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淡定书写沉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7:39:36
“以淡定书写沉重” 冉淮舟   《一叶一菩提》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较为详尽的文本,与《寻找家园》对照存在,构成了关于同一段历史的迥异叙事,有兴趣的读者自会明察。

 □书评人 冉淮舟

 

 我和萧默同岁,同在1961年大学毕业,即同一时期的同类知识分子,也是曾经度过那段岁月的人,现在读起他记录那一时期经历的书,自然地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借用鲁迅先生《一件小事》结尾的一句话:“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中,作者写道:中国的尤其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知识分子,有一个极大的特点,就是言不由衷。对于他们来说,语言的作用并不主要在于表述自己,相反,更多的却是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或目的都藏到语言的后面。知识分子都十分敏感,对于大形势,不会不有所察觉,也不会没有自己的一套未雨绸缪的应变之道。

 读到“言不由衷”四个字,我的心头真是好一阵颤动。有一次搞运动,我所在的单位市委派来了工作组。我是被整的重点,组长是市委的一个厅局级干部,他找我谈话,叼根很大的烟斗,派头十足。他首先问我:

 “你对这次运动有什么想法?”

 “我犯了错误。”我说。

 这时,工作组长“啪”地一拍桌子,怒斥道:“纯粹言不由衷!“

 谈话没有继续进行下去,让我回去反省检查,坦白交代,接受批判。

 其实,工作组长斥我“言不由衷”,是很对的,要说明的只是,造成言不由衷,也有多种原因,既有个人主观因素,也有社会客观因素。工作组长找我谈话,如果我讲出自己的真想法,“言而由衷”,说他们是来整人,那只能是自找苦吃,罪加几等。

 还是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中,作者写他参加四清运动,到一个只有二三十户的小村,动员一位出身世代贫农,自己是童养媳,早年只身从河南逃荒而来的大娘,在群众会上忆苦思甜。结果这位大娘诉的却是大跃进吃不饱、饿死人的苦。萧默赶紧叫她打住,说“还是谈谈解放前吧!”

 不料想郭大娘一下子来了精气神,竟蹦出了这么几句:“解放前呀,那会儿地主雇人给收麦子,先让吃,大白馍馍管够。他看着,谁吃得多雇谁,吃得少的白吃完走人,嫌你吃得少了没劲儿。”我一听坏了,这是忆哪门子苦,思哪门子甜哪!硬是不让说了,会也没有开成。

 这自然是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听起来却像是一个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笑话,也可以说是一则寓言。这里,表现出了作者的企图:弦外之音,旁敲侧击,亦庄亦谐,绵里藏针。

 在《乱云乍起》中,作者写了这么一段:对于“黑材料”一词,我感到新鲜,而且还要从“档案”中把它抽出来重新加以“清理”,更加觉得新奇,真是旷古未闻之事。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档案”可是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平时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一到关键时刻,它就会必然出现,而且总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有关我们的这几张要命的纸片,却从来没有与我们照过面,但却追随了自己一辈子,隐隐操纵着我们的命运,实在可怕得紧。

 我没有查过《现代汉语词典》,在“黑”字这一词头下面,有无“黑材料”这一词条,估计是不会有的。但我查过“整人”一词,不知道为什么,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在“整”字头之下,列了近三十个词条,就是没有“整人”一词。

 在《洗净铅华的常书鸿》中,写了先生的丰功伟绩,崇高人格,也写了他的失误失察和性格的弱点。只有这样,才写出了一个鲜活而真实的常书鸿,一个真正值得崇敬而又可以亲近的常书鸿。在《“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中,对高尔泰的美学成就、处世为人、性格特点、内心世界等,都作了辩证述说、描写和刻画,既有由衷的肯定、褒奖,又有坦诚的批评、批判,和对其灵魂深处隐伏着的一些阴暗面的揭露、剖析,可以说入木三分、刻骨铭心———这正是我对作者最为佩服之处,有胆有识,有言有行,坦率坦荡,正直正气。

 在《一叶一菩提》自序中,说明了他写作这部书的原则:“凡无关于人性和社会者、并非亲历亲见亲闻或虽亲闻而事涉重大褒贬或不甚可信者,一概不纳。反之,尽管只是蕞尔小事,也乐于收入,俾读者能从隽永中得到会心的体味。本来,那就是一个沉重的时代,作者不想再用沉重的笔调来增加读者的压力,何妨站得更远一点,以淡定和从容代沉重,或许还会产生一种另类的效果。”我认可这样的写作态度,并认为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意图。

 作者还在自序中提出:“我常私下以为,五六十岁以上的现代中国人,每个人,不管博学鸿儒之士,或引车卖桨者流,只要有能力把他的真实经历见闻化诸文字,都是一本本精彩的书。因为,他们经历过的,正是一个出故事的好年头。”

敌台事件·版本A   图为1944年常书鸿担任所长时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全体职工合影。

 (上接C03版)

 接下来,就要话分两头了。因为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面对截然相反的两种陈述,后来者要辨明历史真相,是极为困难的任务;但若因此放弃回忆与反思,又未免可惜。

 按照萧默的说法,1972年,萧默和高尔泰在酒泉的街上漫步,高尔泰突然说:“我揭发了你!”

