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天方夜谭　（喻老师历史回顾之一）--千里冰封的blog

在苏州大学读书的外孙假期回来问我：教政治经济学的老师不止一次地在课堂上提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国出现了大呼隆浮夸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吃食堂饿死人的事，——外公，这不会是天方夜谭吧？我的同学们也大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把国民党几百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的共产党人，至于干这些幼稚的事吗？

孩子，作为长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提及的那些事绝对是事实，因为我亲身经历过那一段特殊的年月。作为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目击者和参与者，我们这一代人确是有责任在有生之年把真相告诉你们。以下提供一些相关事件的片段，供你和你的同学们参考。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幼稚、甚至极为荒唐的事，你可以在学校跟你的老师和同学们探讨。

一、擂台上  赛出亩产万斤粮

省报上  浮夸之风逐日长

       那一场轰动世界的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发生在1958年。其时，我正走读在家乡的一所中学。现在回想起来，尽管那时候没有什么化肥农药可言，但是，那一年确实是风调雨顺，也基本上没有病虫害发生，公社化后的第一年，水稻长势喜人，到九月底十月初，大面积丰收就已成定局。

一天中饭以后，学校布告栏出现了一条用毛笔写就的通知：今下午的课暂停，所有师生都参加在学校操场上举行的“戴溪公社秋粮高产擂台赛”。

       孩子，你肯定要问：夺取秋粮高产毕竟主要是农民的事，学校的老师学生停课去参加这样的群众集会有必要吗？孩子啊，人民公社的性质规定了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再说，毛泽东主席亲自制定的教育方针就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公社还要组织教师学生参加秋收秋种，让知识分子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老早就认为，工人农民看起来身上很脏，甚至脚上还沾了牛粪，但是，他们的世界观，他们的思想品质仍然比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纯洁高尚！知识分子就是要向工人农民学习，把立足点挪到工人农民这一边来。经历过57年反右风暴的学校系统，绝对会与公社领导保持一致，——哪一个校长执行公社的决议稍显犹豫，公社可以马上停他的职！在外行可以领导内行的当时，一点不懂医术的农民党员做医院院长，没有读完小学的党员做小学中学校长的情况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且说原定下午一点开始的擂台赛，到两点钟还没有声气，原来是主持会议的王书记迟迟没有到会。据说这王书记打过不少仗，立过赫赫战功，身上还留有三块取不出来的弹片呢。他额头上的大疤痕就是与日本小鬼子肉搏时留下的印记。等人心焦的一两千号人马，近两点半时才迎来了明显是喝多了的王书记。

快人快语的王书记一把抓过话筒就说：“各位乡亲父老，公社化后的第一年，就使得人民群众被压抑的生产积极性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走遍我们公社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兄弟我高兴啊，中午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竟然迟到了！请现在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来监督我，看我以后还会不会有第二次开会迟到的情况出现！”哗！台上台下，顿时响起了掌声一片。是的，人民群众是最通情达理的，就凭王书记额上那块发红发亮的大伤疤，人们也是会谅解他的呀！

              王书记于是就作起了形势报告。他说到了昨天礼嘉公社的秋粮高产擂台赛，说到了周边的所有公社今天都同时在举行擂台赛。他说，形势大好，振奋人心；形势逼人，要鼓足干劲！战争年月中我们冲锋杀敌，义无反顾，我就不相信我们戴溪公社在夺取秋粮高产的战斗中会甘居人后！

              擂台赛终于开始了！擂台后的木梯旁，一刹那就出现了准备上台摆擂攻擂的生产队长的队伍。一位老队长拿着一张写有“我们生产队誓夺水稻亩产1000斤”的红纸第一个走上了擂台，他说，我五十多岁了，能够亲眼看到亩产千斤，这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我们队几个种了一辈子田的老农再三估产，认为今年水稻亩产1000斤绝对没有问题！”

              接下来三五个攻擂的队长，自报的亩产当然是一个更比一个高，但是，那数字并不悬殊，也就是1030斤，1050斤，第六个队长一咬牙，数字上到了1150斤，其他队长似乎就犹豫起来了。王书记站起身来，大致浏览了一下准备攻擂的队长们的红纸，大疤痕旁的眉头皱起来了：显然他很不满意。他拿过了话筒，既是提示，更是鼓动：“乡亲们！小脚女人那样的扭扭捏捏打什么擂台呢！请听一听昨天礼嘉公社擂台赛的行情：他们第一个摆擂的亩产是1600斤！最后夺魁的擂主报出的亩产是6500斤！——这才是打擂台，这才是擂台赛呢!今天报纸上有一个大跃进口号，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同是共产党领导，同在一个县里，为什么人家有那么大的信心，我们就畏首畏尾，老是怕做不到呢？在现在的形势下，一两千斤的亩产就是被动挨打呀！——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宣布：今天擂台赛的最后胜利者将现场领取人民币200元的奖金！”

              有积极分子马上领头喊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的口号。我们学生打擂台不行，喊口号可是强项，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很快就调动起了气氛。队长们私下里议论起来：1000斤的产量可以争取，2000斤就很难说了，6500斤就是在是说胡话了!也有胆气大一点的说，王书记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亩产能否收那么多，他会不知道底？但是，他还拿出了200块奖金，不是明摆着要我们去吹吗？ 5000斤6000斤的亩产都是假的，那200块钱的奖金倒是真的呀！——是的，有人觊觎起那200块钱来了！

               这里说一下200块钱在那时的价值。那时候，我读书的学校里，一个本科毕业老师月工资44．50元钱，校长是47.5元，一个数学老师挣得最多，每月拿54元。市场上，火柴2分钱一盒，理发一毛钱一次，食盐0.14元一斤，猪肉0.74元一斤。读书的学费，小学是五元， 中学是8元钱。——说到这里，你也许有些理解王书记所设定的200元钱是怎样的份量了，有人觊觎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呀。

              擂台上的调门一下就提高了。礼嘉公社是6500斤拿了个头彩，自己要想夺魁，肯定要超过6500才成。 仅仅是一会工夫，擂台上的亩产从7000斤开始扶摇直上，7500，7800，8000，8500，到最后，一个近三十岁的新任队长力压群芳，他一下就把数字定位在了11050斤！王书记马上见好就收，他亲自把红纸包着的200元钱装进了新队长的口袋，拍着他的肩膀深情地说：“年轻人，好样的！我们的革命队伍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限量啊！”擂台赛在又一阵口号声中圆满结束。

               那时候，咱们村里有一个老夫子常年订着一份新华日报。因为那时还根本没有电视可以消遣，我们几个小家伙一有空就跑到老夫子那里去看报。——回想起来，几十年中我所以有坚持读书看报的习惯，与老夫子的那份报纸应该是不无关系。——记得在一段时间里，新华日报连续多天报道了各地擂台赛的消息，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的通栏标题下，那水稻的亩产，是一天更比一天高。我所记得的报纸上的最高亩产是13000斤，因为，我清楚地记得，老夫子一看到这个数字以后当时就评价说：“ 亩产13000？此事只应天上有啊！” 看来，这老夫子在其他场合一定也表露过同样的观点，因为，后来在批判他的时候，“老夫子不信一万三”就是罪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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