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老教师的课堂苦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2 20:03:04

课堂苦忆

后惟泰

1949—1979,三十年教育沧桑我耳闻目睹。我个人的经历融合在时代的风雨中。解放初,广大农民随着政治上的解放,对文化教育有着强烈的追求,到处搞扫盲,办小学。记得1952年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在村里的夜校上课,那些都比我大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教他们识字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从那时候起就有人叫我“老师”,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在心底里就埋下了当教师的理想种子。过了十年,我真的当上了中学老师,直到退休。十年寒窗,四十年教学生涯,可以说一辈子没离开过教育,历经磨难,不改初衷,坎坷跌宕,心系课堂。

我年已古稀,无力对新中国成立近60年的教育做全面的评说,只就我个人的体验,记下一些痛苦的回忆。仅是一点,不可代面,但这一点“伤疤”,绝不可忘记。记得有位老作家说过:“忘记历史、掩盖历史,终将受到历史的惩罚!前人的辛苦跋涉,是后人识途的轨迹,后人不要重蹈覆辙。”

一、解放初教材苏化对民族文化的冲击

1955年我上初中时,语文是分为“文学”和“汉语”两门课。当时的语文教学的主要问题是机械地照搬苏联的一套,忽视了我国汉语的特点,存在严重脱离实际的倾向。那时“汉语”课专讲语法、修辞知识,而且讲得很细;“文学”课专讲中外文学名著,着重分析介绍。记得当时同学中传着这样的打油诗:“汉语烦,文学难,两眼直盯老师讲,提笔作文泪汪汪。”

那时是“5”分制记分,学习成绩分五级,5分最好,3分及格,由于级差大,要求严,大部分同学都是3分2分,很难看到自己的进步,严重地挫伤同学们学习的积极性;对少数得5分的同学也不利,自以为学习到顶了,其实5分不等于100分。

那时学生的课外阅读,只局限于苏联的故事、小说,如《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雨所诞生的》等,其他的书很难看到,即使有学校老师也不让看。

唱的歌曲,跳的舞蹈,也全是苏联的,就连穿衣服也要穿苏联大花布。

一味地照搬国外,而丢掉了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优秀教育传统,实在是令人遗憾。

二、1957年反右斗争对知识分子的打击

1957年起,安定的学校开始有点动荡了。学校整天忙于“帮助整风”、“大鸣大放”,常因老师们开会,要同学们自学。开校会,开班会,出专栏,写作文全是“反右斗争”的内容。后来一些教师被打成右派分子,有些课一时就没老师上堂了,即使临时凑合的,也是丢掉课本,大讲反右斗争的伟大意义,反右斗争的大好形势。因有些右派劳教去了,教师缺额,有些课程就不能正常开设,对当时教学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更痛心的是,被扣上右派帽的教师蒙受了二十年的灾难,幸存者胆战心惊,心有余悸。反右这一历史事件对多数知识分子,尤其是教师精神心理上蒙了一层阴影。目睹运动的残酷,面对“右倾”紧箍咒的威慑,明哲保身,苟且偷生就成了那时代教师的普遍社会心理。有的教师变得象鹅卵石似的圆滑,见风使舵。多数则变得象孔乙己般的迂腐。一些不识“时务”者,在后来的运动中“自食其果”。

三、1958年大跃进对正常教学的干扰

1958年大跃进,学校大办工厂、农场,当时我在芜湖师范读书,开始每班一周轮流劳动一天。后来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上课的时间很少,几乎天天到很远的地方去运矿石,学校到处是小高炉,还在市郊建了炼焦厂。第二年我们又迁到市郊芜湖师范专科学校新校址,大搞劳动建校,简直把我们当劳动力使用,我在《校园记事》里已写过了,这里不再赘述。

当时把“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简单的理解成政治与劳动,把文化科学丢在一边,谁要抓学习、抓教学,谁就是只专不红,走白专道路,谁敢不服从!热血青年意气风发,咬紧牙关也要向前冲。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闭着眼睛跟着跑,跟着叫,这就是当时多数人心态。

人们在内心还是清楚的,据我所知,有位小学数学教师在上“体积”一课时,运用当时报上刊登的新闻数据,编了这样一道计算题:某县水稻亩产23万斤,问这些稻谷在田里要堆多厚?(提供每斤稻谷的体积)难道这仅仅是在教数学吗?