 看萧默愣着不说话,高尔泰又说:“我揭发你偷听敌台。”

 “偷听敌台”事件发生在1969年秋,萧默与包括高尔泰在内的几个“牛鬼蛇神”一起住在土屋里。某天晚上,萧默正在摆弄半导体收音机,高尔泰进来,问:“听什么呢?”

 萧默有心开玩笑:“敌台。”

 “你要听吗?”萧默作势把收音机递过去。

 “不不不,我不听,我耳朵也不好。”高尔泰双手乱摇。

 然而,萧默当时正在找台,收音机里是一片杂音。

 时间转回1972年的酒泉街头,萧默恍然大悟,继而悲愤万分:“为什么你揭发了我,又来告诉我?”

 “这不,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你以为我现在还会把你当朋友?”萧默感到,一切都像一场闹剧。

敌台事件·版本B

 萧默所谓的闹剧,对高尔泰来说,应该更像悲剧———因为他觉得上述情节,完全出自萧默的凭空虚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萧默在《一叶一菩提》书中重点叙述高尔泰的章节,以“《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为题,已于2008年发表在媒体上。现居美国的高尔泰读后,愤而撰写《昨日少年今白头:一头狼给一只狗的公开信》回击萧默。以下摘录此封公开信中关于“偷听敌台”事件的部分驳斥之辞,供读者参考:

 你说你1972年从嘉峪关到酒泉看我,散步时我告诉你,我揭发了你偷听敌台……1972年的“两年多以前”,是1970年。你忘了,我已于1969年春天离开了敦煌。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号,这是一。1969年以前的三年,特别是事件发生的1967年,阶级界线判若水火,革命两派你死我活,没有可能一个造反派战士和一群牛鬼蛇神同住同劳动。事实上你是作为看管阶级敌人的民兵监押着我们来回的,这是你所谓的“放羊”,这是二。那个山沟叫苦口泉,只有一个窝棚。那次去的人很多,大家都在里面过夜,很挤。你不会在那样的场合“偷听敌台”,听什么也没人敢问你“听什么”,这是三。

 我确实揭发了你。你说此事时,可曾想过,应该向读者交代一下原委?那天,我找到革联的苏永年,告诉他文革前有一次到你屋里,你正在收听苏修节目。知道没有旁证,最终不能定案。知道革联处于劣势,一时管不着你。知道如果革总找我算账,革联不会相救(谁救阶级敌人)。但是没有涵养,又别无选择,顾不上那么些了。事后两天,在院子里遇见你,大声地对你说:“你偷听敌台,我揭发了你。”你站住,我绕过你走了。

故事尾声·道别离

 历史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恩怨,似乎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真相,我们便就此打住。无论如何,《一叶一菩提》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较为详尽的文本,与《寻找家园》对照存在,构成了关于同一段历史的迥异叙事,有兴趣的读者自会明察。

 到了敦煌故事的结尾,被誉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先生,在萧默和高尔泰的文本中都是绕不开的存在。晚年的常书鸿住在北京,仍然心系敦煌。高尔泰《寻找家园》中写道:“我劝先生算了,别回敦煌去了。我说人生如逆旅,安处是吾乡。已经七十多岁,能放松休息最好。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敦煌,就这么糊里糊涂被赶了出来,怎么想都不得安心。”萧默也说,常先生失忆症很厉害,最后十几年岁月过得十分压抑,经常激愤地喊:“为什么要我住在这个屋子里,把我弄到北京?为什么不让我回敦煌?我要回敦煌,我还要住我那个土房子!”1993年8月,常书鸿写出回忆录《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1994年6月,病逝于北京。

 萧默的敦煌生涯,则终止于1978年。那年4月底,他收到妻子从兰州寄来的信,信中说了一个好消息:国家已经恢复高校招生,可以考研了。萧默抓住这个机会,重新考回母校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时,敦煌文物研究所荡漾着惜别之情。“足有七八家排着队轮流请我吃饭,包括原来势不两立的‘对立派’。”萧默说,他又来到了常书鸿先生家,宛如时光倒流,昔日重现:1963年的常书鸿对萧默说,以后你也要搞研究,现在先积累,先学习,首先要读读梁先生写的关于敦煌建筑的两篇文章。1978年的常书鸿打开柜子,取出一瓶未开盖的葡萄酒,两人各饮一杯。

 萧默说:“学习完成以后,我还会回来的。”

 常书鸿说:“那就好。”