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暗香——我的源氏物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3 13:27:36
月影暗香——我的源氏物语   从五岁到二十五岁,一直看的一本书,叫做《源氏物语》。 
  初见的惊艳,少时的痴迷,待到现时,已成为不离不弃。 
  
  总是记得那让人眩惑的时代的,那些出身高贵的贵族女子们,终日在流水山石的庭院里静默地等待着她们的光华公子。 
  比身还长三尺的青丝温柔地拂在十二单衣上,轻悄地偎依上来,缠缠绵绵,围绕着身边的七弦琴。回廊上,月光淡淡地照进来,映着她们额发下秀丽的脸——这时候灯火阴阴软软地亮起来了,昏暗而又美丽。隐隐听到了家臣唱名的声音,她们所爱的男人回来了。于是她们微笑,在帘后露出她们美丽的裙裾。 
  可她们只是配角而已,主角当然是平安王朝最完美的男子源氏。而那个做主角的女人,那个承受了万千宠爱的女人,叫做紫姬。 
  这些风华绝代的女子的喜怒哀乐,在早莺声中与八重樱一般,繁盛地开了七日,然后便悠然惨烈地坠落于宫墙后的期盼中。当然,漫长的日子里,也是有欢乐的。在和歌会,在赏藤夜,在贺茂祭,清秀的公卿之子唱着催马乐吹着横笛拍着纸扇迤骊地行了过来,繁华如梦一般掠过她们清冷的眼。可是还来不及欢喜呢,盛世华章便唱罢了,奢糜的近卫香气慢慢淡去,庭院依旧深深,几许。 
  可是我是爱着她们的,一一记得她们的名字,与她们的故事。 
  第一个女子,便叫做秋好。 
  她是美丽高贵的完全代表,前皇太子的女儿,朱雀天皇的伊势斋宫,冷泉天皇的中宫皇后。善书画,工音律,美如梅枝,生命中的荣耀似是完美无缺。只是,她的丈夫除了是一代天皇外,还是她母亲情人的私生子。为了这一重关系,她生生地嫁给他,获得了做为女人最高的权力。只是除了,他比她小十岁。 
  她是爱过的,在她年少时。十四岁的皇女,成熟与懵懂之间被选作了斋宫,盛大的祭仪上她看到了那个清秀的男子,初登位的朱雀天皇,拿着栉子将她的额发梳向后,对她说,请勿归来。 
  那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到男子的脸,以往总是隔着层层的藤帘,她在他那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已身着白衣娇小的身躯和他的不舍。而他也是初次看到这样美的女孩子,额发飘拂,蛾眉半敛,只是惊鸿一瞥,便让他心中便再难去怀。可是,他是不能留下她的,除非天皇更替,她才能卸下神职,重返京城。他是天皇,而她是被选中的为他祈福的祭品,因此,他只能对她说,请勿归来。 
  目送着她远去的影子,他在深深叹息,他是什么人呢?是的,他是天皇,可也是软弱的孩子,生活在母亲弘徽殿女御的阴影里,为外戚的右大臣一族支配自己的人生的男子。他比不上弟弟源氏的风流倜傥,也学不来父亲的施政有术,连和歌都作不好的男人,却无奈地登上了九五之尊,只能在宫殿里与他并不爱的妃子们相对无言。他生命中惟一的亮光,或许是在登基时,远送斋宫赴伊势的典礼上,看到了她,那个小小的美丽的女孩子。 
  他在心里称她为他的斋宫,她一直是他心头萦绕的一个美丽而飘浮的梦。那临去一瞥的依依不舍,分明是最无奈的错过。他在害怕她归来时已红颜黯老,所以在心里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期盼:这帝位,不要也罢。如果,如果她可以回来,是否可以夙愿得遂? 
  而她那时在偏远的伊势,听着海潮拍打岩石的声音,也会悄悄地想念起那个清秀的天皇,她一生中初次见到的男子。她并不期盼回京,年少的离别让她对京城的繁华没有太多的记忆,反而是为了他,她在想着是为了他,为了她所牵念的人祈福。所以,她甘愿,留在伊势,哪怕是,一辈子。 
  终于忽忽数年过去,朱雀天皇退了位,斋宫也应归京了。他在期盼着,感谢天照大神给了他们重逢的机会,甚至于因此对别离帝廷平和淡然。在他心中,她应当是属于他的,她本来就是他的斋宫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远处如珍如宝地怜惜着她,小心得连一封信都不敢传去,生怕打碎了她的宁静。如今,她终于回来了,是否白衣如旧,丽颜胜昨? 
