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VS杜维明 中国能向21世纪贡献什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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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伟时VS杜维明 中国能向21世纪贡献什么

2010年12月02日09:49燕山大讲堂嘉宾访谈袁伟时 杜维明我要评论(60) 字号:T|T

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从何而来?

主持人:杜老师重视儒学,也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感觉你是从伦理层面和道德层面在强调,而袁伟时老师始终都是从制度层面在强调。我想问杜老师,您觉得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从何而来?比如说你在哈佛做的燕京学社,其资金来源就是哈佛、燕京校友还有其他捐赠,是独立的。但现在北大这个高等人文研究院,如果资金来源于政府拨款或来源于北大校方,是不是会影响独立性?也就是说,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以来都是权力的附属体,那么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会从何而来?知识分子独立的依托点是什么呢?是宗教的自由发展?还是市场资本力量的发展?

杜维明:你刚才讲的那些问题我一直都有关注,也就是对政治、制度、文化在社会上的具体表现都很关注。若只关注在人伦、道德,可能有点片面,制度当然是很重要的。我基本的理解是,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有相对的独立性,基本上从孟子所代表的精神开始,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念,还有民本的观念。关于知识分子的独立风格,像钱穆他们讲的很多,相权(宰相的权)和皇权(朝廷的权)之间的复杂关系就是一个例子。当然,不论有多少制约,皇权仍然是至高无上。

另外,知识分子的抗议精神由来已久,有些是体制内的,就是谏议制度。他们对于朝廷的私欲横流,进行非常严厉的批评。也有很多不在政治体制内的,像大家熟悉的明代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所撰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绝对不是政权的附属体。但这里面有一个严重的误会,认为知识分子和政权的关系是皮和毛的关系。我认为知识分子在传统的中国文化发展中,虽然没有像西方政教分离的、纯粹是属于基督教传统或僧侣阶级的,但也是独立的。

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其实是从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开始的,它最突出的特殊性就是抗议精神。但俄罗斯知识分子对参入体制有一个严厉批评:只要进入体制就不属于知识分子。如萨哈罗夫作为知识分子,因为他是氢弹之父,他的研究绝对受到政府的资助,但是他仍然强烈地对现实政治进行批判。还有戈尔巴乔夫,因为他在政治体制之内的,就不属于知识分子。

参入体制内的问题,在法国情况就有很大的不同。法国萨特是抗议精神很强的代表。还有另一位思想家,雷蒙•阿隆,他是戴高乐的左右手。写《人的命运》一书的马尔罗是文化部长,当然它们都属于体制内的。德国也一样,有很多最重要的知识分子都在体制内,德国大学教授很多是官员,校长都是由政府任命。美国的知识分子更是,如果有资格、有机会到华盛顿作参谋,能够介入政治,大家认为那是一个光荣。

不讲过去,就说现在,中国当代具有抗议精神的很多知识分子和政府的关系很密切。比如王若水做过《人民日报》的主编,李慎之曾是社会作科学院的副院长。还有很多完全是在政治体制内部的,但是他们仍然有敏锐的批判精神。所以,我认为在政权内部,或媒体、企业各界,在各种不同的社会阶层中,都可以发出真正的知识分子声音,不一定是反政府的,只要它体现良知与理性,都具有一种真诚的批判精神。

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张力

主持人:您刚才举到了两个名字,我特别想说的是,他们都已经成了我们的网络敏感词,基本上成了不能出现的名字。在这个问题上,讲知识分子独立性和社会、政治发展的关系,还要请教一下袁老师的看法。

袁伟时:我是这样看,王元化先生对陈寅恪先生那段话的理解有问题。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明确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制度”,随着“社会经济制度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民国以来,很多知识分子想对三纲重新解释,有的人把君为臣纲,解释为职业的忠贞精神,对上级的尊敬、尊重。这样的解释,我认为是非常勉强的。现代社会的上下级关系和其他人际关系,人格上是平等的,在法律地位上是平等的,与三纲的依附和服从格格不入。所以,三纲确实是像陈寅恪先生讲的,是无可疗救的。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现在的危险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过度美化。像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破坏、摧残传统文化,那是犯罪,我想已经不是社会的主流。传统文化要保护没问题,要继承也没问题,要发扬也没问题,问题在你将传统文化放到什么位置上?这里面就要对时代有恰当的把握。我的理解是,每个古代文明都有自己的贡献,到17世纪以后,汇合成为现代文明,它的代表者是西方,即西欧、北美。现代西方文明,吸收了东方文明很多东西,包括伊斯兰文明、中华文明各个方面的精华。