劳动占去了大量的时间,很少的一点课堂学习时间还要用来写大跃进民歌、“大跃进锣鼓”。读了两年大专竟没有一本象样的课本,只有些用劣纸刻印的破讲义。住了三年低矮粗陋的“简易教室”,大楼没盖好,我们就告别了这大跃进的母校。我们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历经磨难,但我们仍然高声朗诵:“我校在大跃进中诞生,我们在大跃进中成长!”

四、三年“自然灾害”对师生生活的影响

从1959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不知是谁想出这个欺世盗名的好名词,凭我的记忆那几年我们南方似乎没有什么自然灾害,纯粹是“人为灾害”。

随着大跃进、共产风,浮夸风盛行。“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伟大号召,还有“小株蜜植,越密越好”的指导,带来了粮食亩产数万斤甚至数十万斤的“卫星”满天飞。当地传着一首民谣:“小株密植好,稻禾变成草,计划统购粮,一点不能少,卫星吹上天,百姓吃不饱。”

且不说广大农村遍地饿殍,学校师生也勒紧裤腰,我们那时是早上一碗“洪湖水”(稀饭),晚上一对“小二黑”(馒头),中午半碗米饭加开水。如此艰难度命,师生的教、学能不受影响?我校的一位老教师他在赞颂鲁迅节约精神的一文中说:“金汤非粟不能守,人没饭吃,也就难以战斗。”我们同学中也常有人念着歪诗:“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跑,要想学习好,首先得吃饱。”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然坚持劳动建校,坚持读书深造。

+五、十年文革教育遭破坏教师受迫害

1962年我当上了中学教师,走上了讲台,我满怀激情,刻苦进修本科函授,努力搞好本职工作,一心想把耽误的青春夺回来。当“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初见成效,我的家乡先搞起了土地承包,我高兴地把这消息告诉同事,领导硬说我造谣。

临溪初中在我之前的毕业生没一个考上高中,我接任的63、64、65三届初三班有不少升入高中、中专,显著的成绩非但得不到鼓励,反而引起某些人的妒忌,那昏庸的红牌校长对教学一窍不通,文革开始,他却动手最早,跟得最紧,高举造反大旗,横扫牛鬼蛇神,学校近半数教职员工挨整,停课闹革命,整整斗三年,我的《文革劫难》一文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受到的迫害。

尽管后来提出“复课闹革命”,“评水浒,批宋江”,结果闹得更热闹,根本没有上文化课。

记得当时缺教师,恩准我这“牛鬼蛇神”,“戴罪立功”,给我上课的机会,我受宠若惊。当时学生无心坐下来听课,我想,评《水浒》得先介绍水浒,不知内容如何评?不知宋江怎么批?于是我就名正言顺地在课堂上有声有色地讲起水浒的故事,赢得多数同学的欢迎,连别的班上的同学也挤进来听我讲故事。当时许多教师都为课堂纪律烦恼,看到我的教室里静悄悄,都说:“老后真有一套”。这哪里是教学,是不得已而为之。

1969年教育大普及,各公社办中学。我校教师留下几个红牌“骨干”,其余的分别下到山区办初中班。我是到最远的大山区,我的《大山为师》一文,是以积极乐观的精神写的,其实象那样办学岂不误人子弟。

六、三年“恢复”积重难返

1974年我被调回原临溪中学教高中,又遇上“批林批孔”、“学工学农”,教学仍未走上正规,这对于我的语文教学影响还不是十分大,毕竟有一定的课堂教学时间,我可以有重点的分析课文,讲些基础知识,可以利用写批判稿,利用学工写农的材料,指导学生练习写作;可数学、英语等课程,由于学生基础、师资力量、教学时间等问题,受到的影响就更大了。

粉碎四人帮之后的三年,由于“按既定方针办”的思想指导,教学仍未摆脱文革的阴影,虽然提出一些拨乱反正的政策,也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积重难返。这从安徽恢复高考后的一次作文题《永唱东方红》,就可以看出经济建设仍未归到基础的地位,教育还处在惶惑不定的状态。

严峻的历史,我们清醒地面对:我们在痛苦的回忆中发泄心中的愤懑,痛定思痛;我们在悲苦中思索:受害的不只是个人,遭难的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与文明扭曲在愚昧倒退之中。三十年课堂气候竟以当权者个人意志为转移。教育为本变成历史的玩笑。三十年教育培养的人才,好似断垣残壁上的小草,犹如扎根石缝的黄山松。噩梦醒来,蕴涵厚重的期待,惩前毖后,展望未来!

2008-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