 
   而她竟被急急地送入了宫,作了他接位者的妃子。 
  闻此时,他呆立半晌,凄然的残樱在夕阳的余晖下飘在他的直衣上。望着不知所措的使者,他只有淡然地说,去,替我送一些礼物给梅壶女御。 
  是的,当他不再是天皇的时候,她也就再不是他的斋宫,而是下任天皇的梅壶女御,未来的秋好皇后。他怎么能忘了当时说过的话呢?是他在天照大神面前要她勿再归来的,满朝的文武俱是见证,爱上她是一个错误,是他的错,他的爱。 
  所以最后,他只在沉香木雕就的花朵上题诗相赠:“昔年别君加栉时,临行曾许‘勿再回’。神灵莫非闻此语,故教聚首永无期?”这是他第一次写给她的和歌,本来是想写在他与她三朝婚庆的清晨。 
  而她,只能以一首短诗作答:“昔年临别聆君语,今日思忆更伤悲。”然后折断了当年他送与她,而她也小心珍藏的栉,交一半与使者带给他,就这样告别了年少时的爱,就这样错过与告别了那个牵记她这多年的男子。这么多年她的生命是为他在存活的,而如今只能用最无味与正统的言语,隐隐地传递她的爱与伤。 
  后来,她要与其他妃子争皇后之位的时候,他命人送上画师精心绘制的画卷,那是当年斋宫下伊势的盛大场景。那是他在等待她的岁月中画的,原以为可以用来两人细细欣赏追忆初逢,而如今,却成为替她争夺另一个男人宠爱的工具。 
  终于她做了皇后。他忍不住想问她,是否她在画卷里,看到了他依依不舍的眼神?但是,他终于没有问。 
  他想,她在他生命中的故事已经过去了。 
  直至有一天,十数年的岁月又已过去,他终于也要出家了。而告别尘世之前,他要将她的女儿,天真无邪三公主嫁给他的弟弟,他唯一放心的托附者源氏。他在沉默中静静地准备着。只是,在一个深夜里,他突然收到了已是秋好皇后的她送来的礼物,那是当年他送她的沉香花木的梳妆箱,这么多年来保存着,如今精心地妆饰过了,赠与他的女儿,差一点,也是她的女儿。 
  在这个时候,他在一刹时静静地崩溃了。他终于发现,原来红尘中割舍不下的,竟还是她。她还是记着他的,记着他们之间相逢一刻而无缘的爱情故事。或者,他爱的女儿三公主,就是因为记得当时送行时,她清透的眼神,如此神似。 
  始终,她还是他的斋宫。  这第二个女子,唤做六条。 
  六条御息所,只是住宅的名字,却在这里当做了女子的代称。 
  和一条二条一样,六条,那是京都的地名,仿造长安城修建的京都,一格一格,和象棋一样,数字越小就越接近帝都。 
  六条,是一个远离帝都的地方。 
  六条妃子,风流雅致的完美化身,遍晓诗书,风姿绝世,备位东宫,是皇太子掌中那颗最眩目的珍珠。 
  舞低杨柳,歌尽桃花,催马乐的乐声响起来,《青海波》的舞蹈舞起来,红颜弹指,在不经意间,就可以繁华世代的。造化是如此叫人难以捉摸,纵是多么不肯面对,还是得和太子死别,曾经梢头独占一枝春的岁月忽忽然就过去,孀居岁月在双十的芳华来临。 
  以为心是死了罢,第一次婚姻,是父大臣的望女成凤,要用女御和中宫的身份来彰显和延续家族的无上荣光。而以后,是该为自己活着了。 
  在和歌中被教养大的女子,断不会在世俗的富贵就低下高贵的头,更何况,曾经是无上荣光的皇太子妃啊,怎样的豪奢没有见识过呢?怎会被寻常男子的花言巧语所赚取?不是不是自许的,这世间,真不觉得还有谁能叫她做其德配。 
  早春已过,盛夏转眼就来到,庭前抚子花盛开,靡靡的搭了一眼,就让丈夫留给她惟一的遗念,眼前这短发初初覆额的小女儿伴她度过这余生岁月也罢。 
  直到那一日,六条御息所来了一个为世人赞誉的男子,他的荣光照耀着整个宫廷,他诚恳地求爱,不以自己的年龄小她7岁为忧。畅谈,关心,优雅的诗歌往还。她看到自己心中幽深的那一处,悄悄为他牵系。 
  是很高傲的女子,但是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和尘土一样低。那么的倨傲凝重,终于也肯为了他,俯仰身姿,去和光同尘。 
 
   然而在他,这万花丛中过的男子,这自幼娇养的皇子,来得太轻易的爱怎么能满足一心要用得不到的爱来印证深情的他呢?他要的,是走在百花中看不到片叶沾身。缠绵过后,是应该羞愤的转入内庭再不相见,而不是在晨早的微光中,从锦被中坐起身来,目送那心爱的人儿远去的。 
  所以,他竟是远着她了。这一番逢场作戏成就了她一生最可怀恋又最可折磨的梦魇。 
  牛车辘辘地行过,载着那车上的贵人,往六条方向来。 
  庭前的侍女们叽叽喳喳议论着,等待着贵人的车辇下降。席子铺开来了,屏风张起来了,等待着那光华公子的步履。 
  远远的,却又听见低低的议论: 
  公子往纪伊守家去了呀,据说那家的小姐,唤做宣端荻的,是一位美女啊…… 
  公子的车辇往二条院私宅去了,那里好象收着一个兵部卿亲王家的女公子吧,公子把她接过来抚养,打算以后收在身旁的吧? 
