,老范用大信封将文章退来,改了几处,非常准确。老范在电话里说:“老李,到时候,你能不能给我也写一篇这样的文章。”我说:“老范,你好着呢,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想不到,如今此话竟一语成谶!
老范,我们为你祈福!
老范,我们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