吸收了这些,它就缔造了一个文化高峰。这个文化高峰过去简单说是“西方文化”,我认为不够全面,准确地说是“现代文化”。这个现代文化是人类共同的财产,各种文化的精华汇集,凝聚为人类的共同价值,体现在1948年各个国家的代表讨论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中。宣言的基石是罗斯福提倡的四大自由,终结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论争,将两种思潮的精华结合在一起。信仰自由和言论自由是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现代文化的精粹;“不虞匮乏的自由”是社会主义精神;“免于恐惧的自由“总结了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和斯大林的专政社会主义的负面教训。于是,成就了一个新的思想基础,发展成为1948年12月的《世界人权宣言》和1966年12月的《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它的内容成为判断不同国家和地区人类是文明还是野蛮、兴旺还是衰败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尺;既是现代社会的标准,又是达到这个标准的必由之路。

当时有一股逆流——冷战。从更高的层次看冷战,是反文明、反对自由、民主的势力跟自由、民主、法治势力的对抗。

应该在这样整体的情况下,来思考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在历史上的贡献应该肯定,但是不能否定中国传统文化有其天生弱点。例如,虽然有一些抗议精神,但是制度上没有形成分权制约,这是一个明显的弱点。另外,没有形成法治精神,它对经济自由也是压制的。结果,市场经济和现代社会制度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发展不起来。再加上先秦诸子的思维方法的弱点:缺少逻辑、实证精神,中国传统文化也发展不出现代科学。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东方社会要转化为现代社会时,会面临一个抉择:你要不要接受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文化?这关系到一个国家的盛衰和人民的福祉。

中国为接受现代文化整整付出了一百年的代价。这一百年怎么算呢?从鸦片战争到义和团整整六十年,经历六次战争,五次是对外战争,有一次是内战。六次战争加上自然灾害,造成1亿多人非正常死亡,然后才知道不能抵抗现代文化;经济上来讲不能抵抗市场经济和全球化的趋势。

进入20世纪以后,从慈禧太后推动清末新政开始,一直到30年代,一共37年。那个时候总的说来——特别在经济上是接受现代文明的,要改造中国的社会,从制度到思想文化都加以改造。那个时候有很辉煌的成就,但是也出现很多问题。

到了40年代,中国开始迷茫了,从40年代到70年代末,迷茫了40年。40年代迷茫在哪个地方呢?从国民党到共产党,包括中间的民主同盟,都认为应该接受计划经济。中间派还认为在资本主义跟社会主义之外,可以走第三条道路。所谓第三条道路就是接受苏联的计划经济,而与自由民主结合起来。接踵而来的是内战。发展到后来,就是中国30年的计划经济,包括个人自由受到不应有的剥夺那样的一个很大的迷误。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以后,这30年又扭扭捏捏回到接受人类共同文明的轨道。

概括起来,就是从鸦片战争到现在170年,100年是迷茫的,70年比较清醒,愿意接受人类共同的现代文明。但是我们知识阶层的一些人现在还在制造各种藉口,来抵抗人类的现代文明。

一个藉口是反对西方中心论,认为人类文化是多元的。这对一个落后国家,对东方国家听起来很舒服。但你就不知道人类文明已经进步到那样一个阶段,你不接受它,必然带来灾难。不少人至今不承认这个结论,还在拼命辩论这个问题,我想这太落后了。

还有一个藉口是不要拿现代西方文化同传统中国文化比。但是,现代文明是无法遮蔽的一面镜子。在它观照下,为什么两个不同体系的传统文明,一个自行转化为现代文明,一个却至今仍在蹒跚学步?这是无法回避的考题。

现在历史转折到了一个新阶段,假如中国人、中国的知识阶层想要在文化上有新的建树,就要看到世界大同年代到了。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经过冷战付出很大代价以后,现在世界大战危险没了,甚至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危险也基本消失了。一个全球化时代、区域化时代,世界政府的雏形或者说地球管理委员会的雏形浮出水面了。从政治上来看有联合国大会、安理会;经济上有国际货币组织、世界银行;还有科教文组织、国际法院等等,都是地球管理委员会的雏形。在这个时候,思想文化就要相应调整。中国的知识分子、思想家看不到这个变化,老想我要将儒家文化怎样发扬,没有想应该将世界上的一切文化的精华吸收过来,创造新的思想理论,帮助人类更好地生活。

我认为现在的主要问题在这里。假如你还停留在康有为年代,康有为的《大同书》是非常落后的一个理论。《大同书》是在100多年前提出来的,它设计的大同世界,没有私产,严格监控私人生活和言行;婚姻应该怎么样,家庭应该怎么样,全身毛发剃光,“一毛尽拔”,全都规定好了;荒唐之极。接受和实行他那个理论,等于将毛泽东的人民公社提早五十多年罢了。

现在面对新的世界情况,全球化的时代你怎么样找出一个新的理论,引导人类前进。比如现在,一些东方国家,某些伊斯兰国家甚至还没有走出中国曾经经历过的一百年的困境,仍然认为不应该接受现代文明。

反对西方中心论,这个藉口是非常荒唐的。所以我认为,现在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要澄清这些混乱。中国的新左派、国学派(不是杜先生,而是蒋庆他们),鼓动狭隘民族情绪。他们的观念非常落后,我听起来他们好像对世界历史缺乏基本常识。

燕山讲堂特别访谈续:袁伟时 没有自由、民主,文化保守主义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