  是怎么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是如何压抑的哽咽着中夜梦回的哭泣,心给出去,全心全意的真情给出去,却原来是多情的被那无情的所烦恼,芳心只共丝争乱。 
  面对这样的背弃,能做的,也许只有尘封自己还爱着的心。 
  枯坐中庭,血红色的单衣,衬着雪白的衬衣,鲜明的对比,是一种素手裂红裳的决绝。 
  生魂一缕缕不听自己理智的往外走啊,要去看那个思念的人,看那个负心的人,看自己夜夜的碧海青天,是别人的芙蓉帐暖。 
  夕颜在荒邸中被鬼魂所祟,左大臣家的葵姬在生产中死去,世人都怀疑是她的嫉妒,是她的生魂作祟。 
  是吗?不是吗?有理智的时候,她会这样问自己。甚至有时候,会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也未可知。深知身在情长在的道理,是以夜夜纠缠在他梦里,也不是不会的吧? 
  她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终于也成了断壁颓垣。 
  终于她决心陪伴女儿去那海之东岸做神的新娘。 
  他惊骇地听到这个消息。 
  野宫庭前,还是见过一面的。秋天的夜晚,蔓草松涛虫鸣,似此星辰非昨夜,他究竟是舍不下,也究竟是要来看个究竟,他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离开。 
  她何尝不知道他的不舍呢,即算这么多的纠缠以后,即算在世人眼中,没有做对事情的一定是他。她何尝不在爱着呢?她何尝愿意远离繁华远离这个深爱的男子。可是她是这样要求绝对的女子,如果真的全心付出过,她便要这全部的回馈,这天是她的天,这地是她的地,而这她爱也爱她的男子,眼中心中,要只得她一人。 
  分做了一份一份的爱,高傲如她,她不要。 
  于是便飘然地去了,诗书往来中竭力地若无其事,只不许自己再直视这负心人一眼。只怕,若是视线相连,便又生了一重情孽,生生的,如何挣得断。 
  渐渐的,入骨的怨究竟也淡漠,伴着女儿嫩稚的祝祷之声修法,山间岁月,流光一抛,也似是忘了缠结的情与恨,只记得佛法与古经了。偶尔回京一住,听到那心心念念的人已远迁须磨,无奈地轻笑一许:妾心已是古井水,如何再能偶一微澜? 
  改朝换代的时节,终于又回到了京城。六条故邸在他细心照拂下焕然一新,又是当年锦华风流景致,但万般心机,终只博得她淡淡一笑:心已死,纵千般繁华,诉与谁家?日日的赏心乐事,终于不再是她的庭院。 
  此时此刻,难以为情。 
  终于恹郁终日,一朝成疾,然后断然将一瀑委地青丝削去,心中清明如镜:已是到与这万丈红尘别去之时。 
  唯一舍不得的,是这花样年华的女儿,若她也似已身般情孽纠缠,必定也如已身般薄命红颜。思来想去,世间人,竟无所托付,只除了他。 
  也唯有他,权倾天下,才能呵护爱女一生无忧。 
  再相见时,隔了层层帷幕,恍然已是十数年,灯火明灭之时,君子未老,而佳人将逝。看着他窥视女儿的眼神,分明又是怦然心动,一时间,纤指定定地紧握了衣襟,然后咬着银牙字字吩咐:务必要让女儿以处女终身,万不可似她,为男子清名扫地。 
  原以为已经忘却了的情与恨,竟一时兜发出来,便似那缠了千丝万丝的茧,一点沸水,又重是百般缠绕不清:她怎么可能已忘了他呢?他便是她的爱与恨,情与思,藤花树下的和歌往来,月凉如水的琴瑟相谐,伊势海边的风声蝉鸣,统统是因为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